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 作者:孟芊

作者:孟芊

1. 

听说有这样一件荒唐事。一个知名畅销书女作家被一群记者围困在寓所里长达一个月之久,目的是为了索取或拍摄一张此女作家的照片,以便登在报纸和网络上与读者们见面。围困过程已经见报,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好的谈资。无论是此作家的书迷们,还是不了解她或根本不知道她的人们都每天按时购买报纸,以关注事态的发展。事情闹得轰轰烈烈,甚至惊动了交通大队和民警维持秩序,疏导交通,保证人们的正常生活。这位作家的书一时间更加畅销起来,转眼间突破了三百万册,让书商着实大赚了一笔。 

这位作家行事低调神秘,所以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她的电话分为两种:工作电话与私人电话。私人电话除了直系亲属、闺中密友之外无人知晓,工作电话上,陌生的号码从来不接,直害得想找她采访的记者和想与她合作出书的出版商抓狂。但是大家最感兴趣的恐怕还是她的长相。只要是女人,长相不可忽略不计,略微齐整点儿的就被叫做“美女作家”,大妈、女童都无一幸免。这位女作家恐怕怵了,怕与这些人混为一谈。传言说她不但年轻,而且貌美,有才有艺,思想又深刻,是天地钟灵之尤物。虽然传言往往是夸大的,而且不止几倍,但人们仍然津津乐道,大谈此作家的美貌、才华,大有不吐不快、不赞不爽之感。于是事情终于演发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不知是什么人下了大心思,弄到了她私人住所的地址,于是几个人相约堵在门口,准备守到她出来,就冲上去大拍特拍,攻人不备,得手的可能性十之八九。 

这位女作家原名叫潭洛,笔名覃各,据说是要去了水分,给大家最原汁原味的文学享受。她住在弘渺大街徐园六号一幢靠街的八层公寓里,五楼,502室。窗户朝南大大地开着,挂着沉甸甸的棕色窗帘。可以想象,挂着这样的窗帘,把屋子里的灯一关,白天也可以美美地睡一觉。这人一定是经常熬夜写书的,一定听了不少夜半歌声,错过了许多喧嚷市声,是个离世的人也说不定。再说这几个记者,在下面等着。谁料想上面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经意地看见了下面几个人拿着大个照相机,端着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她倒是不慌不忙,把窗户一关,窗帘一拉,门一上锁,就闭门不出了。下面的人心想:就不信你不出来,烦不死你也闷死你了。上面的人心想:守着家我工作娱乐两不误,看你们风餐露宿的,能守到什么时候。于是两边开始僵持起来。下面的人仗着人多势重,而且队伍日渐壮大,底气十足。上面的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对事态的发展十分好奇。心想:我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收场。倒也不想突围。 

头三天都还相安无事。下面的人守着,换班吃饭,换班睡觉,顶班工作,没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上面也没有动静,潭洛在住宅里照常工作,通过网络把文章发出去,一切事务在网络或电话上洽谈,稿费先寄存着或由朋友代收,总之她为了打持久战把一切安排的得井井有条。工作之余便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消遣度日。老实说,潭洛心里很纳闷,为了一张照片就兴师动众至此,实在有失风度。她是个固执的人,不喜欢被逼迫着做事。下面的人也奇怪,什么大不了的,多少人想把照片发在报纸上还不能呢!是吊大家胃口不成?还是为了给自己塑造神秘光环?要么就是长得太丑了,实在没法见人。双方的想法都有道理。记者们有功利心,拿到独家报道,可是大头条,大功劳,升职加薪,锦绣前程在此一举。而潭洛的心思慎微,她是个十分害羞的人,不愿自己的照片拿出去受人品评,也不想动不动就被认出来,影响正常生活。最重要的是大家采取这种逼迫式手段让潭洛觉得受辱,仿佛被当成了屠宰场上的羔羊,被刀逼着就只能任人宰割。于是她十分不屑的把门窗封严,静观其变。 

