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人物简介

李纨是古典名著《红楼梦》主要人物之一,位于十二金钗排名第十一位。是荣国府长孙贾珠之妻。贾珠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作为一个未亡人,她心如“槁木死灰”,是封建淑女,是标准的节妇,是妇德妇功的化身。李纨被礼法束缚了个性,使她不得不在礼法的夹缝下生存。而曹雪芹笔下的李纨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的被封建礼教压抑下的悲剧性人物。

李氏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 《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在大观园中她分住的是“稻香村”,书中描写是“数楹茅屋”,外面“编就两溜青篱”“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俨然是一派“竹篱茅舍”的农家风光。这个住所非常符合主人清心寡欲、自甘寂寞的性情。在后来探春结社的时候,李纨就自定了个“稻香老农”的雅号。作者对李纨这个角色是用同情及赞美的笔触描写的,她的形象既是贤妻良母,也是个典型的一个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牺牲品。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李纨抽到了预示个人性格及后来命运的梅花签,上有“竹篱茅舍自甘心”之句,出自宋代王琪的《梅》一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风流说到今。

贾珠与李纨生下一个男孩贾兰。由于贾珠早死,年纪轻轻的李纨就成了寡妇。再休提绣帐鸳衾,只留下镜里恩情。

李纨一心一意,“惟知侍养亲子,闲时与小姑针黹而已”。人们说她“心如枯井”。

正是因为李纨的这种表现,让贾府家长们完全放心,所以李纨被允许搬进了只有姑娘们才有资格居住的大观园。

在大观园中,李纨住的地方叫稻香村,“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李纨进入大观园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二月二十二日,姑娘们搬进园。春天还没有过完,也就是一个月左右,李纨就提出要办诗社。

李纨提出办诗社,充分说明,李纨的内心并非“心如古井”,而是涌动着波涛,期望着变革,充满着对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望。

但李纨是谨慎的,她没有去操作她的创意。

直到将近半年以后,八月,贾探春才醒过来,捡起李纨的构想,发出帖子,邀集众人创办诗社。

李纨并不与贾探春争功,一听到消息,立刻赶到贾探春那儿,称赞贾探春“雅的很”。

李纨采取一系列行动来支持贾探春、支持诗社。

一是自荐为掌坛人。

二是拿出自己的稻香村作为社址。

三是肯定林黛玉的建议“极是”,不要再用姐妹叔嫂这些俗称,“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并且第一个为自己起了个别号:“稻香老农”。自诩为“霜晓寒姿’的老梅,“竹篱茅舍自甘心”。

四是出了个人人叫好的主意,邀王熙凤做监社御史,好解决经费问题。李纨知道,没有钱,是什么好创意也没法实现的,是万万不能的。为了让王熙凤就范,李纨对王熙凤发动炮轰:一口气送给王熙凤“无赖泥腿市侩”“下作贫嘴恶舌”“黄汤灌狗肚”“狗长尾巴尖”“泼皮破落户”“楚霸王”的系列雅号,“恨不得将万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有如狮子博兔,势不可挡,显现了她性格中的奇光异彩。

李纨这个要钱的办法,是主动进攻。又是创新之举。王熙凤居然甘拜下风。说我不答应你,“岂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

王熙凤非常清楚,大观园众女儿的心,与李纨是相通的。王熙凤知道,不能与李纨对抗,也用不着与李纨对抗。李纨在权力斗争中已经弃了权,只不过说说狠话、快活快活嘴巴而已。所以,王熙凤从未对李纨施以报复。这二妯娌只有矛盾而无对抗,和平共处了一生。

五是李纨提出了诗社第一社的诗题——咏白海棠

李纨的运作,很快使贾探春的提议落到了实处。

李纨社会活动的潜在能量,让人吃惊。她如果有王熙凤那样的机会,未尝不是一个杰出的经营管理人才。可惜的是,一个寡妇身份,使她的这份才能无以施展。

从进大观园之后、从建立诗社之后,李纨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经常可以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她既写诗,又评诗,活跃异常。她和姐妹们一起,利用诗社,向封闭、窒息她们生活和心灵的纲常名教发起了挑战。

我们发现李纨的诗,知识广博、内蕴丰富。

贾宝玉对李纨评诗,称赞有加,说她:“善看,又最公道。”

曹雪芹通过诗社,写出李纨的才和情,让我们看到她平日的无好无为,是不得不为,是在礼教压迫下的牺牲。李纨并不是与世无争,心如死灰。曹雪芹越是写出李纨性格的光彩,越衬出她心中的愁苦是多么深重。

