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子遇难的经过,当天晚上由她本人和贞之助轮番对幸子讲了,现在把大致情节记述如下。

那天早晨阿春送悦子去学校,回家不久,妙子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了家,她像往常那样在国道津知车站乘上公共汽车。那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可是公共汽车照常行驶。她照旧在甲南女子学校前下了车,从那儿走不到几步路就跨进西服学院的大门,那时大约九点钟左右。西服学院名为学院,其实就像私塾那样悠闲。再说天气又那么恶劣,外界在纷纷传说要发山洪,因此缺席的人很多,到校的也安不下心来,于是决定停课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妙子一个,被玉置院长留下喝咖啡,在院长住的另一栋房子里谈了一会儿天。玉置院长年纪比妙子大七八岁,丈夫是个工学士,在住友铜厂当技师,夫妻俩只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她自己当了神户某百货公司女式西服部的顾问,同时开办了这个西服学院。在学院近旁,盖了一栋西班牙式的漂亮的平房住宅,庭园和校舍衔接,中间有个小门相通。妙子和玉置名分上是师生,却受到玉置的宠爱,经常被邀请去她家做客。那天又被邀进她家会客室,听她讲述可供留学法国作参考的许多情况。玉置院长曾在巴黎学习过几年,她劝妙子无论如何去一次法国,自己将尽力介绍,她边说边点起酒精炉煮咖啡。这时暴雨继续下个不停,妙子就说:“这样大的雨要回去也不能回去,怎么办……”玉置说:“没关系,等雨下小了我也要出去,再稍稍休息—会儿吧。”两人正在说话,一声“我回来了”,十岁的儿子弘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母亲问他:“哎呀,学校怎么啦?”他答道:“今天只上了一小时课就放学了。说是发洪水,路上危险,这下就可以回家了。”“嗨,洪水会发吗?”院长这样一问,弘就说:“你知道什么!走回家时,洪水滚滚地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它赶上,我拚命跑回来的。”正讲的时候,哗的一声,泥水的奔流冲进了院子,转眼间就要淹没壁龛,院长和妙子慌忙关闭那边的门。这时又听到走廊那边犹如涨潮那样哗哗的响声,洪流从弘进屋的那个门洞冲了进来。

要是单从屋子里闩上门,马上就会被冲开,于是三个人用身体顶住房门,可是水仍然扑通扑通地打上来,仿佛要冲破房门似的。他们就合力把桌子和椅子充当支柱,顶住那扇门,然后把安乐椅紧靠在门背后,盘腿坐在上面顽抗的弘这时“喔唷”一声,大笑起来。因为房门忽然开了,安乐椅连同坐在上面的弘都漂在水上了。院长就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不要让唱片沾了水。”急急忙忙取出橱里的唱片,想放在高处,可是没有搁板或别的东西,只能把它堆放在已经泡在水里的钢琴上。这般那般地忙乱了一阵之后,屋子里的水已经齐腹深了,三合一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器皿、糖缸子、石竹花之类的什物,东一个西一个地漂得一屋子。院长担心壁炉架上妙子做的那个法国布娃娃,就问:“妙子小姐,那个布娃娃没事吧?”妙子回说:“大概没事吧,不见得会发那样大的水。”其实,那时他们三个人还叽里呱啦的有说有笑,不当一回事。弘看到他的书包被水冲走,伸手去捞,让漂来的收音机碰痛了头,叫出一声“喔唷”的时候,院长、妙子、连同碰痛了头的弘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样吵吵嚷嚷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严肃、一言不发了。在妙子的记忆里,转眼之间水已淹到胸口,妙子攥住窗帘往墙根靠,大概是让那窗帘碰了吧,一个匾额从头上掉下来,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院长珍藏的岸田刘生①的《丽子像》,镜框在水里一起一伏,漂浮到屋角去了,院长和妙子恨恨地盯着它却一筹莫展。

“小弘,你行吗?”院长说话的声音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①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画家,擅长西洋画。

