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来到楼下时,奥畑拄着一根金把手的白蜡木手杖已经站在门口的泥地上了。

“刚才您在楼上讲的话我听到了,那儿两个西洋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细姑娘怎么还不回家呢?”

“是呀,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么样,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想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得来打搅一次。”

“谢谢。……天已经黑了,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怎么样?”

“可是坐在这里也不放心。有时间在这里等,我想还不如早点去看一下。”

“噢,是吗……”

幸子这时只要是真心惦念她妹妹的人,无论是谁,她都同样感激,所以在这个青年面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么,我去了。……姐姐也不用这么担心……”

“谢谢你,一路请留神。”幸子自己也走下泥地,问他,“带手电了没有?”

“带了。”奥畑慌忙从木板台阶上的巴拿马草帽底下取出两件东西,把其中的一件迅速塞进口袋,余下的一件就是手电。塞进口袋的那件看出是莱卡或康太斯照相机,洪水泛滥时手里拿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自觉没趣吧。

奥畑走后,幸子独自靠在门柱上凝视暮色,站立了好一会儿,依然看不到丈夫他们回来的征兆,所以她就回到会客室,点上一支蜡烛,坐在椅子里想镇静一下焦躁的情绪。阿春走进来了,怕怕缩缩地察看幸子的脸色,动问要不要开晚饭。幸子知道晚饭时间早已过了,可是怎么也不想吃饭,因此她吩咐阿春:“我现在不想吃,你先开悦子的饭吧。”上楼去的阿春马上回到楼下说:“小姐说她也等—会儿吃。”悦子平常总不愿意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楼上,这时她的功课已做完了,还乖乖地一直守在屋子里不出来,这是少见的怪事。原来她觉得像今天这种时候,再去和妈妈纠缠不清,准会挨骂的,所以才不去接近她妈妈。这样过了二三十分钟,幸子又不安起来,想到了什么东西似的走上楼去,也不招呼悦子,悄悄地走进妙子住的那间屋子,点上一支蜡烛。她走向南面挂着匾额的地方,仿佛被吸引住了似的,对着镶嵌在里面的四张照片一一仔细端详起来。

