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于兰

作者:于兰

1

L与王永民的新婚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L从认识王永民到结婚,他们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句。L觉得永民比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要腼腆害羞。开始时他做事还要征求一下永民的意见,后来干脆就按自己的意思做了,看来永民倒也满意的。他迎亲的黑色大轿车在白庄的路上驶过,黎明时分的村庄还很安静,但他知道王永民家正忙得不可开交。泥土路上有些颠簸,秋天的树木叶子早早就落了,一片金黄色的叶子正落在车子前面缠着的红绸上,像是故意弄上去的一朵小花。一个早起的老汉肩上抗着镢头,吃惊地看着轿车经过。L想,难道说白庄还有人不知道今天L要来娶永民吗?一个农村妇女,看不清多大年纪,她一看到车子后,就往村子里的胡同内跑去。她大概是报信吧。

L笑了,他的黑色轿车将带着美丽的新娘驶向他白色床纱的婚床,在那里,他确信白色的床单上将会留下她红色的血,鲜艳而美丽的处女血。

他们的新婚第一夜拉开了帷幕,像一道精美的菜肴般色香味俱全,只等主人用筷子划开菜肴表面上那凝固着的溥溥的汁液,一层层进入它的内核,触动它,搅拌它,打乱它原有的秩序,品尝着,咀嚼着,充分地调动舌尖上的味蕾,让胃酸分泌、舞蹈,直到全身都体味着它的汁液和内核所带来的震颤与快感。

二十三岁的王永民嫁给了三十七岁的L,婚礼很简单,但所有人都目睹了王永民的美丽,包括王永民老家的那些穷亲戚。说穷亲戚有点不准确,之前那些亲戚该如此称呼王永民家。他们不会形容那种感觉,他们好像觉得昨天王永民还扎着两根朝天辫,头发黄赖赖的,在村街上到处乱跑,就是人们常叫作的那种黄毛丫头,而今,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手上带着闪亮的戒指,酒店辉煌的灯光照耀下,淡装的妆扮衬托出她眼睛和脸庞,显得如此高贵大方。这是一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时给人的视觉冲击。不过,L更想把这个将要占有的姑娘看成是一条美人鱼,她会躺在他的床上,在他的身下扑腾着,任他宰割。L不由想得浑身沸腾起来,身子底下开始发胀。

醉眼迷离的L看着躺在床上的王永民,她还穿着白色的婚纱,想象中她应该是羞红的脸呈现着苍白,一种异常的苍白。L笑着,看着她,扶正了眼镜,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脸,永民的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嘴唇却闭得更紧了。为了开始他的这场盛宴,L说了第一句话,永民,你高兴么?王永民点点头,L说,那你怎么不笑呢,我很高兴,我刚才在酒席上一直憋着没笑呢。这时,王永民的嘴唇张了一下又闭上了。L想,你闭得再紧也会为我张开的,呆会儿我就让它张开,不再合拢。

永民的娘给L说起过,说到永民从小不太爱说话,当然她的意思是让L多担待女儿,还说到永民也不爱跟男孩子说话,别的女孩子长大了都开始谈恋爱,她却从没谈过,L是永民谈的第一个男朋友,这不,就跟他结婚了。永民的娘本来像是说永民的缺点,这倒像是说她的优点,况且这时L说,对女孩子来说,这是她的优点。永民的娘就不好意思地说,是呀,是啊。她于是就像真的要说自己女儿缺点似的,说起永民上学学习成绩不好,因此,上到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家里也就一心只供永生上学了。永民的娘这样说又怕L误会永民笨,就说她其实也很聪明,她不想上学的原因是跟同学处的关系不好,可能她不爱说话,有委屈也憋在心里吧。这样说着,永民的娘又改口说其实永民在村里跟亲戚邻居关系都不错。因为说话前后的矛盾,永民娘的脸开始发红。L看得出来,永民一家都是很善良的,他们因为找到L这样一个地位高于他们的人而自卑。

于是,L对永民娘说,他一定会好好待永民的。永民娘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层怜惜之情。

