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复活节岛》·作者:金涛

5个小时的飞行快要结束,机舱头顶的指示灯闪起“系好安全带”的信号,我贴着舷窗朝下望去,飞机正在倾斜,象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陆点。吐着白沫的浪花清晰可见,奔涌的波涛如同一盆骚动的熔化的碧玉不断变幻奇异的图案,但我的目光此刻关注的只是那块神奇的土地,我似乎是在捕捉难忘的第一印象,这个在梦魂里萦绕了多少年的孤岛。

蓦然,机翼的顶端象是贴着浪花掠过,轻盈地避开赭红的礁石,接着,闪现了一片悦目的碧绿,生机勃勃的生命之绿。啊,这就是梦里寻它千百度的复活节岛,我终于万里迢迢来到她的身边。

1

复活节岛的形状宛如一个矮矮的等腰三角形,有人形容它象拿破仑的军帽。在三角形的左边,集中了岛上的精华,除了马塔维里机场,还有一个堪称现代化的村镇———汉格罗阿港,我们下榻的APINO NUI旅馆离汉格罗阿还有一公里,算是它的郊外吧。

天色尚早,放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海边,远方那声震如雷的涛声早已撩拨得我坐不住了。

眼前紧贴海边的公路,大道无人,烈日耀眼,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多种,碧蓝的天空深远透明,竟无半缕云彩,海水呈深蓝色,象熔化的蓝五一般纯净可人。风很大,但湿润而柔和,一望无涯的大洋片帆皆无,唯有前簇后拥的波浪象一条条银链朝岸边滑行而来,待到将近时浪头昂起,如百米冲刺的赛手猛然加速,喧嚣着,呐喊着,扬起白花花的身躯,似乎生死不顾地朝着礁石岩岸一头撞去,顿时肝脑迸裂,血花纷飞,轰然的巨响伴随着一阵冲天的雨雾溅落下来。顷刻,这浪涛的葬礼归于沉寂,浪消石现,远方的银链依然平静地重复着刚才的一切。

南太平洋星罗棋布的岛屿中,恐怕很少有象复活节岛这样拒客于千里之外的小岛了0它不象那些青葱悦目的珊瑚岛有着洁白如银的沙滩,椰林环抱的礁湖,以它的妩媚和安宁抚慰远航水手一颗疲惫的心。它也不象那些山泉汩汩、硕果压枝的岛屿,以它的富饶和秀丽吸引着远洋归来的漂泊者。复活节岛不是这样,它是壁垒森严、令人可怖的一座藏在大洋深处的古堡,三角形的三个伸向大洋的触角,屹立着陡峭高耸的火山,如同警戒过往船只的碉堡。那里礁石林立,悬崖逼岸,形势十分险恶,船只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敢在那里登陆呢!

海滩附近,如今是岛民聚居之区。海边屹立数尊高大完整的“莫阿伊”石雕人像,远远便可窥见它们远眺大海的身影。岸边一带地势平坦,杂树丛生,土红色的大道向左右延伸,绿树掩映着幢幢洋铁皮覆顶的陋舍。再向北去,宽阔的大道两旁绿草如茵,野花芬芳,时不时露出一幢幢建筑别致的房舍,有旅馆、邮局,出售当地手工艺品的商店,这便是岛上唯一的现代化村庄——汉格罗阿。

我穿过地面灼热的大道,径直走向路旁一家临街的农舍,树影笼罩的房檐下,有位赤膊的老人正在那里雕刻。走近一瞧,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握着一柄很细的雕刀,在一块木质细密的红木上雕刻一具体态瘦削造型别致的人形雕像,它的头部是一只鸟头,但身躯却具人形——这即是复活节岛最为崇拜的“鸟人”。

我后来得知,复活节岛土地贫瘠,多属不毛之地,除了长草可以养羊而外,谈不上有规模的农业。岛上居民除了靠海吃海,捕捞龙虾和金枪鱼,多赖旅游业为谋生的主要来源。象这位老工匠雕刻的木雕,还有一些人就地取材用火山岩雕刻的石雕艺术品,在机场、旅游工艺品商店和各景点都有出售,其中尤以木雕艺术品最为精致,其价格也相当昂贵。

