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烧烤晚会

第十二章 烧烤晚会

“我就要坐在树桩上!”欧伯恩倔强地说。当时是6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我们都围坐在火堆旁。

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傍晚。除了被伯恩杀死的一只黄蜂和几只小蚊子之外,没什么虫子来烦我们。那里只有一根树桩,因此我建议大家像印第安人一样席地而坐。可是伯恩有时候实在是像杠头似的,顽固得很,执意要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我猜我们一碰到伯恩都变得有点儿胆小,因为他有打人的恶名,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

“哦,当然!”梧罗说得诚心诚意,脾气很好的样子,“要是伯恩想要坐在树桩上,那就让他坐吧!”

于是也不管我喜不喜欢,伯恩已经一屁股坐上了树桩。我心里老大不情愿,因为这么一来,他就比我们高了一大截,我们都得抬起头来看他。最糟的是,他决定说个故事给大家听。这阵子似乎大家都有故事要说。

他说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时,我们都礼貌地听着,唯一不同的是,他说这故事发生在他的阿姨身上,但我们都很清楚他在撒谎。他说有一天,她正在吃从店里买回来的一罐西红柿,结果在西红柿里发现了一根人的手指。她觉得好恶心,吐了一整夜 。后来她写信给那家西红柿罐头厂,他们很确定地说没有错,原来他们有一名工人在工作时削掉了一根手指,可是没有人找到那截手指,不过他们很感谢伯恩的阿姨,现在他们知道了指头的下落,于是又送她一整箱西红柿罐头作为赔偿——不过她没有接受就是了。

我们告诉伯恩这个故事真好听。

狗狗跑到我和詹艾德的中间,吞下一块不知是什么人掉在地上的烤肉。然后它叹了一口气,才在我身旁躺下,并且把头搁在我大腿上。

“梧罗,现在该你说个故事给我们听了。”莉妲说。

“怎么回事,胖子?”伯恩生气地说,“不喜欢我的故事吗?”

莉妲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来。

“说到手指被切断,”梧罗迅速说道,我注意到他一手轻抚莉妲晒得红红的胖手臂,“让我想起一个好故事。两年前的冬天,天气冷得足以让雪人也冻坏。我的米莉婶婶病得很重,其实她已经病得快死了。我和爸爸妈妈都去到她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罗素叔叔的地方。巧的是在一个很特别的时刻,房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时米莉婶婶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说:‘小梧,我的孩子,死不算什么,不过是改变你的形体罢了,像水变成蒸汽一样,懂吗?’然后她就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哭得眼睛都快坏了,因为我很爱她。”

威利打了好大一声嗝。他已经吃掉四根热狗肠。我们正在烤章鱼,味道好得让梧罗已经停顿了好几次,也舔了好几口。

“我们第二天就把她给埋了,”梧罗继续说道,“罗素叔叔穷得没有钱请人代办丧事,也没钱买棺材,所以他自己用松树做了一口棺材。米莉婶婶向来喜欢松木的味道。而且他用来衬底的,也是米莉婶婶以前缝到被子里的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料子,说是要使她保持温暖。然后他替她穿上她那白色的婚纱,因为那是她穿过唯一的一件好衣服。他仍旧让她手上戴着那个结婚戒指,因为他怎么也摘不下来。反正那不过是一颗很小很小的钻石,但她总是感觉十分荣耀。自从她嫁给罗素叔叔以来,就从来没有把它摘下来过,并且告诉大家,当初他是多么省吃俭用了三年,才攒够了钱,专门到巴尔的摩订购的。

“我们都来到了墓地——卜家和洪家的亲戚都到了。米莉婶婶嫁给罗素叔叔之前姓洪,不过别以为这样人们就不喜欢她了。所有的邻居也都来了,包括史家的人。我告诉你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决不错过任何葬礼的,尤其是巴蒂与歌蒂。