于是,新婚之夜的L抓住永民的手,看着她,她是一种让他饥渴的新鲜食物,他嘴里说着欲望来临时的疯话,叫她宝贝。说他喜欢她,喜欢她一辈子,这以前,他从没跟她说过。他问她喜欢他吗,永民点点头,他说你喜欢我什么,永民又点点头,他说你别光点头,你说话呀,跟我说什么都可以。

然后L开始脱永民的衣服,说你怎么还穿着婚纱,多累赘呀多累呀。永民的身体是僵硬的,他脱了好一阵子才脱下来,累得他气喘。不过,看着婚纱里面还套球衣球裤的永民,L又笑了,他说,你里面怎么还穿着这些,不热嘛,天还不冷呢。他说,再下面的衣服我要你自己脱。

L先上去亲了一下永民的嘴唇,将身体重重压在她的身上,这时,他感觉到永民的一双手,它们在把他的身体往外推。你别害羞了,他说。他的身体抬了抬又压了上去,这时,那双手往外推的劲更大了。你这是怎么了?L问着抬起身,说,你别害羞。他想起什么,将床头灯弄暗一些,伸手再去脱永民的衣服,永民的手又在拦挡,L说,你到底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的迷糊劲上来了,一把将永民的手反到身后又开始脱她的衣服,这时,他听到永民大声喊了一句,不行。L愣住了,他想难道他不是在跟一个女人结婚吗?虽然女孩子还很年轻,可是,她应该知道的,知道跟一个男人结婚首先意味着什么。

剩下的时间L劝说着,诱导着,气喘吁吁地脱着永民的衣服,一边将自己的衣服脱光了,把身体压上去,但永民却坚决地反抗着,L生气了,他说着一些话,温柔地说着,不要怕,女孩子都要有这么一回,然后是责问着,又去脱又去压上身体,无奈时间在一点点地流失,L终于筋疲力尽,终于愤怒了。他预感到,今夜永民的嘴不会张开,而且那个地方也不会为他张开了。他觉得这个光着身子的新郎对着穿着整齐的新娘,场面显得太滑稽。他穿上衣服走到客厅去抽烟,酒劲早过了,他很清醒,他遇到了一个难题。

2王永民其实正做着关于一个美人鱼的梦,好像跟她的新婚毫无关联。

这样的梦她是从再次见到刘静的那天起开始的。刘静是永民同村的姐妹,比永民大四岁。十几岁时,她们是要好的姐妹,经常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些私话。那时的刘静有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到腰下,永民总是喜欢抚摸她的长辫子,也喜欢看刘静洗头,洗头时刘静常把长长的头发梳理上好几遍,她的头上好似一股瀑布在动着,看上去那么美,永民羡慕着,晚上会做梦,梦见自己也有那样一头长发,像童话里的美人鱼一样……可是,永民觉得刘静知道得东西太多,一开始还好一点,说些女同学呀家长呀老师呀,可后来刘静说了一些不知是哪听来的,城里的一个流氓,当然是男人,尾随一个女人好长时间,最后女人悄悄报警,公安从男人身上搜出了避孕套。“避孕套”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做什么用,十三岁的永民怎么也想象不出,但知道它可以让女孩不怀上小孩子。也不清楚为何搜出避孕套就可断定那男人是流氓。刘静还讲到更多的,是她书上读到的,男人怎么搂着女人亲嘴,怎么摸女人的屁股,让女人叉开双腿,等等,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可永民还是心跳很快,脸都红了。她觉得刘静很可怕,因为她懂得很多可怕的东西,很多是女孩子不该知道的东西。几年后,刘静就嫁到了城里,丈夫是一个转业军人,在一家单位给领导做司机。

那一天注定是一切的开始,为了弟弟王永生工作的事,爹娘带着永民坐公共汽车从白庄到城里找姑姑。其实这个姑姑是拐了好几弯的姑姑,血缘关系并不是很近。所以王永民一家人在姑姑家的客厅坐着显得很拘谨。当时,王永民很小心地坐到软软的沙发上,手中依然抱着那个方便袋子里的几十个鸡蛋。直到娘示意她放下,她才放到了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娘渐渐把话题扯到自己儿子身上,说永民的弟弟永生毕业后怎么在青岛打工,工资低,消费高,积不下钱,有时还要家里贴补,将来要安家立业是不成的,想让永生回到县城工作。永民看到姑姑的脸上明显地有些冷了,她心里就有些发紧,可娘见姑姑不接话,于是就依旧照着原来的意思说,永生上学多么难,家里硬是从嘴里省出来他的学费之类。这时姑姑咳嗽了一声,爹就用手捅了捅娘,娘这才停下了话。