2.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有聪明的记者把围困场面报道出来。于是立刻传遍大江南北。报导被作成连载式,有专人执笔。于是弘渺大街徐园下面就经常有人围观,也有专门赶来的覃迷,为一睹覃各风采。但也就只有一两个执著的人留下来陪记者们等,其余的人觉得等的感觉不好,实在遥遥无期,于是各自散去不提。潭洛发现下面的人数增加到了一个程度就不再增加,心里有些得意,但也不悦,因为如果人数发展下去,势必影响街市,就会有人出面干涉,事情就会早早了结。但转念一想:如果那样,虽然也是一种结果,但太好预料,就没了趣味。她想知道双方在无干预的情况下会演化成什么矛盾,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 

头三天过去了,潭洛发现自己的冰箱快空了。米面倒是充足,但总不能只吃白饭度日,采购蔬菜、水果、零食、日用品不仅十分必要,而且是十分急迫的。不能出门这是自然的,转了转脑筋,她拿起电话,查出附近超市的联系方式,要求送货。超市那边说,除非是大件商品,否则超市不提供送货上门业务。“真该死!”潭洛暗骂,又说她可以付钱。那边还是不答应,说货物太琐碎零散,工作量大,人手不够,总之就是一句话:不送。潭洛气急败坏,冷冷地说:“找你们经理来说话。” 

接线员是个小伙子,他找来经理,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着经理“恩”了几声,又发出感慨说:“呃,是这样。”然后又“恩”了几声,点着头,答应下来了。他觉得纳闷,正要发问,经理把电话往他手里一递,说“把她要的东西一一记下来,然后送过去。”他赶忙说:“经理,咱们不是不提供这种送货服务吗?这是没先例的。”经理听了脸一沉说:“顾客是上帝,你知道吗。你一再刁难上帝,像什么话!”“我……我……”小伙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结巴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经理,咱们现在没人手啊。”经理已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你不是闲着吗?”说完扬长而去。 

其实潭洛只是撒了个小谎,说她是残疾人,眼睛看不见,没亲人,刚来此地不久,护工还没雇到,困在家里寸步难行。最后这句倒没说谎,她不是残疾人,却也真的寸步难行了。写小说的人本来就善于说谎,而且说得连自己都当了真,所以谎话讲得声情并茂,把那个不看电视也不读报的经理给唬住了。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这个小伙子开车到了徐园6号,拎着满满几大袋东西上了楼。下面这一堆记者看得真真切切,稍微傻点儿的没反应过来,还当是普通事件;略正常一点儿的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也无计可施;只有那么两个即精明又胆大包天的,跟着小伙子上了楼。这两个是霄阳晨报的记者,此次事件的发起人之一,正当壮年,春风得意。一个叫程晓,一个叫黄天。他们俩都没看过覃各的书,觉得时下的女作家要么就是做作得要命,要么就是小情小调、自怨自伤。所以心里面瞧不起,就想好好出出她的丑,想把这个打扮得神神秘秘、装作另类,古里古怪的矫情女人诶现了原形,而且信心十足。两人在楼梯间把送货的小伙子给叫住了,和她商量说,要换了衣服,代他把货送上去。小伙子更加纳闷了,心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还都让我赶上了。开始自然不答应,两位记者就用钱去贿赂。小伙子看有钱赚,心里高兴,嘴上虽然说这样不妥,还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于是两位记者来到了潭洛的门外。程晓装成送货的人,拎着东西叫门。黄天贴墙躲着,只等门一开,就对准镜头,一通猛拍,没准儿能拍到没梳洗打扮、没化妆、穿着睡衣的最原汁原味的覃各。两人心里都暗自得意,也有些紧张兴奋。再说潭洛在楼上看到车到了,可等了半天也不上来,心里正在犯嘀咕,突然门铃响了。她趴在猫眼上一看,一个穿超市制服的30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口,神态颇为洒脱。她眉头一蹙,想了几秒钟,然后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保险链挂着。程晓见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有灯光射出来,但没见到人脸,心里有点失望,但还是给黄天递了个眼神,叫他注意。然后听到覃各在里面说:“把证件拿来。”程晓赶紧把工作证递过去,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证件,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潭洛拿过证件,往灯下一照,发现根本没有照片,而且揉得皱巴巴的,不过超市的印章倒是清清楚楚。她又趴在猫眼上看了看,然后又把门打开一条缝,把工作证往外一扔,大声说:“先生,你的衣服穿着不太舒服吧,尺寸没量对,还是你又长了!” 

