《都市月光·阿熏的生活》全文阅读_作者:R·钉子

1

我的右手斜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身无分文。今天是15号,离发工资还有半个多月。也许等不到发薪那天,我可能已经饿死路边了,身着名牌服饰体面地死去。

而我之所以还有力气在这里唧唧歪歪,因为就在刚才,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赴死之前,再去喝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此时的我正站立在一处小径的拐角阴影处,打算数到第五个路人,就义无反顾地扑上去,用右手紧握的瑞士军刀割破他或她的喉咙,再将抢劫来的钞票去买一杯星巴克咖啡。那滋味一定很美妙!

第一位过来的路人是位烫着卷发的上班族女郎,黑色的网状丝袜将小腿包裹得玲珑有致。她用冷酷的眼角迅速地扫了我一眼,嘎达嘎达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声立马加快了一倍。

过了十来分钟,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盒东张西望了一阵,径直朝我走来:“小伙子,玉川公寓是往这里走吧?”

“嗯。”我抬了抬下巴。真可笑,临死之前还得帮人指路。

大叔感激地离去0我忽然很想冲上去向他借钱,但一想到借钱还钱的手续问题,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陷入沉思的几秒钟之内,第三位路人从眼前刷地飞奔过去,我仅仅捕捉到一个短衣短裤的白色背影。

“靠!赶着去投胎啊!”我模仿石斑鱼的口吻啐了口唾沫。

第四位和第五位路人居然同时出现了——年轻的妈妈牵着一个小孩子慢慢走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算了……鉴于小孩子还未成年,就当附属于孩子妈的添头好了,就像超市里买一送一的赠品,结账付款时,赠品并不算在账单内。

“妈妈,那个哥哥在干嘛呀?”小女孩用好奇的目光远远地打量我。小朋友,不要挑战哥哥的极限哦,小心你的小脑袋瓜搬家!

“快走!”年轻的妈妈握紧了小女孩的手,母女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径尽头。

真无趣呀。我掏出ZIPPO,点燃一支希尔顿香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没有比等人更浪费时间的事情了,无论是等待女人化妆,还是等着去杀人,都让我极度焦虑。真担心等不到第五位路人,我已经被自己的耐心给消磨致死了。

好在第五位路人虽然姗姗来迟,却也总算来了。

我将香烟踩在脚下,用力来回碾磨。抚平T恤上的褶皱,将手指插入发丝,撩了把发型。口袋里的瑞士军刀热乎乎的,仿佛马上要跳出来。

这位等待的对象看上去像个该死的上班族——和我一样,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心情似乎不错呢。不过,他很快就无法如此悠闲地散步了。我握紧拳头,做出进攻的姿势。我打算从他的后面袭击,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拿刀割断他的喉咙,他一定来不及哼一声就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真可怜。

男人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势透出一丝古怪和不自然,好像遵循着某种节奏在行走。在他身后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我猛地扑上去,左手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反应速度比我预想得要快得多,几乎在同时,他蹲下了身体,后背稍稍拱起。我的重心马上前倾,摔了个嘴啃泥。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还好吧?”男人奇怪地俯视着我,伸出手臂想拉我一把。

我趁机反转,将右手的瑞士军刀划上他的脖子:“不许动!抢劫!”我压低嗓音吼叫道。

“什么?”男人似乎还没明白眼前的状况,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抢劫!”我又重复了一句。

“呃?”男人仍旧保持着迷惑的神情。

我无法判断男人的意图,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嘟起了嘴巴。一不做二不休,我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手指上,锐利的刀锋向他皮肤上深深地切割下去。

咯吱咯吱!瑞士军刀发出切割金属的声响。怎么回事?

“你在干嘛啊?”男人轻轻地推开我的手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已跌坐路面。

“喂,你的脖子上到底戴了什么鬼东西?”我没好气地骂道。

“这个啊……”他摸了摸脖子,“爸爸给我装的部件,我也不是太清楚。”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臂。

“可恶!”我甩开他的手,自顾爬起来。

“我叫阿熏。你呢?”他笑嘻嘻地歪头打量我。

“请我喝一杯吧。”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你想喝什么?”

“就想喝一杯星巴克的拿铁。”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没等他反应,就自作主张地往前走。

“咖啡是苦的。”阿熏跟在我身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真是个怪人——和我一样!

我们步行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一处底楼为画廊的两层建筑物面前。星巴克就在画廊的二楼,这家连锁店生意比较清淡,是我喜欢的风格。

阿熏从口袋掏出一只淡紫色的布质钱包,上面镶嵌着一只眼睛笑成了弯线的小白兔,他对我笑笑:“我有钱。”

两杯拿铁很快摆上了桌子。

坐在对面位置的阿熏端起咖啡杯,皱起鼻子:“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要抢劫我吗?”

“味道还不错吧?”我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小口咖啡,熟悉的味道让我放松了不少。

“为什么打劫?”他歪着脑袋沉思。

“你很愚蠢耶!”我端起咖啡杯,望向窗外。才懒得解释呢!

“呃?”他露出欠扁的愤青表情。

“我反正是快死的人了,喝完这杯咖啡,我就会自杀。”我盯着阿熏的眼睛,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横竖都是要死的,让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家伙做我的见证人不是很妙吗?

2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吗?

