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船》全文

壹 度假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祥的迹像。

晴空万里,烟波浩淼,三个人划着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不停地说着笑话。

四周,芦苇荡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天地间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只大雁从芦苇荡深处“哗啦啦”飞起来,冲上蓝莹莹的天空。蝴蝴就兴奋地大叫:“鸟!那边有鸟!”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笑着说:“这里野生的鸟类太多了,我随口就能说出几十种。”

这个水乡泽国是申三江的老家。不过,读小学的时候,他就随父母迁进了城市,算起来,他已经十三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现在,申三江在电视台工作,搞剪辑0在单位里,他和蝴蝴、周周德东关系最好,经常在他们面前夸耀自己的故乡。每一次夸耀,都是他追忆的过程,脸上充满了思恋。终于,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周周德东请了假,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来玩了。

在这个村子里,申三江还有一些老亲戚,他毫不费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条船。他舅舅家有一个痴呆儿子,叫万历,他呆呆傻傻地望着这陌生的三个人,眼珠像两只毫无表情的玻璃球。

三个人打算在芦苇荡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这天这水。

周德东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么细腻。这迷人的风光似乎并不怎么吸引他,也许,他只想着怎样逮一只珍禽吃掉。

芦苇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远远望去,它们呈青绿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芦花,一片洁白。风吹过,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芦苇荡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简直像迷宫一样。水很清,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水下污泥中的篦齿菜和狐尾藻。有的地方生着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望着碧绿的水,一边摇橹一边讲述他的童年,怎么摸鸟蛋,怎么用月牙镰刀割芦苇,怎么捉泥鳅……

细心的蝴蝴问申三江:“一会儿,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吗?”

申三江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那我就放心了。”蝴蝴说。

贰 漂流瓶

最早出现的一个不祥之兆是个漂流瓶。

蝴蝴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它,大声喊:“三江,你看那是什么?”

申三江朝远处望去,水面上有一个黑点,静静地漂浮着。

“可能是一截树枝吧。”申三江说。

对什么都不好奇的周德东也慢慢坐起来,说:“划过去看看。”

船终于接近了那个东西。

“漂流瓶!”蝴蝴喊道。

申三江停止了摇橹,伸手一捞,把它捞出来。蝴蝴把它拿过来,打开密封的瓶塞儿,夹出一张纸条,高兴地说:“一定是哪个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申三江说:“最好留着电话号码。”

周德东说:“如果真是一个女孩,归我。”

申三江说:“为什么?”

周德东说:“在这里,你是东,我是客。再说,你有……”说到这里,他坏坏地看了看蝴蝴。

蝴蝴已经打开了那个纸条,她直直地盯着那上面的字,神色变得很不正常。

周德东把纸条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我掉进水里了!陪陪我!——1993年9月9日

周德东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申三江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周德东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终于,他低声说:“也许是哪个小孩恶作剧……”

蝴蝴突然说:“我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这片芦苇荡里有一股冤魂之气!”

申三江说:“刚出来怎么能回去呢?有我在,你们就放心吧。”

申三江是个挺仗义的人,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

蝴蝴看了看周德东。周德东又躺在了船头,闭着眼睛说:“我这个人随波逐流,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船继续朝芦苇荡深处划去了。

叁 水草

申三江和万历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亲姓申,母亲姓万。他俩同岁,不过,万历比申三江大三个月。

小时候,万历聪慧过人,在学校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师喜欢。那时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绩很差,每次父母给他带了好吃的,他就贿赂表哥一半,为了考试时得到一点“照顾”。但是,他们的座位离得比较远,无法抄袭。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个人就设计了一套手语,双方演示无数遍,终于达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只要万历伸手一比画,申三江就知道他说的是第几道题,答案是什么。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这两个表兄弟一起划船去摸鸟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黄鹞子在附近割芦苇,他对两个孩子大声喊道:“要下雨啦,你们赶快回家吧!”