稻香村黄泥院墙中,“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真叫“满园春色关不住”。李纨就是这关不住的红杏。

在芦雪庵赏雪联句时,李纨有一个出乎人们意料的举动,她罚贾宝玉去妙玉那儿乞红梅。贾宝玉与妙玉,有着说不清的情谊,大观园内,人人心中有数。李纨分明在用这种惩罚,调侃贾宝玉。这里,流露出李纨对男女友情的一种同情、一种关切、一种鼓励,甚至,也流露出一种羡慕、一种渴望、一种嫉妒。这是难得的窥视李纨内心性意识的冰山一角。不过,她采取的是东方式的可以意会不可语达的诗一般空灵的方式,这是李纨式的“意淫”。

事实证明,性这种心理能量不会自然消逝,它只会以一种被改写的程序显示出来。外在的压抑将李纨的能量主体改写成道德主体,她在一种道德的束缚下变形地消解欲望,消解能量。

红学家们考证,曹雪芹的原书中,李纨的儿子贾兰,成人之后,参军立功,修成正果,不料也陷入人生怪圈,早逝了。李纨唯一的希望与寄托全落空了。

《红楼梦曲》给李纨的曲目是《晚韶华》,虽然她阴骘积儿孙,虽然儿子好容易“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却“昏惨惨黄泉路近”。

李纨的悲剧,是彻头彻尾的,从内到外的,留给人们无限的感叹!

在小说中许多重要事件中,李纨都在场,可是她永远只能充当“敲边鼓”的角色,没有给读者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这也许正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荣国府的大嫂子,一个恪守封建礼法、与世无争的寡妇,从来安分顺时,不肯卷入矛盾斗争的旋涡。

作者在第四回的开头就对她作了一番介绍,那段文字除了未提结局外,已可作为她的一篇小传:“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然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是一个封建社会中被人称为贤女节妇的典型,“三从四德”的妇道的化身。清朝的卫道者们鼓吹程朱理学,宣扬妇女贞烈气节特别起劲,妇女所受的封建主义“四大绳索”压迫的痛苦也更为深重。像李纨这样的人,在统治者看来是完全有资格受表旌、立牌坊、编入“烈女传”的。虽则“无常性命”没有使她有更多享受晚福的机会(李纨年龄不比诸姊妹大多少,她的死原稿中或另有具体情节,但已难考出),但她毕竟在寿终前得到了“凤冠霞帔”的富贵荣耀,这正可以用来作为天道无私、终身茹苦含辛贞节自守者必有善报的明证。然而,曹雪芹偏将她入了“薄命司”册子,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枉与他人作笑谈”罢了(后四十回续书以贾兰考中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为结束,这样,李纨似乎就不该在“薄命司”之列了),这实在是对儒家传统观念的大胆挑战,是从封建王国的黑暗中透射出来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光辉。

在千万人眼里,李纨是个善良贤惠、侍亲养子、本分守礼的好妇女;她似乎是贤良的东方女性的代表,只有她才能充分显示中国古代女性的全部美德。这不奇怪,她的苦行僧的生活和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给了人们这样一个假象,也给李纨披上了重重美丽的面纱。

如果透过作者那“一把辛酸泪”和华丽文字的表象,认真品味文字背后的作者内心,我们也许会发现另一个李纨,一个吝啬无能,甚至另类的女性形象,还原一个真实的李纨。

有读者认为李纨是一个很吝啬的人。(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

通过以上文字可以看出,李纨的收入来自多个方面:“月钱”(月例银子)、“园子地”所取的租子、年终的“年例”等等(还有贾兰上学多领的“公费”每年银八两,后被探春革去,见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其总收入“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是很高的。她的支出却与整个贾府“进的少出的多”的情况正好相反,她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也就是说,经过若干年这种“进的多出的少”的积累,李纨手里聚集了不少的财富。

就是这样一个财东奶奶,领导几个小姑子小叔子“玩耍”——作诗在她们心目中就是玩耍,叫“小顽意儿”——预算花五六两银子,她想到的是罚小姑子、小叔子出资作东道,还想到了“大家凑个社”,筹集资金。做一次这样的东道到底需要多少银子,作者未作交代。如果用不完所凑的四两银子,其结余部分理所当然地就被李纨据为己有了。