姑姑开始说话了,她说,我记得永生当时考上的是一所中专吧,当然就是这样你们也费了不少财力供他,我什么都明白,可你们看现在的情形,光是大学本科生都一把一把地分配不了工作,就是个把单位上刚有了点缝,有权有势的就先挤了进去,哪有别人的份?就永民她姑父这点人头面子根本不行,差着远着呢,你们在农村里就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说起来不怕笑话,在一个局里当个科长连小官都算不上。

这时,娘和爹都坐着不出声了。他们是一下子就懵了,还以为亲戚多少得有点缓和劲,不至于一下子将路堵死,那怕听她说慢慢想办法,也让他们存点希望。可人家就是不想让他们存什么希望吧。王永民看看茶几上黑了皮的香蕉,她想爹和娘来时虽也没报太大希望,但也没想到这不到五分钟时间就什么都结束了。

爹陪上笑脸,说,不要紧,慢慢等机会。

姑姑说:“还是大城市发展空间比较大,总能找到适合的工作。我看永生还是继续留在青岛的好。”

娘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要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姑姑这时只催着他们喝茶。不冷不热地坐了阵子,姑姑就问永民多大了,永民说二十三岁。有婆家了吗?没有,娘说,明年她都二十四了,可不能由着她了。姑姑就笑了,口气里有了点热情,说她这里倒有一个媒要做呢。娘看到姑姑态度的转变,连忙问对方是哪里的,姑姑说,县城的。娘睁大了眼。姑姑说,男的是县长的一位秘书,副科级别。姑姑说,人家比她姑父官大,而且能跟县长说上话,如果能成,永生的事他就能帮上忙。娘又睁大了眼。姑姑说,他条件不是很好,可也很抢手的,他三十七岁,离婚一年了,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姑姑的话停了,爹娘都看着姑姑却不说话,永民低下了头。姑姑看看永民又笑了,说,别看人家是二婚,又有孩子,可是人家挑剔得很,我是看永民长得这么漂亮肯定能让他看得上,当然了,如果你们觉得对方不合适,就不要当回事,我只是从中说说,她姑父和那位秘书关系挺不错的,了解他的人品。姑姑说着又从一本相册中拿出一张合影照片,给爹娘指认其中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说是永民的姑父,姑姑指着中间那个带眼镜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他就是县长的贴身秘书L。

就是在那一天,从姑姑家里出来,永民听爹娘热烈地议论,词语集中在姑姑、永生、秘书、对象、后妈、永民、刘静。说到刘静,他们当时决定去嫁到县城里的刘静家看看。

刘静的家比姑姑家还要豪华,真是不比不知道。刘静长得瘦瘦的,留着短发。看着她的发型,永民想,这可能是县城里时兴的发型,她刚才从街头走过,已经看到很多女孩子留着这样的短发。虽然没工作,但她的小吃店就在县重点高中近旁,上千的学生,每天总有上百人在她那儿吃饭,学生们要求不高,也不敢花钱吃好的,她的小吃店正合适。作为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刘静很能吃苦也很能干,几年下来,家业大部分还是她挣下的。刘静说,家业虽是她挣来的,可那也是她当初能嫁到县城来才得到的机会。王永民见到刘静话就多了起来,刘静还带永民参观她的大房子,指着这里那里的,说这些都是县城里正时兴的家具。

永民拉住刘静的手时,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手还要粗糙。可能她的手不用收棉花、锄草,却要常常泡在小吃店的洗菜水吧。永民想。

于是夜里永民的梦中有了一条美人鱼。

总是先有一条鱼,那条鱼很大很漂亮,它有着银白色的身子,长长的胸鳍划开水面,是那么的优雅美丽,然后它在水中跳动跃起又落下,溅起大大的水花,忽然,一眨眼它变成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上半身穿着红色的衣服,在水中甩着她的长发,而它的下半身仍隐藏在水中。梦醒来时,王永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动着,像是随着梦中的鱼一起摆动,她想,如果梦醒的再晚些,她会把梦中的鱼与自己混在一起,她就会变成自己梦中的一条美人鱼——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人鱼,如同传说中的人鱼。

