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乡都在消逝(节选)》原文_作者:王开岭

本期客座主编:

王开岭,1969年生,祖籍山东。著有《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王开岭文集》等多部著作,作品入选数百种选集年鉴、大中学语文读本和多届“中国散文排行榜”。在思想界,他被誉为“新生代的旗帜人物”;在文学界,他被视为优美的灵魂书写者,其作品被校园师生荐誉为“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现居北京,曾任CCTV新闻频道《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24小时》等栏目指导,参与过《感动中国》《中国日记》等大型节目的撰文,现任CCTV综合频道《看见》主编。

《城市的世界》中,有这样一件事:帕特丽夏和儿时邻居惊闻老房子即将被拆除,立即动身,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曾生活的地方。作者感叹,“对我们这些局外人而言,那房子不过是一种有形的物体罢了,但对他们,却是人生的一部分。”

这样的心急,这样的驰往和刻不容缓,我深有体会。现代拆迁的效率太可怕了,灰飞烟灭即一夜之间。来不及探亲,来不及告别,来不及救出一件遗物。对一位孝子来说,不能送终的遗憾,会让他失声痛哭。

2006年,做唐山大地震纪念节目时,我看到一位母亲动情地向儿子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矿务局辖区有花园,有洋房,最漂亮的是铁菩萨山下的交际处……工人文化宫里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还有古典欧式的花墙,爬满了常青藤……”大地震的可怕在于,它将生活连根拔起,摧毁着视觉记忆的全部基础。做那组节目时,竟连一幅旧城容颜的图片都难觅。1976年后,新一代唐山人对故乡几乎完全失忆。几年前,一位美国摄影家把1972年偶经此地时拍摄的照片送来展出,全唐山沸腾了,许多老人泣不成声。

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一场叫“现代化改造”的人工手术0一次城市研讨会上,有建设部官员愤愤地说:中国,正变成由一千个雷同城市组成的国家。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能指认和珍藏一个故乡,且故乡信息又是各自独立、不可混淆的,那么,面对千篇一律、形同神似的一千个城市,我们还有使用“故乡”一词的勇气和依据吗?我们还有抒情的可能和心灵基础吗?

读过昆明诗人于坚一篇访谈,印象颇深。于坚是个热爱故乡的人,曾用很多美文描绘身边的风物。但10年后,他叹息:“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

是的,“90后”一代肯定认为于坚在撒谎、在梦呓。因为他说的内容,现实视野中根本没有对应物。该文还引了他朋友的议论:“周雷说,‘如果一个人突然在解放后失忆,再在今年醒来,他不可能找到家,无论他出生在昆明哪个角落。’杜览争辩道,‘不可能,15年前失忆,现在肯定都找不到。’”

这不仅是诗人的尴尬,而是所有人的遭遇。

“故乡”,不仅仅是个地址和空间,它是有容颜和记忆能量、有年轮和光阴故事的,它需要视觉凭证,需要岁月依据,需要细节支撑,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石一树……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见证青春的地方?

安东尼·奥罗姆是美国社会学家,他有个重大发现:现代城市太偏爱“空间”却漠视“地点”。在他看来,地点是个正在消失的概念,但它担负着“定义我们生存状态”的使命。“地点是人类活动最重要、最基本的发生地。没有地点,人类就不存在。”

其实,“故乡”的全部含义,都将落实在“地点”和它养育的内容上。简言之,“故乡”的文化任务,即演示“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逻辑,即探究一个人的身世和成长,即追溯他那些重要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之来源、之出处。若抛开此任务,“故乡”将虚脱成一记空词、一朵谎花。

当一位长辈说自己是北京人时,脑海里浮动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门吆喝、六必居酱菜、月盛斋羊肉、小肠陈卤煮、王致和臭豆腐……组合成的整套记忆。或者说,是京城喂养出的那套热气腾腾的生活体系和价值观。而今天,当一个青年自称北京人时,他指的一定是户籍和身份证,联想的也不外乎“房屋”、“产权”、“住址”等信息。前者在深情地表白故乡和生壤,把身世和生涯溶化在了“北京”这一地点里。后者声称的乃制度身份、法定资格和证书持有权,不含感情元素和精神成分。

“我回到故乡即胜利。”叶赛宁说。沈从文也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他们算是幸运,那个时代,故乡是不死的。至少尚无征兆和迹象让游子担心故乡会死。

是的,丧钟响了。是告别的时候了。每个人都应赶紧回故乡看看,赶在它整容、毁容或下葬之前。

当然还有个选择:永远不回故乡,不去目睹它的死。

推荐语:

我把优秀作家分成三类:一类是可读其代表作,一类是可读其选集,一类是可读其全集。某回,有人让荐书,我说:若你只能读一部书,那就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吧,它能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整个世界。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最推崇的是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其为“人类作家”,其属于我方才说的第三类。读他们的时机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之后,就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会变得不耐烦。末了,出于真诚和责任,追了句:不妨再随意读读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