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一》全文_作者:达蒙·奈特

乔治·梅斯特曾经见过人的神经系统标本,上面的每一根纤维都用涂层加厚以便让人看得到,多余的组织都被溶解掉,并用透明塑料代替,那真是一件杰作。托卡斯三号星球上的那个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乔治见到的那具标本就是他的作品。不论如何,想到这个标本,乔治也就大概清楚他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了。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比方说,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视神经中枢与双眼之间的神经元细胞至少被拉长到了三十厘米。还有,整个神经系统作为一个整体此刻一定正扭成一个相当怪异的形状,因为原先由这个神经系统所控制的肌肉组织已经没有了。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其他一些改变。事实就是,乔治能够称为是“自己”的部分,加在一起就只剩下一个大脑、两只眼睛、一副脊神经以及大把的末梢神经了。

乔治闭上了眼睛。他最近才学会怎样使用眼睑,对此他很是骄傲。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什么都不能控制,那段时间真是非常的难熬。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全身瘫痪是麻醉剂的副作用。不知道那种麻醉剂有没有名字?就是它们用的那种麻醉剂,就在他的身体被“那个”的时候。

如果不是这样,那瘫痪就是因为神经丛没有被牢固地安置到它们的新位置上。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知道哪个猜测更为正确了。不过在此之前,只能看而不能动,头朝下栽在一潭斑驳的绿褐色明胶中——这种状态还是挺让人烦心的。

他很好奇其他人是如何适应的。他知道还有其他人,有时候他会感到一阵急促的疼痛,就在以前他的腿所在的方向,眼前的景像也会同时一颤,停止移动。这肯定是其他像他一样的大脑,正在试图让他们共用的身体走上另一个方向。

通常情况下,疼痛很快就会停止。这样乔治就可以继续向那些曾经控制他手指和脚趾的神经末梢发送指令,而明胶状的躯体也就可以继续缓缓地向前爬行。如果疼痛持续不止,那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静待另一个大脑放弃控制,这时乔治就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强迫送上一辆慢速汽车的乘客。有时候他也会尽量配合对方的动作,或者至少尝试与对方交流。

他很想知道和他共用身体的是谁——薇薇安·玻利斯?甘布斯少校?麦卡蒂小姐?或者他们三个全体?肯定有办法找出答案0

他又一次尝试着往后看,结果只看到一长条脏兮兮绿褐相间的东西缓慢地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爬行。他们在河床上已经行进了至少一个多小时,半透明的躯体表面沾满了灰尘和干枯的植物碎片。

有进步,上次他只能看到新身体的一点点边缘。

他再次望向前方,河床的尽头越来越近了。前方的岩石上有一大簇干枯的棕褐色植物,乔治将前进的方向稍微向左偏了一点。这株植物和他上次失去平衡时落在上面的那株看起来很像,就是那次接触使得他落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无论如何,还是仔细观察一下这植物为妙。

不过这株植物很可能没什么特别的。你也不能指望每一个新物种都充满生趣,再说乔治确信,他已经遇见这颗行星上最有趣的生物体了。

梅斯特兽(Meisterii),他想道,属名就用这个吧。他还没有确定用什么种加词来形容这个新物种——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才行——不过,梅斯特兽,就这个属名了。这是他的发现,没人可以抢走,也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

这生物挺有趣的。原始——自身的组织结构比水母还简单,只能在低重力环境下生存,比如说在这颗星球上。不知道这种东西当初是怎么从海里跑到陆地上来的。尽管没有大脑,显然也根本没有神经系统,但它的生存机制一流。它纵容自己的竞争对手们发展出高级的神经组织,而自己只是静静守在一旁(看上去就像一坨树叶或者堆砌的树枝),静待对手落在身上,然后坐享其成。

这不算是寄生,倒有点像共生体,不过比一般的共生关系更加深入,就乔治所知,其他星球上还没有进化出这样的生命形式。捕手养育着自己所捕获的大脑,大脑则指挥捕手寻找食物、趋利避害。你指导我,我养育你。还算公平。

他们接近了那株植物,差不多就要碰到了。乔治仔细观察了一下,正如他所料,这是一棵很一般的杂草,没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正爬上一座山脊,他知道这山脊很矮,但从他眼睛所在的角度来看,山脊却显得十分高大。他费劲地爬到顶,随后发现前方又是一条溪谷。毫无疑问,溪谷的背后很可能还是溪谷,就这样一直延绵不绝。问题是,他有的选择吗?

他看了看低垂的太阳投下的阴影。前面大概是西北方向,而营地在东南,大概只有几百米远。如果掉头回去的话,即使是像现在这样爬,那段距离也不算长。

不知为何,他对“回去”这个想法感到一阵不安。随后,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的外形已经和一个遇险的人类相去甚远。总体而言,他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吃了好几个人、并将其消化掉了一部分的怪物。

如果以现在这个状态回到营地,他很有可能刚一露头就被射杀了。营地里的人使用麻醉气体而不用步枪来对付他的几率小之又小。

不,他下定决心,现在走的方向是正确的。他的目的就是远离营地,不要被巡逻队那些可能正在寻找他的人发现。走得远远的,藏在丛林中,研究自己的新身体,弄懂它的工作方式,搞清楚用这身体可以做什么,以及身体里是不是真的还有其他人,如果有的话,看看有没有办法和他们进行交流。

这可能需要挺长的时间,他想,但他可以做到。乔治慢腾腾地爬着,就像一团果冻翻过桌沿,他翻过了山脊,开始下坡。

乔治一头栽到了梅斯特兽——那种植物身上,最终造成了现在的结果,而导致这一状况发生的历史背景大概说来是这样子的:

21世纪中叶,地球的东半球仍然有几百万人热衷于古代中国人发明的一项运动——围棋。尽管其规则极其简单,但策略却十分复杂,也比其他棋类运动更加难于掌握。

围棋最兴盛的时期就在地质大灾难之前,而大灾难夺去了大多数围棋爱好者的生命。鼎盛时期的围棋使用黑白双色棋子及一块有900个点的棋盘。每一局,两位棋手交替在棋盘上落子,通过圈取尽可能大的地盘来决一胜负。

规则就这么简单,但棋盘一步步发展成30乘30却用去了几乎一千年,平均每一百年增加一行一列。一百年,对于探索新增加的一行一列所带来的新变化来说,也不算是很长的时间。

到了乔治·梅斯特被绿褐色相间的明胶状怪物吞进肚里的这个时代——23世纪末,人们还在玩围棋,只不过棋盘已经变成了三维的,上面的点也多达数百亿——银河就是棋盘,各个行星系就是棋盘上的点,人是棋子,输棋的后果就是灭亡。

银河正在两个敌对联盟的争夺下日益殖民地化。冲突的早期,行星被洗劫、被轰炸,星际舰队甚至还在一些战役中充当过主角儿。随后,数万亿携带大量军火的机器战士被投入使用,这种粗放的战争形式变得不再可行。机器战士就像大群的鱼儿一样围绕两大集团所辖各星团的外围游动,守卫着两个集团各自的领地。