“嗯。”弘应了一声,身体都立不直了,就爬上了钢琴。

妙子想起幼年看过的西洋侦探电影里的情景:侦探突然掉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像箱子那样四面紧闭着,水不停地灌进去,侦探的身体一寸寸地被淹没。那时他们三个人分散在三处,弘站在东边那架钢琴上,妙子在西边窗口的窗帘那里,玉置院长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原是用来堵门的,后来被水冲回到屋子中央来了。妙子觉得自己也有些站立不住了,她攥住窗帘用脚找个站立的东西,正好碰到一爿三合一桌子,于是把它横倒了站在那上面(过后才知道,那时水里都是泥浆,大部分是砂土,它起着粘牢什物的作用。洪水退后,看到桌子椅子都被埋在砂土里,固定在一处,移动不得。房屋也是这样,屋子里塞满砂土,很多房屋因此避免了流失和倒塌)。他们不是没有想到逃出屋外的方法,打破窗子往外逃,说不定还是办得到的。可是妙子往窗外一看(窗子是上下对拉的双重窗,早先因为雨打进屋子,所以只把上半截拉开一两寸,其余都闭紧了),屋外的水位几乎和屋子一样高,屋子里的水就像泥沼似的渐渐沉淀下来,窗外的水却是汹涌的激流。再说屋外除了离窗口四五尺处有一个遮西山太阳的藤棚而外,都是一片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建筑物的草坪。要是逃出窗外,就必须能泅到藤棚那里,爬上棚架才成,可是在到达棚架以前就将被洪流卷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弘站在钢琴上,伸手摸天花板。的确,要是能打破天花板,爬上屋顶去,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过凭一个十岁的少年和女娘们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弘忽然问他母亲,阿兼不知在干啥。他母亲回答说刚才还见她在女佣的屋子里,不知现在怎样了。弘又说:“不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吗?”他妈妈就此不吭声了。三个人默默地凝视着把他们相互分隔的水面,水面又稍稍上涨了一些,离开天花板只有三四尺光景了。妙子把横倒的桌子重新竖起,然后站在上面(桌子埋在泥沙里,重新竖起时很费劲,脚都被绊住了)。她两手紧紧抓牢窗帘上的铁杆,只把一个头露出水面。立在中央那张桌子上的院长的情形也差不多,她头上恰好有一架硬铝合金做的间接照明的冕形吊灯,它的三根链条很粗,一旦立不住脚,就可以抓住它。

“妈妈,我会死吗?”弘说。因为他妈妈没有搭理,他又问了一遍:“我要死了吧,会死吗?”

“哪里会死呢,这种事情……”院长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下文,嘟嘟囔囔地只在动着嘴巴,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妙子看着头露在水面的院长,觉得人临死时候的脸大概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完全明白这时自己的脸准和对方一样,懂得人到无可挽救快死的时候会意外地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妙子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似乎有三四个小时,其实大概还不到一小时。前面讲到她凭借的那个玻璃窗的上部有一两寸敞开着,屋外的浊流从那里涌了进来,她一手攥住窗帘,一手拚命想关闭那窗子,就在这个时候——不,其实在此以前不久——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顶跳到藤棚上。正在吃惊时,那个人影来到藤棚的最东面,也就是最最接近妙子从那里张望窗外的地方,那人抓住棚柱子跳入浊流,全身当然浸在水里,似乎快被洪流冲走的样子,他一手抓住棚柱子不放,转身朝对窗口,和妙子照了一面。他瞥了妙子一眼,接着就在准备什么。妙子最初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一手抓住藤棚,一手穿过激流,想伸到窗口来。就在这时,妙子才认出那上身穿了一件皮的短上衣,头上戴了飞行员戴的皮帽,眼睛在眨巴着的人是摄影师板仓。

听说那件皮的短上衣板仓在美国时经常穿,妙子却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样的上衣,脸又被飞行帽遮盖了,何况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连做梦也想不到板仓会到来。再说暴雨和激流弄得周围白濛濛的,尤其是妙子当时心境混乱,一时怎么也认不出是板仓。当她认出是板仓时,就高声叫喊:“板仓老板。”她叫的固然是板仓,同时也是通知院长和弘,使他们知道有人来搭救了,给他们打气。随后她施展出浑身的气力,想打开那被水粘牢的玻璃窗,本想把窗往上推,不料反倒拉了下来,窗的缝隙刚够探出一个身体。她好不容易打开那里的窗子,板仓的手立即伸了过来,她上半身探出窗外,用右手抓牢对方的手。这时她的身体受到激流的汹涌冲击,她那紧握着窗钩的左手眼看就要抓不住钩子了。板仓这才开口说:“放开你那只手!抓紧我的手,放开你那只手!”妙子当时只能听天由命了。一瞬间,板仓的手和妙子的手犹如锁链那样尽量张开,仿佛将被冲到下游去了,可是转眼之间,板仓一把就将妙子的身体拉到他身边(事后板仓也承认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死劲拉住她)。板仓又说:“照我的样子攥住这个地方。”妙子就照他的样伸开两手攥住藤棚的边缘,可是这比呆在屋子里危险得多,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了。

“不成呀,我快被冲走了。”