告别老工匠,走向海边,码头的栏杆前立着一尊白色的雕像引起我的注意。这尊雕像高约2米,涂着白漆,是西方世界常见的耶稣基督的雕像。在它身后不远的岸边,是那高大粗犷、保持着原始入神秘氛围的莫阿伊雕像。只是后者久经风风雨雨,有的雕像残破不堪,更有一尊雕像的头部已从脖颈折断,翻倒在雕像的足下。

望着这尊屹立海边的耶稣基督的雕像,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它与周围的环境气氛极不和谐,异常刺眼。如果说莫阿伊石雕人像代表着复活节岛土著居民固有的原始信仰,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这尊金发碧眼的神像却是外来的强加在复活节岛的文化和宗教——实际正是如此,复活节岛一部悲惨的衰亡史,正是在这种仁慈的宗教外衣掩盖下,演出的一幕鲜为人知的血与火的历史啊。

2

半夜里被一场大雨惊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倾盆大雨似乎无休无止。聆听这震撼心灵的风声雨声,我不禁想起几个世纪以来洗劫复活节岛的血雨腥风。尽管复活节岛如此远离文明的世界,但它也无法避免人类的贪欲和暴行的摧残,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巨大悲哀。

所有关于复活节岛的发现史,都记载了荷兰西印度公司的一支由3艘航船组成的太平洋探险队,在1722年率先访问了这座小岛。由荷兰海军上将雅各布·罗格文率领的船队是在绕过南美南端的合恩角,于1722年4月22日这天发现这个奇异的小岛的,由于这天是“基督教复活节”的第一天,罗格文把它命名为复活节岛。也有的文献说,罗格文所以称它为复活节岛,意思是“我主复活了的土地”。但是这个岛上的原始居民对自己的故乡却另有称呼,他们称之为“吉—比依—奥—吉—赫努阿”,即“世界中心”的意思,而波利尼西亚人以及太平洋诸岛的土著居民称它为“拉帕—努依”(RaPaNui),这个名称更令人费解,也颇含神秘色彩,因为直译过来就是“地球的肚脐”。

雅各布·罗格文(Jacob Roggween)带领的150名荷兰人登上复活节岛,有资料证实他们的船在岛的东岸抛锚停泊,因此他们立即就被耸立在岸边的雄伟的石像吸引住了。实际上,复活节岛的自然景观并没有引入之处,耸立的火山够不上雄伟的气势,瘠薄的火山灰和火,山熔岩覆盖的岛屿景色单调,既没有奔腾的河流,也没有珍禽异兽,而且岛上的居民住在芦苇盖的简陋小屋里,过着极原始的贫困生活,估计约有5000人左右,是红头发、肤色很浅的波利尼西亚人。

然而和岛上原始居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尊尊巨石雕像,使荷兰人感到惊心动魄。无论他们走到那里,都遇到这些屹立在石砌平台上的巨人的警惕的目光。石像似乎是有生命的,它们的脸部表情十分生动,有的安详,有的沉思,有的怒目圆睁,有的脸色阻沉,荷兰人看到许多石像头上还顶着巨大的赭红色的圆柱形头饰,它们至少有10米多高,都是用整块石头雕成。除了发现数以百计的石像,荷兰人还在岛上看见许多石块砌成的墙壁、台阶和庙宇。

充满好奇的复活节岛土著居民对欧洲人的首次来访,怀着十分天真而善良的心情,就象见到天外来客一样。然而荷兰人回报他们的却是文明世界的见面礼,对聚集岸边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射击。所有的刽子手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荷兰人声称这仅仅是为了恫吓岛民,后来有人对这类屠杀手无寸铁的复活节岛居民的暴行说得更俏皮,是“为了在岛民的记忆里深深留下火枪武器有致命威力的印象”。

罗格文的发现使西方世界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太平洋孤岛上奇特而神秘的原始文化。在长期与世隔绝的封闭环境里,岛上居民形成了一种独有的生活方式,并创造了丰富多采的文化艺术。他们有古老的神话传说,有粗犷淳朴的音乐舞蹈,有独具特色的建筑艺术和手工艺品,有耐人寻味的民风习俗,当然他们建造的巨大石像和令人费解的文字,是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历史奇迹,至今仍是各国探险家和学者乐于探索的自然之谜。