他们就朝回划了。

很快就刮起了大风,两只黄爪隼在大风中飞翔,船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万历奋力地撑蒿,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申三江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平时,申三江贪玩,经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万历专注于功课,水性远远不如他。

申三江落水之后,一下就沉了底。他奋力往上游,猛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脖子,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恐像电一样迅猛地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乱抓乱挠起来……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进了水里,万历并不怎么在意。他心里清楚,申三江在水里的能耐像鱼一样。

过了半天,申三江还没有露出浮上来,水面上只是冒出一串串气泡。他感觉不对劲了,终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沉到水底,睁眼寻找申三江。水里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浊。他隐约看见了一张恐怖的脸:申三江两只充血的眼睛朝外鼓着,嘴死死地闭着,脸憋成了茄紫色,双手像恶鬼一样朝他抓挠着,好像要吃了他。

他吓蒙了。这时候,他已经吞了几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大脑里只剩下一缕意识,赶快浮出水面换气喊人。

他刚刚朝上游去,一只脚脖子已经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绝不是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铁钳!万历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上游,却根本挣不脱那只手。

不过,那水差不多就是两个人那么深,万历使劲一窜,脑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晕头转向地看见那条船已经被风刮远了。他大喊一声:“救命!”接着就被水下那只手拽了下去……

黄鹞子是他们的贵人,他把两个小孩救了。

当时,万历和申三江都处于昏厥状态。家里人闻讯后,立即冲到了现场。

黄鹞子说,申三江的脚脖子被水草缠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万历的脚脖子。

万历首先苏醒过来。

他母亲扑上去,叫了一声:“儿子!”就泣不成声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万历木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无比陌生。

看到万历醒了,申三江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申三江也悠悠醒转。他艰难地转了转头,微弱地叫了一声:“妈……”

从那以后,万历就像丢了魂儿,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成了一个会动的植物人。

他辍学了。

半个月之后,申三江家就搬走了。万历的父母带万历到城里治了几次病,都不见好转。

万历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时就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机械地做着各种手势。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肆 蒸发

这片沼泽湿地,大约有一百平方公里,由于太偏远,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和利用。这里人烟稀少,有很多珍奇动物在此繁衍生息。

现在,三个人已经看不到旷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黄的麦子,青绿的苞米,还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杨树林,都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碧水和神秘的芦苇荡。

这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静静地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亮。

三个人的兴致一点点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开始撒网打鱼。周德东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来几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还有一只青壳白肚的大青蟹。

三个人把船摇至附近的一块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鱼烤了,一边吃一边喝酒。

早晨,他们在申三江的舅舅家吃的饭,野鸭炖萝卜。当时,蝴蝴只顾看窗外的农家小院了,没吃多少。那是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向日葵,蔬菜,果树,还有一口水井,一条四眼狗。那个万历坐在地窖上,望着远处的坑塘和芦苇,依然打着奇怪的手势。

三个人正在野餐,乌云从西北方向露头了,黑压压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从天水之际静谧地爬上来。

蝴蝴朝远处望了望,说:“天好像要阴了。”

申三江醉醺醺地说:“没事儿,那云彩飘过来还早呢。”

蝴蝴似乎有点害怕,上了船之后,她坚持要回去。

周德东就说:“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来。”

申三江说:“我说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他喝多了。实际上,大家说的不是转不转向的问题,而是风大浪急,容易翻船。

最后,申三江只好朝回划了。

划着划着,风果然越来越大了,船开始剧烈地摇晃。不过,他们正好顺风,风推着船前进,省了不少力。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间,吓得双手紧紧抓住船帮,不停地叫着。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嘿嘿嘿地笑。

天色越来越暗。

申三江有点被吓傻了,想了半天,他决定马上返回舅舅家。

顺风之后,他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坑塘遍布,河汊纵横。四周的芦苇越来越多,高大的芦苇阴森森的,密不透风,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申三江感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了,他的船钻进了芦苇荡中间的一个狭窄的河汊,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马上朝外划。这地方水浅,下面是沼泽淤泥,船很容易搁浅。

天已经黑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吞没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密集的芦苇荡里乱撞,终于把船划到了开阔的水面上。

风突然停了。

水面变得很平静,那一道道的芦苇荡在黑夜里静静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无声无息地窥视着他。天水之间,一片死寂,只有他摇橹的声音:“哗,哗,哗……”

他又大声喊起来:“周德东!——蝴蝴!——周德东!——”

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回应。他感到凶多吉少了。

他很冷。他加快摇橹速度,想增加点身体的热量。

突然,他看见那条莫名其妙的船像噩梦一般出现了!它静静地漂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船舱上的帘子依然挡着。

他胆战心惊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几声,船上根本没有人。

周德东和蝴蝴不见了!