与“精明”的李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憨头憨脑又不自量力的疯湘云,自告奋勇“申请”作东道,这应该是作者故意安排的对比情节——“穷舍命,富抽筋”。
 无能的李纨

“女子无才便有德”“ 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李纨,在才气方面的确差一些,她虽然也认识几个字还能作就几首诗,还会“打小算盘”,但她的实用才能却是差得可怜。

在《红楼梦》里,有两个人被作者直接或通过书中人物之口间接“尊”为“菩萨”、“佛爷”,李纨就是其中之一。实实在在地讲,“菩萨”也好,“佛爷”也罢,它们是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干的,是些无用的泥胎木偶,好不过个铁打铜铸的“像”而已。连电影《刘三姐》年轻人对歌都有“菩萨有嘴不讲话”的台词。是啊,李纨也差不多像个“菩萨”“佛爷”了,她的无能已经到了连孝敬都显得很笨拙的地步:

(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

她不能像斑衣戏彩、八面玲珑的凤姐那样讨贾母喜欢,反而让贾母有不自在、不舒服的感觉。她也不大领会尊长的意图,需要贾母再次重复命令。这也罢了,偏偏这位大奶奶也还是有些脾气的——你老人家不是不喜欢我吗?众人都依次坐了,偏我就不依次坐,我离你老人家远远的,来一个弃而远之。这里作者只用了一个“挪”字,把李纨的情绪写得尽尽的。

和王夫人一样,李纨是荣国府的正经“主子”。如果她有持家理事的能力,王夫人也许是不会请贾琏和凤姐帮忙的——与李纨比较,贾琏凤姐是“外人”——寡妇奶奶们不管事的规矩就得改一改了。为了堵住读者关于李纨不善持家的口,作者甚至还专门安排了凤姐生病的情节,其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三丫头探春的才能,另一方面就是显示李纨的无能。在凤姐不能理事的时候,王夫人无奈之下请了一个姑娘(探春)、一个亲戚(宝钗)“出山”,李纨乍看上是三个“镇山太岁”之一,其实充其量只是探春的助手。李纨理事,说明了兴儿看到的“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是个表面现象。自己无能的王夫人,无人可用,只能请琏凤主家了。

不管是曹雪芹先生还是一些红学家,对李纨的态度不是嘲笑,就是批评。虽然按照曹公原意,后书中有贾兰“爵禄高登”一说,但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李纨却一病不起、“黄泉路近”了。所以曹先生说李纨守寡一辈子是“枉与他人作笑谈”,“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有的红学家也认为,李纨在贾家守节,是作了封建纲常礼教的牺牲品。总之,提到李纨,大家共同的看法是:她这一辈子白活了!好像贾珠一死,李纨非得立马重匀粉面再度嫁人不可。否则,就是发傻。其实,这是对人的生存方式多样性的否定。

在《红楼梦》中,李纨一出场就是寡妇身份。整部书中,她都在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生活未见有大的起伏。李纨的这种平淡的性格,也决定了她平淡的命运。李纨出身名门,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诗书之家的传统使她有了读书的机会,但父亲并没有对她刻意培养,“无才便是德”就是对她的最高要求。所以,李纨从小读的书也只有《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受的教育就是做符合传统道德的贤淑女子。贾珠在世时,她夫妻两人的感情如何曹公未明说,我们从李纨有时流露出的对贾珠深深怀念的情愫来推测,二人应该是鸾凤和鸣、琴瑟相谐的。但是自从贾珠死后,李纨就把自己的情爱封闭了起来,“惟知侍亲养子”,带领小姑子们读书做针线。

作为一个为贾家生养了接续香火之人的大少奶奶,按理说,李纨更有资格、也更应该发挥她在家族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积极“参政议政”才是,可事实上,李纨对整个家族的事务却是不闻不问。凤姐生病,王夫人是把家政管理工作托付给李纨的,探春的身份不过是李纨的助手。但实际工作开展起来后,一切却成了探春主持,李纨反而退到了后台。这并非是探春喧宾夺主,而是李纨的有意避让。因为李纨知道,整个家族之中,凤姐的位置是风口浪尖,是“锅里斗”的焦点,主子与主子之间的矛盾,奴才与奴才之间的矛盾,主子与奴才之间的矛盾,全都集中在这里,弄不好就会翻船。凤姐如此机警,又有贾琏时不时出谋划策还动辄被“参”呢,更何况她一个寡妇!李纨不出头露面,并不影响她的形象,相反,倒提高了她的声誉。在下人的心目中,她心善面软,是一个活菩萨。在众小姑子眼里,她是一个作诗吃酒能和大家玩到一块去的大姐姐,一个随和的好嫂子,在她身上看不到节妇常有的那种矜持劲儿。在贾母眼里,她“带着兰儿静静地过日子”,是一个好孙子媳妇。贾母除了认为她好,还觉得她“寡妇失业的”可怜,平时领的“工资”,让她跟自己一样多,“年终奖”也让她拿最高的,此外,还给她园子让她收租子。所以,如果不考虑李纨孤衾冷枕的寂寞的话,她的日子过得还算是满滋润的。