遗憾的是,人类一开始忽视了复活节岛古老文明的历史价值,没有采取明智的措施加以保护,相反,野蛮的掠夺和愚昧的举动摧残了这株脆弱的文明之花,使它无可挽回地凋谢殆尽。等到人类清醒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1770年,即荷兰人发现复活节岛后48年,统治拉丁美洲的西班牙人唯恐法国人捷足先登这个太平洋的孤岛,抢先派西班牙船长唐·菲力普·冈萨雷斯率领舰船登上该岛。冈萨雷斯绘制了复活节岛第一张地图,在普瓦凯高原的山丘上竖起了一个十字架,宣布该岛归西班牙所有。为此他们还举行隆重的仪式,让土著人和他们签订领地协议。当岛上的首领在归属文件上签字时,他在协议书上郑重地画了一只鸟——这是岛上的一种表意文字。

这是西方人第一次知道复活节岛上盛行一种奇特的文字。

1863年,法国传教士埃仁·埃依洛和另一个依波利特·罗歇尔神甫来到岛上。这些上帝的使者最大的“功绩”是使那些幸存下来的岛民皈依了上帝。为了彻底铲除多神教的罪孽,这位自作聪明的法国传教士下令烧掉那些有文字的“科哈乌·朗戈一朗戈”木板。损失是无法估计的,人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有限的几块“科哈乌·朗戈一朗戈”木板,是这次浩劫中幸免被毁的。因为有的岛民不忍心失去祖先留下的古代遗产,便将它们偷偷地藏在外人无从知晓的秘密洞穴里,还有人将这些珍贵的木板造了一条小船,后来人们折船时才发现了船木全是一本无人能识的天书。但这些具有重大价值的木板,所剩无几,据说至今仅有26块散见于世界许多国家的博物馆里。

不过,真正看见“科哈乌·朗戈一朗戈”的正是1863年到岛上传教的法国传教士欧仁·埃依洛。这位从圣地亚哥圣灵修道院来到复活节岛的法国传教士是第一个生活并在岛上去世的欧洲人,他的坟墓如今仍完好地保存在岛上的教堂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欧仁·埃依洛虽然对受到种种人间苦难的复活节岛土著抱有同情心,企图用宗教的力量安慰他们的不幸和精神痛苦,但是他的传教基督福音的直接结果却导致了复活节岛古代文明的毁灭。以“科哈乌·朗戈一朗戈”为例,是他第一个报道了“在复活节岛每个居民的家中,几乎都有木头条板或棍子,上面布满了用黑曜石刻写的象形符号”,也是这位法国传教士下令烧掉这些有重大价值的条板,理由是与过去的传统决裂,一心皈依基督教,做上帝的信徒。因此当科学家发现这种会说话的木头的身价,怀着抢救历史遗产的愿望前来搜集时,他们的失望和遗憾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有的资料说,欧仁·埃依洛从塔希提岛大主教那里得到启示,最终认识到发现这些象形文字对于研究复活节岛历史的重要性,并且也虽致力于解释这一奇怪的图画符号,但是他的自作聪明的举动却使复活节岛的历史陷入黑暗——这些记载着复活节岛的神秘过去的文献毁于西方文明之火,再加上岛上屡遭殖民者的浩劫,那些熟悉这种奇妙文字的学者相继惨遭不幸,致使破译象形文字的希望近于破灭,于是,复活节岛上发生的一幕令人扼腕长叹的“焚书坑儒”,就这样造成历史的中断,以致“会说话的木头”从此保持沉默,成为蒙上神秘色彩的天书了。

今天,复活节岛的居民没有人知道这些象形文字表达了什么内容,他们也是这些古代文字的文盲。

关于“能说话的木头”的用途,有的资料说它是祭司们在隆重的宗教仪式上使用的圣物,祭司手举木板,吟唱关于生命、死亡、爱情的诗歌。而诗歌的内容有的是诉说古代的传说,也有的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事件,也有的资料认为,这种象形文字的木板是描述了一椿纠纷或案件的判决书。然而所有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都不过是一种大胆的、缺少根据的推测,因为人们至今也不知道如何阅读复活节岛文字的一个单词或者一个符号,又如何判断出它包含的内容呢?