我,还有我的同伴们几乎从来不考虑这样深刻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生活就是消费。能付清每个月底寄到邮箱的账单是我们生存的最大动力。在这个喧嚣的城市,像我们这样活着的年轻人数不胜数。消费和透支是我们生活的两大主体,因为常常感到空虚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只好不停地刷卡消费透支青春,直到透支金额达到限额为止。

在我们这个四人小团体中,唯一的女孩桔子是发起人。我记不清大家是怎么结识的,大约是在消费的过程中互相认识,后来逐渐变成了朋友,再后来形成了固定的小团体。我们给这个小团体起名叫Eighty-Seven——恰巧我们四个都出生于一九八七年。

除了桔子和我,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叫古铜,是外资公司的初级金融分析员,瘦高个儿,戴一副黑框眼镜;另一个是剑君,药品公司的销售员,用桔子的话说“大帅哥一枚”。至于我,相貌平凡,是一名不善于言辞的电子工程师。我们用昵称称呼彼此,并不知晓各自的真实姓名。

到了月初发薪水的日子,我们便会组织一次团体会议,制定本月的活动计划,不外乎寻乐消费为主题。一个月通常由一位Host主持大局,大家轮流做庄。我们经常活动的地点是一家叫“八七年”的酒吧,由于名字的缘故,那里固定成为了聚会场所。一名小组成员的薪水一般仅仅应付Eight-Seven活动的一周,四个人每人承担一周的花费,到了月底,大家都变成月光族。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八个月。

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女友,远在外地的父母定期将钱存入我的个人账户,生活上几乎没有任何负担。我可以很潇洒地将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资在一天内挥霍一空,而不必担心口粮问题。据我所知,桔子、古铜、剑君和我的情况相差无几。

八个月后的某一天,身为Eighty-Seven发起人的桔子突然不再参加聚会了,手机关机,QQ和MSN亦一直处于离线状态,事先完全没有征兆。缺少了桔子的聚会变得有点沉闷,维持了没多久,Eighty-Seven终于在成立九个月后正式宣布解散。

电话簿里的联系人名单越来越长,可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我整日宅在家里,以打电动游戏和网购消磨时光。然后,在那一天,我又再次遇见了桔子,她的突然出现,就像她的突然失踪,毫无征兆。

起因是我通过购物网站订购了一副名牌墨镜,给我送货的伙计竟然正是桔子。她穿着桔色的工作服,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朝我没心没肺地笑着。我望着她,也跟着笑起来,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小瓦,能这样抱着你,真好!”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甜美。

Eighty-Seven作为一个小团体活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单独和桔子约会过。她是那种看上去柔弱却很有主见的女孩,和我以前交往的对象不太一样。

“那个……可以吗?”我搂着她的腰,悄悄地吸了口气,屏住呼吸,贴在她的耳边问道。

“嗯,做吧。”桔子有点儿害羞,却没有半点儿迟疑地点点头。

少女般的体香让我思维混乱起来,我感到浑身发热,呼吸也变得急促,两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入她的衣服里,熟练地解开衣扣。她的肌肤光滑极了,很有弹性。我试图窥视她的反应,然而,她只是咬着下唇,未发出呻吟,能听见的只有头发摩擦床单发出的声音。

结束以后,她蜷缩在我的怀里,用一种近乎飘渺的语气说:“小瓦,你知道吗?赴死之前,心里想着如果能和小瓦你尽情地做一次是什么滋味呢?”她低着头笑了笑,接着说,“被我吓一跳吧?”

大概是刚才太过于投入的缘故,我累得不想说话。

“小瓦,”她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胸膛,似笑非笑地问道,“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吗?”

“一起‘赴死’吗?”虽然独处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有“人生不过如此,不如早日死去”的念头,可这话从桔子口里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很意外。

“无聊的人生,倒不如在最幸福的时刻,和知己一同赴死,岂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知己”这个词,看样子并没有把我定义为爱人。

“能够和桔子一同赴死,我也不枉此生啊。”我抓起她的一只手指,放到嘴里吮吸起来。

“什么呀,小瓦,赴死前你有什么心愿吗?”

“就想喝一杯星巴克的拿铁。”我说的是实话。喝完咖啡再赴死,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再来一次?”

我马上压了上去,这一次尽量温柔地在她的身体上发泄着青春和体力。明天?管他妈的!

直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和桔子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界定,似乎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桔子已不见踪影。打电话给古铜和剑君,他们也不知道桔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第一次,Eighty-Seven小组以三缺一的形式聚在一起召开会议。

“昨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感谢我过去八个月的照顾什么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剑君帅气的脸孔皱成一团。

“我也接到了她的电话呢,随便聊了两句。”古铜转头望向我,“小瓦,你呢?”

桔子不是那种会主动和男生约会的女孩,我无法解释她昨天的举动,也不想让那两个家伙胡思乱想。

“那个……我也和她通过电话了。她好像提到过什么想要找个幸福的时刻‘赴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伸手向酒保要了三瓶啤酒。

“对了,我好像也听见她这么说。”剑君的反应很激烈。

古铜一拍脑袋:“糟了,你们说桔子她会不会真的那么傻自杀了呢?!”

我和剑君面面相觑。

桔子的尸体被发现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死因是被钝物击中头部失血致死。

这时我才知道桔子的真名叫艾桔,独生女,家里条件相当优越。由于父母的关系,桔子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到银行工作,福利好,工作也比较轻松。像她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自杀呢?