有了这层屏障,各行星彻底地从战争阴影中解脱了出来,星际间贸易也就有了保障。除非敌手占领足够多围绕在这一星团外的星球,建立并维持住另一个更大的包围圈。这就像围棋,极端条件下孤注一掷的围棋。

每个人都在急匆匆地生活,每个人从他的八代祖先时起就在急匆匆地生活了。教育被加速、压缩,人们早早地结婚疯狂地生子,如果你被派到一个生态调查先遣队工作,就像乔治一样,那么即使没有任何像样的前期准备,你的工作也照样得开展。

开发一颗存在未知生命形式的新行星,合情合理的方法应该是先在一个全封闭的地面站里用至少十年时间来进行免疫学研究。在找到那些最可怕的细菌和病毒的克星后,再开始小心翼翼地进行一点野外探索工作。最后,在差不多五十年的研究之后,第一艘殖民飞船才能降落在这颗星球的表面。

只可惜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着陆后四小时,乔治所在的小队就已经卸下了所有装备并组装了可供全部两千六百二十八名队员居住的临时营房。那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乔治就与甘布斯、玻利斯以及麦卡蒂一起穿过被运输舰的末级火箭所烧焦的土地,前往距营地六百米的最近的植物生长地。他们原打算沿一条螺旋向外的路线扫过以营地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内的土地,采集足够的标本,避免和任何太大或太饥饿以至于用步枪阻止不了的生物接触,然后再回来。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乔治一路收集了不少标本。他的身上挂满了标本盒,以至于别人都看不到他那瘦长的躯干了。甘布斯少校背着急救箱、双筒望远镜和步枪。薇薇安·玻利斯的矿物学知识都是在为期三个月的强化速成班里学的,她拿着一把轻型步枪、一把小榔头以及一个矿物标本袋。没人知道麦卡蒂小姐叫什么名字,她也没有什么科研职责。她是这一小队的思想监督员。麦卡蒂小姐带着两把手枪以及一个装满弹夹的弹药袋,她唯一的职责就是在有人擅用通讯器或有其他怪异举止时把那人的脑袋轰下来。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密封衣,头盔与衣领连接在一起。他们呼吸的气体要通过呼吸器过滤,理论上来说,任何比一个氧分子大的物质都不能通过呼吸器的过滤系统。

在绕营地螺旋行进到第二圈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条不高的山脉以及一系列不太深但很陡峭的溪谷,绝大多数溪谷的谷底都堆满了枯死的土褐色植物。他们排成一列纵队,甘布斯打头,玻利斯第二,乔治第三,麦卡蒂殿后。在下到一条溪谷谷底的途中,乔治走出了队列去查看一株植物,那株植物长在一块平板状岩石的远端。

在这颗行星上,他的体重也就刚超过四十斤,而岩石看上去紧紧地插在谷壁上。刚在岩石上走了几步,乔治就感到脚下的岩石翻了个跟头,他失去了平衡大叫着,眼角划过甘布斯和玻利斯的残像,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听到自己滚下山坡时山石翻滚的声音。随后他看到一张好像是由破树叶和泥土所堆成的毯子漂浮在面前,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在想,看样子不会摔得很惨了,然而……他就记得这么多了,等到再醒来时,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死透就被埋了,除了眼睛还活着,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属于他了。

过了很久,他那想要移动的疯狂努力才迎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功。从那时起,他的视野就在不断地稳定前行,大概每五十分钟前进一米,这还不算其他大脑扰乱他前进所浪费的时间。

老乔治·梅斯特除了一副神经系统外什么都不剩了,乔治确信是这样,虽然还没有被观察所证实,但现存的证据都支持这一论断。首先,随着第一阶段麻痹感的消失,曾经归他所有的躯干、头颅和四肢并没有向大脑报告它们的位置。相反地,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平摊在地上,占据了大片的空间。当他想要运动手指和脚趾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多重的反馈,感觉就像蜈蚣一样。他感觉不到肌肉痉挛,而长时间麻醉后肌肉痉挛是最常见的生理现象。他也没有呼吸,但很明显他的大脑却享受着充足的食物和氧气供应,他感觉头脑清晰、健康而惬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但他不觉得饿。他想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饿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以前的消化系统了;第二,那个滋养他大脑的生物体目前对消化乔治身体剩余部分所产生的营养还感到满意……

两个多小时后,太阳落山了,开始下起了雨。乔治看着巨大的雨滴缓慢下落,感觉到雨点砸在他的“皮肤”上时那微弱的冲击感。他不知道降雨对他有没有什么影响,最好是没有。不过还是爬到大树叶下去躲躲雨比较好。雨停后,天色仍然很暗,他决定就在躲雨的地方等待天明。他并没有觉得累,这让他不禁好奇自己是不是再也不用睡觉了。他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好看看这个问题的答案。

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很清醒,但他仍然不清楚这算不算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在这时,他看到两道模糊的光柱摇摇晃晃缓缓向他的方向靠近。

乔治有些好奇,又有点担忧,他心情复杂地观察着。渐渐地,随着光柱的靠近,他分辨出光线来自两根细长的柱子,柱子下面的东西形状模糊——那柱子的顶端可能是个发光体,就像某些深海鱼类头上的发光诱饵一样,也可能就是一对夜光眼。

乔治注意到,一阵紧张的情绪穿过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体系统分泌了肾上腺素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一样。他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那个越来越近的生物体到底是梅斯特兽的食物,还是梅斯特兽的天敌?如果是后者,自己到底要采取什么对策?

就目前而言,原地不动看上去还比较合理。他所占有的这具躯体在没有共生前就是一动不动地伪装在谷底的,而且这东西也跑不快。所以,乔治一边微闭着眼睛守株待兔,一边猜测着这越来越近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生物是夜行性的,乔治告诉自己,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意义。蛾子是夜行性的,蝙蝠也是——不,蝙蝠比较可怕,它们是食肉的……带着两束光亮的生物越来越近,乔治分辨出了光柱下那眯成两道缝的眼睛所反射的微弱光亮,这时,那生物张开了嘴。

它的牙可真多。

乔治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冲进了岩石间的缝隙中。他记得那生物跳向自己,大把的枝条倾泻而下,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后就是模糊的枝叶和泥土的影像。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乔治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思考到黎明。这时,他朝下望去,在身体下侧他看到了以前没有的东西。就在明胶那光滑的边缘下,好像有三四个新的东西投下了阴影,乔治感觉到自己与身体下面岩石接触的方式也变了,之前是平躺在地上,而现在则是通过几个点站立着。

乔治实验性地卷曲其中一个东西,随后将它伸展到眼前,这是个疙里疙瘩、具有一个关节的指头——或者说是一条腿。

乔治静坐在那儿,尽可能理性地思考这一情况。他又摇了摇那东西,那东西还在,其他几个新长出来的东西也都在,都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真实。

他又尝试向前移动,向以前的手指、脚趾发送神经信号。他的身体歪歪斜斜地迅速冲出了裂缝,他一个趔趄差点从裂缝外的陡坡上摔了下去。

以前他只能像蜗牛一样慢慢向前挪,现在他可以像昆虫一样小跑了。

但这怎么可能……毫无疑问,那个长牙的怪物袭击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像从前那样用腿逃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

乔治又想起了那只食肉动物,以及它那支撑在两根杆子上的器官。可以试一试。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眼睛向外伸出,想象着中间的支撑杆不断地生长……乔治不停地说服自己,他以前就有这样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乔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直直地看着地面,地面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眼睛都无法聚焦。他不耐烦地想向上看,但唯一的变化就是视野大概升高了十到十二厘米。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扰乱了原来的宁静,就好像有人正在从半米厚的猪油里向外大叫,“呜呜!扑!呃!”