程晓一听计划败露,还被挖苦,又羞又气。但他反应够快,赶忙说:“小姐,我们超市人手不够,我本来不是送货的,这穿的是别人的衣服。” 

潭洛听了心想:你倒是够机灵的。又问:“你叫什么?是哪个部门的?” 

程晓谎话说得渐渐上道:“我叫闫学发,是客服部接线员。” 

“工作几年了?哪儿人?” 

“五年了,本地人。” 

潭洛想了想,再问不出什么了,就胡说起来:“你年纪轻轻的,长得那么结实,怎么不好好长进,当接线员?”程晓心里偷笑,想道:你倒来教训我了。连忙接口说:“我小时候贪完,没考上大学,干不了别的。小姐你快开门吧,我还得回去工作呢。” 

潭洛还是不信他,不敢开门,又问道:“那怎么磨蹭了这么久才上来?” 

“刚才我走到六楼去了,问了不是又下来的。” 

潭洛一看再无计可施,突然大声喊道:“闫学发,你敢骗我。我打电话给你们经理告你的状去!”程晓,黄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了。真闫学发站在下面楼梯间等着,看这么长时间不开门,心里就发虚。听这么一喊,赶紧“噔噔噔”冲上楼来说:“小姐,你可千万别打,不关我的事,是这两位先生让我这么干的。”黄天气得脸都变了色,狠很地看着闫学发,就差一巴掌打过去了。潭洛看计策得逞,心里得意,跟闫学发说:“我不怪你,你把东西从门缝里给我弄进来,拿了钱就回去吧。” 

“哎,哎,”闫学发答应着,赶忙蹲下去把几个袋子一个个往门里推,弄不进去就把东西倒出来,一点点的弄。程黄两人知道再也无望,便悻悻地下了楼。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潭洛五楼的窗户忽然打开了,随即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从里面用绳子顺出一张圆圆的硬纸板。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毛笔在白板上画了一张人脸:眉毛,鼻子,眼睛,嘴,清晰明朗,一副嘲笑的表情。记者们呼啦啦涌上去拍起照来。虽然不是覃各,但总是一条新闻,守在这里不能白守。这几天大家劲头都很十足,甚至有覃迷打起条幅:覃各,让我们看看你!记者们觉得这是个好的开端,只有程晓和黄天心里赌气,知道覃各是变着法儿笑话他们。那张脸在高处晃晃悠悠地挂着,好像在说:“拍把,拍吧!看高兴的。”又好像在说:“你们俩别自作聪明,到头来还是自找苦吃。”两个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今天竟在阴沟里翻了船,不禁心里十分窝囊,决定先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再想办法。 

3. 

事情进展到如此,双方都觉得骑虎难下了。两个记者想报一箭之仇,潭洛本来是一时调皮,开了个玩笑,如今知道得罪了人,而且引起了更大范围的关注,倒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但一时的后悔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决定什么。潭洛开始爱上了这个游戏。闲着没事,她就画张脸往外一吊。“让他们拍去吧。”她心里想。外面的人也十分好奇,都再等着她下一天出什么新花样。于是每天都拍到一个不同表情的脸谱。这回倒让大江南北见识了覃各那蹩脚又幽默逼真的漫画水准。 

20**年5月18日,霄阳晨报头版头条登了一张奇大无比的照片,背景是覃各窗户下的墙,上面是一张雪白雪白的脸,当然是用硬纸板做的。表情是夸张的大笑,嘴巴张得如幽深洞穴,甚至能看到上颚的小舌,眼睛使劲闭着,挤在一起,眼泪笑出了两行。旁边写了一行字:围困第六天,覃各心情轻松,摆出大笑表情,藐视众人。落款是程晓。这几个字甚至能让人嗅出仇恨的味道,可以断定,程晓是咬着牙敲下来的。 