什么样的教育造就什么样的人。李纨是被温良恭俭让、三从四德等“主题教育”教化好的,她的思维也就跳不出这个圈子去。这也决定了她在改变自己的命运上不会有什么作为。李纨在宝玉的生日之夜掣签吃酒,她掣出的签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这正是对她生活态度的真实写照。她不甘心又怎样呢?拿出大奶奶的款来像凤姐那样指东打西?那样的话,做事时稍有参差,小人们的唾沫星子就把她淹死了。领着兰儿再醮他人?也未必有好的结局。若嫁个好人还好,若嫁个歹的呢?不仅既得利益丢失无遗,后半辈子又落到苦海里去了,李纨赌不起这个博,也不敢迈这一步。在李纨看来,维护一个美好的形象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待人接物,她便采取了一种宽容的态度,一种随和与超脱的态度。惜春都可以进佛门,我李纨课子读书、平平稳稳地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青春的渴望总会过去,对凤姐、贾琏辈年轻夫妻的男欢女爱,置若罔闻就是。人咋过不是一辈子啊!

有人说,李纨透明度最高,是一位近乎完美的妇人,曹雪芹对她下笔,也是只有褒没有贬,她的全部不幸,也就是青春丧夫守寡,之所以也收入薄命司册页,就是哀叹她尽管后来儿子当了大官,自己封了诰命夫人,但终究还是无趣。通过她,作者控诉了封建礼教不许寡妇改嫁的罪恶。说作者通过这个形象展现了礼教压抑下青年寡妇的不幸,我是同意的;但说作者对李纨只有褒没有贬,则不取苟同。

关于对她的判词的头两句,“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好懂。贾珠死后,李纨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对贾兰的培养上,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对贾兰的培养是全方位的,不仅督促他读圣贤书,为科举考试做案头准备,还安排他习武。书里有一笔描写,你不应该忽略,就是在第二十六回,宝玉在大观园里闲逛,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应该是跟金鱼说了一回话。前面分析过宝玉,他脑子里绝无什么读书上进、谋取功名一类的杂质,他沉浸在诗意里面,他把生活当成一首纯净的诗在那里吟那里赏。这时候,忽然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了过来,打破了诗意,可爱的小鹿为什么惊慌失措?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面前,就站住了,跟宝玉打招呼。宝玉就责备他淘气,问好好的小鹿,射它干什么?贾兰怎么回答的,记得吗?说是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呀?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前面我讲过了,清朝皇帝,特别是康、雍、乾三朝,非常重视保持满族的骑射文化,对阿哥们的培养,就是既要他们读好圣贤书,又要能骑会射,所以贵族家庭也就按这文武双全的标准来培养自己的子弟。李纨望子成龙心切,对贾兰也是进行全方位的培养,要他能文能武。那时候,科举考试也有武科,八十回后贾兰中举,有可能就是中的武举,后来建了武功,“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母因子贵,李纨也终于扬眉吐气,封了诰命夫人。贾兰放下书笔就来射箭习武,宝玉看了是怎么个反应呢?他非常反感,非常厌恶,讽刺贾兰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大家应该都知道,世界上的小说,有的是基本写实的,作者所使用的素材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而有的小说呢,则是非写实的,甚至完全是离开生活真实,凭空去架构出来的。写实的小说很多,不必举例了,完全不写实的小说,比如阿根廷有个小说家博尔赫斯,他是个图书馆管理员,他写的许多小说就不是从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出发,甚至也根本不是他在现实里的所见所闻,他完全根据看到的书本上的东西,加以想像、升华,最后形成他那种风格独特的小说。例如他的名篇《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脱离实际生活的凭空设想。他那样的小说也有人喜欢,也具有其独到的美学价值,但是,研究他那样的小说,显然就没必要搞原型研究。