从她小时候就经常听娘说,梦见鱼是最好的,那表示你要发财了。周公解梦也是这么说的。于是她经常梦到鱼,可她奇怪的是自己梦中的鱼总是要变成人,变成漂亮的女孩子,而且那美人鱼的面貌总就像小时候自己在灯光的影下,看到的母亲的样子。也像是过去水灵灵的,留着齐腰的长辫子,眼睛神采奕奕的闺中女友刘静。

3

王永民不停地在做关于美人鱼的梦,不过新婚之夜的梦变得比较混乱。

首先她梦到自己捉住了一条鱼,鱼比以往梦中更美丽。那是一条红鲤鱼,像那个叫《追鱼》的电影里的鲤鱼精,但这次它只有半尺长,当永民走过一个小桥时,那条鱼就卟嗵一下掉进了水里,永民还看到它红色的身影一摆,然后就在水中消失了。在梦中,永民还在问自己,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

永民对梦达到了迷信的程度,这可能跟她性格内向,不善交往有关,当跟周围的人交流达到了零,她就开始转向自身和内心的幻想,虽然更多的是虚妄,但她却深深沉浸其中。比如有一次,她梦到下雨,第二天,她就无缘无故地跟人吵了一架。那是个跟自己同龄的女孩,仅仅因为一句话引起争执,那个女孩反来复去地数落着她,当时永民嘴唇发青,说不出一句话了。然后她躲到屋子里哭,娘看到就骂她不争气。小时候,娘就非常看不起她吵架时吵不过别人偷偷哭的行为,还很文化地说永民没“胆识”。在娘的斥责之下,那天,王永民竟然气得晕了过去,让一家人好一阵子后怕。其实娘也明白永民说话都说不过别人,更不用说吵架了。农村里人们吵架是常事,好像没有事情可吵就没意思,于是吵架变得很艺术化,很多人因此成为辨论高手。很多事吵架时得以解决,又有很多事在吵架时诞生,反正吵架不吵架都没有好日子过。永民不会吵架,她跟人有分歧时,总觉得自己的事情在理,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但就是说不出来。

永民爹瘸掉一条腿就是因为吵架,这是永民长大后才知道的。当然她没有确切地听娘或某人说起那件事,她是零零碎碎地从多方听来,从那些暧昧的话里,稍微明确的话里,总结得出的。好像那时娘还没嫁给爹,爹因为一个女孩子跟同村某个男人较上劲了。那个人叫上自己一伙朋友,在黑夜里一个路沟边将爹打伤。当时爹隐隐地听到一个声音说,教训他一下就行,别出人命。从这个声音,爹判断是那个人所为。爹忍痛爬回家里,第二天,腿要命地痛,大夫来了,治疗了一阵子,最后他竟发现他的腿瘸了。那边听说爹腿瘸了,却又没有报警之类的一点动静,更是如坐针毡,果然,一个他没防备的日子,爹突然一个人就找上门去,一根棍子不偏不依就捅瞎了那人一只眼。就这样,两家没办法讨论一下瘸条腿严重,还是瞎只眼厉害,反正最后两家私了,最终一个是瘸子一个是独眼龙。

不过,爹瘸了一条腿,却因祸得福,娶到了娘。当时娘在十里八村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可娘在她的村子里是外姓,势力单溥,也正因为颇有姿色,很多男人的垂涎三尺,想得便宜。怕娘被欺负,姥娘姥爷整天担心,而附近的村庄,爹跟那个人好勇斗狠的故事传得很广泛,于是姥娘就决定将女儿嫁给爹。终有一天,娘很不情愿地嫁给了爹,爹还把娘原来的名字“金秀琼”改成了金秀芹,爹说,秀琼不好,我们再不能一辈子“受穷”了。

