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痕

在书信中,人们可以畅所欲言。

恩斯特•云格尔[6]

纳粹占领下的巴黎的书信审查官

“不,不,不!”身着黑衣的女人连连说道,她的语气那么强烈,把一只在花园里啄东西吃的麻雀吓飞了。

萨拉愕然地看着她。空空的邮袋开始变得沉甸甸的,在那个早上之前一直都很宽松的衬衫衣领,现在似乎像绞刑架上的绳索一样勒着她的脖颈。在位于波韦尼尔郊区的“风中玫瑰”小区唯一一栋有人居住的房子门口,她已经争论了二十多分钟。她很少遇见这种事。

那天早上,当那封信送到邮局的时候,她以为送错了。现在不是季节,那些小区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的邻居罗莎总说,在她小的时候,人们看到樱桃树开花就知道春天已经来了,而现在,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人们判断春天的依据成了周五下午在通往城郊小区的坡路上排满的汽车。

现在是十一月,什么风把这种怪鸟给吹到森林里来了?萨拉想。

“可是……您是玛拉•波斯基吗?”她缓缓问道,似乎还存在着一丝可能。

“我刚刚已经跟您说‘是’了。”她不情愿地回答道,“或者您认为一个人一转眼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如果您知道怎么做,我把灵魂卖给您,您告诉我这个诀窍……”

“所以,这封信是给您的……”邮差小心翼翼地说。

“可以这么说。”她答道,露出一个半嘲讽半厌烦的表情,“因为上面写着我的姓名。顺便说一下,有一个拼写错误。但是,总之,您的判断有道理……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我们不能苛求。”

“那么,您应该收下它。”

萨拉伸胳膊的力度太大,差点把信封的一角塞到对方的鼻孔里。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在她的职业生涯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有一头及腰的白发,并且嘴角有皱纹,她会以为她是个孩子。尽管她会说西班牙语,但是她的口音显示她不是本地人。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深色衣服毫无美感可言。她光着脚,脚踝上系着一对让女邮差目眩的铃铛。

“女士,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分歧。我不应该收下它。您知道‘应该’是什么意思吗?”她带着探询的目光问道,甚至在提出问题之前她就已经确定答案了。

萨拉耸了耸肩膀。她只想摆脱在她手里开始发烫的那封信。如果为此她必须听听词典的解释,那她就听吧。她无法理解那个外国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鬼!那封信又不会咬她,萨拉想。

“应该:由于天律、自然法或者成文法的规定而必须做某事。”对方用傲慢的语调背诵道,“您是神父或者法官吗?这不是我说的,是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说的。”

“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女邮差脱口而出。

玛拉•波斯基的脸色向她表明,她最好保持沉默。

“如果你们作为当地人都不知道那是谁或者是什么的话,我一个外乡人怎么办呢?”她用表演音乐剧般的语调继续她的长篇大论,“可怜的诗人和作家们!在这片不毛之地……”

突然,一个荒唐无比的嗝儿打断了玛拉•波斯基的演讲。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倚在门框上,歇了口气,并不打算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断自认为精彩的辩解。

“洁净、持久、闪亮。让您想到什么了吗?”她挑衅地看着萨拉,不过另一拨嗝儿两次打断了她的话,“别告诉我您的想法是一种地板清洁产品的宣传语,或者一位时装模特在一则染发剂电视广告中不断重复的话。”

她突然又打了个嗝儿,结果脑袋撞在了她倚靠的木头门框上。玛拉•波斯基用左手使劲揉着被撞的地方。

萨拉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指间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萨拉吓了一跳。她刚想说点什么,却感到那个女人冰冷的目光让自己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某种奇怪的、阴暗的东西凝滞在了空气中。

玛拉•波斯基转过身,跨过了门。她没有随手关门,但是女邮差不敢离开门口。刚才从远处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栋现代、雅致、舒适的住宅,不像是某个女巫的家。

她听到里面一个声音对她喊道:

“您随便吧。如果您愿意,把那封讨厌的信放在那儿,或者把它烧了,或者……您走吧,忘记我。特别是要忘记我。我不在这里,听见了吗?您没见过我。不要因为发现我在这儿,就搓着手跑去告诉您那些爱嚼舌根的女邻居,说玛拉•波斯基藏在这个小村子里。”

萨拉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

她跑了进去。一种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外面天气很美好:太阳在湛蓝的天空闪耀,万里无云。屋内却是一片阴暗和狼藉。

她沿着一条过道走了几步。左边出现了一个客厅,尽头有宽大的楼梯,楼梯后面似乎还是过道。那个外国女人正跪在第一级台阶上,头耷拉在胸前。

一向果断自信的萨拉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不知所措:是走过去看看她怎样了,扶她站起来,还是只是按照她刚才的指示把信放在那里然后消失?

在她左思右想的时候,玛拉•波斯基似乎恢复了力气。她伸长手臂,双手抓住扶手想要站起来。她的动作很笨拙。她甚至头都没回就开始往楼上走去。从她爬楼梯的样子来看,萨拉觉得,在她面前的不是一段不足三十级台阶的楼梯,而是喜马拉雅山。

玛拉•波斯基继续喃喃自语。直到她消失在三楼,脚上的铃铛一直叮当作响,似乎十分认可她说的话。她身后只留下一丝令萨拉感到熟悉的痕迹:在村里年代最久的“社团”酒吧里,醉鬼们身上散发的那种威士忌酒味。

这一切像一个古怪的梦,萨拉从梦中醒来后,听到远处传来玛拉•波斯基的叫喊:

“正如乌纳穆诺[7]所言,你们将取得胜利,但是不会赢得人心!你是商人,靠他人的文字为生,你知道文字的实际价值吗?对你来说,它们只是你盘子里的鹰嘴豆,仅此而已。”

突然萨拉听到了鼾声。玛拉•波斯基的睡意比怒火和酒精加起来都要来得强烈。房子陷入一种令人生疑的、摇摇晃晃的宁静。

萨拉认定这是离开的好时机。她不想成为以身殉职的英雄。她根本不知道玛拉•波斯基是谁,也很怀疑自己的朋友知道。但是她非常确定的是,那个醉醺醺的女人疯疯癫癫的。

如果那个外国女人不想要这封信,她会把它寄回原地。只有这时,当萨拉翻转信封,她才确认了信封上没写寄信人。她应该把它放在邮局。

真是奇怪,她想。毋庸置疑,信纸是仔细挑选过的:纸质厚实,夹杂着花卉枝叶的碎片。地址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用漂亮的字体写上的,她得意地猜测。这么注意细节的一个人怎么会忘记写自己的名字呢?

那个长发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呢!她想。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字商人:她能区分几十种信纸,甚至可以估出它们的克重,误差极小。根据已干墨水的颜色,她能推测出写信时间的长短。她甚至能看出寄信人是男性还是女性,有没有学问,年长还是年轻……那个外国女巫有这一半的知识吗?难道也能像自己一样,凭借这些以及许多其他知识,在乡村邮差竞赛中获奖?

“酒鬼的言行是无法预测的。”她咕哝道,却并不气恼。然后她向仍然半掩着的大门走去,想尽早离开那里。但是在经过客厅附近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在横七竖八的沙发靠垫中间,有个小东西似乎在蠕动。可能是只老鼠,萨拉想,并不吃惊。

她走了过去,绕开了木地板上的空酒瓶、涂满字迹的纸张和扔在地上的书。

“天哪!”她惊叹道,“你看谁在这里?”她又温柔地说。

听到这个热情的声音,一只雏雀朝空中张开小嘴,叽叽叫着。萨拉伸出食指抚摸它光秃秃的小脑袋。

“你好小哦。连眼睛都没睁开……”

小麻雀感受到抚摸之后似乎安心了,蓬开了羽毛。它被放在一个鞋盒里,身上裹满了奢华的布料。为了让这个小动物活下来,女房客花费了不少心思。“嘿,”女邮差自言自语道,“我们碰上了一个有同情心的女巫。”