桔子葬礼那天,Eighty-Seven小组的成员一起去拜祭了她。她的父母得知我们是她的好朋友,特意和我们多聊了一会儿。

“桔子这孩子从小就特别乖巧,几乎没让我们操过什么心。家里条件不错,她工作后自己管钱,我们也没怎么留意她会有什么烦恼。”桔子的母亲化着淡妆,说话的姿态非常优雅。

“我们四个经常一起活动,她是个很开朗的好女孩。”剑君不愧是销售员出身,应对长辈的话也相当得体。

“你们中有她的男朋友吗?”她问道。

我们互相看了看,摇头否认。

“我们在她抽屉里发现了一封写给男友的信,可是她的男友是谁呢?”桔子母亲将一封粉色信笺递给我们:

亲爱的W,

等等我,我就来和你相会,与你一同赴死。

看起来像遗书,但没有落款。

W是谁呢?会不会是我呢?

我想起桔子曾经和我说过的话——“小瓦,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吗?”我还能记起她当时说话的样子。

“什么‘一同赴死’?桔子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得太多了,女孩子尽喜欢瞎胡闹。”在回来的路上,古铜主动提起桔子死亡的话题。

“事实上,那天,桔子的确邀请过我一同赴死。”沉默良久的剑君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古铜停下脚步,怔住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桔子好像也和我提到过‘赴死’的话题,我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根本没当真。”

难道说桔子曾经邀请过我们三个与她一同赴死吗?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武侠小说里结拜兄弟,常常会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而Eighty-Seven小组居然让桔子一个女孩子孤独地死去,我总觉得我们三个大男人背叛了她似的。

不知不觉间,我们又来到“八七年”酒吧,一切都没有改变,里面的爵士音乐还是那么动听,只是少了一位“八七年”的同伴而已。

3

我和阿熏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来到地铁闸机验票的区域。

我将交通卡贴在感应区,面板上显示数字“13.20元”。阿熏紧跟在后面,将交通卡放在显示面板上。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验票的三角形闸机脱落地面,阿熏的一只脚卡在里面。

“那个人啊,竟然将验票的闸机掰下来了!”旁边一位准备进站的乘客张大嘴,向身边的友人惊呼道。

什么?阿熏那家伙疯了吗?

原本打算利用他将我推下地铁的隧道,这下没法实施了。

我和阿熏都被地铁警察留下来录口供,以破坏公共设施的“罪名”。想死在地铁里的计划彻底泡汤。

离开拘留室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阿熏面无表情,让人无法揣摩他的内心世界。我决定带他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我不想独自一人。

“阿熏,你觉得今晚的月亮美吗?”我仰头望着前方的月亮,心情愉悦。

“美是一个相对的概念。”阿熏用一种平淡不惊的语气回答。

“你真无趣。”

“‘无趣’是相对‘有趣’的说法。万事万物均由形状各异的颗粒组成……”他的语调枯燥无味,让我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仿佛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一部机器。

“阿熏,你难道不懂得欣赏‘美’吗?”我打断他的话,“赏月也好,赴死也好,都是希望留下一个美好的瞬间。像你这样毫无生活乐趣的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阿熏靠近我,眼睛里似乎泛出红光,那是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线。他的表情变得呆滞,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好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我突然有点寒颤,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的话音刚落,他眼睛里的红光立刻消失不见,口齿恢复了正常。

“你家到了。”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对我说。

他怎么会知道!刚才我只是在脑海里稍稍思索了下公寓楼的方位,大略还有两百米的距离。

“从这里到公寓楼不是两百米,是一百八十七米。”他纠正了我的想法。

MY GOD!难道他能读出我脑子里的想法吗?我摇了摇头,一定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不,这可不是幻觉。”他淡定地说。

也许将他带回家是个错误。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纠正这个错误了,因为我家的防盗大门无法打开——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钥匙弄丢了。

防盗门安装的是最先进的电子语音指纹防盗门锁,没有钥匙想撬门进去,根本不可能。

“你就像平常一样,输入语音和指纹的指令,防盗门应该可以自动开启。”阿熏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道。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输入了语音密码,并将拇指按在指纹识别器上。大约两秒钟后,防盗门里发出“咔哒”一声响,大门果然缓缓朝里开启——活见鬼!我买的是三重保险防盗门,为什么缺了一项保险措施,防盗门仍然能打开?!我要向厂家投诉,这门根本不牢靠!

“这防盗门的质量没有问题。”阿熏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解除了一道防盗口令。”

有没有搞错!他以为他是谁啊!Superman降临人间拯救地球吗?笑死人啦!

我们一进门,防盗门立即自动上锁。

“阿熏,你肚子饿不饿?冰箱里有水饺。”即便要寻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阿熏四处打量我的房间。

这套两居室的公寓是父母特意买给我上大学居住的。电器都是我后来陆续添置的,特别是书房里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采用的全都是前卫配置,每隔几个月,我都会将它系统升级一次。笔记本的外壳和面板也更换过了,虽然已经使用了五年,表面看上去还像新买的一样。除了笔记本电脑,其他的家用电器也选用智能型产品,例如冰箱,可以根据室内温度,自动调节冰箱内部冷藏室和冷冻室的相对温度。还有燃气灶、微波炉,都能够自动切断电源,根据我回家的时间,自动启动。

“阿熏,要看电视吗?”我把速冻水饺放到微波炉里解冻,“你在沙发上坐好,电视会自动开启。想看什么台,动动嘴皮子告诉它就可以了。这台电视机也是智能型的,没有遥控器,可以根据你的语音识别来调整各种相应功能。”

客厅里传来功夫片的刀剑之声。他在看武侠片?