申三江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村里都已经睡了,一片漆黑。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门口,刚要进去,突然站住了。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万历。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门外,两只手依然在比画。那是他们表兄弟小时候定下的手语暗号,一直使用了好几年,两个人都太熟练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个字之后,五指捏拢为间隔。小时候,他们不仅是在学校考试时使用这种暗号,在家里大人跟前,商量干什么大人不准许的事,同样使用。

申三江试探着说了一句:“表哥,你还不睡?”

万历木木地望着黑暗的远方,似乎没听见,一双干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画着,那样子十分瘮人。远方是芦苇荡。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声冲出来。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万历的身后,双手抓住了他的肩。万历摇晃了一下,马上端正了坐姿,继续比画。

那条黑狗围着万历转来转去,盯着申三江,狂叫不已。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来,把狗赶开了。他看了万历一眼,喝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觉!”

申三江的舅母已经去世,只剩下舅舅和万历这个傻子一起生活。万历好像很害怕父亲,他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打量着申三江苍白的脸,警觉地问:“那两个呢?”

“他们……不见了!”

“怎么回事?”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舅舅听了,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抽旱烟,一言不发。

“怎么办啊?”申三江毫无主见地问。

“他们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

舅舅叹口气,讲起来。

十多年前,村里有一对夫妻,到芦苇荡里捕鱼。那天他们收获很大,天黑之后才收网回家。

划着划着,突然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条船,它好像有一个拱形的舱,挡着轻飘飘的帘子,孤独地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们靠近了它。

在确定它真的没有主人之后,夫妻俩决定把它弄回家。

丈夫划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划那条船在后。走着走着起风了,丈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条船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没见到那条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不见妻子的回音。

他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条船又突兀地在背后的水面上冒出来,依然摇摇晃晃地漂着,可是他妻子已经不见了……

他风忙火急地回到村里,叫来了村里人,十几条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大家接连寻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见那条船,那个妻子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过了几年,有两个外地人划着船深入这片芦苇荡,打算猎捕天鹅。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铺着一层银箔。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又在芦苇荡里出现了。

两个外地人像那对夫妻一样想占有它,于是其中一个人跨了上去。走着走着,那条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踪……

村里人都把它称为“幽灵船”。

前不久,村里有个小伙子声称,他打鱼晚归,在水面上又见到了那条“幽灵船”,船篷依然挡着帘子,他知道那个船舱内像这片坑塘一样深不可测,不敢靠近它,急忙逃开了……

申三江张大了嘴巴。

这条恐怖的“幽灵船”在这一带的芦苇荡中神出鬼没,孤独地漂泊很多年了!

“我得找到他们。”申三江说。

舅舅想了想,说:“即使他们还活着,现在黑灯瞎火,我们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借一艘机动船再找吧。”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舅舅就把申三江叫醒了。这时候,邻家男人已经把机动船发动着了。

那个男人开船,申三江和舅舅站在船头观望,“突突突突突”地开进了芦苇荡。

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水面上铺着细碎的金光,湿漉漉的空气无比新鲜。有两只白鹭在水中的一块陆地上交颈而歌。

申三江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景致,他心急如焚,双眼一直在水面上远远近近地巡视。

不见那条鬼船的影子,不知它潜进了水的深处,还是藏进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

更不见周德东和蝴蝴的影子。

申三江心里越来越焦躁。他带两个同事回老家玩,回去却成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这该怎么向领导交代,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那是两个大活人啊,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机动船在芦苇荡里巡弋了一个上午,遇到了几条打鱼的小船,跟船家打听,都说没看见他们。

那个驾船的男人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似乎没睡好。他问:“还找吗?”

