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李晓楠

兔爷脾气急,急就急在给孙子说媳妇这件事上。七十多岁的兔爷身板硬朗,耪地插秧、栽葱种蒜、收拾棉花、料理果树,农活样样精通,活儿也干得细致,可就是急脾气。兔爷是他的绰号,年轻那会儿因为跑得快,能像兔子一样一蹦三条垅,人们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现今年纪大了,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人们改称他兔爷了。

早晨,太阳刚露头,他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稳稳当当地骑向集市。他在自行车上挎一个铁筐,装着自己扎的白高粱笤帚,白高粱苗子长,扎出的笤帚好用也好卖。集市的摊位沿着街道两侧依次排开,挨着小桥边是卖日用品的摊位,兔爷将笤帚放在地上一字排开,威风得像列队的士兵。集市上多是自产自销的蔬菜和生活、生产必需品,不图能卖多少钱,可兔爷不这么想,他想要多攒钱,二孙子还没有谈对象呢。这可是他心头的一件大事,对隔辈人哪有不挂心的,况且兔爷心重,他嫌儿子、儿媳不会过日子,大孙子结婚那会儿拉了饥荒,他从地里刨、牙缝挤,硬是攒了几万块钱,却只拿出了一小部分,他知道等他和老伴儿伸腿瞪眼了,全是儿子、孙子的。想得明白,就是不情愿拿出来,嫌儿子、儿媳花费大,儿子开货车,一个月挣万儿八千的,儿媳打零工,还种着十几亩的棉花,可钱呢?都吃了喝了,败家子儿。二孙子的婚事靠儿子、儿媳张罗,那才是年三十看月亮──没有指望。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四村八乡的,彼此相识,提着东西就站在街上唠磕。兔爷没心情看这看那的,他时不时地吆喝两声,招揽生意。兔爷扎的笤帚手工好,规规矩矩是10股,用的铁丝是小10号的,货真价实,在集市上是出了名的,只是比别人的贵两块钱。

日头到头顶时,还有四把笤帚没卖出去,兔爷有些着急,脑门儿上渗出了汗滴,可着急也没有用,他知道这东西一年有两把也就够用了,不像吃的喝的,香嘴臭屁股,每天都进进出出的。这时,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妹子,两手都提着东西,左摆右晃的样子。

“大妹子,捎把笤帚吧,新扎的,管保好用。”兔爷笑眯着眼睛,讨好地前倾身子说。胖妹子也许是累了,将手提的塑料兜通通丢在了地上,胖胖的手指勒出一道沟,她不急着看笤帚,揉搓着双手。

“大妹子,你看这笤帚,把儿长,扫地不用猫腰,苗子也长,扫地能划拉一大片,管保好用。”兔爷不想放过眼前的胖妹子。胖妹子用手背摸着额头上的汗,根本没有理会他。

“大妹子,你不买笤帚就挪开点,别挡着我卖东西。”兔爷不高兴了。

胖妹子这才扭过身子。

“今天我心情好,不和你计较,我在这歇会儿,这是公家的路,你还管不到我。”胖妹子粗声粗气。

兔爷不想招惹是非,见胖妹子话口儿挺硬,挤出一点笑,没敢接话茬。胖妹子用手揪着衣服呼扇,颈前挂满细小的汗珠,斜着眼瞄了瞄地上孤零零的四把笤帚。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地上的塑料袋漏了口子,流汤了,顺着斜坡一股脑流向了笤帚,随之海腥味蹿鼻子。

兔爷低头的瞬间,像被蝎子蜇了,整个身子弹起,嘴唇不断地张吸:“你那是什么破玩意儿,把我的笤帚埋汰了!”他猫腰攥起笤帚时,笤帚头儿上滴落着海腥味的黑汤。

胖妹子打个愣神,先发制人地嚷道:“什么破玩意儿?那是我新买的鱿鱼。谁让你把笤帚放在那儿,也不是我故意的,活该!”

兔爷火急到心,瞪着眼睛,将笤帚摔在地上,刚才漂漂亮亮的笤帚脱了相,不再招人喜爱:“你这人咋这样说话,看见过过街的老鼠,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理的人──你给我赔。”

“我赔你个屁呀──呸!”从胖妹子嘴里喷出来的唾沫,飞溅到兔爷的脸上。兔爷愣了一下,随即嘴里像机关枪似的开始发火。

“哪家的败家娘们儿,你们家生孩子不长屁眼!”兔爷急了,比兔子急眼还厉害。

胖妹子凑到兔爷跟前,刚想扬起肥硕的手掌,便被围观的人拉开,一个中年妇女帮着兔爷擦脸上的口水:“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胖妹子不依不饶:“有事说事,你个老头子,嘴太损,有这样毒舌人的吗?”

