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外公讲的故事

第十三章 外公讲的故事

第二天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之后太阳又亮晃晃地露脸了,地面上升起一股暖暖的蒸气。每次碰到这种情形,我就喜欢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但是我要是不小心的话,很可能会踩到一条蚯蚓。它们这时都爬到走道、石块,或是任何光秃秃的地方,让阳光晒晒它们线条优美的粉红色身体。

“替我抓几条肥胖、多汁的蚯蚓,姬赛。”外公边说边到屋子旁边去拿他的工具箱,“果园里有几只鸟宝宝,我想它们的妈妈大概死了,我们要去喂它们。”

“哦,不要,我才不要用手去抓它们呢!”我说,听起来跟妈妈的口气很相似,“等梧罗回来,也许他会愿意吧。”

雨刚停的时候,外婆与梧罗徒步到杂货店去买东西。他们离开时,我正在练琴,否则我也想一起去的。

我跟着外公修理环绕一楼走廊上的一些摇晃的栏杆。他正跪在矿渣溪这一边,钉着一道栏杆上的铁钉。我也在他身边跪下,开始把钉子一根根递给他。

“外公,为什么一个人的长相那么重要?”我问。

“我想每个人都得让自己看起来称心吧!”他说。

尽管外公也曾经是一位学校的老师,应该说比较有见识,但偶尔他也会像小时候一样说些俗语。他说这是他的日常语言。

“但是如果有些人实在没办法呢?”我说,声音已经是在吼了。

“像什么?”他也吼起来。

“像暴牙,”我说,“也不是自己愿意的。”

“可以戴牙套矫正啊。”外公回答说。

“哦,假如我鼻子上长了一颗很大的痣呢?”我说。

“杜医生会不要一毛钱替你点掉的,”外公说,“他在那方面很内行的,而且老天知道,我们决不会让我们漂亮的姬赛鼻子上长一颗大痣在镇上走来走去的。”

“那斗眼呢?”我说。

“哦,”外公说,“是不是有人讥笑梧罗的眼睛?”

“对啊,”我说,“是欧伯恩,他很坏。”

“欧家的人你是绝对不能骂的,连尝试都不必。”外公说。

“好像任何时候任何人想去伤另一个人的感情,只要说几句有关他外表的刻薄话就够了。”我说得气急败坏,“一个人只要是个好人,他长得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差别呢?”

“没错儿,”外公说,“但是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却有差别。”

“长得好看并不是一切,”我继续说,“你看罗斯 福总统夫人伊莲娜长得就很普通,可是她却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人,而且那么有成就。哈小姐说这使身为女人的她引以为荣。”

“哈小姐说得很对,”外公说,“再看看亚伯拉罕·林肯总统。我想没有比他更丑的男人了,可是你看他为国家做了多少事。”

话一说完,外公笑着拍拍我的头。

“不过,姬赛,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看起来就是舒服。”

“妈妈比我还 在意我的外表,”我说,“都是她要我留这一头马鬃似的头发。”

“孩子,我告诉你,你那头头发,虽然被你叫成马鬃,但的确是好看得很。大家对你的头发都忍不住称赞。”

“我实在很想把它剪掉。难道它不是我的头发吗?要是我想剪掉它的话,难道不行吗?”

“你为什么想做这种荒唐事呢?”

“因为留这头头发实在太麻烦了,我讨厌照顾它。”

“我觉得你妈妈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外公说。

“可是,最重要的问题还 是:一个人长得漂亮或丑陋,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严肃地问。

“你问倒我了。”他说。

外公放下他的鎯头,又从他背后的口袋里抽出一条大大的红香蕉图案的手帕。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走廊上,摘下他的眼镜,开始擦拭镜片。这是外公给我的一个信号,表示他打算跟我说些重要的事。

“告诉你一件事,姬赛,这事可能你妈从来就没跟你说过。”他柔声说道。

“快说。”我说。

“让你把头发留得这么长,这么光亮,其实是你爸爸的主意。”

外公说完,摸摸我的马尾辫。

“他去世的时候,你才5岁,但即使是那个时候,你也好看得很。我记得在他过世的几星期之前,有一天他跟你妈妈说:‘小爱,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要剪掉我们美小姐的头发。’”

“小爱答应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决不剪你头发的缘故。”

我没有说话,因为有一个好大的东西卡在我的胃里,所以我不得不把口水吞了又吞,眼睛眨了又眨。这光景有些接近外婆告诉我,爸爸那天“……骑着一匹黑马翻越冷山而来……好大的块头……坐在马鞍上的身子又高大又英俊……”。

“好了。”外公满不在乎的样子,活像我们谈的是别的一个家伙似的。

“外表就是外表而已,姬赛,不是真正的自己。我在教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最好看的女孩和男孩也可能和毒蛇一样恶毒,而最丑的男生和女生却可能是心肠最好的。但这也不是说长得漂亮的人就不是好人。他们也可能是……就像你妈。重要的是心地善良。”