于是,村里人就不明白,说,一个敢下狠手的爹和一个呤牙利齿的娘却有这么一个女儿,长相倒是不错,却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说,这都是老天爷给安排的,物极必反嘛,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新婚之夜,鱼儿从手中溜走的梦让王永民不停回味,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里面有什么玄机。天色刚明,王永民就悄悄地起床,她小心地走出卧室,伸头看到客厅里,客厅的摆设像昨天一样没变,只有L仰躺在一张沙发上。L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也醒了。昨晚弄成那样,王永民不知道这个白天自己该跟L说什么,于是她又回床上躺下了,她要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做,她不想把新婚弄成这样的。

王永民躺回床上,开始再一次回想昨晚的情景:看到L压过来,她心里没有慌乱,她知道女人都要走这一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双手不自觉地伸出去了,它们竭力地阻挡着L身体的重力。有一个时间里,那时在俩个人的纠缠中L已经将身体的下半截抵在了她的下身,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胳了她一下,于是她的脸红了,有些发烧。也让她想起了那唯一的一次,在L之前,她与男人的接触。那也是个城里的男人。那是在秋天,娘将收秋收下的花生煮熟,放到一个白色的柳条筐里,筐里面铺上一层塑料布,上面再放上熟花生。娘让她到城里去买花生。在一个小区里,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有三十多岁,白白的皮肤,长得很瘦弱也很斯文的样子,他买了两元钱的花生,却拿出了一百元的大票子给她,她说找不开,男人说他家里还有零钱,可他不想再跑到楼下,他想让王永民到他家取,她犹豫着。那男人笑了,说,你是怕有人偷你的花生吧。她没说话,男人又笑了,我们城里人哪会偷你的花生。不容置疑的口气,永民仿佛做错了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跟在那男人身后上了楼梯的台阶。到了房子前,永民倚着门口站着,却被那男人一把拉进屋子里,还没等永民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关上门,将她挤压到墙壁上,男人嘴里哼哼唧唧着,一边叫着听不懂的话,一边在她的脸上胡乱亲着,弄了永民一脸口水,永民用手抵挡着,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男人紧紧贴到她身上时,一个硬硬的东西胳着她的下体,她奋力挣脱着,一边嘴里大声叫着,那男人终于放开了他,将两元钱塞到她怀里,一边说,怎么了,你叫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呀。王永民急于打开那门,但却打不开,那男人已经换了一付冷漠的嘴脸,他去开门,说,别乱说啊,我可是跟你闹着玩的,不识好歹!王永民在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跑下楼去,怀里那两张一元的纸币在她身后飘落。

正想着,永民听到了一声咳嗽,她吓了一跳,随后就看见门口的L。她赶紧坐身身,L说,你躺着吧,我到外面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4

新婚第二天,新娘要回门的。回到白庄村的王永民,偶尔看一眼L,新婚之夜她和L之间的别扭劲在L身上还留有印记。王永民娘家在院子摆了几桌酒席,爹喝得红光满面,新娘新郎向各个酒席上敬完酒后,他拖着一条腿,笑逐颜开地又到每个酒桌前敬酒,听大家重复地恭贺他。娘呢,一旦L不在眼前她就不停地跟别人说话,当然是在说永民和L。娘也向L介绍一下亲戚们,亲戚们就夸奖L几句,还说永民有福气,永民和L的脸色总是有些尴尬,仿佛没有行夫妻之礼的他们因没有抓住实在的东西,无论从心里还是表面上都显得气短,俩个的眼神都有些飘忽不定。

就这样,一天的混乱告个结束,夜晚又来临了,永民已下决心今晚一定要做个合格的妻子。她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做个女人、做个妻子并不难。

于是在心中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永民等待着夜晚的来临,等待着那个做妻子的时刻到来。昏暗的天色好像来得很慢,她先是坐在沙发上陪L看新闻联播,在播焦点访谈时,她没敢看L一眼就低头直接走进卧室里,她先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听听客厅里还是电视的普通话的声音,她就慢慢地一层层地脱掉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衣和内裤,然后就钻进了轻软的羽绒被子里。在被子里又呆了一阵子,听卧室里的普通话变成了又哭又喊的声音,像是琼瑶的某部言情剧。她就在被窝里将内衣内裤都脱掉,随后她想了想,又在被窝里将内衣内裤穿上了。正在这时L进来了,床头灯昏暗的光照在L脸上,上面没有什么表情,但L只是站在门口并没有全身进到房间里,说,累了吧?你好好休息。说完L转身走了。永民的心就一下子沉下去。