乔治吓得跳了起来,他环顾四周,眼睛扫过两百四十度的空间,除了岩石和地衣外周围什么也没有。再仔细一看,只有一个小小的绿橙相间像是昆虫幼虫的东西正向他爬过来。乔治怀疑地盯着那东西,这时声音又响了起来:

“呃!呃——呢!”

这次的声音更高些,是从身后传来的。乔治迅速转身,眼睛扫过——扫过了三百六十度。他的眼睛在杆顶了,而且是可移动的——尽管一小会儿之前他还只能盯着地面。乔治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为眼睛长上了眼柄,但一开始眼柄只是他那明胶状身体的延伸,没有硬度,没有肌肉系统,也无法运动。在那声音吓到他的时候,他的眼柄迅速地具有了硬度和可以操纵眼睛移动的肌肉。

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应该也是这样。如果他没有受到惊吓,那个过程可能也会完成,但会更慢一些。很显然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至于那个声音——乔治又一次转身,慢慢地仔细检查自己的四周。毫无疑问,他是孤身一人。那个来自身后的声音只可能是他自己的身体所发出的。

声音又出现了,音量更大,一开始还不太清晰,随后便成了清楚的高音,“粗(出)啥事了?瓦(我)杂(这)是在哪?”

乔治感到一阵迷惑,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附近树丛里一大块干枯的果实掉落了下来,无声地弹了起来,最后又落到了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呆呆地盯着那东西。

他看看那枯果,又看看枯果之前所在的那片树丛。他缓慢而痛苦地思考着,最终得出了合乎逻辑的结论。枯果掉落的过程没有声音,这很正常,因为自从他被吸收、变形之后就一直是聋的,但他听到了叫声!

因此,不是幻觉就是心灵感应。

声音又响了起来,“救命啊!俄滴神啊,快来人救救我!”

是薇薇安·玻利斯,甘布斯少校即使有那么高的声音也说不出“俄滴神啊”,麦卡蒂也不会。

乔治镇静了下来。他集中精力思考着——我一害怕就长出了腿,玻利斯一害怕就有了这心电感应的声音。这很合理,我猜她最想做的也是唯一想做的,就是尖叫。

乔治培养着尖叫的情绪。他想象着自己泡在可怕的外星基质里,全身瘫痪,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努力地叫道:“薇薇安!”

他不断地尝试,其间薇薇安的声音时不时地还会传过来。忽然间,她叫喊了半句就停了下来。乔治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是谁?你想怎么样?”

“我是乔治·梅斯特。薇薇安,明白我说的话吗?”

“怎么——”

乔治等待着,他猜自己的声音一定也和薇薇安刚开始时一样有些模糊。最终,女声说道:“噢!乔治——我是说梅斯特先生!我快被吓死了,你在哪儿?”

乔治向她解释情况,显然他说的不够委婉,因为他还没说完薇薇安就又尖叫了起来。乔治叹了口气,“其他人在不在这儿?甘布斯少校?麦卡蒂小姐?”

几分钟后,两个怪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声音变清晰后,要分辨他们就没有什么困难了。甘布斯这个脸色红润的职业军人叫道:“梅斯特你个混蛋!该死的为什么不看路!你要是没跑到石板上我们现在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麦卡蒂小姐是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有着突出的下颚和一双褐色的眼睛。她冷冷地说道:“梅斯特,我会一五一十地报告上级。一五一十!”

看来只有梅斯特和甘布斯的眼睛还在。四个人都能控制一些肌肉,但只有甘布斯曾经成功影响了乔治的行动。麦卡蒂小姐的耳朵功能还很完好,乔治对此并不惑到惊奇。

但薇薇安却又瞎又聋又哑。她唯一幸存的末梢感觉器官就是皮肤——对冷、热、接触的感觉。她听不到、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他们碰到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能够感受到每一滴雨水的冰凉,以及怪兽那一口尖牙咬下去时的疼痛。知道这些后,乔治对她的敬畏平添了好几分——薇薇安一直怕得要死,但她并没有被吓疯。

随后他们发现,四个人当中没有人在呼吸,也没有人还具有心跳。

乔治很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但其他三个人一致认为,与怎样逃出生天相比,被那生物吃进去后他们发生了什么根本没那么重要。

“我们出不去的。”乔治说,“至少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如果我们——”

“但我们必须出去!”薇薇安叫道。

“我们要回营地。”麦卡蒂冷冷地说,“马上出发,然后你要向忠诚委员会解释清楚为什么你恢复神智这么久都不回去。”

“对。”甘布斯有些难为情地加入进来,“梅斯特,就算你想不出来,说不定营地里其他的技术人员还有办法。”

乔治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了他们回到营地时可能会受到的待遇。麦卡蒂迅速地发现了这一理论的漏洞,“按你的说法,你长出了腿,眼睛长出了眼柄。如果你没说谎的话那你也可以长出嘴来。这样我们接近营地时就可以表明身份。”

“可能没那么简单。”乔治告诉她,“光有嘴还不行,还要有牙齿、舌头、硬腭、软腭、肺、声带以及替代胸腔隔膜的东西好操纵整个系统。我很好奇这究竟有没有可能。玻利斯小姐终于让我们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用的是心灵感应的方法,而不是——”

“你太多话了。”麦卡蒂小姐说,“甘布斯少校,玻利斯小姐,我们来尝试建造发声器官。最先成功的人将被记功一次,开始!”

乔治被委婉地排除在了这场竞赛之外。于是他利用这段时间努力恢复自己的听力。在他看来,不管梅斯特兽是什么,它似乎在吸收组件的时候都有所分工,既然最先进来的甘布斯和他自己已经保留了视力,那么听觉、触觉就留给后进的人。这种原则还不错,乔治也同意这一点,但让麦卡蒂小姐垄断某项器官,他不喜欢这个想法。

就算他能说服另外两人服从他的指挥——目前看来前景十分暗淡——麦卡蒂小姐也肯定不会合作。而具有多个听觉器官,对他们来说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也会变得性命攸关。

一开始,他总是因为甘布斯和薇薇安之间低声地交谈而分心——“有没有进展?”“好像没有,你呢?”他们不断地尝试着进行声音交流,不断地发出大叫、哼哼声以及其他烦人的声音。最后,麦卡蒂厉声说道:“闭嘴。专心构建必要的器官,别像两头蠢驴似的乱叫。”