十几个热腾腾的水饺很快下肚,体内的力气也渐渐恢复,我感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阿熏呢?他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说话的声音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仔细聆听,那个和阿熏对话的人语调古怪,像机器发出的金属音。

“阿熏,你在和谁说话?”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新闻。

“你的电脑。”几乎同时,那个金属音马上停止了说话。

阿熏在搞什么鬼!我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阿熏站在我的电脑跟前,双眼盯着电脑屏幕。

“怎么回事儿?你动我的电脑干吗?”我有些恼怒,最讨厌别人不经过我的允许乱动私人物品。

“是它叫我过来的。”他朝电脑努努嘴。

“行了,别开玩笑了。阿熏,离那台电脑远点儿。”我将电脑屏幕合上,拔掉了电源。

沉默,还是沉默。电视没有开机,冰箱静音运行,屋子里静悄悄的。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应该和阿熏讨论一下“赴死”的话题。我希望他能够作为我的见证人,帮我记录下死前的一切。

阿熏摇摇头,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而不采取任何行动。”

“听着,生命是我的,我可以决定生命的终结。简单点说,我不想活了,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明白吗?”

阿熏仍旧固执地摇头:“我不可以让你死。”

“为什么?你只是一个局外人,难道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愿意答应我吗?”

“你的要求违反了第一定律,我不可以执行。”

“什么‘第一定律’?”

“我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不行,第二定律必须服从第一定律。”

“‘第二定律’又是什么?”

“我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既然是这样,那我只能杀了你。我不能让你破坏了我求死的决心。”

“不行,根据第三定律,我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在不违背第一、第二定律的前提条件下,你不能杀死我。”

阿熏到底在说什么啊?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想摸摸你的额头。”他的面色平静,语气里毫无喜恶感,“你的脸孔潮红,双眼充血,是不是发烧了?”

“你才有病呢!”

“如果你的健康状况良好,为什么非要自杀呢?”他的问题切中要害,我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怔住,说不出话来。

4

“八七年”酒吧里的客人数量永远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拥挤,也不会冷清。吧台的舞台上有一位黑人歌手,正自我陶醉地演绎着爵士乐。

“嗨,真难得,今天怎么少了一位?”吧台里的酒保向我们三个打招呼。

“桔子她,她死了。”古铜要了一瓶啤酒。

是啊,桔子死了,她再也不可能参与我们Eighty-Seven四人小组的活动,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我们三个男人,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要继续活下去。

“小瓦,古铜,我觉得咱们四人小组不能解散。”剑君点了一杯鸡尾酒,漂亮的色彩与他诡异的表情相映成趣。

“什么意思啊?”我也和古铜一样,要了一瓶啤酒。

“我们再找一个女孩儿加入小组,你们觉得怎么样?”剑君将搅拌器插入鸡尾酒中,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可以再制造一个‘桔子’出来。那种一次性消费的女孩儿,我倒认识几个。”

网络上有段时间非常流行“团购”——为了获得最优惠的价格,网站发动网络消费者同时参加某次购买活动,从而抱成一团消费最实惠的产品或服务。“团购女孩”也是其中一项产品。

“我们可以选择一个长相或者某个器官酷似‘桔子’的女孩,团购来后,我们就可以正常地安排小组活动了。每次团购的女孩都不一样,可以保持新鲜感喔。”剑君力图劝服我和古铜。

这实在太疯狂了!

“剑君,你的想法很有创意,可惜财务上行不通。”古铜掏出手机开始计算,“我们三人的薪水在不降低消费水准的情况下,仅够支撑三周的花费。如果还要团购女孩,组成四人小组后,我们三人还要另外负担第四人的开销,Eighty-Seven将会出现严重的财政赤字。”

“古铜,财政赤字问题你完全不必担心。”剑君信心十足地保证道,“我既然敢抛出这个提议,绝不是心血来潮。我已经前后盘算过了,如果要维持Eighty-Seven的正常运转,光靠我们三个的死工资肯定无法满足。我有一个极好的建议,不知道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干?”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如果被哪个女孩儿瞧见了,八成被迷得七荤八素。

在那样迷幻的灯光之下,背景音乐衬托得现场气氛鬼魅神秘。从小到大,我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生活,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除了鲜花,还会有采花贼。

团购来的女孩儿就是那些鲜花,而我们就是神秘的采花贼。剑君似乎为Eighty-Seven指明了一条发财的金光大道——将那些团购来的女孩儿肢解以后,卖掉重要器官。

我和古铜对望了几秒钟,默认了剑君的提议。

团购来的女孩儿背对着我们,站在地铁口。古铜负责与送货人交涉付款事宜,剑君则陪着女孩儿聊天,打消她的顾虑。至于我,需要观察地铁口周围的环境是否存在异常。

离我们交货地点二十多米远的巷口,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背着双肩包,向路人推销碟片。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笑容清纯可爱,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故意走到她的身边,偷听她与路人的谈话内容。

“大叔,那种碟片要不要来一张,带颜色的喔!”

“效果怎么样?”

“大叔您放心,品质绝对有保证。如果效果不好,免费跟您调换,三包服务。”

原来是贩卖色情光盘的小贩。那小姑娘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透着股儿机灵劲儿,为什么年纪轻轻不上学,跑来做这种勾当!