不可否认,许多国家的语言学家、考古学家都投入了“科哈乌·朗戈一朗戈”的古怪符号的破译,他们就象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前进的人,企图找到一线光明透入的出口,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希望仍是渺茫的。

有人认为这种文字是从南美大陆传入的;

有人认为它起源于印度,可能与印度南部的铭文有关;

也有人认为复活节岛的文字不仅同印度斯坦的象形文字相似,而且同古代中国的象形文字和东南亚的图画文字也有相似之处;

也有人认为它根本不是文字,只不过是装饰图案的一种符号,是编织物的花纹;

也有人证据确凿地宣布,这种文字是某种有声语言,它的基础和古代东方的文字,例如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埃及的象形文字的基础是一样的。

很难对这些结论做出判断。“科哈乌·朗弋一朗戈”木板上刻写的象形文字,无疑是这个不受外界影响的小岛孕育起来的一种智慧的创造,它是打开复活节岛无数秘密的一把钥匙,可惜由于人类自身的失误,也许很难弄清使用它的方法,至少在我们可以预见的时间内。

在人类古文明史上,留下了多少类似的千古遗恨啊!

3

清晨,雨停了,翻飞的乌云随着阵阵海风在湿润的旷野和起伏的山峦飘逸。大海还是骚动不安,卷起一道道白练,阴郁沉闷的嚣声远远传来。

我踏着吸饱了雨水的大道向海边走去,一路上碰不见人,清晨的小岛异常宁静。这里生活的节奏是缓慢的,现代化的文明世界与它完全绝缘。它象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迈着沉重而悠闲的步子,在淡泊的生活中打发光阴,不慌不忙,不计时日,任凭时间的长河从它身旁悄然而逝。

和这种安详恬淡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最为谐和的,恐怕要数那岛上随处可见的莫阿伊石雕人像了。他们在晨光微熹中醒来,抖落身上一夜的雨水,任清凉的海风拂去脸上的倦容,然后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这块熟悉的土地。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铭记于心,但他们永远保持最大的沉默,似乎在暗示人类,对于世间一切伟大的和平凡的,高尚的和卑鄙的,可歌可泣的和令人沮丧的,最值得表达情感的方式是保持沉默。

西海岸一片空旷的海滨高地扑入我的眼帘,这里地势平缓,有茂密的野草和开阔的视野,在濒临苍茫大洋的海岸高处,用黑灰色的火山岩砌起的石头平台上,一尊雄伟而完美的莫阿伊,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我。

在复活节岛的陆地与大海的交界线,所有的莫阿伊石雕人像都象尊神一样供奉在石砌平台上。长方形的石台好似祭坛,长50—60米不等,高和宽约在1—3米之间,大小也不一样。保存完好或者经过修茸的平台——当地称“阿胡”——还有石块铺筑的台阶或倾斜的护坡。这一片扇形的海滨高地的“阿胡”共有三座,也是经过一番清理、发掘和修复才形成今天的规模。这要归功于智利大学、怀俄明大学和国际遗址基金会的功绩。在他们的资助下,美国和智利的考古学家在1969年至1970年用起重机、绞车和钢丝绳使这些倒塌的石像重新归位,当然他们的工作得到了岛上居民的大力帮助。

不过,三座相距不远的“阿胡”上面的供奉的石像,多数破损相当严重。有一座“阿胡”上面是五尊群像,当中的一尊头部削去一半,而右边一尊个体最小的头部已经砍掉,不过这五尊石像造型各异,风格古朴,别有一番韵味。与这组群像相距百十来米的另一座较矮的“阿胡”,上面屹立的石雕人像也是免冠的,个头较大,但雕刻的手法比较粗糙。

唯一保存完好的这尊石雕人像立在高大的“阿胡”之上,它和所有海边的石雕人像一样,背海而立,高约10米左右,硕大的脑袋戴了一顶赭红的石头帽子,这顶石帽的确是“戴”上去的。石料的颜色、质地与建造石像的石料完全不同,式样颇象我国北方人冬天常见的皮帽,唯上部凸起。这座石像所以格外引人注目,在于他的造型十分细腻传神,雕刻工艺相当熟练。他两眼圆睁,炯炯有神,目光微呈向上凝望的神志。长耳方颏,隆鼻薄唇,微突的嘴唇紧闭,如同一位反背双手肃然而立的人。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总感到有一种高深莫测、难以触摸的心态,既威严又心事重重,既不满又克制着心中的忧郁,总之绝对谈不上是愉悦欢欣的。复活节岛上所有的石雕人像,不论是完工的还是半成品,不论是出于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作品,你绝对找不到一尊象弥勒佛那样开怀大笑喜上眉梢的神态,他们或阴忧,或沉思,或冷漠,或严肃得叫人心情压抑,他们的心态似乎是复杂的——如果可以称作“心态”的话,这种现象恐怕不是偶然的。中国佛教的殿堂供奉的五百罗汉,虽然形态各异,但喜、怒、哀、乐,人生百态,毕竟都有反映。为何复活节岛几百尊石雕人像没有一张笑脸,个个神情严肃,心情不悦,这难道不是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雕刻大师留下的一个难解之谜吗?