“于是我们就在住家上方,也是所有卜家人安息的地方,举行了一次墓旁的告别仪式。首先是由牧师和我们一齐在掀开的棺材旁祷告。之后,我们把红红的莓果放在她身上,因为大冷天的,附近根本找不到一朵花。接下来,罗素叔叔用他做的皮带子把棺材盖绑好,再把她放到下面的洞里,然后铲土把她的棺材覆盖起来,我们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之后就开始下雪了。”

一时间,除了蛙鸣与患有气喘的戴福南的喘气声之外,大家都没有一点儿声响。一阵清风拂过苹果树,一只猫头鹰也呼呼地叫着。我们不禁冷得发抖,往火边愈凑愈近,活像是我们也感受到梧罗说的大冷天的寒意似的。

“妈妈、爸爸和我事后到罗素叔叔家为他准备晚餐,并且陪伴他,因为他实在太伤心了。天色转黑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我想你们会留下来过夜 吧?’

“我们说大概是吧。到了10点钟,雪下得好大。我们在火炉里添加燃料,再紧紧裹着被子,悄声聊了好一阵子,多半都在谈米莉婶婶的事。”

梧罗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似乎属于她才有的好闻的味道,墙上则是处处暗影,我不禁想,她会不会就在附近?她听不听得见我们说话?她不是说死亡不过是改变形体吗?所以她可能正是其中的一个暗影,或者是那闻起来好香的一种味道吧。

“后来罗素叔叔上其中一张床睡觉去了,妈妈与爸爸睡另外一张,剩下我睡在火炉前面的地板上。但我不在乎。我想我正好可以看守炉火,让炉火烧一整夜 。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的事。我那不久前才死掉的老狗摩西,我一直都还 很怀念它,所以又梦到它了,可是同时又好像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小梧’——好轻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又说:‘小梧,我好冷。’后来又是一声:‘小梧。’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叫我‘小梧”,你们知道是谁吗?”

“谁?”

我们不约而同地问,但我们明明知道是谁。

“就是米莉婶婶!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那样叫过我。我浑身发抖地醒过来,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我努力倾听,但是四下一片寂静。我从离我最近的窗子往外望,外面的雪已经堆得很厚了。然后,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儿了。我可以感觉到一股冷风吹在身上,我想门一定是被吹开了,于是我转过身子看看大门。这时我巴不得自己死掉。她就站在四敞大开的门口。”

“谁?”

“米莉婶婶!”

“她的鬼魂?”

“我当初也那么想——一个鬼魂!可是那个身穿白衣站在那里的人真的是她,她的头上盖满了雪,胸前也流的都是血。”

“血?”

“对啊,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只手朝我直直地伸过来。流血的就是那一只手。

“‘小梧,’她说,‘我好冷呀。’

“我开始大叫。要是你们看见一个死掉的女人三更半夜 站在飘着雪的门口叫你的名字,你们又会是什么感觉呢?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不会觉得好过的。如果我和外公、外婆一样是老人的话,八成马上就发心脏病了。当时的我已经差不多快吓死了。

“妈妈、爸爸和罗素叔叔冲了出来,当他们看见米莉婶婶的时候,三个人都吓得无法动弹。我敢说世界的自然定律就在那个时候完全逆转过来。你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后来还 是罗素叔叔第一个恢复了理智。他抓住她,把她带到炉火旁边。

“‘我的宝贝回到我身边来了。’他说。

“一切搞清楚以后,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史家的两姐妹巴蒂和歌蒂在墓地旁的葬礼看见米莉婶婶手上的钻石戒指,于是决定把她挖出来,摘走她的戒指,然后再把土填满,没有人会看出有什么差别。可是当她们试着要摘下戒指的时候,却怎么也摘不下来。于是她们拿了一把刀,硬是把她的手指剁了。

“就在那时候,米莉婶婶坐起来大叫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结果巴蒂和歌蒂被吓坏了,尖叫着撒腿就跑,米莉婶婶才从坟墓里爬出来。她有一点儿摸不着头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 知道回家的路。”

“这怎么可能?”葛纳说,“她死而复生了吗?”