乔治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方法就像他之前发现的那样,反正以前还挺管用的。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长满牙齿的怪物在黑暗中向他靠近,啪、咔嗒、啪、咔嚓。他全身心地盼望耳朵能捕捉到怪物接近时那微弱的声音。过了好长时间,他觉得自己接近成功了——也许他听到的是某人下意识地发出的心灵感应?喀嚓、喀嚓、嗖、嗖、吱、吱。

乔治睁开眼睛,保持着警惕。离他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就在浅浅的山谷对面,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出现在一片黑色的柱子似的植物丛中。乔治抬起眼柄,男人停住了脚步,盯着他,随后大叫一声,举起了步枪。

乔治逃跑了,“腿”上的肌肉疯狂地收缩,一个声音在他的体内叫喊着,“快跑,该死的!有个大兵正——”

步枪发出一声尖啸,乔治感到背部一阵剧痛。薇薇安·玻利斯尖叫着。他们一路狂奔冲向最近的岩石寻求掩护。又是一声枪响,乔治听到了岩石碎片刺破头顶上方植物叶子的声音。他们冲下山谷,跑上另一座山坡,穿过一小片低地沼泽,最后冲进了一片长满高高的杨树状植物的树林中。

乔治看到一片堆满树叶的谷底,便冲向了那个方向,一路上还要抵制其他人想要跑向一些奇怪方向的欲望。他们藏在谷底,三个当兵的从山谷边跑了过去,之后他们又在谷底待了一个多小时。

薇薇安一刻不停地嚎哭着。乔治小心地抬起眼柄,看到几块锋利的岩石残片插在明胶状身体的远端……他们很幸运,那几枪都稍稍偏了一些。军队从山坡向下射击,目标又是移动的,所以只打碎了他们身后的石块。

乔治又看到一些激起他职业兴趣的现象。这东西的整个表面似乎都在不断地颤动着:表面不断地出现一些小坑然后又合上,就好像沸腾的水面,只不过气泡不是从水里冒出来而是从表面进入肌体内部。

他还看到,在斑驳的透镜状身体表面之下,有四个模糊的暗块,那一定就是甘布斯、玻利斯、麦卡蒂以及他自己他们四个人的大脑。

嗯,其中一个暗块就在自己的眼柄后方。能看到自己的大脑,真是怪异,乔治想道。以后总会习惯的。

四个暗块差不多都处于透镜的中心。他们的脊髓隐约可见,彼此交错着从中心伸向外部。

就像一幅图案画,乔治想道。这东西生来就可以利用多副神经系统。它对不同神经系统的排列很有序,大脑在中间,能受到更多的保护——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也许这样也有利于住客们的意识相互交流:它体内有能促进单个大脑间相互交流的机制……如果是这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会有心灵感应。乔治强烈盼望着能够从内部一探究竟。

薇薇安的疼痛减轻了。她的大脑在乔治的对面,石块刺入肌体的疼痛大部分都由她感知。碎块正在下沉,一点一点地穿过怪兽的身体组织。乔治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看到碎块的移动。落到底后,碎块就会被排出体外,毫无疑问,他们的衣服、装备等等无法消化的部分也都被这么处理了。

乔治懒懒地想道,剩下的两个大脑哪个是麦卡蒂的哪个是甘布斯的呢?很容易就可以知道。他正向身体后侧的中心方向望去,在他的左侧,一双蓝色的眼睛在表面上一眨一眨的。眼睑很显然是怪物的身体组织,不过更加的黏稠,而且不透明。

在他的右侧,乔治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开口,向身体里陷下去了几厘米,那只能是麦卡蒂小姐的耳朵。乔治忽然很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往那两个洞里塞点脏东西。

总之,回营地的问题就不用考虑了,至少是暂时不用考虑。麦卡蒂再也没提构建发声器官的事,尽管乔治确信她一定还会继续暗中尝试。

他不认为麦卡蒂会成功。不论改变身体构造的机制如何,他们这些业余人士看起来只能在存在一定生存压力的情况下才能够成功,而且每次只能建立一个相对简单的新结构。正如他告诉麦卡蒂的那样,人类的发声器官极其复杂。

乔治忽然想到,可以建造一张薄膜来充当隔膜,然后再构造一个空腔作为胸腔,并建造一系列肌肉系统来调控薄膜的震动。他没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

乔治不想再变回去了。他是个少见的人物:一个适应自己工作并真心实意喜欢这项工作的科学家。而现在他正待在这个史上最强大的生物学研究工具里:这是一个可以不断变异的生物体,而他正在这个生物体的内部,改造其结构并观察结果;他可以想出各种理论,并在这生物体的组织上验证,而这个生物体可以不断地构建出新的器官,不断适应新环境!

乔治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由新知识堆成的巨塔塔尖,匆匆一瞥所得到的讯息都让他心存敬畏。

即使不会丧命他也不愿意再变回来。除非当时那生物体只吸收了他一个——不,那样的话其他人会把他拉出来,并杀掉那个怪物。

有太多的问题需要马上解决,他根本不能集中精力,他的思绪总是令人发狂地从一个问题飘到另一个问题。

薇薇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觉得疼了,这会儿她又哭了起来。甘布斯正对她大吼大叫,麦卡蒂则咒骂着他们两个。乔治觉得他快受不了了——和这三个不讲理的疯子关在一起——

“等一下。”他说,“大家的感觉是不是都和我一样?易怒?神经质?感觉就像连续工作了六十小时累到失眠?”“别说了,你听上去就像电视广告。”薇薇安愤怒地说道,“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我们都饿了。”乔治打断道,“不过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因为我们通常发送饥饿信号的器官已经不在了。但这具躯体最后一次吃的东西——就是我们,而那至少已经是二十个小时之前了。我们得找点东西消化。”

“上帝啊,你说得对。”甘布斯说,“可是如果这东西只吃人的话——我是说——”

“我们是它见到的第一批人类。”乔治毫不客气地说,“任何蛋白质都行,不过我们得行动了。越快越好。”他开始前进,希望自己走的方向就是之前远离营地的那个方向。至少,他想到,只要走得足够远,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回营地的路了。

他们走出树林,沿着一条长长的山坡向下,坡上只有成片电线似的干草,谷底一条接近干涸的小溪正在流淌,远处岸边长着一丛丛骨骼似的灌木。乔治看到一群长得像迷你猪一样的小动物。他告诉了其他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向那个方向靠近。

“风向如何,薇薇安?”他问道,“你感觉得到吗?”

“不行,下坡那会儿还能感觉到,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正迎着风。”她说。

“很好。”乔治说,“这样我们就可以悄悄接近。”

“可是——我们不能吃‘肉’,对不对?”

“对啊,你觉得呢,梅斯特?”甘布斯加入了进来,“我不是个老保守,但毕竟——”

乔治觉得有点恶心,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吃着酵母提取物和合成蛋白长大的。他烦躁地说:“那还能吃什么?你也有眼睛——看得到这里现在是秋季,溪水干涸树木光秃,我们要么吃肉,要么就没得吃——除非你想去捕昆虫?”