也许,这也是复活节岛的莫阿伊石雕人像所以震撼人们的心灵,形成一种莫以名状的神秘氛围的原因。

莫阿伊石雕人像神态各异的造型,以及隐藏在石像背后的秘密,至今仍然令人困惑不已。由于现在的复活节岛居民没有一个人参与过石像的制作过程,甚至连年岁最大的老人也不知道石像的来历,这种神秘之感越发增加了它的浓重色彩。人们不知道这些石像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超自然的力量,是岛上原始宗教崇拜的神祇,还是岛上神化了的领袖人物和英雄豪杰,如他们的祖先、酋长或首领;或者象有的学者认为的那样,“最早的石雕是代表神和被岛民们神化了的祖先,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雕像就逐渐变成了一种装饰品。”

撇开石像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不论,仅仅就石像的制造加工过程,也使研究者难以用常理加以解释。这和其他大陆古文明发源之地的情况不同,复活节岛不过是一个面积很小的弹丸之地,又与其他大陆毫无联系,自古以来处于封闭状态。当荷兰船长罗格文首次登岛时,他所发现的小岛充其量不足6000土著居民,生产力极其低下,仍然停滞在落后的石器时代,生活极其贫困。即使是二十世纪的今天,岛上恶劣的自然条件,贫瘠多石的荒原,动植物资源的匮乏,再加上与世隔绝的状况,使岛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受到极大限制。以此类推,人们很难想象,在生产工具极其落后,缺乏机械力量的条件下,岛上的原始居民是怎样完成这样庞大的石像的制作,又是用什么方法将这些笨重的石像从很远的地方搬到海边。即使是今天,把一顶重达几吨的石帽安放在石像的头上,也谈何容易。那么,复活节岛的古代工匠又有什么超人的本领呢?

不仅如此,任何古代的宏伟工程都离不开庞大的劳动大军和雄厚的物质条件。可是复活节岛庞大的石像工程能依靠什么呢?它无法聚敛巨大的社会财富,也无法用战争征服别的岛屿或大陆的部落,获得大批廉价的劳动力;它的赤贫的土地甚至无法维持一支雕刻大军的温饱,去从事旷日持久的石像制造工程。

但是,复活节岛毕竟在大海中升起的方圆不到两百平方公里的孤岛上创造了举世瞩目的辉煌历史,它用石头的永恒记述了一个不同凡响的民族非凡的创造力,用神秘的石像和刻在木板上的符号,以及无数刻在岩石上的图案,留给后人无法猜透的神秘的过去。一切社会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在它的面前都无法否认自己的知识是多么贫乏。一切约定俗成的社会发展规律和传统模式,在莫阿伊石雕人像的眼里该是显得多么可笑。

我望着一尊尊石雕人像陷入沉思。当屹立在晨曦中的石像,背枕着朝霞染红、金光灿灿的大海,以嘲讽的神态凝望着小岛的荒原和飘浮的炊烟,孤岛开始新的一天之际;或者,当薄暮升起,石像拖着长长的身影融入夕阳的余晖之中,黑夜又笼罩山岭原野之上,这种无可名状的神秘氛围更加令人感到压抑。

答案究竟在哪里呢?如果莫阿伊能够开口说话,也许他会告诉我的。

4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当我在复活节岛布满黑石头的熔岩平原漫步,或者登上山岗眺望蔚蓝色的大洋时,我的潜意识不由自主地唱起这首优美旋律的流行歌曲。

“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聆听着声震如雷的涛声,再看看空濛无帆的大洋,我再次想起这个困惑不已的问题。不错,海尔达尔酌探险似乎有力地证实关于复活节岛的居民起源于南美的结论,还可以列举一些证据说明复活节岛以至波利尼西亚人都来自南美,可是他的论据也不是无懈可击的。考古学家发现,复活节岛早在公元四世纪就有人定居,而且在公元九世纪,岛上的人就开始建造巨大的雕像,可是南美印第安人创造的古代文明遗迹却是公元六世纪至十世纪的产物,时间的差距似乎无从得到合理解释。何况,从南美大陆乘木筏漂流到波利尼西亚群岛的航行,虽然可以说明古代航海家航行的轨迹,但是风和海流同样可以沿着相反的方向越过大洋,也即是说,波利尼西亚人和复活节岛土著的祖先有可能是来自西方。