20**年5月20日,霄阳晨报头版头条又登了一张奇大无比的照片。背景如前,脸如前,但这回的表情十分愤怒,柳眉倒竖,鼻子翘着,眼睛仿佛马上要喷出火来。旁边仍配有一行小字:围困第八天,覃各心情不佳,摆出愤怒表情,驱逐众人。落款程晓。其实,潭洛并没有心情不佳,她随心所欲的换表情,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可记者们觉得像在猜谜语一样,总要说:这张脸代表什么,那张脸代表什么,她想说什么,等等等等。但这种照片配字以猜测覃各心情的形式受到了普遍的欢迎。霄阳晨报销量大涨,于是其他报纸也都纷纷效仿起来。可是人们仿佛对霄阳晨报的头版情有独钟,霄阳晨报一时成了最受欢迎的报纸,程晓和黄天两人多少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了半个身子。他们仍勤奋如常,奔波于报社与徐园6号之间,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20**年5月21日,霄阳晨报头版头条的大照片上,白纸板变成了红彤彤的脸,一副十分羞涩的表情。旁边配字写道:围困第九天,覃各心情极好,染红了脸,摆出害羞表情,调侃众人。落款仍是程晓。甚至有一天,程晓的心情不知是极好还是极不好,或者是搞什么行为艺术,晨报上登的大照片上空荡荡的,背景的红墙上什么都没有。配字写道:覃各忘了或者在睡觉。可奇怪的是,这天的报纸卖的更好,供不应求。程晓的无聊,覃各的疏忽让大家不平乃至更加兴奋。 

这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潭洛邻居家有个男孩叫武子,今年上高一,是超级覃各迷。潭洛待他极好,出了书就送他一本,从不要钱。武子爸妈和奶奶当然高兴武子和作家做朋友,所以还经常给潭洛送去些好吃的东西,卤的牛肉啦,烙的馅饼啦,两家交好。武子看这么多老记们围困他潭姐姐,心里不平。于是有一天放学回来,他突然冲着记者大喊:“看!覃各!”大家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长发及肩,匆匆忙忙朝公共汽车站跑去。大家一惊,赶紧追上去,大声喊着喊覃各的名字,有的人还在拍照,引得在饭馆、咖啡厅里休息隐藏的暗线也全都拿着相机追出来。那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惊恐万状,赶紧跳上公共汽车,消失在一堆乘客中。车开走了,大家知道上了当,回头再找武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场虚惊过去,大家又恢复了原状。过了一会儿,潭洛的窗户悄悄开了,一张脸轻轻吊在了窗台上。大家一看都愣住了,这张脸的表情极其温柔,温和地浅笑着。可能是感谢武子的好意,也许是安抚被吓的女孩,或者是同情下面被耍的记者和覃迷们,仿佛在说:“你们辛苦了!”当时就有覃迷哭了起来,人群中传来被压抑的啜泣声。有些记者心情沉重,有些却觉得这是好兆头,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一样。于是第二天,报纸又将这件事大肆渲染地报道了一番,并将受吓女子的照片与脸谱并列刊出。一些报纸模仿霄阳晨报,在照片旁边写道:覃各心情很好,摆出动情微笑,煽动众人。霄阳晨报也同时刊登了两组照片,但只写了这样一句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4. 

经过这一番变故,下面围守的人们换了一批新鲜的血液。看了此次的报道,有大批覃迷和记者涌来,一张张条幅打出来,要求见覃各。徐园6号下面已经没法走了,一幢楼的人都被围困了。不得已,交通部门和民警出来干涉,于是这个小小的恶性事件没有发展下去。徐园下面仍和以前一样了,有人坚持的留守,仍然有暗线,该散的也都散了。程晓和黄天仍执著的站在人群中,只是他们此时已没有揭秘的心理。和覃各一样,他们也想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下去。 

转眼间,围困已经长达半个多月了。潭洛的储备再次耗尽,又要开始第二次采购了。但她心情不好,不想故计重施,于是打电话给密友好晴,让她帮忙送些来。好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许久没见,她想和潭洛面对面的聊聊天。以前她们差不多一星期就要见一次面,讲讲自己这一星期来的变化,身边的故事和笑话。围困事件之后,潭洛一直不让她来看自己,说要体验孤独。由于潭洛的固执,她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好晴开着车来到弘渺大街,看见许多人聚成堆儿,抽烟的抽烟,说话的说话。她停了车,拎了东西往上走,谁知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把她拦住了。好晴一愣,说:“你要干吗?” 