甘布斯被吓得胆战心惊,他咕哝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走进一看,那东西长得不怎么像猪,而且看上去就很难吃。它们的身体是粉灰色的,瘦长、分节,四条短腿,两片大耳朵呼扇呼扇的,钝钝的粗鼻子不断地翻着地皮,时不时地挖到点什么就一口吞下去。

乔治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只,都挤在灌木丛与河岸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他更加小心地靠近,离最近的一只只有不到十米了。

麦卡蒂忽然问道:“梅斯特,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到底要怎么把它吃进去吗?”

“别傻了。”他不耐烦地回答,“我们——”他停住了。

等一下——这东西是不是一达到共生,就不再用那种方法吸收食物了?他们是不是要把牙齿、食道等等一系列消化系统都构建出来?不可能,还没造好他们就都饿死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该死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停止这种消化方式不也正好保护他们这些住客不被消化掉吗?

“怎么说?”麦卡蒂坚持道。

乔治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但他不知道是哪一点不对,这真令人烦心。但想想看,万一新吃进来的食物变成了住客,而他们这些老住客反而变成了食物,那该怎么办?

最近的那只动物抬起了头,四只小小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乔治,大耳朵张开注意听着动静。

没时间再猜测了。“它看到我们了!”乔治心中大叫,“冲!”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化。前一秒他们还静静地蹲在干草地上,后一秒他们就像特快列车一样穿过草地,前方的兽群吓得四散奔逃。最近那只怪物的后腿离他们越来越近,它的蹄子飞快地跑动着,他们一把将它拍翻在地并从它身上跃了过去。

乔治转动眼柄,看到那东西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身后的草地上——昏迷,或者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们又扑倒了另外一只。麻醉剂,乔治清楚地意识到,触摸一下麻醉剂就起作用了。一只,又一只。我们肯定能消化这些,他放心地想道。这东西一定具有选择性,不然他是怎么分离出我们的神经的。

四只、六只,兽群被赶到灌木丛与河流的交汇处,又是三只,随后是两只累得跑不动的,四只迷路的,一只接着一只。

剩下的动物逃进了山坡上的树丛里,不过他们已经捉到了十五只。

不冒险去追了,乔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将所有捉到的动物都排在第一只的旁边。

“甘布斯,蹲下。”他说,“我们要钻到它下面去……这样就好了,把头提起来。”

“为啥?”甘布斯问道。

“你不希望这东西的脑子和我们待在一起吧?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最多能同时使用几个脑子。万一比起我们四个来它更喜欢这一只呢?不过只要不吃头的话,我想其他部分的神经系统没什么关系。”

“噢!”薇薇安虚弱地叫道。

“抱歉,玻利斯小姐。”乔治安慰她道,“不会太难受的,如果我们不过于在意的话,反正我们也没有味蕾——”

“没关系。”她说,“只是请不要再谈论这事儿了。”

“我想也是。”甘布斯加入道,“你应该说得更委婉一些,是不是,梅斯特?”

乔治接受了批评,转而注意放在怪物光滑体表上的尸体。在他与甘布斯之间的地方,尸体正慢慢地沉入怪物的身体里。尸体周围逐渐浮现出一圈不透明的东西。

等脖子也沉入怪物身体的时候,他们扔掉了头准备开始消化下一只。这次在甘布斯的建议下,他们一次放了两只上去。急躁易怒的情绪逐渐消退了,他们开始觉得安逸而快乐,乔治发现现在他可以专心思考问题,而不会走神。

吃到第八、第九道菜的时候,乔治正在专心研究着这怪物的循环系统。这时,麦卡蒂小姐做出了一番宣言:“我现在想出了一个可以安全回到营地的方法,我们马上开始行动!”

乔治又惊又气,他将眼睛转到麦卡蒂所在的那四分之一,在那一部分梅斯特兽躯体的边缘有一个可折叠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哦——一只带着手的胳膊,虽然奇形怪状但还认得出来。他仔细观察着,那疙疙瘩瘩的手指正笨拙地抓着一把草,连根拔了起来。

“甘布斯少校!”麦卡蒂叫道,“你负责尽快找到以下物品。第一,一个适于书写的表面。我建议你找一张浅色的大叶子,要干燥柔韧的,或者一大张树皮也行。第二,颜料。毫无疑问你肯定能找到某种产果汁的浆果。如果没有的话泥浆也可以凑合。第三,可以作笔的细树枝。找到后把这些东西都指给我,我会用它写一份对我们现在所处困境的简要说明,我们共同阅读,挑出错误,我会将它改正。说明完成后,我们就带着它回营地,在晚上将它放到一个显眼的地方。然后我们就撤退,等到白天有人看到这些信息后我们再回来。开始行动,少校。”

“那,好吧。”甘布斯说,“这可能行得通,除了——我想你已经构建了握笔所需的器官吧,麦卡蒂小姐?”

“傻瓜。”她回答道,“我已经造了一只手,那是当然的了。”

“噢,这样的话,一定行。我们看看,我想我们应该先在这片灌木里找一找——”他们共用的身体向那个方向斜了一下。

“等一下!”乔治阻止道,他绝望地争取着,“至少先把这顿吃完啊,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顿。”

麦卡蒂问道:“少校,这些东西有多大?”

“哦——我看大概有六十厘米长。”

“我们已经吃了九只,对不对?”“不到八只。”乔治说,“这两只消化了还不到一半。”

“也就是说,每人两只。”麦卡蒂说,“应该足够了。你同意吗,少校?”

乔治急切地说:“你这么说不对,麦卡蒂小姐。你是按人类的标准算的,但这躯体的代谢率和人类不同,而且体积也比人类的身体大至少三倍。这么说吧——我们四个加起来大概有三百公斤重,但这东西把我们消化后只二十小时,它就又饿了。在一个标准重力下,这些动物一只最多只有二十公斤重——而按照你的计划,我们至少要挨到明天天亮。”

“有些道理。”甘布斯说,“大概来说,麦卡蒂小姐,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可能多地吸收食物。照这种速度,最多再过半个小时就都消化完了。”

“很好,你们要尽快。”

他们开始继续消化下一对受害者。乔治的大脑疯狂运转着,和麦卡蒂争论得不到任何好处,甘布斯也不怎么样,不过总得试试。如果能够说服甘布斯,那到时候玻利斯就会加入多数派——也许吧。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甘布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回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爱动脑子的人,这种事还是留给你们这种技术人才的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假如你是团队的负责人,另外四个人掉进了这种生物体里——”

“什么?我不太明白。”

乔治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样的话——”

“你会下什么样的命令?”

甘布斯想了想,“把那东西交给生物部,我猜。要不还能怎么样?”

“你不会把它当作潜在的威胁给消灭掉?”