舅舅探询地看了看申三江,申三江说:“再看看。”

船又朝前开了很远。舅舅指了指那个驾船的男人,小声说:“他家瘦瘦前天受了惊吓,天天夜里哭闹,昨晚上他一夜没睡……”

昨天申三江刚一来就见过了那个孩子,女孩,大约五岁左右。

听说,有一天她拿着父亲的墨镜玩,偶尔戴在眼睛上,她影影绰绰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脸,近近地贴在她眼前,一双比牛还大的眼睛,四周是粗壮的毛……那其实是她自己的眼睛,正巧光线合适,角度合适,从镜片上反映出来。

小女孩一下就摘下墨镜扔了出去,号啕大哭。她被吓着了。

申三江知道舅舅的意思,他万念俱灰地说:“回吧。”

机动船立即掉了头,朝回开了。

申三江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里,抖了一下。

他摸到了那张纸条,漂流瓶里的那张纸条。有个秘密他没有告诉周德东和蝴蝴:那纸条上的日期——1993年9月9日,正是他那一年落水的日子。

这个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夜深了。

申三江没有睡。

窗外很宁静,风吹果树“啪啦啦”响。

过了午夜之后,申三江坐起来,走出了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划船再去芦苇荡,寻找那条“幽灵船”。

他知道,白天肯定看不到它,它只有在黑夜出现。他非要跨上去,看看那个船舱里到底有什么。他非要亲身试一试,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到底能把他弄到什么古怪的世界里。

他发誓要把两个同伴找回来。

村道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呼喊什么。

他刚刚走出大门,就看见村头有个人影儿,她在一声声地叫着:“瘦瘦,你回来吧……瘦瘦,你跟妈妈回家吧……”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孤独、凄凉、骇人。

是瘦瘦的母亲,她在十字路口给瘦瘦叫魂儿。

申三江脊梁骨发冷,赶紧回身,却看见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呆傻的表哥万历。

他端坐在墙根下,背靠着墙,朝着黑暗的远方做着古怪的手势。听舅舅说,万历自从呆傻之后,总是深更半夜跑出来,在黑夜中一个人比比画画。

申三江忽然觉得表哥很可怜。

他曾经是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偏僻的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那次,表哥完全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当时,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不过,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何况他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次申三江回来,舅舅说起万历,流下了老泪。舅舅年纪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他惟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儿子……

舅舅说:“他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我想,在我死之前,会留给他一点钱,分成两堆,告诉他,这堆买西红柿,那堆买鸡蛋……”

听到这里,申三江的眼睛湿了,说:“舅舅,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照顾他的。”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来,打着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万历那张苍白的脸和两只苍白的手。那双手在迅速变化着,显得十分灵敏。申三江紧紧盯住这双手,大脑在追忆着两个人小时的手语含义。

万历的视线越过申三江的肩,木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黑夜深处。

那个母亲的叫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瘦瘦,你回来吧……你跟妈妈回家吧……”

申三江辨认出来了,表哥的手语的第一个字是“nǐ”!

第二个字是“bǎ”。

第三个字是“wǒ”。

第四个字是“de”。

第五个字的手势太快了,申三江没有看清楚。

第六个字是“huán”。

第七个字是“ɡěi”。

第八个字是“wǒ”。

这句话是——你把我的什么还给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缩在了一起。

接着,万历的手语又从头开始了,还是这句话。十三年来,他反来复去一直在说着这句话!

