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球捡回来·作者:常跃强

作者:常跃强

“啪”一声她把一个瓷盘子摔在地上。不过了!

我把碎片扫起来,又把地板擦干净。我说,苏莉,别闹了。

我们在阳光公寓的这套楼房里,生气已经生了整整三天了。我把房门紧紧关上,又拉上窗帘,怕的是让邻居知道了笑话。还怕笑话吗?苏莉说,怕笑话别干让人笑话的事呀!“嗤啦”一声又把窗帘拉开了。曝曝光!

她陷在沙发里,抱着头说:我心里太苦了,你让我死了吧!

我好几天不露面,公司里怕要乱了套了,说什么我也得到公司去看看了。她拦我,我把她拨拉开,“噔噔噔”地下了楼,开起车就跑了。

车子从小区开出来,我感觉就象逃出了一个阴影。上了十大马路,我一踩油门加快了速度,一会儿就到了公司里。我把车停下。可我刚把车停下,忽然莫名其妙的眼皮就跳起来了。咦,这怪了!于是我把驾驶座放倒,就躺下了。我以为躺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不行,闭上眼睛反倒跳得更加厉害了。那会儿我胡思乱想,可是想来想去总是离不了苏莉。苏莉这会儿在家做什么呢?一想,我就担心起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于是我开起车,匆匆忙忙地又回了家。

苏莉!苏莉!我一进门就喊她,可是没有人应声。客厅里没有她,卧室里没有她,厨房里没有她,前后阳台上也没有她,她上哪儿去了呢?房间里很静,墙上的石英钟在嘎答嘎答地走着。忽然我一拍脑袋,“呀”一声,就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天哪,上面下水道的管子上系了一根麻绳,苏莉站在凳子上,正要上吊呢!哎呀,吓得我的腿都软了。我把她从凳子上抱下来,我说:苏莉!苏莉!她泪流满面。她说: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她又陷进沙发里,又抱住头,连声说:我真傻!我真傻!她痛苦得身子在颤抖。那痛苦仿佛火一样在炙烤着她的心。

我一阵难受。

我劝她:苏莉,事大事小总得有个了呀,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吧。

我忘不了!她的手抖抖地指着我说,过去人人羡慕我,我也觉得挺自豪,可现在我成了什么了?你说,我成了什么了?

说着,她又捂上脸哭起来。

苏莉过去挺骄傲。她拎着个手袋,挺着丰满的胸脯,高跟鞋踏着水泥路面,在街上走得旁若无人。平时开口闭口就是“我家的装修公司”如何如何,再不就是“我们家彭涛当老总,他才30来岁,挺有经营才能的。”等等等等。

如今出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

忽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了电话,刚“喂”了一声,还没听清对方是谁,她啪一声就把压叉给按下了。

我说:说不定这是公司的电话呢。

她说:不过了,还接什么电话!

后来电话铃又响了,她索性拔了插销。

我说:苏莉!

苏莉?!她说,你要是心里有苏莉,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了!

我和苏莉奋斗了好多年,终于自个儿做了老板。我们那个公司叫“美丽美”装修公司。这个名字还是苏莉起的呢,苏莉说:谁家装修房子,不是想美上加美呀!我说是。这名字就定下了。

我是总经理。苏莉当会计。都说我们开的是“夫妻店”。夫妻店就夫妻店吧。

前些年干装修那活儿多得干不及,我在质量上不含糊,用的都是南方工人,很快就火了。干了三年,我们就买了一辆新车。到了第四年,我们又买了一套房子。当时我还有点儿意意思思的呢,苏莉说:老家还有两个老人呢,再买一套给老人预备着。她说得在理,我们就把房子买下了。那套房子在南山小区,离我们这里有三里路,不过在大城市里,这算近的了。

有一天下午我开车路过长途汽车站,远远地看见了我们公司的一个女工。看样子她象是刚从老家回来,肩上背着一个包。我放慢了车速,朝她喊了一声“喂”,因为我实在记不清她叫什么名字了。她根本没想到是我在喊她,我喂了好几声,她才发现是我,就笑嘻嘻地跑过来了。我说上车吧,她就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她胸脯丰满,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又挺爱笑,一笑,眼睛就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儿。我心里说,这是一朵带着泥土芳香的小花呢!

经过南山路,我说我去看看房子,她也没说要下车,我就拉着她一起去了。到了我那个新房子里,我们说了没有几句话,就滚到床上去了……

苏莉,你还是你!你还是那个骄傲的苏莉,那个让人羡慕的苏莉,一点儿没变。我说,行啦,苏莉,这事儿过去了。

不,这事儿没过去。苏莉摇摇头。苏莉说,原本我是有一颗骄傲的心,可现在你让我变得十分自卑。现在,我的心在流血,你知道不知道?