这一夜,永民睡得很不安稳,她又梦到了鱼。在一条河边,有很多人,他们的样子很模糊,他们捉到了一条很美丽的鲜红色的鱼,鱼跳跃着,痛苦地挣扎着,可是有人一刀杀了它,他们说要炖了吃。永民想这么漂亮的鱼怎么吃得下去呢,她开始不让人杀,可没有人听她的,她不让人炖着吃,但他们炖好了还拿来让她吃,她不吃,就有人硬塞到她的嘴里,她哇得一声吐了出来。随即她就从梦中醒来。

也许是晚上的梦影响了永民的食欲,她早饭和午饭都只吃了一点,而且老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晚饭时,永民准备做菜。正洗着菜时,L从客厅里喊她的名字,她刚走出厨房,迎面看到满面春风的刘静。永民说,没想到是你来了。

刘静给永民送来了结婚贺礼,一床花团锦簇纯毛毛毯和一条鸭绒被,说本该永民结婚前送来,店里太忙抽不开身,永民一个劲地说谢谢,一边摸着刘静粗糙的手说你别累着了,看你脸色不好。刘静笑着说没事,说她老公看上了一台最时尚的手机,要换掉旧的,她努力一个月钱就够了。这时,永民心里隐隐好像一动,她听城里人说笑话,说换老婆像换手机一样简单,还把有情人的男人称作一机两卡。

刘静走后,L评头论足的,说刘静身上一股子守财奴的味道。永民问L为什么这样说。L说她家里不是很有钱吗?非得把钱存在银行,花钱时不从银行取非得用刚赚的钱。这不是守财奴是什么?真是农民。

永民没说话,心里却被L轻蔑的话扎了一下。她去厨房接着做菜,做完两个菜,L也来做了一个菜,还有一个汤。L又打电话让附近的饭店送来一个菜,凑成四个菜一汤。饭店的菜送来了,永民一看,竟然是红烧鱼。永民跑卫生间,把水管的声音放大,以掩饰她呕吐的声音。

吃饭时,L拿出一瓶茅台酒,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无论永民怎么说自己不会喝酒,L都坚持让永民喝,说这是他们俩人结婚后第一次单独喝酒,L强调这个“第一次”。永民没办法拒绝,在L的一直劝说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再感觉不到酒的辛辣,很快永民就醉了。她心里却很明白,她猜测到L要灌醉她的原因——鉴于永民在新婚之夜不明原因的抗拒,这成了他们俩个人的难题,L有足够的理由用这种方式来成就俩人的夫妻之事。

喝醉了的永民终于躺在了婚床上,心里很清楚,她像第二夜一样等待着L的入侵。

L满是酒气的嘴亲到永民的嘴时,永民的酒劲也上来了,感到胃里一阵上涌,她用手推开L,说,不行。L说,不行也得行,你什么时候能行呢?永民说,我想吐。L说,所有男人包括你丈夫都让你呕吐吗?永民说,我真的想吐。

这句话还没说完,胃里又一阵翻腾,她推开身旁的L,但已来不及跑到卫生间,一歪头,她吐到了床头的地板上。永民感觉嘴里有股酸臭气,而吐下的污物里也有这么一种味道,因为她没吃几口菜,所以,吐的东西里有大量的酒、少量的水和她的胃液,她感到很难为情。L及时躲开才没被吐到一身,然后他搀着永民去卫生间。永民接着吐,他就去打扫着床头地板上的污物。

这一切与L的设想相差太远,那滩污物像是对他的嘲讽。正想着,门铃却响了,L不知道快到深夜还会有谁来访,望外看时竟然是儿子。L与前妻离婚时儿子判给了前妻,平时,儿子不搭理L,L认为是前妻教唆的。L想,儿子为何这晚前来,难道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帮忙吗?L等永民回房间躺好,才给儿子开门。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开门?”一进门儿子就质问道。

十三岁的儿子已经长得比L还高,嘴上刚刚长起黑色的绒毛,他已经到了什么都懂的年龄。L仰视着儿子,问他回家来有什么事,儿子不屑地反问道:难道说没事就不能回来吗?L赶紧说,不是,当然不是。