第三遍的时候,申三江终于辨认出,第四个字是“魂儿”!——你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打火机突然灭了,万历的脸又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见他两只眼睛在亮荧荧地闪烁,两只手继续一下下地比画着。

申三江几乎魂飞胆散。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边,申三江划着它,在黑暗的坑塘中前行,一点点深入了芦苇荡。

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双不停翻动的手。

一个恐怖的灵感突然在他大脑中迸发出来,这个灵感令他不寒而栗——表哥的魂儿吓丢了,离开了表哥的躯体,留在了那水草摇曳的水底!太阳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独,冷清,痛苦,希望有人来说说话。可是,周围永远是无穷无尽的水……

灵魂出窍,那不是死了吗?申三江越想越恐怖!这十多年来,表哥一直是行尸走肉!……

四周的水透着一种阴森鬼气。而那黑压压的芦苇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发。

申三江在芦苇荡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种预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万历的魂儿是一缕阴影,在水底暗暗地游动,紧紧追随着他……

远处,突然出现一点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谁放的灯。

他记得到了端午节,村里人都在河里放灯——纸船,上面放一截蜡烛,点着,放进水里,让它顺水漂流……

可是,现在并不是端午节,怎么有人放灯?

那灯光弱弱的,闪闪烁烁,飘飘摆摆,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极其恐怖,像鬼火。

他数了数,共四盏。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灵船吞噬的周德东、蝴蝴、盗猎者和那个妻子……也是四个。

这种巧合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渐渐靠近了那些鬼祟的灯火。

这时候起风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风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剧烈摇晃起来。那些灯火在大风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风刮灭了,或者被水淹灭了。

接着,他就看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影,它静静漂泊在远处的水面上。

是那条幽灵船,它出现了!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正是他和表哥当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灵船靠近过去。

他的脑海里假想着他登上幽灵船之后将看到什么。

也许,他掀开那个帘子,会看到周德东、蝴蝴、盗猎者还有那个妻子,他们四个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好奇地看。船舱里点着一根蜡烛,昏暗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申三江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过去,也探头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惊——原来船是无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风更大了,那条幽灵船顺风朝远处漂移,越来越模糊。

申三江加快了摇桨速度,终于接近了它。他没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边跟着它一边严密地审视它。

这是一条老船,很普通,当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驾的船,和这条船十分相似。

船舱的帘子还在挡着,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风声。

申三江想起了周德东和蝴蝴,顿时生出满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缆绳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大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他在船舱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横下一条心,猛地把它掀开了。

里面漆黑。

他竖儿听了听,又使劲看了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胆子大了些,朝前试探着踩了踩,没问题,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他的脊梁骨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他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张脸无比苍白!

看来,那个漂流瓶,这条恐怖的“幽灵船”,都跟他有关!也许,他一直口含芦苇藏在船下的水中……

“你!……”申三江惊恐地说出了一个字。

万历在黑暗中木木地盯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又开始打手语了。船舱里太暗了,申三江怎么都看不清他用手语在说什么。

万历的双手越动越快。

申三江终于颤抖着说:“表哥,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行吗?”

万历的手语一下就变慢了,终于停下来,然后转过身,掀开那个帘子,慢慢走出去,那帘子又挡上了。

申三江追出船舱,发现万历已经不见了。他望着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脚下的船猛地倾斜了,然后他“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他的四肢奋力抓挠,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不可抗拒地将他拖向水底……

申三江的大脑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惊恐的一幕又重现了。

申三江没有死。

他被舅舅救了。他离开家之后,舅舅发现他一个人划船进了芦苇荡,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两个人划一条船跟着他。

他担心外甥再出什么事。

起风之后,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条船,可是,等他们靠近之后,却发现两条船上没有一个人。

接着,舅舅察觉到水下似乎有声音,还有气泡冒上来,无疑有人落水了。

于是,他和瘦瘦的父亲一起跳进水里救人。他们竟然救上了两个人,一个是申三江,一个是万历。

他们被捞上来之后,都昏厥了。经过简易抢救,他们像儿时那次落水一样,一先一后苏醒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父亲紧紧握着万历的手,又有些气愤地说。

他没指望儿子回答,因为儿子多少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想到,这一次,他却说话了:“我和表弟来摸鸟蛋……”

再看申三江,他两眼茫然,如同一个傻子。

不久,有一天夜里,村里又有人看到那条幽灵船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出现了,它只有一个拱形的船舱,挡着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