“当然不是,葛纳,她打一开始根本就没死。我们把她活埋了。不过她看起来真的好像死了。巴蒂和歌蒂因为想盗她的墓,反而救了她一命。”

“哦,那她后来死了没有?”戴福南想追根究底。

“没有,那天晚上,罗素叔叔带她上诊所。他们替她把手上的伤口缝好,让她休养了一阵子,才又放她回家。直到今天,她都还 活蹦乱跳的。”

“巴蒂和歌蒂呢?”詹艾德问。

“她们两个一夜 之间都变得满头白发。后来大家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俩都在教堂里赎罪,而且发誓再也不敢偷东西了,还 拜托牧师把米莉婶婶的戒指还 了回去。她们原本把那个很小很小的戒指放在一个阿司匹林的药罐里,旁边还 塞了一堆棉花。经过了这件事之后,米莉婶婶就只能把戒指戴在小指头上了,不过,她说这跟她的一条命比起来,还 只是很小的代价。”

“梧罗,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 是你编出来的?”欧伯恩问。

“是真的,伯恩,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你总是想知道什么事是不是真的。”梧罗说。

“对啊,我就是要知道,”伯恩说,“我不喜欢别人编的故事。”

我们并没有提他那西红柿罐头的故事。

“现在我再讲一个故事,”伯恩宣布道,“这故事和一只有狂犬病的松鼠有关,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等一下,”苏佩姬说,“你说的是哪一个?是兔子还 是有狂犬病的?”(译注:有狂犬病的rabid与兔子rabbit读音相似。)

听到这里,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开始接连说着笑话。梧罗叫我说那个假眼珠的笑话,可是大家都听过了,于是我请他说那“两个帐篷”(“太紧张了”)的笑话。等他说完,大家都听得很高兴。在这一连串的笑话与装疯卖傻的过程中,我抬头瞥了伯恩一眼,发现他没有一点儿笑容。这下可糟了,一定是什么人把他得罪了。他看梧罗的眼神,像是巴不得把他狠揍一顿。

“嘿,梧罗!”他突然大吼一声,“你妈妈是不是斗眼?”

这句恶毒的话像一条湿毛毯似的,坏了大家的好兴致。大家默不作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猜我们是在想该说什么,才不会让伯恩更生气,或是不会激得他说出更多侮辱梧罗的话。

“没有,”梧罗终于说话了,“只有我。”

“哦,那你是遗传谁的?”伯恩仍然穷追猛打,“也许她们这些女孩子很爱听笑得了不得的笑话,让你的眼睛乐得越来越歪了,是不是?”

原来是我们打断了他的狂犬病松鼠的故事。显然我们并不在乎他的故事,而他却对梧罗嫉妒得不得了。

“这样好了,我就告诉你,”梧罗开朗地说,“老天爷在替我们选长相(looks)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是书(books),于是我就说:‘我要滑稽的!’”

我们听了又笑得歇斯 底里。这就像举一反三的笑话,每个人都可以触类旁通。

“等到老天爷选脑袋瓜(brains)的时候,”苏佩姬开始了,“我以为他是说疼痛(pains),所以我就说:‘我不要。’”

“后来他选鼻子(noses)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是玫瑰(roses),于是我就说:‘给我一个又大又红的!’”威利说。

一个个笑话就这么倾巢而出。我又偷偷看了梧罗一眼,他似乎还 是玩儿得很高兴。

等大家都走了,我才对他说:“关于伯恩的事很对不起,梧罗,下次我们根本不要邀请他来。”

“哦,没有的事。别为伯恩的事担心,”梧罗开心地说,“他大概好一会儿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了,因为他正忙着抓痒呢!”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你知道他说什么也要坐的那截树桩吧?”

“知道啊。”

“那可是虱子的全国总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