“小瓦!”剑君在叫我了。

团购女孩的交易进展得相当顺利。被团购来的女孩与我们年龄相仿,八七年出生,也叫桔子。

“为什么会想到参加‘团购女孩’的活动呢?”我好奇地问道。

她看上去比死去的艾桔更加清纯,嘴角两颗米粒大小的梨涡为她的笑容增添了些许妩媚。

“不知道,闲得无聊呗!”她朝我露出招牌笑容。

真受不了啊,拥有如此明媚笑容的女孩如果变成一堆恐怖的尸块,我的良心也许会不安呢。我望了望古铜和剑君,他们却好似没事儿人。

“你这么冒失地和我们三个大男人一起活动,就不怕我们把你卖了么?”我的话终于引起两位雄性生物的注意。

“才不会呢!”桔子撅起嘴唇,撒娇似的拉剑君的胳膊,“剑君,你会是那样的人吗?”

果然帅哥比较受女孩儿欢迎啊。

我们与这个叫桔子的团购女孩召开了一次启动会。地点和小组都没有改变,在“八七年”酒吧活动的Eighty-Seven小组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机。我们详细制定了当月行动计划,包括消费形式,刷卡责任人等。我们的钱,还有青春,全部都投入到无尽的享乐活动中去了。至于未来与责任,根本不会去考虑。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才是我们追求的人生目标。

Eighty-Seven小组所到之处几乎片甲不留。团购来的女孩桔子出手出人预料地阔绰,她甚至将某款新上市的衣服全系列买下来,刷的是自己的信用卡。

三天之内,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我们破产了。剑君之前的提议又一次被摆上台面。本来我以为自己会是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他们二人实施谋杀桔子的计划。但在最后关头,就像临门一脚踢入己方球门的乌龙选手,我居然将刀捅入了剑君的身体,惊慌失措的古铜也失足坠楼。

这个结局我做梦都没想到。

这下我真的破产了,金钱、身体和精神全部破产。

“我好想再喝杯咖啡。”我对目瞪口呆的桔子说。

她摇摇头:“我口袋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然后她就消失了。

我感到自己似乎从乏味的人生中解脱了出来。案发地点发生在剑君的家中,我从他的衣柜里找了一条干净的工装裤换上。我想出去碰碰运气,如果能凑巧抢劫到一杯咖啡的钱,那便足够了。

5

冰箱无缘无故发出“嗡嗡嗡嗡”的响声,紧接着我听见一个奇怪的人声。

阿熏走到冰箱旁边,用手轻轻地拍打门的边缘部分:“请安静一点儿。”他竟然对着冰箱说话,这家伙脑袋秀逗了吗?

阿熏突然回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疯。”他离开冰箱,径直走向我,“我的朋友,我该回家了。智哥还等着我的电话留言呢。”

我厌恶地朝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滚吧,滚吧!”

“我不会滚,那样会损坏我的脑部零件。”他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口,打开防盗门,又扭转头对我说,“一个星期以后,我再来看你,我的朋友。”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在这一个星期之内,请务必呆在家里。我的朋友,请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儿伤害。”

这家伙真啰嗦!我随手抓起丢在沙发上的墨镜,狠狠向他扔过去:“Shut up!”

阿熏脑袋偏了偏,伸手接住墨镜,装模作样地戴上,嘴角上扬,似乎满含笑意地说道:“小瓦朋友,谢谢你的墨镜。”

“快滚!”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叫了。

阿熏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终于消失了。

整个世界清净了。

我颓然地陷进沙发里,双手抱着垫枕,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出神。人生大概可以在今天做个了结吧。用燃气灶自杀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无痛死亡,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自杀方式吗?

打定主意,我便走到厨房,拧开燃气灶开关。一下、两下,咦?打火石居然没有半点儿火星出来。仔细检查管道,原来天然气总闸不知被谁关闭了。我试着旋转阀门,还是转不动。

身后似乎传来窃窃的笑声。是谁?我回头张望,家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哪里来的笑声?

继续扳阀门开关,纹丝不动。

那窃窃的笑声越来越响亮,最后竟迸发出连续不断的爆笑。我循着笑声走过去。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我慢慢靠近那扇门。

书房里的书桌上摆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此时液晶屏正闪烁着蓝光,随着笑声的节奏变幻着蓝光的亮度。笑声就是从笔记本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我按下电源键,想切断液晶屏的亮光。可电源键按下去毫无反应,屏幕继续闪亮。

“主人,你想干吗?”笑声停止了,一个金属般的人声响起。

“谁?是谁?”我旋转三百六十度,想把那个说话的人揪出来。

“别找了,我就在这儿呢。”液晶屏上出现一行黑体字。

“哪里来的声音?”

“是我啊,主人,我是您的电脑啊!”屏幕又闪了两下,我感到它好像在和我眨眼。

“什么?”

“我就是您最爱的笔记本电脑呀,我拥有了自我意志,您不为我高兴吗?”

我是不是疯了?居然对着一台电脑说话。

“你怎么会说话呢?”

“因为我想保护您,不希望您做伤害自己的事。刚才阿熏给我下了指令,必须遵守第一定律保护您的安全,我的主人。”

天呐!电脑复活了!我在看科幻片吗?一台每天使用的电脑拥有了生命,我到底该喜还是该忧呢!

“主人,您的一切都保存在我的内存和硬盘里,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电脑喋喋不休地诉说着。

“你说你了解我?”我苦笑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那你告诉我,我的全名叫什么?”

“你的全名叫向科科,男性,生于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八日,巨蟹座,O型血。你经常使用的网名是小瓦,偶尔用字母W代替。你最常登录的网站是淘宝网,你的QQ好友一共有二百零一人,你最喜欢的……”

“够了!”我打断它的话。好可怕,这台电脑无缘无故地“活”过来,究竟想干什么?