兔爷火往上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臭嘴的痰都吐到我脸上了,你还说啥!”

此时,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是那个中年妇女说:“一个高庄的,一个刘庄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撕破了脸多不好。”

兔爷的脸呈绛紫色,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个岁数了,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的二孙子还没找到对象呢,这要是传出去,影响了二孙子找对象可是大事。

兔爷虽然感到憋屈,但强忍着不再言语。二孙子二强的婚事就像卡在喉咙的鱼骨,不上不下,难以下咽。二十七岁这个年龄,在农村可算是超龄了,如今农村的姑娘们上学后,都是在城里找工作、找对象,结婚后就成了城里人。农村男孩子要找对象难呀,二强的婚事不定下,老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要里要面的这张老脸总感觉火辣辣的。一想到这,牙就酥酥地疼,可二强才不愿意在地里摸爬滚打呢,儿子、儿媳都不管,他瞎操心。

“秀珍,你别言语了,确实是你的东西漏汤,把人家的笤帚弄花花了,认个错吧。”中年妇女高着嗓门儿说。

胖妹子刚想嚷嚷,中年妇女的话像灭火器,浇灭了胖妹子的火气,瞪着眼不敢言语,中年妇女想必镇得住这胖妹子。

“您也消消火,用水冲冲,笤帚照样卖,您的笤帚做得扎实,不愁买家。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中年妇女又对兔爷说。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堵在路上的各种车辆一窝蜂地摁着喇叭。

兔爷低头想,这回可出名了,丢人现眼呀。胖妹子似乎也觉得理亏,慢腾腾地提起地上的塑料袋,从牙缝儿挤出一句话:“笤帚我全买了,这事闹的,啥理不理的,就当今天倒霉。一会儿,未来的女婿要来,我真的要赶回去做饭呢。”

兔爷装作没听见,将四把笤帚倒提着,甩着上面的汤水。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都赶紧回家吧,改天我去高庄找您,帮着您推销笤帚。”中年妇女使着眼色对兔爷说,胖妹子则顺坡下驴,提着东西赶忙低头开溜了,身后留下一股海腥味。

兔爷感激地回了中年妇女一个眼神,要不是这位大姐,今天还真不知该咋收场呢。

“现在都讲文明,生气伤身,您别往心里去,时候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家吧。”中年妇女说完,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待兔爷缓过神来,集市上已经清静下来。兔爷赌气似的收拾好车子,往集市的东头走,穿过卖鱼虾的路段,就是通往回家的路。兔爷推车往前走,前面聚集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摊在地上的鱼虾。近前,他瞧见卖主竟是自己的二孙子二强,他正在比比划划的,身旁站着一个微胖的姑娘,短发齐眉,露着小洞的牛仔裤紧紧地捆着腿,花格子衬衣,不时地往二强的嘴里喂着东西。

买主们说归说、议论归议论,大家还是相中了鱼虾的新鲜,纷纷抢着购买。二强嚷嚷着:“鱼要看鳃,鲜红就新鲜;虾要看头,紧绷就新鲜。这都是刚出网的,个顶个儿的活蹦,一把抓,挑选不卖呀。”二强浓密的头发打着卷儿,两眼亮晶晶的,上衣挂着未干的泥巴,脚上穿着橡胶靴子。二强称鱼,胖姑娘在一旁收钱。兔爷看得莫名其妙,钱由胖姑娘来收,她和二孙子啥关系呀?

同村的三婶扭头看见了兔爷,快人快语地说:“咋了,孙子的鱼,你也要花钱买呀。”兔爷勉强笑笑,刚才的气还没顺下去呢。

“你看二强搞的对象咋样?挺俊的,你赶快准备大票子吧。”

兔爷一时间糊涂了,这是咋的,突然之间蹦出来个孙子媳妇,也没听孩子说过呀。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胖女孩,感觉模样还不错,兔爷的愁云渐渐飘出胸口,古铜色的脸色平和多了。

“爷,您也来赶集啊?这鱼您先拿回去熬着,我刚从水沟回来,想卖个新鲜,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回家去。”孙子二强高兴地说。

兔爷说:“好好,鱼熬熟了,你们回家吃。你妈熬的鱼没有我熬得好吃。”说着话,兔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胖女孩。

二强拽了一把收钱的胖姑娘,笑着说:“这是我爷爷。”

胖姑娘抬起头,看看眼前高高瘦瘦的老头儿,腼腆地说:“爷爷,您好。”

“这是我对象,小丽。”二强又向爷爷补充道。

兔爷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着“哎哎”,一边仍在打量着这胖女孩。他心里有些疑惑,不问憋在心里难受,他朝着胖姑娘笑笑说:“姑娘,你是刘庄的吗?”问完,他感到有些冒失,这胖姑娘和那刚吵过架的胖妹子,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他心里有些犯嘀咕。

“我是刘庄的。”胖姑娘麻利地收着钱。

“你妈是叫秀珍吗?”