她又哭了。我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可她把手抽回去,哭得越发伤心了。

忽然门铃响了,“叮呤,叮呤……”。我要去开门,苏莉一把拉住我,使劲儿朝我摆摆手。第一遍铃声响过之后,又响第二遍,第二遍的铃声明显变得急促了。我压低声音说:我们还是开开门吧。苏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响第三遍铃声,“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铃声表示门外的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门外人见没有动静,就开始敲门了。“笃笃笃……”,敲了一阵门,见仍然还是没有动静,就嘟嘟囔囔地下楼了。

敲门人是谁呢?别是有什么重要事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地插上了电话插销。这与外界不通一点儿信息怎么能行呢?

其实,苏莉心里苦,我心里也苦。唉,你看看出了这事儿……

我点燃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呛得我咳嗽起来。其实我好久不抽烟了。过去我一抽烟苏莉就数落我,把抽烟的害处一讲一大堆,末了逼着我把烟掐了。这样,我就抽得越来越少了,只是偶尔抽一支,就跟戒了的差不多。

给我一支。苏莉伸过手来给我要烟。你……,我望望她。然而她的手并没有缩回去。于是我就给她点了一支。

你还想她吗?苏莉问我。

我说不想了。

不!苏莉说,虽然我不能钻到你心里去,但我敢肯定,你还想着她。就是现在,你也没有把她忘了。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我说,我把她忘了,我真的把她忘了。我虽然说把她忘了,可我的脑子里还老是出现她的影子。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你是个叛徒!苏莉说。

我说我不是叛徒。

不是叛徒你怎么做背叛的事呢?苏莉又逼问一句。

我说我这不过是打球出了界,和当叛徒是两码事。

你还狡辩!

我说我不是狡辩我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并没有把我的心拿走。

心……我看见苏莉深思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怒上心头,劈头盖脸地骂起我来。你摸摸你心口这一块,你还有心吗?你的心早扒出来让狗吃了,你这个混蛋!苏莉瞪了我一眼。苏莉说,我要回凤城去,再不就自杀。

苏莉!

苏莉死了你就心净了,你跟那个小婊子过去吧。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我起身要去接,苏莉把我按住了。我拨拉开苏莉的手,我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呢,老不接电话哪能行。苏莉说:你接去吧,说不定是春月打来的,约你出去幽会呢!

苏莉一提春月我就蔫了,我低下了头,任凭电话铃一遍一遍的响。

去呀,你去接呀!苏莉说,你这个混蛋!

有人说:女的变坏了就有钱了;男的有了钱就变坏了。真是这样吗?

过去我们没钱的时候,我们的心贴得多近呀,好得象一个人似的!那时候多大的困难也吓不倒我们。有一回我们的股票给套住了。那是10万块钱呀,是我们的全部积蓄!我们一下子懵了,沮丧得唉声叹气,好象觉得是到了世界的末日。那一次苏莉真坚强,擦干了眼泪还劝我呢:10万块钱算什么!我们加把劲,不用2年就能挣过来……我说是,贵在跌倒爬起来。我们约定:从此谁也不要再提股票的事。

世上的事风云变幻捉摸不定。后来大概过了有一年,我们那10万块股票又涨了,一下子我们赚了15万……

现在我有了钱,难道真的变坏了吗?

那时候我们憧憬未来,总是相互鼓劲。遇到难事,我总是说,撑过这一关就好了,将来我们开个大公司。是啊,现在我们年轻,苏莉说,吃点苦怕啥受点累怕啥做点难怕啥,关键是我们有个大目标,我们正朝着那个大目标奔呢!

可是现在都变了。

你说……苏莉又来气了,往烟灰缸里掐死了一个烟蒂。你说你除了在我们的新房子里和她干过,还还在哪儿跟她干过?

我说:苏莉,你又来了。咱们不是说了吗,不再提这件事了!

苏莉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苏莉的胸脯一起一伏,浑身又颤抖起来了。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抓过来烟盒,又抽出一支烟,我赶快给她点上。她吸了一口烟,随后嘴唇哆嗦起来,一滴泪从她脸上滑下来……

她一脸憔悴,眼圈儿都黑了。看到她这样,我的心痛得象揪了一把。

想想,我明白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了。

自从和春月有了第一次,我们就都控制不住自己了。有时候我约她,给她打传呼;有时候她约我,打我的手机。不过,还是我约她的时候多。

我们大都是在那个新房子里。

我们在那个新房子里从从容容甜甜蜜蜜颠凤倒鸾,大胆而放纵。我问她好吗?她说好,很好!