儿子在客厅里到处走着,L就跟在他身后。儿子最后走到了了卧室门口,又打开已关上的灯。他们都看到躺在被窝里的显得孤独无助的永民。儿子指着永民问,那是个什么东西?L赶紧拉儿子走出卧室。他待候儿子在他的房间睡下,自己只好又睡到客厅的沙发上。

卧室里留下醉酒后的永民在悄悄地哭泣。

5

醉酒后的永民却失眠了,到了临近黎明她才朦胧睡去,她好像又梦到了一条美人鱼,她走在一个大海边,这时,她忽然看到有一条大鱼搁浅在海滩上的一小洼水里。鱼在挣扎着,她赶快抱起它,它很沉,也很美丽,美丽得眩目。她并没有把它放进大海里,却是奔跑起来,她说,这是我的,我的。然后,她跑到自己家的鱼塘边,将那条鱼放进了水中。那条美丽的鱼就在水中翻腾了一下,那是一个漂亮的转身,然后它就变成了一个人,有着长长的头发美丽的脸庞的女人,身穿红色的衣裙在水中撩动得水花四溅,水珠在她周围落下去就像珍珠般闪亮。永民民惊叹地看着它,她在想,太美了。她心里真高兴。她还觉得自己就是那条美人鱼,不,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一个男人俯在她的身上,双手轻轻揉着她的乳房,她感到身体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想要那男人分开她的双腿,将他有力的东西插入,这样想着那男人就真的那样做了。男人陶醉了,在快乐地叹息。

这时,永民却醒了,她感到身下有点湿。

朦胧之际卧室门开了,L走进来。永民一时有些恍惚,还沉浸在梦中。她不知道L的儿子是何时走的,也不知现在的时间,但从窗帘上照耀的阳光看出天已是半上午了。

永民听到L的声音,他说,我没耐心了。

永民一时没明白L的意思,她愣愣地看着L。

L扭曲的脸胀红着,他脱得赤条条的,白白的肚皮上脂肪在随着他身体的运动而颤抖。永民明白了L想做什么,到现在为止,他这个已经算是做了四天三夜的新郎要尝尝新娘的滋味了。

永民回想着自己这几天的历程,第一夜她做了抵抗,第二夜L自动放弃了,第三夜她喝醉后L的儿子来了。她在想,L一定是误会了,她要在俩人相融入的那一刻跟L好好解释一下,但要怎么说永民还没想好。

当L用丝巾将永民绑在床上时,她并没有反抗,她一直没有反抗。直到L进入了她,她都一动不动。可是L却仍旧像一个强奸犯一样操作着,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他的撞击,她知道女人第一次虽然都是疼痛的,但作为夫妻不应是这样的毫无尊严,一个女人应有的尊严。

永民说,你先放开我。

不,L说,他一边用力动作着,发出一种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你的X真好呀,L喃喃着。

永民开始扭动着,想要挣脱绑在手脚上的丝巾的束缚。

L看到她在动,就生气地说,你真他妈的太倔了,也怪了,是不是让别人日过了,怕露馅?

他从永民身上下来,把有点松动的丝巾再绑得紧一点。

永民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顺你的意,你别绑我。

L说,顺着我,你他妈的才知道呀,你以为你是谁。

L上下动着,嘴里脏话不断,他大笑着,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狰狞,真正的强奸犯也就这样吧,永民想,她恐惧地大声叫着,不,不要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呀!

别吵,L说,他顺手拿来一只手娟塞到永民的嘴里,她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了。

你不知道你来这里就是要让我日的吗?L说,他又猛劲地动了几下,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才从她身上翻下来,倒在床的另一侧。

床上一片狼籍,永民脸上流着泪水,可是旁边的L已经再次入睡了,他的酣声在卧室里回荡着。永民望着他:是啊,这个人现在就是我的丈夫,一个要永远睡在身旁的男人。他刚刚强奸了她满意地睡去。她知道自己在第一夜时不该拒绝他,可是,他不知道她并不想那么做,也不知道她在后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还是强奸了她,今后她将不会再有一个做妻子的尊严。对于L,她最多的是听别人说,说L如何工作勤勤恳恳,领导交待的事他都尽力做到完美。在县政府里副科级的秘书很多,只有他很出色,很得县长的赏识……她记起结婚前在好友刘静的家中,遇到一个女人,那个人说漏了嘴,说的是L如何性欲强烈,前妻跟他离婚,并不是因为前妻有情夫,而是俩人性生活的不合谐,等等。那女人说那些话时,刘静赶紧拦住那女人的话,说那女人说错了,说的不是L而是县府里的另一位秘书。