其实,要了解复活节岛居民的起源并不复杂。因为复活节岛居民使用的语言和太平洋诸岛一样都是波利尼西亚语,而且他们都是波利尼西亚人。我在岛上下榻的APINO NUI旅馆的女店主,据她自我介绍,她是波利尼西亚人和智利人的混血儿,她的母亲是波利尼西亚人。她身材矮胖,皮肤较黑,乌发扁鼻,兼有二者的特点。但这家旅馆的厨娘却是典型的波利尼西亚人,高大的身材,金黄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和扁平的鼻子,据她讲,她的娘家在塔希提岛。复活节岛如今纯种的波利尼西亚人不多,只有70余人,多数是当地人与智利、法国、英国、美国人的混血儿。不过,在欧洲人尚未踏上复活节岛以前,这里的土著居民却是波利尼西亚人的后裔。

复活节岛西南端的拉诺—卡奥火山口旁,在濒临海岸的峭壁顶端有几间石屋,它是岛上举行祭祀活动的圣地——奥朗戈(ORONGO),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一览无余地眺望海平线十分浑圆而深远的轮廓,使人对地球的形状产生丰富的联想。离它不远的海面,有三个露出尖峰危岩的小岛,它们分别是莫多—依基岛、莫多—努依岛和莫多—卡奥卡岛。小岛无人居住,都是候鸟的栖息之地。每逢南半球的春天开始,岛民在酋长和祭司的带领下,在这里举行“鸟人”挑选的隆重仪式。可惜的是,自从1862年秘鲁奴隶贩子血洗复活节岛以后,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宗教仪式再也不复存在了。

由岛上各部落挑选出来的武士,在仪式开始时泅渡到海中的莫多—努依岛,他们藏在阴暗潮湿的洞穴,耐心等待候鸟的到来一—他们等待的是一种黑色的海燕,据称它是岛民崇拜的神马克—马克派来的使者。其余的岛民在奥朗戈的山崖上祈祷,祭祀马克—马克神,默默等候着莫多—努依岛上的动静。

“鸟人”的仪式由来已久,登上莫多——努依岛的武士们目标是等候黑色海燕生下的第一枚鸟蛋,谁最先发现并得到第一枚鸟蛋就是胜利者,但有时他们往往要等几天甚至几星期,于是人们使用芦苇扎的筏子给勇士们送去食物。

仪式的高潮是取得第一枚海燕蛋的勇士飞快地游回奥朗戈的场面,按照传统,他将被剃光头发和眉毛,被命名为坦加诺—玛努,即“鸟人”,于是他在一年的期限内享有全岛领袖的殊荣,而且被视为神的化身受到岛民的尊敬。

“鸟人”崇拜在波利尼西亚群岛并不存在,人们由此对复活节岛原始土著的起源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从复活节岛奥朗戈保存的“鸟人”岩画以及木雕的鸟人图像,研究者在美拉尼西亚群岛找到类似的文化渊源,说明复活节岛对鸟的崇拜是从所罗门群岛传入的。此外,从石雕人像的造型,尤其是复活节岛莫阿伊头上的红色圆柱形头饰,有人解释这是红色卷曲的发髻,而不是帽子,这种红头发的特征正是美拉尼西亚人染红头发习俗的反映。

经过各国学者多年的研究,人们初步了解到这座孤岛上居民起源的轮廓:早在公元四世纪,红头发黑皮肤的美拉尼西亚人来到复活节岛,他们在奥朗戈圣城举行鸟人崇拜仪式,建造祭台式的“阿胡”,竖立了较小的雕像,到了11—12世纪,波利尼西亚人在霍多—玛多阿率领下,乘船来到复活节岛,他们带来甘薯、椰子、甘蔗、土豆等农作物,还带来一种托洛—米洛的树苗,从此开始雕刻巨大的石像,并将它们安放在阿胡上。两种文化在不断交融过程中,既有继承又有发展,从而形成复活节岛独具特色的文化。到了1680年,他们之间爆发了部族之间的战争——至今岛上的居民流传着这次残酷内战的种种传说,结果波利尼西亚人获得胜利,他们不仅消灭了美拉尼西亚人,而且将他们建造的莫阿伊石雕人像推倒在地……