“我知道你是来给覃各送东西的,你不能上去。”说话的是程晓。 

黄天也跟着赶过来,看见眼前这个女子,心里不禁一动。他小声说:“程晓,放她过去吧,咱们没权利这么做。” 

“你怎么了!”程晓狠狠盯着他,粗声粗气地说。黄天心里一惊,从那眼神里,他突然明白程晓这次是铁了心要把覃各逼出来。可黄天看见好晴心就软了,也许一见钟情就是如此。但这么一来可就难为他了。他走上前去对好晴说:“小姐,你还是回去吧,我帮你拿东西。”谁知好晴突然怒道:“看不出你这么斯文的人,竟说出这么没身份的话。”黄天顿时羞红了脸,垂手退下去,不再言声。但程晓十分固执的拦住她,后面的人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妥,但如此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纷纷站成一排,把好晴挡了下来。好晴生平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事,她是个坏脾气的人,把东西往地下一掼,回到车里抽出根棒球棍,冲向人群乱打起来。人群骚动了,大家不是怕她打,也不是打不过她,只是如此纤弱的女子发了疯,把大家吓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别人躲着,也不还手,但人群一样堵在那里没有散开的意思,只有黄天站在那里不敢动,任凭她打。正在闹着,赶上武子放学回家,一看是好晴,就赶紧冲上来帮忙。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冲大家喊道:“你们干嘛欺负我姐,我姐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爸妈和奶奶还在上面等着呢。你们堵在这里干吗,再不走开我报警啦。”大家迟疑了,说原来弄错了,她不是支援派。可有眼尖的人认出了武子,说那不是上回骗咱们那孩子吗。但考虑到他真的能报警,而且这招也管用,自己本来就没理,所以明知道是假的,也只好放他们进去了。程晓阴着脸,拿出烟来点上,使劲抽了两口。黄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又说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武子带着假姐姐上了楼。好晴说:“武子,看不出你还挺机灵的,这回可帮了你潭姐的大忙了。” 

“潭姐的事,我义不容辞。”武子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学着电视里江湖义气的口气说,两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阵儿,潭洛的窗户又顺出一张脸。这回的表情不阴不阳,透出些许不屑和冷漠,又有些无所谓的感觉。程晓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把照片拍了下来,赶回了冲印室。 

5. 

两个朋友久未谋面,兴奋的像小兔子一样,又叫又跳的抱在一起。好晴担心潭洛的处境,怕她吃不消。看到她春风满面,笑意盈盈的样子就放了心。潭洛留好晴吃饭,两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好晴问道:“你真打算就这样耗下去?不是长久办法吧。”潭洛毅然地说:“我不会妥协的。”然后缓和了语气:“事情总会有结果。时间长了,人们就会烦的,然后渐渐淡忘,不会再记得这件事,也不会再记得我。这样最好。” 

“可你会写书,出书,人们会读你的书。怎么能忘?忘了又怎么行呢?” 

“能不能记得,我不管。只要认不出我就好。”潭洛说完,做了和鬼脸。两人都大笑起来。因为正切着葱花,以致笑声和泪水混在一起,充满了整个房间。 

6. 

程晓整个人浸泡在冲洗室红红的灯光中,端详着那张正在慢慢显象的照片。他心情复杂,今天他有些……有些……“狗急跳墙”,虽然他不愿意用这么难听的词来形容自己,但今天的事,他确实做得不光彩。一群人欺负两个弱女子,就像“女援助”说的那样:实在有失身份。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较这个劲儿。也许是好强的性格使然,抑或是遇上个倔驴似的的女人,心里不爽,想把她给驯服了。他自省着,觉得是自己心态不对,性格太执拗。但自省归自省,他还是得把工作做完,然后回徐园6号蹲点。一切不按他的计划走,他也根本操控不了。本来想得很简单,可结果把自己趟进这滩浑水里,弄了一身湿。 

7. 