永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摇摇头,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了,可头痛得厉害,像是要炸开来。她用手使劲掐着太阳穴,想阻止一直在那里暴跳着的筋脉。

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透过客厅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是阳光灿烂,她打开了电视,听着电视里的说话声,这样她就听不到L的打酣声了。她听到电视里好像在播报新闻,然后她听清了一个报道,说是关于一个靠海边的村子,有一天早晨,早起晨练的人在连接大海的一条臭水沟里捡到一条已经死掉的金龙鱼。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群人在展示那条龙鱼,并介绍鱼有一米六,人人都惊叹,称它为龙鱼王,说它是回游大海时误入水沟死去的,这么漂亮又这么大的一条鱼,大家都在惋惜着。永民看着画面上那条漂亮的红色的鱼,一下子想起自己做的美人鱼的梦,她想,这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鱼,你看电视上那条龙鱼虽然死了,仍然那么壮观好么高贵的样子,它一定是条美人鱼。她脑子里开始像自己梦中见到的一样,一条美人鱼,它还没有变化为人的功力,它还没能喝到那样一小瓶药,将尾巴变成漂亮的双腿,她还没能爱上一个男人,就搁浅在海滩边,然后又误入到那条小水沟里,她挣扎着,一会儿是鱼的样子一会儿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头,甩动着长发。她呼喊着,可是没有人来救她,直到她呼出最后一口气,安详又无奈地死去。

永民笑了,她想,为什么它不能变成人呢,那样它就不会死了,它会用双脚跑啊跑到安全的地方,可以不用生活在水里,可以呼吸水外面的自由的空气。它为什么只是条鱼而不是人呢?永民觉得自己也还只是条鱼,而不是美人鱼,美人鱼会跳漂亮的舞,会有王子爱上她,而她呢,只是条鱼,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永民坐在沙发上想得痴痴的,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条鱼,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一个让丈夫L强奸过的女人。这时门铃响了,永民打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着满面笑容的母亲。

娘带来一些鸡蛋给永民,说让她补补身子。才几天的时间没见,永民不知娘为何来找她。这时她才知道刘静出事了,娘是陪刘静的娘一起到医院去看刘静的。永民问,刘静怎么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娘说,昨晚有贼进到了刘静家里,将刘静砍伤了。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还没醒过来,医生说如果今天醒不过来人就完了。

刘静跟母亲去医院,路上娘不停地说着,说刚刚在医院里很多人议论刘静的事,说刘静的丈夫已经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怀疑是他雇人杀妻。为什么?永民问。还用说吗,娘说,刘静没给丈夫生个儿子,如果离婚的话家产全是刘静挣下的,再说,刘静不会同意离婚的。只有刘静死了,他就能再找个老婆生个儿子。不是我瞎猜,是医院里那些城里人说的,娘说。

娘又讲着很多细节,比如刘静丈夫去外地收帐,几天不在家,今天刚好回来,没进房子就判断出家里出了事,打110报警。娘后来的话永民都没听进去,只是向医院快步奔去。

站到刘静病床前时,永民认不出那是刘静,床上只是躺着一个插着很多管子,头上全部是白色绷带的人。刘静的娘已经伤心过度也进了病房,刘静的弟弟正呆坐在病房里听医生讲说——刘静头部共被砍伤十四刀,有一刀是致命的,并说她已经没有醒来的希望了,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

永民想起上午电视画面上那条死去的龙鱼,她在想——我们都是鱼,不是人。

永民笑着看着躺在那里的刘静,说,刘静,刘静,你跟我说话。一位护士像是游魂一样从身后飘过来,她像是应答着永民的话,说,别叫,她不会醒过来了。

那一天,很多人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大笑着跑出医院,一个老女人紧跟在她后面,喊着“永民、永民”,而那个叫永民的嘴里却在说:“娘,快来呀,……我们是鱼,不是人,……水,水,水真清呀,那是大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