有的学者指出,复活节岛爆发大规模的内战,原因是和石像雕刻工程有关,也是长期积蓄的阶级与民族矛盾的总爆发。由于经年累月地役使大批人雕刻石像,建造祭台,致使岛上的老百姓陷于赤贫。据分析,雕刻一座较大的石像,并将它搬运到海滨,竖在阿胡之上,起码要花费2万劳动力,这对人口稀少、资源匮乏的小岛已成为灾难性的负担。它造成田园荒芜,社会停滞,经济落后,岛民日益贫困化。加上复活节岛位于太平洋地震带,强烈的地震,诱发火山爆发,天灾人祸,必定激起岛民的不满和社会动荡,于是生活在底层的波利尼西亚人终于揭竿而起,将美拉尼西亚人连同他们视若神明的偶像统统推翻了。

复活节岛的南岸人烟稀少,景色单调,唯一可以观赏的是几处立在海边的“阿胡”,但石砌平台上屹立的莫阿伊石雕人像几乎无一例外全都被推倒在地,似乎也没有人想把它们恢复原位。石像倒塌的方位都是倒向小岛,如同海上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它们推下石台。有的石帽被掀出很远,这倒使我有机会观察它的形状和岩石成份。它和雕刻石像身躯的石料完全不同,而且不会出自同一个产地。石帽是红色的火山砾岩,质地疏松,用手指头轻轻一掰,可以抠出小块,估计它的重量是较轻的,和火山浮石差不多。在一处颇为壮观的阿胡上,女向导指着一个洞穴叫我们看,那是阿胡石台的基部,两尺大小的洞口,里面放置杂乱的骸骨。女向导的解释证实了某些考古学家的说法,他们认为复活节岛分散各处的石雕人像属于各个不同的部落和家族,每尊石像都是部落家族受到尊重的首领或酋长,而他们死后的遗骸就安葬在供奉石像的“阿胡”下面。

5

我们最后的目的地是造访岛上著名的拉诺—洛拉科火山(RANO RARAKO)。我们一行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坐着一辆老式吉普车颠簸在碎石和火山砂砾铺成的公路上。路面很糟糕,我们就象坐在摇篮里一路晃来晃去,不时发出声声惊叫。

远远就看见拉诺—洛拉科火山的雄姿,但它给我的第一印象却不象一座火山,它不是圆锥形,山峰不象富士山那样丰满匀称,火山口分为不对称的两半,东南部又高又陡,高出山麓120米,北半部低而平缓,高度仅50—70米,很象一个切去一半的俄式面包。

我们从石碑前面的入口步入山坡,开始坡度不大,山坡土层较厚,长有茂密的野草,只有一条用脚踏出的小道蜿蜒其间。渐渐地,坡度陡了起来,有的地方很滑,小道忽而向上,忽而狭窄平行。这时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山顶上,那岩石裸露的火山顶部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吸引着我们,使我们顾不上气喘吁吁,也要奋力爬上去。

“到了!”当走在前面的女向导回过头说道,我们猛跑几步,不由得一个个张大了嘴,毫不掩饰我们的惊讶。

我们眼前的拉诺—洛拉科火山,正是一座莫阿伊石雕人像的加工厂,更确切地说,它更象一座露天的石像博物馆,还有人说它是名副其实的雕像山。这里躺着据说有150尊未完工的石像,也有被加工了一半而放弃的“废品”。它们躺在凿空的石槽里,背部还和山岩连在一起,有的斜卧在倾斜的山坡,默默地仰望苍天,当初的石匠充分利用石料,有时把几尊石像并排一起加工,也有的石像隐藏在草丛或者巨大的石缝里,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石像有大有小,大的石像高22米,令人生畏,人站在它的旁边如同侏儒。石像的加工精度也有区别,有的接近完成,只需搬运到指定地点;有的仅仅雕刻了基本轮廓。多数雕像都达到相当精细的程度,它们的造型酷似屹立海边的莫阿伊石雕人像。

我们在一尊尊石像间盘桓,不禁为它的巨大工程而惊叹,同时一个问题也接踵而至,这些石像为什么没有完成突然放弃了呢?是什么原因使石匠们停止工作,将他们耗费心力的艺术品丢弃不问呢?尤其是有的石像已全部完工,石像底部垫上防止滑动的石块,就象一艘栓在船坞的新船,只需砍断缆绳就将驶向大海,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它永远搁浅在它的摇篮里,永远失去眺望大海的机遇呢?