“您咋知道?”胖姑娘诧异地瞅着兔爷。

兔爷感觉又说走嘴了,心里断定二孙子的未来丈母娘就是那个胖妹子。这可真是说书的嘴,唱戏的腿──说近就近,说远就远。咋这巧?唉,儿大不由爷,这找对象的事咱可掺和不得,不是冤家不聚头。兔爷心想,真是该着呀,这桩婚事要是成了,我和那胖妹子咋见面呀。哎,兔爷越想越不是滋味。

按照农村习俗,第一次见到孙媳妇,长辈是应当掏钱给晚辈的,此时,兔爷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掏钱,好事的三婶在旁边插话说:“你卖笤帚卖了多少钱?二强下了一夜的渔网,这么一会儿就赚了六百多块。现在的孩子就是会想着法儿挣钱,我们的老眼光要改改了。咋地,要给未来的孙子媳妇见面礼呀?”

兔爷虽嫌三婶多事,但心里仍美滋滋的。这二孙子净让人着急,蔫不唧地就把对象搞好了。兔爷的脸笑成了金灿灿的柿子,也不言语,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心想,见面礼咋能在大街上给呢,回去要和老伴儿商量商量,可不能给少了,让姑娘挑理。

兔爷将装鱼的塑料袋放入筐里,大声地说:“二强,你们卖完鱼,就一起到爷爷家吃饭!”

二强忙抬起头说:“爷爷,卖完鱼,我和小丽说好要回她们家吃饭。”

兔爷想,刚才是听到那胖妹子嘀咕,未来的女婿要去家里吃饭,暗想这婚事是板上钉钉,真的要和那胖妹子结亲家了。兔爷突然想和胖妹子说道说道,你姑爷是我二孙子,大水冲了龙王庙,瞧这事整的,那胖妹子不会因为吵架的事,搅黄了这桩婚事吧?兔爷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不就几把笤帚吗,犯不着吵架呀,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回家的路上,兔爷心里不踏实,心里一直犯嘀咕,却不敢往坏处想,料那胖妹子也不会是搅屎棍子,拆散好端端的姻缘吧。心里有事,车子骑得就慢,一不留神,前车轮和一块土疙瘩“吻”上了,兔爷不自主地晃荡了一下车把,吓得一激灵。偏偏这时候,裤兜里的老年手机响了,兔爷用大胯顶着车梁,将手机贴到耳朵上,嗓门高了八度:

“喂,谁呀?”心还在突突地跳。

“刚才,你和刘庄的秀珍在集上吵架了?”话筒里传出老伴儿的问话。

兔爷的心“咯噔”了一下,哪家快嘴婆,人还没到家,吵架的事倒先进屋了:“啊、啊。”

“秀珍到咱家了。”老伴儿说得清清楚楚。

兔爷急了,咋还找家去了呢?他大声吼道:“把她轰出去!”

“瞧你那急脾气又犯了,我话还没说完呢。”老伴儿说话不紧不慢,“秀珍是咱表姑家表兄的二儿媳妇,从小在东北长大,多年前,因为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断了联系。今天,是她同村表姑告诉了她这陈年旧事儿。秀珍说,早就想和咱叙叙亲戚,你俩在集市上吵架,还炒出了这门亲戚。秀珍还说,她怕你生气,赶着到家里道歉来了。那个给你们劝架的就是秀珍她表姑啊。”

兔爷听愣了,这事咋都赶到一起了,云里雾里的。他拿着电话,又“啊啊”了两声便挂断了。兔爷琢磨好像是有这么回子事,两家是远门亲戚,因为当年闹饥荒而闹出了不和,两家亲戚说断就断了。而今,这种续接亲戚的事儿,在农村不算稀奇,那年月都是被穷困闹的。

远处响起野鸽子的叫声,似在呼唤兔爷赶紧回家。他麻利地骑上自行车,沿着光溜溜的乡间小路,一路骑行,洒下滴滴零零的车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