“上帝啊,我想我会的。不过你看,我们会小心研究要在消息里写些什么。我们会指出我们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样本,诸如此类。小心处理。”“好吧。”乔治说,“就算奏效了,然后呢?既然你不爱动脑子,那我告诉你。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生物部会把我们归类为潜在敌对分子。这样的话,首先,我们就得面对一系列严厉的质询——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你那会是什么样。”

“甘布斯少校。”麦卡蒂严厉地说,“一旦条件成熟梅斯特就会因反叛罪而被处决。而你,作为处罚,禁止再与他交谈。”

“但她不能阻止你听我说话。”乔治紧张地说,“其次,甘布斯,他们会取样研究,不用麻醉剂。最后,他们要么把我们杀死,要么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基地进行进一步研究。到时候我们就是联盟的财产了。甘布斯,我们将会被列为顶级机密,而且没有任何情报部门敢于承担消灭我们的责任,我们将会,永远地待在那儿。

“甘布斯,这确实是一个价值连城的样本,但回营地对我们任何人都没好处。不管我们发现什么,即使这些新知识可以救几十亿人的命,那也将会是——顶级机密,永远不会被情报部门泄露……如果你还盼着他们能把你弄回原样的话,你就错了。这可不像断肢再植,你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破坏了。甘布斯,除了你的神经系统和眼睛外,其他东西都没有了。我们唯一的新身体,就是现在这个。我们只能留在这身体里——自己想办法。”

“甘布斯少校。”麦卡蒂说,“我想我们已经浪费够多的时间了,去寻找我需要的东西吧!”

甘布斯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共有的身体一动不动。

随后他说:“是,树叶、树枝以及一堆浆果,对不对?泥也行。麦卡蒂小姐,在开始之前有个问题我想先听听你的个人意见。也就是说,我敢说他们会给我们准备某种形式的新身体,你觉得呢?我是说,技术人员的意见常常都大不相同。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乔治不安地盯着麦卡蒂的新手臂。新肢体有节奏地扭动着,乔治几乎可以确信,这肢体每一分钟都在长大。手指时不时地敲击一下地面,揪起一片草叶、两片草叶、一把草叶……最后她说:“我不发表意见,少校。这个问题无足轻重,我们的职责就是返回营地,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哦,我很赞同你的想法。”甘布斯说,“再说,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是不是?”

乔治盯着自己一侧的一个手指状物体,急切地希望它能变成一只手臂。尽管他怀疑,现在开始是不是太晚了。

“我们可以选择就保持现在的样子。”他说,“就算联盟占据这颗星球一个世纪,也还会有他们从未探测过的地方。我们会很安全的。”

“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能脱离他的文化背景,是不是?”甘布斯补充道,仿佛他刚才只是停顿一下整理思绪。

乔治感到身体又在向丛林移动,他想抵抗,但发现自己正被压倒,成为甘布斯肌肉系统的一部分。梅斯特兽颤抖着、扭动着,它向前移动了半米,随后又停在原地痉挛着。

乔治又一次对薇薇安·玻利斯另眼相看,这是一天以来的第二次。

“我相信你,梅斯特先生。”她说,“我不想回去,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做?”

“你现在做的就很好。”片刻惊讶过后,乔治说道,“如果你还能再长出一条手臂的话,我想那就更好了。”

争夺还在继续。

“现在大家的立场都清楚了。”麦卡蒂对甘布斯说。

“对极了。”

“甘布斯少校,你在我对面,是不是?”

“是吗?”甘布斯怀疑地说。

“别管了,我觉得你是。那么,梅斯特在你的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这我知道。他的眼柄就在我的眼角边。”

“很好。”麦卡蒂举起胳膊,手里紧握着一块锋利的岩石。

乔治惊恐地看着那只手臂绕到怪物的背后,细长尖利的岩石顶端在离他大脑三厘米远的地方不确定地点了点。随后拳头高高举起,又猛地落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传遍了他的神经。

“看来还不够长。”麦卡蒂说。她又一次弯曲手臂,刺在了同一个地方。

“不太对。”她思索着,“看来还得费点工夫。甘布斯少校,下一击之后,你来告诉我梅斯特的眼柄有什么反应。”剧痛还在乔治的神经里跳动。他用半瞎的那只眼睛看着自己那未发育完全的手臂继续生长,太慢了,手臂还垂在身体边缘的下侧;他的另一只眼睛着魔似的盯着麦卡蒂的那只手臂,那手臂正在向着他的方向慢慢变长。

手臂的生长眼睛都能看得出来,但他忽然意识到——手臂并没有离他更近。事实上,真难以置信,那只手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怪物的身体正在生长,向各个方向扩展。

麦卡蒂又使尽全部力量狠狠地刺了下去。这次疼痛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

“少校?”她问,“怎么样?”

“没反应。”甘布斯说,“我觉得没有变化。不过我们好像向前移动了一点,麦卡蒂小姐。”

“荒谬。”她回答,“我们后退了。注意力集中,少校。”

“不是的。”他抗议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向丛林的方向移了一点。对我来说是向前,对你来说是向后。”

“甘布斯少校,我正在向前,向后的是你。”

乔治发现他们俩都是对的:怪物的身体不再是圆的了。它正沿着甘布斯——麦卡蒂轴线的方向扩展开来,可以看出中心部分凹陷了下去。不光是表层,内部也在运动。

四个大脑现在排成了一个长方形,而不再是以前的正方形。

脊髓的位置也在变换。他自己和薇薇安的似乎还在原来的位置,但现在甘布斯的脊髓伸到了麦卡蒂的大脑下,麦卡蒂的也指向了甘布斯。

增加了大概两百公斤的重量后,所谓的梅斯特兽开始分裂了——正好将它的住客平分,一边两个。甘布斯和梅斯特一起,麦卡蒂与玻利斯一对儿。

乔治意识到,下次分裂的时候,每个个体里就只有一个大脑了。再下一次的时候,两个新个体中的一个将处于原初状态,或者说没有住客的状态——静静地伪装好,等待有什么东西摔倒在上面。

这也就是说,这迷人的生物体就像阿米巴原虫一样是永生的,它永远也不会死,除非发生意外,它只会不断地生长、分裂。

可惜住客不会永生,他们的组织会老化、死亡。

是这样吗?正常人类的神经系统一旦形成就不会再分裂增殖,但乔治和麦卡蒂的神经系统一直在增殖;任何人类的组织也不能够像乔治的眼睛或麦卡蒂的手臂那样快速生长。

毋庸置疑,那些新长出的组织都不是人类组织,那都是仿制品,都是怪兽体内的物质按照最近的人类细胞基因中所含的蓝图所构建的。而这仿制品很完美,新旧组织紧密结合,神经系统相互交错,肌肉组织听从命令。这仿制品绝对合格。

因此,神经细胞老化后也可以被替代。最终,最后一个人类细胞也会被替代,人类住客将变成完完全全的怪兽。但事实上,单个细胞被替换后住客并不会发生实质变化,最终住客仍旧是人类——永生的人类。

除非是遇到事故,或者谋杀。

麦卡蒂小姐说道:“甘布斯少校,别胡扯了,显然你正在欺骗我,尽管我不知道你的意图。我们再这样坚持向相反方向移动的话,这东西会被撕成两半的。”

看来麦卡蒂的几何学没有学好。就让她那样吧——这样在分裂完成前她都将处于下风。不,这样没什么好处。乔治已经脱离她的攻击范围了,而且会离她越来越远——但玻利斯怎么办?她的大脑还和麦卡蒂的在一起……