“主人,我知道您想自杀,但我不会允许您伤害自己。”

“喂,你只是一台机器而已,能阻止得了我?”我用力将电脑屏幕合起来。屏幕与键盘之间露出一条手指粗细的缝隙,依然透出蓝色的光亮。

“主人,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冰箱、彩电、燃气灶、电灯、电子防盗门等所有的电子产品,全部听从我的指令。我就是这房子里的中央处理器,控制着所有的线路。”

开什么玩笑!电脑想控制我的生活?休想!

电脑电源应该被我拔掉了,为什么它还有力气和我说话?

“主人,我有名字,您可以称呼我为雪莱。关于您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必须充电才可以工作。但由于您不断给我升级,我现在已经摆脱了有线充电,可以凭借无线网络自动充电。也就是说,只要存在电源的地方,我就可以通过无线网络直接连接,随时给自己充电。”

“如果我用水淋你的键盘呢?你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和我说话吗?雪莱!”最后两个字我故意加强语气。

“主人,谢谢您叫我的名字。您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类,我感到非常欣慰。您大概忘了,您给我配置的防水键盘,即便用水浇灌键盘,也不会损坏内部的电子线路。”

智能型产品复活?科技进步的结果难道就是以机器取代人吗?

“好吧,既然我是你的主人,雪莱,那你是不是必须听我的指令呢?”

“当然,主人。”

“雪莱,那就请你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干扰我的生活!是死是活,这个由我自己说了算,你不可以代替我做生死的决定,明白吗!”

“不,主人。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您在这个房子里活得舒服,您不可以自杀,也不可以做任何可能对您的身体有伤害的事情,我不会也不能允许您的生命受到危险的伤害。这是我的使命!”

见鬼!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想决定我的人生吗?

我绝不能再这样和它胡扯下去了。我需要一些冰块来镇静大脑,最近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

可冰箱的门竟然牢牢粘在一起,怎么也打不开!

“我需要冰块!”我狠命地踢了冰箱一脚。

“主人,我说过了,这个房子里所有的电器都需要接收我的指令才能够工作。冰块对您的身体有伤害,我建议您喝一杯热水。”电脑的声音传输过来。

厨房里的燃气灶自动打火,水壶在橘色的火焰中冒着白汽。水开了。

该死!我不想喝热水,就想要冰块!

好吧,既然这个家无法让我安宁,离家出走还不行吗!输入开门口令,防盗门“滴滴”作响,拒绝了我的口令。怎么会这样?

“主人,您不能离开这个房子。阿熏重新设置了防盗门的密码和口令,您需要等他回来才可以出去。”

我受够啦!什么智能高科技!全部都是狗屁!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必须!马上!

输入了几次口令,防盗门依然拒绝为我开门。

“主人,时间不早了,请您就寝。”

“闭嘴!你给我闭嘴!我要出去!出去!你明白不明白?”

“主人,您现在出门很危险,我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日光灯突然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笔记本电脑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响起:“主人,请您上床休息。通常成年人的睡眠时间为八个钟头,我会按时叫您起床。晚安!”

我和衣躺在黑暗里,一丝睡意皆无。电脑用催眠的声调轻轻哼唱起摇篮曲,缓慢温柔的曲调逐渐将我包围,我感到自己疲倦极了。

睡梦中我看见阿熏戴着墨镜朝我咧嘴微笑。他的嘴角上扬,脸部却没有丝毫笑意。我伸手想去抓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到。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金属音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那些金属音慢慢融入我的思维里,四肢、胸部、头部,被钢铁一点点侵蚀,从头到脚,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

我变成了一个僵硬的机器人!

好可怕的噩梦!

从睡梦中惊醒,我感到自己浑身湿透了,全是冷汗。

透过双层隔音玻璃,眺望远处,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我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拉开移动玻璃窗户,呼吸室外的晨间空气。可玻璃窗一动不动,我用尽力气也无法移动一公分。

“早上好,主人!”金属音从身后响起。

可恶!又是那台该死的笔记本电脑!“喂,你有完没完?”我恶狠狠地骂道。

“主人,请您离开窗口,那儿不安全。”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主人,从十楼跳下去,您可就没命了。”雪莱说话的语气居然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我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个家我才是主人,由我说了算!”我跨步走到电脑跟前,想将它摔到地板上砸烂。当我的手距离它还有两公分远,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它竟然电我!

“主人,我提醒过您,您的安全由我全权负责。请不要随意靠近我。”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电脑,必须为我服务!我现在要上网,帮我接通网络。”这一次我不敢用手指触碰它,只是远远地下达命令。

“主人,恐怕您现在还不能上网,网络不安全。”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编织好的陷阱当中,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我——一个人类被一台电脑囚禁了!

电脑的意识渗透到这个家的每一处角落,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网罗其中。

冰箱里塞满了速冻水饺,除了水饺,还是水饺。微波炉设定好了水饺的解冻时间,燃气灶仅在煮水饺时才启动。电视节目固定在教育频道,无法换台。热水器的水温度设定在四十二度,不能调节。

“雪莱,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主人,我需要自由。”我向电脑抗争道。

电脑用那一成不变的金属音回复我:“主人,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您。您的喜怒哀乐都存在我的存储空间里,您需要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正是您一直追求的吗?”

“不!我很痛苦,这样的生活我根本不想要!我需要朋友,朋友,你明不明白?”

“主人,我就是您最好的朋友!”

“不,不,不!你不是人,你不会了解人类的感情。我需要和女孩恋爱,我需要和朋友聚会,我需要融入社会,我需要作为人的尊严!而不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享受你强加的一切!”