而我为什么热衷于搞原型研究呢?我写小说,基本上全是走写实的路子。但是小说毕竟不是档案材料,不是新闻报道,不是报告文学,即使以自己为素材,把自己当主角,也不能写成自传,写成回忆录,也必须要从素材出发,有一个升华的过程。写实性的小说,自传性、自叙性、家族史的小说,尤其要重视这个升华的过程。一九九零年,我开始构思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四牌楼》,我想把它写成具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特点的小说,构思过程中,我就来回来去地想怎么升华呢?怎么完成从原型到艺术形象的创造过程呢?很自然地,我就想到了《红楼梦》,对曹雪芹的文本进行一番探究,他那些艺术形象,是怎么从原型演变升华而来的?我要好好借鉴。所以至少对我来说,这种原型研究是非常有意义的,可以学以致用。一九九二年我写成了《四牌楼》,后来得了一个上海优秀长篇小说大奖,二零零五年法国翻译了里面的一章《蓝夜叉》,为之出了单行本。当然,我的写作不能跟大师们相比,但是,对前辈文学大师的经典文本的探究,应该是我能够做,也可以去做的事情。曹雪芹的《红楼梦》,我笃信鲁迅先生的八字断语:“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我就是要钻进去,探究曹雪芹他怎么把生活里的人物,演变升华为小说里的艺术形象。首先,我对他设计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十二位女性和贾宝玉进行原型研究,突破口选择了秦可卿,就这样一步步地,现在进行到了李纨。

大家应该还记得,讲妙玉的时候,我讲到她续诗,在她续出的十三韵里,有两句是“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这意味着什么?我认为,这是预示在贾府被查抄以后,大观园里其他地方都被勒令腾空,加上封条了,但还剩两处允许暂住,成为例外。

为什么栊翠庵(寺)还可以鸣钟礼佛?因为贾府有罪,所有的主子奴仆一律连坐,但是妙玉和她身边的嬷嬷丫头,并不是贾府的人,她们可以例外。当然,栊翠庵产权不属于妙玉,属于贾府,被抄检一番是难免的,当年王夫人做主,下的那个请妙玉入府的帖子,一定是被查出来了。在妙玉方面,她坦然无畏,人家下帖子请我,我来了,算个什么问题?当时的理由很堂皇嘛,是元春要省亲,必须准备佛事。但在王夫人方面,麻烦就很大,因为那时候元春已经惨死,皇帝厌恶贾家,一经查抄,诸罪并举,甚至还要顺一切线索追究,再加上负责查抄的官员,总要借势施威;那么,对下那个帖子的事情,肯定要穷追不舍,加上别的种种,一时也难结案。在这种情况下,妙玉就是自己要搬出栊翠庵,恐怕也暂不放行,只是不把她算成罪犯罪产,日常生活仍可照旧罢了。

妙玉不是贾府的人,李纨母子却是呀,那为什么稻香村还可以雄鸡唱晨,里头住的人尚能如以往一般迎来新的一天呢?可以推测出,八十回后,写到贾府满门被抄,因为负责查抄的官员报上去,李纨守寡多年,又不理家,贾家各罪,也暂无她参与的证据,而皇帝最提倡所谓贞节妇道,所以就将她们母子除外,不加拘禁,仍住稻香村里。如经查实,他们确实与贾府诸罪无关,结案后就可以允许他们搬出,自去谋生。那么他们母子获得彻底解脱后,就与原来亲友断绝来往,李氏就更加严格地督促儿子苦读,贾兰也不负母亲一片苦心,中举得官,建立功勋,而李纨也就终于成为了诰命夫人。