我无法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曾经到过这里的挪威探险家海尔达尔似乎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如果你置身于拉诺—洛拉科火山之中,那你就会觉得自己好象接触到了复活节岛的秘密,这里的空气也仿佛充满了神秘的气氛。”我想,这种神秘气氛还在于你会感到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于这些默默无言的石像之间。如果你面对像洛阳龙门石窟那样宏伟的石雕,你当然会想到当年的石匠是怎样加工它们的。然而,当这些笨重的家伙雕成之后,又是用什么办法将它们从山顶搬到十几公里以远的海边,再将它们完好无损地竖立在阿胡之上?即使是今天,人们用起重机、吊车和大卡车,也并非易事,可是不要忘记,那些和石雕人像同时代的复活节岛人还处在蛮荒的石器时代。

女向导看出我的疑惑,指着山下的旷野对我说,石像是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道路搬到海边的。我纵目远眺,熔岩平原似乎有一条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路,象模糊的一条虚线,而且路上还能发现倒下的石像,好象他们走到半路上突然不动了。一切都是那么神秘,简直不可思议。

从拉诺—洛拉科火山口的雕像山下来,我们又爬上平缓的北坡,翻过一道不高的山梁,一个静卧在宽敞的火山口里的火口湖扑入眼帘。火山口四周坡度平缓,它的北缘离海不远,海浪日夜吞噬它的岩石,一旦岩层崩塌,湖水就台消失。不过,眼下湖水宁静,湖畔丛生着青翠的芦苇,如童话里的仙境,异常静谧。我们坐在湖畔的山坡,屏声敛息,杂念顿消,一颗心仿佛沉入那深邃的湖底。

拉诺—洛拉科火山的神秘还不限于此,在火口湖的东北坡,以及半山腰,还有许多矗立山坡的石雕人像,这些石像和海边的莫阿伊,以及雕像山那些未完工的雕像,造型完全不同,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风格。它们都是完工的雕像,好象长在山坡上。而且它们都是上半身,头部占了很大比例。最突出的是它们脸颊狭长,鼻粱高挺,深陷的眼窝,长长的耳朵以及噘起的嘴唇,多数雕像只是一个头加上脖子。此外,它们都从不同方向眺望大海,和背海面岛的莫阿伊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些风格不同的石像肯定包含着我们还不十分清楚的秘密,也许它们是不同时代的产物,也许这造型不同的石像代表着先后到达复活节岛的不同的民族,他们各自继承了不同的文化传统。是不是还有别的解释,我无从回答。

6

我坐在海滩棕榈林的绿荫下,这里为游人预备了好些木头的长凳和条桌,是野餐的好地方。海风轻轻吹来,棕榈的羽状叶子絮语盈耳,拟乎向我讲述遥远的过去。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远处那一尊尊神情庄严的莫阿伊,那专注的目光和不可思议的表情,使海滩弥漫着无比神秘而令人迷惘的气氛。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充满神奇色彩的小岛,我怀着试图揭开它的谜底的愿望而来,但在我即将离开之际,却是带着更多的困惑,更多的疑问而去。其实,冥思静想,这也毫不奇怪。人类的历史本来就是一团充满神秘色彩的迷雾,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没有亘古不易的法则,没有万世不衰的江山,沧海桑田,盛极而衰,绚丽的文明之花纷纷凋零,微不足道的种子崛起参天大树,历史的辩证法本来就是如此。何况历史本来就是人写的,人能够创造历史,也能够编写历史,迷雾自古以来就是历史的障眼法,它善于隐恶扬善,惯于弄虚作假,长于颠倒黑白,一部廿四史又有几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何人弄得清它的是非曲直呢,想到此,复活节岛倒也有可爱之处,它那扑朔迷离、似是而非、若有若无、莫测高深的历史迷雾,还是由它弥散开去,不求弄个水落石出为好。让人们去遐思,去幻想,去探索,去考证,不也是人间一大乐趣么。

我就是这样怀着悦愉的心情,接过波利尼西亚人馈赠的一串贝壳项链,告别了无比令人留恋的复活节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