20**年6月3日,围困的第二十二天,潭洛的窗户里又顺出一张脸:微笑,很平淡,很普通的微笑。潭洛给脸上加了两个红脸蛋,显得喜气洋洋的,很可爱。而此时,黄天和好晴已经结识了,黄天终于壮着胆子把好晴约了出来。好晴本来不愿意,但想着也许能帮潭洛一点儿忙,又想到那天在徐园,他老老实实地挨打,站着不敢动的样子,心里有些歉疚,于是就答应了。两人进展得挺顺利。好晴发现黄天这人不坏,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一到她面前就变得跟个木头似的,只知道傻笑。好晴觉得这样的人很踏实,很可靠,渐渐和他来往起来。程晓把这张脸的照片登在晨报上,在旁边写道:成全了谁?于是这成了全报社调侃黄天的话题。黄天也不气,笑呵呵的听大家说笑话,打趣他,心里倒美滋滋的,还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好晴追到手。 

围困的第二十三天,潭洛把那两个红脸蛋去掉了,留了一张平常微笑的脸,然后就那么挂着,不换了。人们又犯嘀咕了,说她又在搞什么鬼,又想出什么新花样,大家到底还陪着玩不玩了?直到6月7日,围困的第二十六天,脸还是没换。程晓站在下面也纳闷,心想她是不是烦了,或者快妥协了?但心里又不信,觉得她胜利在望,此时是最没理由让步的。心里想着,突然拿定主意似的,朝街对面走去。 

此时,潭洛正在上面对着电视发呆,嘴里嚼着武子奶奶做的卤牛肉。电视节目很无聊,她站起来想舒活舒活筋骨,就朝窗户走去,想看看下面的动静。她把一片牛肉往嘴里一塞,然后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往下一看,突然也发现了一张脸,平淡恬静的微笑,冲着她的窗户,白纸板一闪一闪的,晃着太阳光:眉毛,鼻子,眼睛,嘴,清晰明朗。她心里一动,竟把手里的卤牛肉给扔了出去。 

再说程晓,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筋,也想玩玩脸的游戏。弄了根棍子,顶着张纸板,往树旁一戳,用绳子绑住,就像个人似的的站在那儿,还有树枝做背景,像头发似的。第二天,覃各窗户下的脸咧开嘴笑了,很高兴的样子,程晓也赶紧换了一张脸。覃各那边的脸又笑,还做鬼脸,伸舌头,揪眼睛,程晓就接着换。两张脸对着傻笑了几天。20**年6月12日,围困的第三十一天,覃各窗户下的脸换成了一副仰天大笑式的表情,仿佛在说:“我要向天纵笑三声:哈!哈!哈!”后来就有一个记者气喘吁吁的跑来,跟身边的同伴小声说:“覃各又出新书了。”这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见了,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程晓心里一震,又听那人说:“是小说,叫《脸谱》。”众人都愣了几秒钟。突然有人叹了口气说:“她这一个月写了本书,我们干了什么啊?!”程晓淡淡地在后面接话道:“我们成全了这本书。”大家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站在程晓身后的一个人发了话:“你们说,要她一张照片有什么用啊,不就是一张脸嘛。前一秒钟在哭,后一秒钟在笑,表面上在笑,心里却在骂你。咳,没劲!”听了他的话,有人表示赞同,有人不置可否,也有人笑话他。这个人都受着,然后把手里的半根烟掐灭,往垃圾桶里一扔,说:“我不耗着了。”说完,朝弘渺大街深处走去。这句话仿佛瓦解了人心似的,人群中有人悄悄走了,开始三三两两的,后来就成帮结队的,有人还挺高兴的样子说:“去看看《脸谱》吧,没准儿把咱们都写进去了呢!哈哈。”人群渐渐散光了,就剩了程晓一人,倚着栏杆站着。他心想:原来的这么个结局,始料未及。然后朝那两张脸瞅了瞅,苦笑了一声,转身过了马路,也朝远处走去。 

第二天早上,潭洛起了床,照常走到窗户旁,望外看了看,发现大街上空荡荡的,人都走了。她怕有诈,又两边瞅瞅,看那冷清清的气氛,突然意识到事情结束了。凭自己的第六感,她知道暗线也都撤了,只有那张笑脸还傍着树站着,新新鲜鲜的样子。她心里高兴,把窗帘使劲一拉,窗户都大敞开,让清晨的阳光和空气都涌进来,她把头探出去,使劲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个月没见的世界仿佛又美好了许多,潭洛心想:她又可以走到大街上去了。 

8. 

后来,程晓出了一本图册集,是一个月来他们画的一张张脸的照片,还配上当时情况的说明,以及覃各书里的一些文字,搜集了一个月来报章杂志上写的关于“围困事件”的各种文章和报道。因为这本书,程晓和潭洛终于见了面,事情很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