怎么办?如果警告她的话,只会让麦卡蒂更快注意到她,除非他可以同时误导麦卡蒂……

乔治忽然意识到时间不多了。如果他关于大脑间存在物理连接来维持相互感应的假设是正确的话,那么这种物理连接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两对大脑间的间隙正在越来越大。

“薇薇安!”他叫道。

“什么事,乔治?”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急速地说道:“听着,我们并没有拉扯这具躯体,而是躯体在分裂。它就是这么繁殖的。你我将在一起,甘布斯和麦卡蒂在另一边。如果他们不捣乱的话,到时候我们就想去哪都可以了……”

“哦,我太高兴了。”

她的语气真热情啊。“我也很高兴。”乔治紧张地说,“但我们要做好战斗准备,现在他们掌握着主动,所以薇薇安,快长出手臂来。”

“我尽力。”她有些迟疑地说,“但我不知道要怎么——”

麦卡蒂的声音打断了她,“啊,甘布斯少校。既然你也有眼睛,那么盯住他们两个不让他们逃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同时,我建议你也尽快长一只手臂出来。”

“我会全力以赴。”甘布斯说。

乔治疑惑地看到,在下方自己那尚未完全形成的手臂之后,接近视线之外的地方,甘布斯所在那半边躯体的边缘下有个鼓胀的东西!少校一直在暗中努力,之前还将它藏在暗处……那手臂比乔治的发育得更好。

“呵!”甘布斯大叫,“快看,麦卡蒂小姐。梅斯特在忽悠你啊。快看,我是说,我们俩不在同一边。我们怎么办?我们俩在这东西的两边。你和玻利斯小姐一起,我和梅斯特。”

怪物的中部很明显地陷了下去。脊髓旋转着,现在,两边的大脑之间有了一片明确的空白区。

“知道了。”麦卡蒂虚弱地说,“谢谢你,甘布斯少校。”

“乔治!”薇薇安惊恐地大叫,声音很远、很虚弱,“我该怎么办?”

“长出手臂来!”乔治大叫道。薇薇安没有回答。

乔治被惊呆了,他看着麦卡蒂的手臂,那块岩石还紧握在末端的拳头里,手臂抬起来,然后狠狠地向怪物左侧的躯体砸了下去。他看着手臂抬起,又恶狠狠地砸下去。快想想——感谢上帝,手臂还不够长。手臂长在麦卡蒂的右侧,离薇薇安的大脑比当时离我的大脑更远。时间紧迫,想想看:麦卡蒂的手臂还需要再长长一些,在此之前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分裂还在进行中,他哪里也去不了,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行动不便。

时间用完了。乔治的视线猛地一晃,他转动眼珠,看到一只疙疙瘩瘩畸形扭曲的残肢正要抓住他的眼柄。

他本能地举起自己那只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拼命抵抗着。对方的手有他一半大,但肌肉发达,尽管他的杠杆位置更占优势,但他使尽全力也没能将对方推回去;他们就这么僵持着,两只手来回地颤动。

甘布斯开始改变力道和使力的节奏,想要杀他个措手不及,其中一根手指触到了眼柄的根部。

“抱歉,梅斯特。”甘布斯的声音说,“别太介意。私下里说(噢),我也不太喜欢麦卡蒂那女人——但是(哈!差点就成功了)咱没资本挑肥拣瘦。啊,我觉得,我总得照看好自己;再说(哈!)还有谁能指望?懂我的意思吧?”

乔治没有回答。他很惊讶于自己已经不觉得害怕了,他不担心自己也不担心薇薇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阵阵地冲击着他的手臂;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更大!更强!更长!更多手臂!

手臂生长了。可以看到更多的物质正堆积在上面,手臂正在长长,加厚,肌肉愈加膨胀。甘布斯的也是。

他开始生长另一只手臂,甘布斯也在做同样的事。

在他的四周,怪物的身体表面正在疯狂地吸收着气泡。乔治终于意识到,怪兽的身体正在收缩。它的呼吸系统不够用了,这东西正在拆解自己的组织来满足他们的制造需求。

维持两名人类住客的最小体积是多大?

到时候哪个大脑会被先放弃?

他没空细想这些。甘布斯的第二只手在草地里搜索着,他没有找到适合当武器的东西,猛地一斜,两个人共用的身体滚到了一边。

分裂完成了。

乔治又想起了薇薇安和麦卡蒂。他冒险花了一点时间向后一瞥,除了一个土丘外什么都没看见。他转过眼珠,正好看到甘布斯尚未成形的右手从草丛里抓了一根细长的枯枝出来。那东西迅速向他的眼睛打来。

河岸悬崖就在左侧一米开外。乔治猛地一扭,他们身下一滑,身体扭动着,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倒在了地上,然后一路翻滚起大片灰尘石块,顺着陡坡一路滚下了谷底。

周围的世界剧烈旋转着,最后停了下来。半瞎的乔治疯狂地摸索着,最后一把抓住了滚落时放开的那只手。

“上帝啊。”甘布斯的声音说,“我完了。我受伤了,梅斯特,动手吧老兄,结束这一切。别浪费时间。”

乔治怀疑地看着他,手一刻也没松,“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放弃。”甘布斯发着脾气,“我瘫痪了,动不了。”

乔治看到他们撞在了一块不大的石头上,河底都是这种石头。那块石头是圆锥形的,撞上去的时候锥尖直直地插在甘布斯的脊髓上,就在大脑之下几厘米。

“甘布斯。”乔治说,“事情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如果我能证明给你看,你能不能放弃反抗听我的指挥。”

“你什么意思?我的脊髓已经碎了。”

“别管那些,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为什么?”甘布斯说,“那好吧。你还真是个正派人,梅斯特。我向你保证。”

“很好。”乔治说。他挣扎了好半天,才将他们的身体从岩石上拽了下来,随后他看了看他们摔下来的那个山坡。太陡了,得找一条容易点的路上去。他转身向东,沿着干枯的河道中心那条仍在流淌的小溪前进。

“现在怎么办?”一会儿之后,甘布斯问道。

“我们得找条路上去。”乔治不耐烦地说,“可能还来得及救薇薇安。”

“啊,是呀。我尽想着我自己了。梅斯特,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肯定已经死了,乔治丧气地想道,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会没事的。”他说,“如果还在你自己的身体里的话,这就是致命伤,至少也得永久瘫痪,不过,在这个东西里,修复损伤应该就和造一只新肢体出来一样简单。”

“上帝啊。”甘布斯说,“我真蠢居然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梅斯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刚才累个半死想要杀死对方不都是白费劲儿了。我的意思是——”

“不,如果你破坏了我的大脑的话,我猜这生物体就会把我消化掉了,这样我就完了,但我相信除去这种极端情况以外,我们是永生的。”

“永生。”甘布斯说,“上帝啊……这么想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是不是?”

河岸变矮了一些,其中一个地方有些石块已经风化成了粗糙的土壤,坡度看上去不太陡,可以从那里爬上去。乔治开始向上爬。

“梅斯特?”一小会儿之后甘布斯叫道。

“你想说什么?”

“我想你是对的。你知道的——我已经又有点感觉了……看看,这怪物真是没啥做不到的。我是说,打个比方,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回到刚开始那种状态,四个人一起,诸如此类的?”