看到小鸟旁边有一个盛满水的小瓶盖和一些面包渣,萨拉笑了。她侧着头对它低声道:

“小家伙,一个很懂文学但不怎么了解小动物的人收养了你。”

萨拉自己家的房子很小,很容易看出每个房间的位置,但是那个地方像个迷宫,因此她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卫生间。

一碰到湿润的棉絮,小麻雀拼命地伸长了小脖子。它应该有好多个小时滴水未进了,萨拉心想,一边直接把水仔细地喂到它的嘴里。

“别着急,会呛着的!来,现在我要给你喂吃的了。可是真正的食物哦,一只美味的小虫,我在花园里找到的。看起来好吃极了。”

小鸟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它,似乎证实了萨拉的说法。

女邮差又去抚摸它。她为它感到难过,她知道它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小时候,她曾经在校园里捡到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鸟,她费了很大的劲儿爬到树上把它放回空巢。那天晚上,想着自己救了小鸟的命,她睡得很开心,却没有料到第二天会发现它死在树底下。它的小脸被啄变了形,一只眼睛没了,翅膀也断了一只。

她手里捧着小鸟的尸体,哭着去找科学老师给她解释一下。是因为从山上飞来了一只鹰吗?或许是一只因为孩子们喂给麻雀的面包屑更多而愤怒的鸽子?

就像她现在抚摸着小鸟一样,老师摸了摸她的头。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老师的话。

“鸟妈妈察觉到了你的气味,人类的气味,所以就不要它了。它不喜欢我们。”

萨拉难过了好几天。假如她之前把它带回家的话,也许能救它的命。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师,老师回答说,即便如此,它存活的可能性也很小。老师和蔼地告诉她,它能否活下来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小鸟自己的翅膀。

“所以你都知道了,等你更强壮些了,你能否飞走,取决于你的翅膀!”

临走前,萨拉又瞥了一眼客厅。

那封信正挨着鞋盒躺在沙发上。那个外国女人对麻雀的呵护打动了她。她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既然有人悉心挑选了这么漂亮的信封,用这么精致的字体写信,那么这封信里只会包含温柔亲切的话语。很明显,这正是这个隐居女人所缺乏的。为了打消顾虑,她告诉自己:总之,如果外国女人不想看那封信,她可以不打开,直接扔到垃圾堆里。

小鸟正安详地睡着。在它旁边,女邮差留下了一套它的生活必需品,包括一条浸在水里的棉絮、一个盛着几条新鲜虫子的小火柴盒,还有一张简短的便条:“它也可以吃捣碎的谷物。它需要附近有一个亮着的灯泡来取暖。”

萨拉心想,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玛拉•波斯基厌恶女邮差,但是喜爱麻雀。在萨拉看来,尽管这听起来很奇怪,它都让玛拉•波斯基变得富有人情味。这是她的救赎。

回到邮局之后,她开始给总局填表。她讨厌这项工作。她做邮差,是因为她喜欢上街跟人们打招呼,不是为了在电脑前一坐好几个小时。然而,她的上司们坚信,实施绝对控制有好处,而实现这种绝对控制的唯一途径,就是了解她每天每小时在做什么。

她打开电脑。就在此时,她收到了一个聊天申请。

就像每天中午十二点一样,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CASTAWAY 65[8]:出太阳了吗?

萨拉:天气好极了!阳光灿烂。天边没有一丝云彩。

CASTAWAY 65:唉!这是在让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可怜居民嫉妒啊……

萨拉:怎么会呢!我描述出来是为了跟你分享。对了,请慢用。

CASTAWAY 65:谢谢。你知道的,最近三个月,午餐时间成了我的最爱。

萨拉:为什么?