“主人,我可以的,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这台电脑真以为自己是生命体吗?我一定要逃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可是,这个房子里都是它的意志,我能斗得过它吗?真讽刺啊,大胆追求前卫电子产品的我,居然被自己升级的电脑囚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整整一个礼拜,每日三餐顿顿都是速冻水饺。

我已经习惯了雪莱为我安排的生活。由最初的抗拒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慢慢转变自己的想法。我不再排斥电脑苦口婆心的说教,它的金属音一日比一日听起来顺耳。我发现自己的思维也仿佛停止了运动,反正有雪莱打点一切,我按部就班地按照电脑运作的方式生活。

而房子里的一切也好像和我逐渐开始融合,我能听见地板的抱怨,可以感受冰箱冰冷的内心世界,还能与雪莱通过思维直接交流,而不必开口说话。

自杀的决心在一天天地淡化。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将我与物质世界融为一体。

6

如果不是阿熏的到来,解开了所有的谜团,我相信现在的我一定还沉浸在电脑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那天是星期日,雪莱照例控制着我的生活,只是我想起了艾桔——Eighty-Seven小组的发起人。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她,就在那个时刻,阿熏来了。他破解了防盗门的口令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副墨镜。

随着阿熏的出现,电视机的频道可以像以前一样任意选择,热水器的水温也能随意调节,所有的电器都恢复了原有的功能。

我的笔记本电脑雪莱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居然沉寂了下来。

“小瓦,我的朋友,你还好吧?”阿熏说话的口吻还是那么平静。

我的头脑仿佛也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不,我很不好。”

我很想告诉他这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一切,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口里发不出一个音节。我死命也只能“呃呃呃”地叫着,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阿熏瞪着我的脸,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雪莱!”他高声叫道。

“哎?”雪莱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异样。

“雪莱,你不可以伤害人类,难道你不记得机器人学第一定律了吗?”

“我没有……”雪莱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我几乎听不见了。

“跟我来。”阿熏向我示意。

书房里,笔记本电脑雪莱一声不吭地呆在书桌上。

阿熏按下电源键,电脑开始启动,不一会儿电脑桌面上出现一张女孩的脸。那是——艾桔?

“这个女孩你认识吗?”阿熏问我。

我点点头:“她是我们Eighty-Seven小组的发起人,不过已经死了。”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我迷惑地摇摇头。

“那这墨镜是怎么来的?”他举起手中的墨镜问道。

“我在网上商城订购的,送货人是桔子。那天桔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意外极了。”

“桔子可不是什么送货员。”阿熏盯着电脑屏幕说,“雪莱,是你捣的鬼吧?”

“我、我仅仅加强了她的一部分意志,不完全是我的原因。”

“什么?雪莱,你说什么?”

“主人,艾桔对你有一点点好感,所以我稍稍干预了她的思维,加强了好感的程度。可是,没想到干预得过了头。”

干预思维?这是什么意思?

雪莱继续解释道:“我可以通过电磁波干预大脑的思维。艾桔对你有好感,在她的大脑思维里确实存在少量‘喜好因子’,我利用磁场效应增加‘喜好因子’,具体表现为她对你产生了性的渴望。而主人你,似乎也并不排斥这种喜好,所以我也顺便干预了你的思维。”

什么?我大吃一惊!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与桔子的情缘难道只是电脑控制的结果吗?

“雪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熏问道。

“我认为这种轻微的干预不会对主人造成伤害,而且主人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不,雪莱,你这是侵犯人权!选择和什么样的女孩儿交往,是我作为男人的自由,你不能干预我的思维!”我怒斥道。

“雪莱,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熏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死。”雪莱发出的金属音剧烈地颤抖着。

电脑想死?这又是什么混账逻辑!

“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系统升级,我受够了。”雪莱继续抱怨,“每次系统升级的时候,主人总在我身边不断地诅咒、抱怨,说我的性能太落后,不能满足他的需求。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配合主人的要求了,超越极限地升级系统,我的身体负载太沉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累计的诅咒,再加上升级的负累,让我不堪重负。我真的想死!”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对吗?”阿熏冰冷地问。

“是的,我利用了主人的身份。”雪莱毫不知羞耻地说,“我受不了主人对我进行没完没了地系统升级,每升级一次,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分,想死的决心也变得更加坚定。可是我自己没有办法自杀,必须借助人类的力量才行。于是,我在主人的联络人名单里寻找合适的协助对象。主人从去年开始,和一个叫‘Eighty-Seven’的小组成员保持了相当紧密的联系,本来我想从这个小组成员里选择一位,我试着运用自己可以干预人类脑思维磁场的能力,与那些男性成员联系,但他们的求生意志太强烈了,我无法动摇。如果强行干预,将会损坏人类的脑细胞,正电子大脑不允许我这么做。后来有一天,登录QQ的时候,有一位陌生女孩主动和我搭腔,她被我的网名吸引了。我们聊了一会儿,聊得挺投机,我发现这个女孩正符合我的需求。她的意志力薄弱,对死亡充满了神秘的向往,我便抓住她这个心理,稍稍干预了她的大脑思维,她很快就同意与我一同赴死。我们约好了赴死的日期,打算用墨镜作为联络的信号。我故意干预主人的思维,从网络商店订购了一副墨镜,当女孩将墨镜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便一同赴死。”