“有可能。”乔治简短地回答。他之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现在不想与甘布斯讨论。他们正在半山坡上。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东西就有军用的潜力,要知道,”甘布斯考虑着,“能给战争部带来这么一套东西的人一定会飞黄腾达,或多或少都会升职。”

“我们分开以后,随你怎么做。”乔治说。

“该死的。”甘布斯生气地说,“那样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能会找到你。”他的手猛然一挥,抓住了一块小石头,乔治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将石头拔了出来。

小石头上面的巨石抖动了一下,慢慢地滚了下来。乔治就在石头的正下方,他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不好意思啊。”他听到甘布斯说,语气里真心实意地透着懊悔,“你也知道忠诚委员会那些人,我只是不能冒那个险。”

石头下落的过程就像一个慢镜头。乔治试了两次,他用尽全力想要逃离巨石滚落的路线。最终,他本能地向岩石伸出了手臂。

就在最后的危急时刻,他将手臂伸向了身体的左侧,远离摇晃着的身体的中心。

巨石撞了上去。

乔治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正在像树枝一样断裂,他看到灰色的烟尘遮住了天空,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撞击颤动着他脚下的泥土。

一阵巨响。

他还活着,这一事实让他吃惊地呆立了好长时间。巨石已经滚下了山坡,周围一片寂静。他终于动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右侧。

僵硬的手臂被压得面目全非,但他成功地将落石撬向了右侧……怪物右侧的身体被压得扁平,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他看到里面有一些灰色的小块物质,正随着烂泥回拢到一起。

二十分钟后,最后一块残余的脊髓碎片也被重新吸收了,怪物又恢复到了正常的透镜状,乔治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又过了五分钟,手臂被修复得差不多又可以使用了。两只手臂的形状与颜色也更加地接近真实——肌腱、指甲,甚至皮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通常情况下这一发现会让乔治愉快地思考上好几个小时,但现在,他根本顾不上注意这些。他爬上了坡顶。

三十米外,一个像他这样绿褐相间的躯体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地上。

里面很显然只有一个大脑,但,是谁的?

麦卡蒂,几乎可以肯定,因为薇薇安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

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看不到麦卡蒂的手臂?

乔治垂头丧气,他又靠近了一点仔细观察。

在躯体的远端,他忽然发现了两只深褐色的眼睛,眼睛还没有完全成形。两只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整个躯体微微颤动着,向他移动了过来。

乔治清楚地记得,薇薇安的眼睛是褐色的。褐色的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娇小的面庞……但这能证明什么吗?麦卡蒂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他记不清了。

只有一个办法。乔治向它靠近,热切地盼望这个所谓的梅斯特兽先进到可以相互接合,而不是简单地将同类当餐点吃下去……

两具躯体相触,互相黏结在一起并开始相互流动。乔治就好像在看分裂过程的倒放:两个透镜接合成为拖鞋状、卵形、又成为透镜状。两个大脑逐渐靠近,脊髓互相交错到正确的角度。

这时他才注意到另一个大脑有些奇怪:这个大脑看上去比他的更亮、更大,外缘也更加光滑。

“薇薇安?”他试探道,“是你吗?”没有回应。他试了一遍又一遍。

“梅斯特!哦!俄滴神啊——我都要哭了,不过我好像没有那项功能。”

“没有泪腺。”乔治下意识地说,“薇薇安?”

“是,乔治。”又是那温暖的声音……

“麦卡蒂小姐怎么了?你是怎么——我是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不见了,是不是?我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嗯。”乔治说,“她是不见了。为什么说你不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嗯——我想要造一只手臂,因为你告诉我要那么做,但我的时间不够。所以我先造了个头骨,然后又造了骨头来保护脊髓——”

“脊椎骨。”他晕晕乎乎地想,我怎么没想到?“然后呢?”他问。

“我真觉得自己要哭了。”她说,“真的。总算可以放心了。在那之后我什么也没做。她还在不断地伤害我,我只能待在这儿不断想着要是她不和我在一起该有多好。之后,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在了,再然后我就开始构造眼睛好来找你。”

这个解释让乔治更加地困惑。他环顾四周想要找点启示。这时,他注意到了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在他左侧大概两米的草地上,有一大块湿乎乎的玩意儿,后面还有一条尾巴一样的东西。

乔治忽然想道,梅斯特兽体内一定存在某种机制,能将因为不能适应新环境而变得神经质、歇斯底里或有自杀倾向的住客排出体外,就像租房合同上的驱逐条款。

薇薇安一定是无意间触发了这种机制——她说服那生物体认定麦卡蒂的大脑不但多余,而且危险——“具有毒害性”,就是这个词。

这真是终极的耻辱,麦卡蒂小姐没有被消化,而是被排泄了出去。

十二小时之后,太阳落山了。那时他们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进展。他们俩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又捕杀了一群迷你猪作午餐。他们也因为各自的原因开始系统地重塑自身:对乔治来说,是由于怪物的代谢效率在需要快速移动的时候显得极端低下;对薇薇安来说,则是因为她不相信有男人会被现在的她所吸引。

一开始极端困难,上手后就很容易了。刚开始他们总是忘记构建某个器官,或者器官功能上存在障碍,这使得他们一次次地退回到原始的阿米巴虫似的状态。但吃一堑长一智,最终,他们成功地达到了目的,尽管气喘吁吁但好歹可以呼吸,尽管摇摇晃晃但总算能笔直地站立。两个变形虫面对面站立着,享受着好运的眷顾。他们是两个自我重塑的新人。

他们又朝和营地相反的方向前进了三十公里。乔治站在一座羽冠状山峰的顶端,目光穿过南方阴影里的峡谷,他看到了一片肃穆的景象:采矿机正在用大把的金属喂养着装配机,后者正像大鱼产卵一样排放出数十亿艘巨轮。

“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对吗?”薇薇安问。

“不回去了。”他冷静地回答,“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但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就是未来。”

还有一件事,虽然是小事,但对乔治来说却很重要,这标志着他人生一个阶段的结束与另一个阶段的开始。他终于给这一新物种的学名想好了种加词,种加词完全没有体现梅斯特兽变形的特性,而是:Spes hominis.

意思是“人类的希望”。

作者简介:

达蒙·奈特既是一位科幻小说家,也是一位地道的科幻迷。不过这位擅长短篇的大师卖出去的第一部作品却是发表在《惊奇故事》上的一幅漫画。他的第一篇小说《弹力》发表于1941年,当时的一个编校错误使得读者根本无法理解这个故事的结尾,还好这个故事的正确版本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刊印在了其他刊物上。

达蒙·奈特为美国科幻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是美国科幻和幻想作家协会和全美幻迷联盟的创始人,也是米尔福德作家讲习班和号角作家讲习班的发起人之一。达蒙于2002年去世,享年79岁。为了纪念他的功绩,SFWA将星云奖的终生成就奖命名为达蒙·奈特大师纪念奖,达蒙本人于1994年获得了这一奖项。

本文获2004年雨果奖回顾(1954)最佳长中篇小说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