“耐着点儿吧,紧紧抓住那儿不能放手。”板仓边说边在激流中挣扎着爬上棚顶,拨开藤蔓,在棚顶开了个窟窿,从那儿伸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自己这条命总算捡到了,这是妙子当时所想到的。水势说不定马上就要涨到棚上来,可是从这里可以逃上屋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板仓总会设法搭救的。妙子先前只在小屋子里折腾,无法想象屋外的样子,这时她站立在棚顶上,才清楚地看到仅仅—两小时之间外界所发生的变化。当时她接触到的情景,正和贞之助走过田中小河上那顶铁桥时,立在国营铁道路轨上所看到的“一片汪洋”的景状相同。只不过贞之助那时是在东岸看那个海,妙子是站在那个海的中央,看到周围全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她方才还觉得已经脱险了,可是此刻见到惊涛骇浪的威势,又担心脱险只是暂时的,最后说不定难免一死,想到自己以及板仓要逃出洪水的包围还很成问题。一时又想到院长和弘还在屋子里,她就对板仓说:“院长和她儿子弘还在屋子里呢,请你想办法救救呀。”正在催促的时候,上游漂来一根圆柱子,打着藤棚,发出咚的一声,震得藤棚都摇晃了。板仓叫了声“行啦”,又跳进水去捞起那根柱子,把它当作桥梁,从藤棚通向窗口,柱子的一头塞进窗洞,另一头妙子也帮着把它缚在棚架的柱子上。独木桥架好以后,板仓从桥上走到对面,钻进窗洞。好久不见他出来,后来才知道他在窗口把窗帘扯成长条,编成绳子,先把绳子扔给离窗较近的院长,院长接在手里,再扔给站在钢琴上的儿子弘。板仓让他们两个攥紧绳子,先把他们拉到窗口,然后把弘从木柱上拉到藤棚,抱上棚架,再回到窗口去如法炮制,把院长也救了出来。

板仓的救援活动似乎费了许多时间,又似乎没有多久,实际上到底花了多少时间,事后追想起来也弄不明白。当时板仓手上戴了一只美国买的自动防水手表,那只表浸在水里也没问题,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失效了。总之,三个人总算都救了出来,在藤棚上站的站,坐的坐,休息了片刻。那时雨下得还很大,水势还在上涨,藤棚也不见得安全,所以又把那柱子作为渡桥,逃上了屋顶(那根柱子旁边又漂来两三根木材,堆叠得犹如筏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妙子逃上屋顶后,才有闲心情去追问板仓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他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据板仓说,那天早晨他预先料到当天要发洪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一位老汉预言大阪和神户之间每隔六七十年要发一次山洪,这在历史上是有记录的,今午哈好逢上这一年。板仓听了这个预言,深信不疑。他脑子里既然有了这样一件事,逢到连日倾盆大雨,他早就惴惴不安了。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动荡不安起来,只听说住吉川的大堤要决口了,自卫团在巡逻,弄得他坐立不安,想亲自出去看看形势,于是就来到住吉川附近。他在住吉川两岸来回察看,看出形势不妙,要出大乱子,当他打水道路回到野寄的时候,就遇上了山洪。尽管如此(即使他预料到会发山洪),他最初就穿上短上衣出门,特别是跑到野寄一带徘徊,那就有点儿奇怪了。妙子今天要去玉置那个西服学院学习,他是知道的,难道他在走出家门时早就抱了这样一个预谋:万一妙子遭难,他第一个扑上去救援。问题就在这里了,现在姑且不去研究它。总之,妙子在藤棚上听到的是当他东躲西闪逃避洪水的时候,偶然想起细姑娘今天要去西服学院,这就排除万难也非去救援不可,于是他不顾一切在浊流中赶了来。在他到达学院以前,中途拼死奋斗的情形,他后来对妙子讲得很多,这里没有详述的必要。不过,他也和贞之助一样,都是沿着路轨奔向甲南女子学校的。只是他比贞之助早到一两小时,所以才有可能突破洪流。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三次被洪水冲倒而没有死,那时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投身到洪流中去,这大概不假。等他来到学院的校舍以后,山洪达到了顶点。他在校舍屋顶上茫然失措地呆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玉置院长家女佣宿舍的屋顶上有人在向他招手,原来是院长家的女佣阿兼。阿兼看到她已被板仓发现,就竖起三个指头指指会客室的窗户,然后在空中用楷体写出妙子的名字给他看。板仓因此知道屋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妙子。他一知道这事,立刻再跳进激流,在半受冲击半被淹溺中泅水,终于泅到藤棚。这最后的死斗的确非常冒险,不难看出是他九死—生的拚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