“那为什么大家还 盯着梧罗的眼睛?大家都该看得出他是多么好的男孩。他很有趣,又会说那么多故事,而且他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特别。”

“我知道,”外公说,“他就像你说的一样好,他也非常敏感,就像美女一样。她最希望的就是像你妈妈长得一样美,可是她并不美。镇上的人一直都拿她们两姐妹比来比去。他们甚至会当着美女的面说小爱长得多美又多好。

“她和卜艾瑞私奔的时候,心情很低落……仿佛她找不到更好的了——我并不是说卜艾瑞有什么不好,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可是,美女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状况,就嫁到那个阴暗的山边,直到中午太阳才照得到的地方去住。

“而跟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要什么也是一样。我们原本希望送她到最好的学校,跟最好的学生一起学钢琴。她的钢琴弹得真好。姬赛,你在这方面跟她很像。”

我既惊讶又高兴,因为这是外公第一次提到我弹钢琴的事。我才想到大家除了对我的外表称赞有加之外,就从来没说过其他赞美的话,因为光是称赞外表的话就说不完了。是啊,我想,偶尔有人说我蛮会说笑话,但是,我总是在想,要是我能像梧罗那么有趣,或是那么有天分,那么聪明,让人禁不住仰慕的话,该有多好……就是不要只是漂亮而已。天底下一定有比长得漂亮更重要的事情吧。后来我又想到,一个漂亮女孩子说这话太容易了。但是对可怜的美女阿姨来说,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要长得漂亮。那么答案是什么呢?我搞糊涂了。

我渐渐感觉出外公的声音变得激动且大声起来。

“那是美女的选择,”他说道,“她要跟卜艾瑞的家人一起过着落后的生活。你外婆和我过去看她,她总是让我们觉得不受欢迎。后来她每次看见我们来,就干脆躲起来不见了。

“‘跟他们说我死了。’她会这么告诉卜艾瑞。这样是很无礼的,你知道。可是卜艾瑞会把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再告诉我们。这实在太伤你外婆的心了,她总是哭着回来。我很生气。

“后来梧罗出生了,我们过去看他。她对我们的态度比较好了,所以我们就常常过去。我们会给她带些书,因为那是她唯一愿意接受的东西。

“我们猜想她是为她的生活境况感到尴尬,所以就不那么常去了。偶尔我们会碰到她和梧罗在大街上买东西,她也蛮友善的。有一年的内战阵亡将士纪念日,他们母子俩也来参加典礼,并且还 给祖坟献花。

“等你爸爸过世之后,她开始偶尔过来拜访,你妈妈每过一段时间,也会带你到他们那儿去跟梧罗玩儿。我还 以为或许这么一来,美女和小爱可以和好如初,又成了好朋友、好姐妹,可是却一直没有。

“她从来不对小爱或是对我们吐露她心中的感觉。她从不说她需要任何东西,从不说她后悔了,或是心情郁闷,或是想回家的话。你问她一切都还 好不好的时候,她就回答说很好,一切都好。卜艾瑞很好,宝宝也很好。”

外公清清喉咙,一手抚过他愈来愈秃的头顶。

“要是她说了什么就好了。任何一点点暗示也好,我们都会为她做任何事。我们把她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重要。”

“外公,也许她比你们想的更快乐也不一定。”我说。不过从梧罗说的话中,我知道这并不是真话。

“不对,孩子,不。我从来不相信她跟他在一起会很快乐。他们的结合注定没有好结果,因为那是冲动之后的愚蠢之举。我敢说他们两个都很后悔。”

“可是,外公,她决不会说她很后悔。”

“不会,她太骄傲了。但她也从来没说过她很快乐的话。她根本什么也没说。一字不提,跟我们一字不提。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外公,你想有没有可能……唉,我实在很不愿意这么说,可是……”

“说出来无妨。”外公说。

“你想卜艾瑞姨夫跟美女阿姨的失踪有没有一点儿关系?”

外公仰望蓝天,什么话也没说。我想他正试着要决定他真心相信的究竟是什么。我想的是那个坐在卜艾瑞姨夫福特车里的金发女人,但是我不知道外公有没有看到她。

“外公?”我催他,“有没有嘛?”

这时,突然传来好大的一声“没有”,但不是出自外公的口,而是梧罗,他人就在离我们很近的院子里。他已经回到家,而且绕了一圈。我们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已经听多久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所说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因为我们家的人讲话都那么大声,想不听见也难。

“没有!”梧罗又说了一遍,“你敢说有!”

“当然是没有,梧罗,”外公轻声说道,“我们才不会相信这种事。”

梧罗鞋跟一转,随即迈开大步,跨过院子,朝矿渣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