那几张照片是上个月五日乡土会上板仓给妙子拍的“雪”舞。那天妙子跳舞的时候,板仓把镜头对准她没头没脑地拍个不停。傍晚妙子卸装之前,又让她立在金屏风前面,指定各种姿势拍了许多张。匾额里那四张照片,是妙子亲自从许多冲洗出来的照片中挑选出来让放大的。这四张照片显然是后来指定拍摄的。为了拍这几张照,板仓大事铺张,对光线的效果煞费苦心。值得一提的是,他非常热心地观看舞蹈,在指定舞姿时,他一会儿说:“细姑娘,不是有‘罗衾冰冷’那句歌词吗?”—会儿又说:“请做出‘枕畔微闻雨霰声’那句歌词的舞姿来。”他不仅记住了歌词,还记住了舞姿,而且他自己还做出那舞姿给人看。正因为这样,这四张照片不妨可以说是板仓杰作中的样板。现在想来,当时妙子毫不经心地—举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吐语,幸子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说妙子那天是第一次公开表演“雪”舞,舞得却很成功。不仅幸子觉得这样,连山村作师傅都赞赏了。一方面这自然是要归功于师傅每天远道赶来精心指导,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妙子从小学过舞蹈,生来就有艺术的天分。这样说也许会被看成是在吹捧自己的妹妹,不过幸子就是这样想的。幸子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激动,马上就会掉眼泪,那天她一面观看妙子的舞蹈,一面被她那精湛的舞技感动得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今天对着这四张照片,她又产生了和上次同样的心情。那四张照片中,她特别爱好“心随夜半钟声远”这句歌词后面过门处那个镜头——打开的雨伞撂在身后,双膝支撑着弯倒的身体,上身侧向左边,两手拢袖,微微歪着点儿头,出神地倾听钟声消失在遥远的雪空。练习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妙子合着师傅嘴里哼哼的三弦曲调的拍子,做出这一动作,觉得最中自己的心意,到了公开演出那天,由于衣裳和发型的烘托,姿态显得比练习时更胜过几倍。幸子这样爱好那个舞姿,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也许因为在这个舞姿中,能看到平常洋气十足的妙子身上所缺少的那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吧。幸子觉得她们四姐妹中,唯独妙子类型特殊,是个活泼进取、想到什么就旁若无人地干出来的现代姑娘,她那种作风有时甚至叫人憎恨。可是现在看到这一舞姿的时候,就会发现妙子身上依然有着日本妇女传统的优雅气质,对她生出一种和向来不一样的怜爱。再说她头上梳了从来不梳的旧式发型,面部施了旧式化妆,一张面孔和往常全然变了样,那种天生的活泼劲儿消失了,呈现出符合于她实际年龄的那种“中年美”,幸子对此也产生一种好感。现在想起来,一个月以前这个妹妹打扮出这样一副意态可嘉的模样而且拍了这样的照片,似乎并非偶然,几乎带点不祥的兆头。这样说起来,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的那张照片,说不定要变成一张纪念照片—了。幸子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到妹妹穿了大姐的嫁衣,不由得伤心起来,想哭又哭不出的情景。自己一心盼望能看到这个妹妹哪天也穿了这样的盛装出嫁,这个愿望终于成了镜花水月,这张照片里的模样难道竟成了最后的盛装吗?幸子竭力想否定这个想法,越是瞅着匾额里的那张照片,心里就越毛,于是就把眼光移到壁龛旁边那个木架上去,那里摆着妙子最近做成的羽毛侍女的布娃娃。两三年前尾上菊五郎在大阪歌舞伎剧场上演这出戏和浪荡和尚的时候,妙子去看过多次,她十分仔细地观察菊五郎的舞蹈,这个布娃娃的面貌虽则不怎样像菊五郎,可是她从身段的某些地方巧妙地抓住了演员的特点,使人觉得菊五郎就在眼前。真的,这个妹妹无论干啥都这样灵巧……也许是因为姐妹几个她出世最晚,身世最不幸,人情世故反而比谁都懂得多,幸子本人和雪子几乎都被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幸子因为过分怜惜雪子,对于这个妹妹多少有些疏远,这是不对的。今后对她也要和雪子一视同仁。飞来横祸当然不至于发生,只要她这次平安回家,自己一定说服丈夫同意她去法国,并且使她能和奥畑结婚。

屋外天全黑了,停了电的屋子,晚上更是漆黑一片。远处传来幽静的蛙声。透过院子里的树叶闪出一线亮光,幸子走到屋檐下一看,原来是舒尔茨家餐室里的烛光。舒尔茨在高声谈话,中间还穿插着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声音。他们一家现在正围着餐桌,父亲、儿子和女儿正在把当天的冒险故事轮番讲给母亲听。从闪烁的烛光中,幸子可以推测出邻家幸福地用晚餐的模样,从而产生不安的情绪。这时听到约翰尼跑过草坪,同时听到庄吉从门口那边发出的威势十足的“回来了”的喊声。

“妈妈!”悦子在隔壁屋子里也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回来了。”幸子也说。转眼之间母女俩同时跑下了楼。

门口没有灯光,看不清什么样子,可是在庄吉报到之后,接着就是丈夫的一声“回来啦”。

“细姑娘呢?”

“细姑娘也在,”丈夫马上应了一声。由于妙子没有答应,幸子不放心,问道:“怎么啦,细姑娘?……怎么啦?……”

幸子尽往泥地那边瞅,阿春在她背后举起烛台。摇曳的烛光约略照出于泥地上的三个人是谁,幸子终于看到站在那里的妙子和今朝外出时判若两人,她身上穿了一件棉绸单衣,两只大眼睛直瞪着自己。

“二姐!……”

妙子极度激动地颤声刚叫出这一声,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似的“咳”地喘了一口气。幸子总以为她要哭了,她却把脸伏在木台阶上了。

“怎么啦,细姑娘?……受了伤吗?”

“没有受什么伤,”又是丈夫代答的。“……遭到了灭顶之灾,是板仓搭救的。”

“板仓?”

幸子向三个人背后望了一下……板仓不在那里。

“得了,拿桶水来吧。”贞之助浑身泥浆,皮鞋也不见了,赤着脚穿了一双木屐,木屐上、脚上以及腿上全都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