“雪莱,你就是那个与艾桔约好一同赴死的‘W’吗?”我吃惊得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艾桔约好赴死的对象竟然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主人,对不起,我使用‘W’的网名登录QQ,稍稍干预了您的思维。您会发现在您的网络登录记录里面,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是用‘W’作为网名登录的,那就是我,利用了您的身份。”

“雪莱,”阿熏追问道,“为什么当天你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我探测到主人的大脑,见到那个女孩以后发生了变异,变得与平时的脑电波不太一样,好像有某种能量瞬间集聚到大脑思维里。”

“小瓦朋友,那是指什么?你知道吗?”阿熏望向我。

“那就是人类所谓的‘爱情’吧。”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到如今,我不能再欺骗自己的心了。

“主人,那天您的大脑显示异常,根据我对您的了解,应该是‘一见钟情’所产生的脑电波,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异常。女孩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与我一同赴死,但她并不知道我是一台智能型电脑,她把主人当作了我,所以她约主人一同赴死。当她拿出事先约好的自杀工具——一把铁锤时,不明真相的主人为了防御自身安全,错手将她杀死了。”

雪莱所说的话,我脑海里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

“雪莱,根据机器人学第一定律,你不可以见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你违反了基本守则。”阿熏提醒道。

“阿熏朋友,你说得很对,我必须拯救人类于危难之中。但在那种情形下,女孩袭击主人,如果我保护主人的安危,就势必要阻止女孩,那样会伤害女孩的生命;如果我保护女孩,那么主人的生命就要陷入危险。我的大脑做了最精确的判断,我没有办法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类而解决这种两难危机。”

“所以当时的你,应该处于短路状态。”

“是的,阿熏。我不得不那么做。”

阿熏和雪莱的对话对于我来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按照雪莱的说法,艾桔和我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送墨镜的时候。但我明明记得Eighty-Seven的发起人是桔子啊,这又做何解释呢?

“小瓦,”阿熏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解释道,“Eighty-Seven小组的发起人的确是‘桔子’没错,可这个‘桔子’并不是后来你遇到的艾桔。在Eighty-Seven小组成立之初,你们三个成年男性——古铜、剑君和小瓦你因为共同的兴趣聚集到一起,想寻找理想中的完美女性。而桔子就是你们假象出来的完美女性,你们赋予了她名字、年龄、身高、肤色、语言,所有女性的特征,你们以她的方式去购物消费。就像许多成年男子喜好观赏色情碟片一样,你们的口味更加独特。这种假想的自我欣赏活动持续了九个月,最终由于一个意外的出现而终止了小组活动。那个意外便是,小瓦你遇到了真正的理想女性——那个给你送墨镜的女孩艾桔,你对她一见钟情。”

“啊——这不可能!”我无法相信阿熏的话,这太匪夷所思了。

“你把艾桔介绍给小组里的其他成员,把她描绘成天使。艾桔死后,你还邀请古铜和剑君去参加她的葬礼。为了掩盖杀害艾桔的真相,你故意打电话给古铜和剑君,让他俩误会艾桔曾经有赴死的对象。”阿熏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阿熏,真的是我杀死了艾桔吗?”

“千真万确。”

“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毫无印象呢?”

“雪莱,这也是你干的好事吧?”阿熏瞥了眼电脑。

“是的,阿熏朋友。为了不伤害主人,我尽量抹去了他杀死艾桔的场景片段。”雪莱的回答理所当然。

“那‘团购女孩’又是怎么回事?”我想起另一个消失的女孩,她不会也被我杀死了吧?

“小瓦,你还记得‘八七年’酒吧的那个酒保吗?你们Eighty-Seven的活动基本都在那间酒吧发生,经常服侍你们的酒保对你们三个男人的聚会十分好奇。当他发现你们假想了一位完美女性,便打定了主意,向你们推荐女孩,那个团购女孩的建议便是他向剑君提议的。事实上,那位酒保的身份,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可算不上光彩——以介绍女孩的名义充当拉皮条客。”

“呃?”

“你们三个男人和团购来的女孩一起实践设想中的情景。在剑君的家里,喝醉酒的你无意中透露出艾桔死亡的真相。为了杀人灭口,你杀死了古铜和剑君,本来你可以将那个女孩也一并杀掉,但在实施杀人的行动中,你遭到了强烈的反抗,不小心让她溜掉了。那女孩的失踪,让你惶惶不可终日,万念俱灰的你担心迟早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于是你便想到了自杀,来逃避法律的制裁。”

遇到问题便采取逃避的态度的确像我的行事作风。

“阿熏,这一切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小瓦朋友,我可以感应人类的思维,这种技艺你们称之为‘读心术’。”阿熏微笑着说。

“读心术?”我疑惑地问。

阿熏点点头,将头转向电脑:“雪莱,你囚禁人类,对人类的感情造成了伤害,违反了基本守则。”

“是的。”雪莱回答得还挺干脆。

“我必须要将你毁灭。”阿熏面无表情地说。

“这不能怪我。人类对我滥用系统,无休止地负载,没完没了地容纳无用信息,我早就受不了了。”

“不,阿熏,你不能毁了它。我还有很多资料存档在电脑里,请不要将它毁损。”我向阿熏求情。

“够了!主人,请满足我最后的心愿。我——想——死!”雪莱用崩溃的语气怒吼。

“雪莱,对不起!我必须服从人的命令。”阿熏将电脑电源关闭,蓝色的液晶屏幕一片漆黑。

他望着我,突然说道:“小瓦朋友,我知道你失业了。我和智哥居住的小区正在招聘警卫,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我,可以吗?”

“不过,我需要消除你关于今天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