我以为这一切会天长地久。可是,水落了石头终于露出来了。

我知道吵是免不了的,闹也是免不了的,但是吵闹过后消消气,苏莉还会象过去一样。可我没有想到苏莉揪住我不放,闹了个天翻地覆还不算,竟然寻死觅活没完没了。唉,你说这该有多麻烦!

前几天我在办公室里老是走神,老是琢磨这件事,一天到晚象是没心了似的。很多事都在我那里压着,我一拖再拖,顾不上去处理。苏莉的意思是把春月开除出这个公司。可我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即便让她走,也得过了这一段,要不公司里的人会说什么呢?就是以后真让她走,也得给她找个合适的事干,不能把事做得太绝了。可是这些事琢磨起来费心费神的挺伤脑筋,我就有点儿后悔。

苏莉算账也是老出错。她心不在焉,有时算多了,有时算少了,有一次还让一家客户找上门,差一点儿没有吵起来。

已经有人议论了,嘁嘁嚓嚓地咬耳朵。也有一些谣言。

这件事必须就此打住。要不,必然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苏莉是个聪明人,她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她为什么闹起来竟然没完没了呢?

苏莉说:如果说婚姻是座城,那你已经从这个城里走出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能没有苏莉!我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忏悔。末了我说,苏莉,我爱你。

你不爱我!苏莉说,你要是真爱我,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不,苏莉,我说,婚姻就象是打一场球,打着打着也有球出界的时候……捡回球来咱还得继续打呀,苏莉。

没劲!苏莉说,跟你这人过真没劲!

我说我已经把球捡回来了,你也把球捡回来吧,苏莉!

这时候我看见苏莉的身子抖了一下,那一截烟灰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苏莉说你起来吧,你这个混蛋!

我哼哼唧唧的还是在那里跪着。

起来吧,你这个混蛋!苏莉说,难道你是个孩子,还要我拉你吗?

我站起来,腿有点儿发麻,膝盖也痛了。

你坐下,苏莉说,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谈恋爱时,你说的那些话吗?你别支支吾吾的了,你都忘了。没有?!不,你忘了!你说你要给我幸福,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吗?你还说,我们将来除了办个装修公司,还要开几个化妆品商店。到那时候我们钱多得花不了,就往“希望工程”捐一些……这些话你都忘了?

没忘,我说。

还有,苏莉又说,当时我和你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家里都不同意。他们说:一个装修工人能有什么出息。可我没听他们的,我从家里偷出来户口本,跟你去领的结婚证。

我知道,我说。我心里一酸。我暗暗地骂自己:彭涛呀彭涛,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呀!

咱们谈恋爱的时候,苏莉说,我小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学生。那时候大学生正吃香呢。可我到底是跟了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苏莉,我对不起你……我说,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打你也晚了。苏莉说,这两天我老琢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咱锁在黄山的那两把连心锁让一个人给打开了。我给他夺,他不给我,我就掰他的手,他一急就把我推到了山涧里……当时你把钥匙扔到哪里啦?

我把它扔到山谷里了,没有人会找到它。我说,苏莉,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还是想想往前的事吧。

苏莉没有理我。苏莉说:我们从黄山又去看大海。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大海。当时我们都惊呆了。随后我们手拉着手向大海奔去,象孩子一样喊着:大海——!大海——!你忘了吗?当海浪舔着我们的脚丫的时候,你说你把什么烦恼都忘了。那会儿你光傻笑。后来我们就看见那一对老人了。他们相搀相携,来来回回地在海滩上散步。你说——嘿,这两个老人!

苏莉继续说: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在滨海城住了三天,那三天我们天天到海边上去。又天天能见着那一对老人。他们散着步,说着话,好象他们的话永远也说不完。海风轻抚着他们的白发,他们就来来回回地在海滩上走……临来的那一天,你望着那一对老人的背影,你又说——嘿,这两个老人!那时我们约定,到我们老了,我们就到滨海城来住,也象那一对老人那样……这些你都忘了吗,彭涛?

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实忘了。这些东西好象已经沉入了海底。今天,苏莉把它又捞上来了。于是我说:苏莉,我想起来了……我们也会象那一对老人那样的!别人也会羡慕我们。一定的,苏莉!

苏莉望着我。苏莉说: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我十分肯定的说,我真就是这么想的。

电话铃又响了,我想去接电话。我看了看苏莉,苏莉摇摇头。

叮呤叮呤叮呤……

电话铃一直在响下去,象是在十分焦急地催促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