CASTAWAY 65:当然是因为“监狱”里的伙食改善了。从三个月前开始,我偶尔能在汤或者米饭里发现一块鸡肉。陆地!那只是海市蜃楼而已。第二天,又是鱼了。

萨拉:真让我难过……您不喜欢挪威三文鱼刺身吗?我们这里连圣诞节都尝不到呢……只要能尝到它,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CASTAWAY 65:你的愿望就是命令,公主。我请你吃晚饭。你说时间吧。

萨拉:

CASTAWAY 65:我那征服者的骄傲再一次被一个普通的表情符号打了一记耳光。

萨拉:如果我对你说好,你会带我去哪里?

CASTAWAY 65:世界上最好的三文鱼餐馆。

萨拉:是什么样子的?

CASTAWAY 65:很小,只有五张桌子。隐藏在一个湖边的树林里。有很多小情侣去那里,最适合浪漫的晚间聚会。

萨拉:不要这么急。这里没人说什么约会。只是一个晚餐邀请。

CASTAWAY 65:啊!那么你付钱?太好了。咱们去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

萨拉:你真讨厌。

CASTAWAY 65:小时候我母亲也这么说我。所以她把我发配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让我好好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萨拉:……

CASTAWAY 65:所以我还在这里,接受惩罚。

萨拉:你为什么把这当作是一种惩罚呢?我觉得在海上石油平台上生活让人很兴奋。

CASTAWAY 65:这只是你的想法……其实这种生活很无聊。我已经坐在这里盯着海平面看了六个小时……在完全的黑暗中。吃完午饭后,我要再盯三个小时。还有明天,后天……

萨拉:要是每天能看一会儿大海,让我干什么都行!

CASTAWAY 65:面对大海或者在纽约市中心,萨拉,对我来说都一样。有六个月的时间我们完全都在黑夜中。这就是挪威的冬天。这就是平台上的日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想象。

萨拉: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要告诉你……

CASTAWAY 65:全速前进,见习水手!我两分钟后又要回去工作了。

萨拉:你还记得,因为我这里没有人寄信,他们要把我调走的事情吗?

CASTAWAY 65:记得,你跟我提过顶头上司发的一封电子邮件。

萨拉:你都不会相信,我本来只能接受命令,但是……信却开始多了起来。

CASTAWAY 65:你说什么!

萨拉:如你所见,今天我送出了第二封信。很奇怪……

CASTAWAY 65:为什么?

萨拉:这两封信都没写寄信人,但似乎是很特别的信。有人悉心挑选了信纸,字体也很精致……

CASTAWAY 65:会是同一个人吗?

萨拉:不是。笔迹不一样。

CASTAWAY 65:姑娘,休息时间结束了。头头叫我呢。

萨拉:你明天找我聊天吗?

CASTAWAY 65:怀疑会伤人的。

屏幕上不再出现文字,但是萨拉继续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她已经认识费尔南多二十年了。他在邻村的一家供暖公司工作。在五年时间里,他去了她工作的波韦尼尔邮局无数次,因为邮局的暖气片总坏。

那段时间,她还是已婚身份,还在憧憬着完美的家庭生活。他们很快成了朋友。他是一个积极乐观的小伙子,爱说恭维话。一个晴朗的日子,他告诉她,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那里,被困在了大山里。在挪威一个石油钻井平台工作的表兄已经给他找了一份几个月的短期工作。

原本几个月的时间变成了十年有余。在这期间,她有了孩子,与丈夫分开,回到父母的房子居住……但是她一直在邮局工作。

他们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萨拉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费尔南多需要办一个手续,于是想起了她。也许她可以帮他:村里的邮局弄丢了他的出生证明复印件,他需要拿这份证明更换居留证,她能帮他找回来吗?

萨拉没有犹豫。那段时间她几乎没有活儿干,而且她对他保留着一份美好的回忆。

一件事情引出了另一件事情。她给他重寄了一份复印件后,他写信给她表达了谢意。他们从一封极其正式的电子邮件转入了网聊。他们又开始笑起来,尽管是通过表情符号。好像两人都好多年没有笑过似的。刚开始,他们两到三天聊一次。从一个半月前开始,他们每天都会聊一会儿。

萨拉感到小小的邮局飘满了一种大海的味道。一阵温柔的风轻拂过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