书里这样写李纨,情节设计是大体合理的。但是,细加推敲,问题又来了。

贾府那样的大家庭,荣国府里,贾政当官,主外,王夫人呢,主内。书里说,她觉得自己精神不济,所以要请下一辈的媳妇来做帮手。那么,她眼前就有一位大儿媳妇——虽然大儿子贾珠死了,其寡妻李氏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故事开始的时候,李纨的儿子,也就是贾政王夫人的孙子贾兰已经比较大,可以读书射箭了,李纨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帮助王夫人理家主内啊。其实就算是孩子小,那种贵族家庭,有的是丫头仆妇,也用不着母亲自己花许多的时间精力来照顾。书里写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比贾兰小很多,王熙凤不是仍然可以理家管事吗?那么,王夫人怎么可以公然不让李纨来管家呢?从书里描写可以知道,王熙凤几乎不认字,凡遇到记账写字查书一类的事情,都依靠一个叫彩明的,未弱冠,也就是还没成年的小男孩。有一回还临时抓差,让宝玉给她写了个账单不像账单、礼单不像礼单的东西。可是,李纨是书香门第出身,会作诗,元妃省亲时她也赋诗一首,才华当然平平,但如果由她管家,起码可以减除很多因为自己不识字不能写字的麻烦。而且,从封建社会的伦理秩序角度来说,李纨她作为荣国府的大儿媳妇,也没有放弃理家责任的道理,王夫人即使没有委托她帮忙,她也应该主动上前帮忙。书里第四回介绍她说,“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奉亲子,外则陪侍小姑针黹诵读而已。”这段话原来糊里糊涂地也就那么读过去了,后来一细推敲,蹊跷,以李纨的身份,她竟放弃在荣国府协助王夫人主内,承担管家的责任,并且达到“一概无见无闻”的程度,这在那个社会,是非常严重的不孝行为。第七回有句交代,也值得推敲:“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贾母好像也不以李纨放弃府内总管责任为奇,就有如她绝不以贾赦不跟她住在荣国府里为奇一样。贾母只是觉得李纨闲着也是闲着,就只给她派了一个闲差,但这差事按说也应该是王夫人来安排,怎么会由贾母亲自下令?难道,在贾母眼里,李纨和王夫人是一样的身份?

书里就这样写李纨,她是荣国府里的正牌大儿媳,却不由她来管家,而是把贾赦那边的王熙凤请过来管家,而对这一点,她本人以及书里其他人都不以为奇。后来王熙凤病了,才由李纨、探春代理其职,王夫人又请来宝钗帮忙,府里仆人们暗地里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但后来的形势,是三位“镇山太岁”里,探春唱主角,是朵大玫瑰,李纨甘愿跟宝钗一样充当绿叶——宝钗毕竟只是个亲戚,是外人,李纨怎么能那样?

这样,我就琢磨,李纨的原型,可能跟贾赦的原型一样,虽然书里写是某种身份,其实真实的生活里却是另一种身份。

书里把李纨设计成宝玉一辈的人,贾政和王夫人的大儿媳妇,贾母的孙子媳妇,那么,李纨的儿子贾兰,当然就是贾政王夫人嫡亲的孙子,也就是贾母嫡亲的重孙子。按这样一个伦常排序,我问你,贾政一家人团聚,特别是元宵节,那也是一个特别看重团圆意义的节日,几代人欢聚,猜灯谜,得彩头,贾兰该不该在场?他该不该自己主动到场?但是,你细看第二十二回,有一笔很怪,就是全家赏灯取乐,济济一堂,忽然贾政发现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纨,李纨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有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贾政以后,大家都笑了,说贾兰“天生的牛心古怪”,在这种情况下,贾政才派贾环和两个婆娘去把贾兰叫来。这是怎么回事?贾兰是一个认真读圣贤书的人,他家元宵灯节团聚,他竟不主动去孝敬祖母父母,非得等人去请才到场,怎么如此离奇?在那个时代,那种家庭,不要说这样的场合,作为晚辈应该主动到长辈跟前去承欢,就是平日也要主动去对长辈晨省、晚省,哪有让长辈派人去请的道理?而且,李纨那么回答贾政也很古怪,她还在笑,按说她把儿子教育成那个样子,爷爷不叫他他就不来团聚,简直成了家族反叛,她自责还来不及呢,流泪忏悔都未必能过关呢,她却心态很轻松,还笑,而且从她那口气上你能感觉到,她也就是觉得,需要专门去叫一下贾兰到场,才更合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雪芹他虚构,怎么会虚构成了这个样子?

我认为,第二十二回里的这一笔,恰恰并非虚构,而是生活的真实里确实发生过的事情,这一笔是与全书的总体设计,也就是虚构的框架不协调的。这回后面有署畸笏叟的一条批语——畸笏叟跟脂砚斋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红学界看法很不一样,这里不枝蔓——这样写的:“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原来我就知道,这回后面还缺灯谜诗,没来得及补上,所以叫“未成”,就是未完成、未定稿。再经过仔细探究,我就发现了关于贾兰原型真实身份的逗漏,这一笔,曹雪芹他还没能抹去,没能达到跟全书总体设计完全符合。这当然也是这一回未定稿的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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