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梦· 作者: 常跃强

作者: 常跃强

(一)

当我踏进蓝梦山庄的那一刻,突然预感到要与一位黑衣女子会面。没来由地有这种预感,我觉得挺好笑。 第三天下午,我到楼下去喝咖啡,那位女子竟在咖啡屋里突然出现了。像一道闪电,人们都被她的美艳惊呆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来蓝梦山庄的确切时间。有人悄悄地告诉我,说她下午4点准时来咖啡屋,来了就望窗外的大海,一直望到天黑。她说她等一个人,一个男人! 她望我一眼。我的心怦然跳动,不能自持。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为什么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们曾经萍水相逢?还是共同走过一段人生之路,后来又在十字路口分了手? 我在记忆的深海里搜索…… 暮色初降,海上起风了,涌起的海浪像大海的舌头,一舔就舔去了海滩上的脚印,还有我写下的那个大大的“人”字。 她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裙。这一身黑衣仅仅是把她衬得更加俏丽吗?她走过来,仿佛一股凉气掠过肌肤,我感到一阵颤栗。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想站起来向她走去,然而仅仅是欠了欠身子,就又坐回到椅子上去了。她径直朝我走来,脚步轻盈,在红地毯上没有声音。渐渐地愈来愈近,我也愈发看得清楚了。她是太美了。美得咄咄逼人,让你在她面前不敢有邪念,甚至没有了欲望。 我知道她是特意来寻访我的,一时竟有点儿惊惶失措。我终于与她目光对视。她的目光深邃,穿透人灵魂一般的犀利,逼视得你透不过气来。于是我在她的目光里重现大学时光,我又成了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了。早晨,我跑出校园,往往跑到那一大片古建筑群时,天才刚刚蒙蒙亮。这里很静,兽头衔着门环的黑大门还在死死地关闭着。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幽深、黑暗、寂静无声,且又曲曲弯弯,走进去往往转半天转不出来。 我每天早晨都来这里,每天早晨又都能遇见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孩。女孩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高傲得旁若无人,从我身边走过时,从来没有和我打过招呼。在她面前,尽管我感到很自卑,然而我每天仍然都愿意见到她。见到她,仿佛我那颗心就有了稳妥的安放之处。 春天、夏天、秋天,终于又到了冬天。一场大雪之后的又一个早晨,天地间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我站在巷口,雪把我的皮鞋埋住了,清寒的空气冻得我的鼻子和耳朵火辣辣的疼。我跺着脚,来回活动着,脚下就出现了一个雪窝儿。终于她出现了,“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从白白的雪巷里走过来。近了,她搓搓冻得通红的小手,哈一口气:“真冷啊———”我也说真冷啊,就把脖子缩起来。她粲然一笑,踮起脚来,给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她离我那么近,额前的黑发,撩了我的鼻梁,撩得我心痒痒。我的心乱了,乱得上课走神,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 每天我望着她走进深深的小巷里,消失了背影,我就像丢了魂一样的呆傻了。我很想探明她的住处,可是小巷四通八达,巷子连着巷子,谁知道她到底住哪一家呢? 那天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尾随着她走进小巷里。她打一把小红伞,那一条黑亮的长辫子在她身后摇来摆去。走过几个黑漆斑剥的大门,走过一段长满绿苔的青砖长墙,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里,走着走着我一扭头,突然就没有她的身影。烟雨霏微。雨水从我头发上滴落下来,我觉得脸上很凉。我寻找着,然而石墙很高,屋瓦很亮,雨打着一树梨花,门深深地关闭着。在石墙上,我发现了两个字:含梦。字是刻上去的,很稚拙;雨水一浸,字就显得很清晰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走过来,我以为她要坐我对面,没想到她却坐到另外的那张桌子上去了。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我,仿佛在询问我当年的事情:那天你是怎么了? 终于,我和那女孩由开始交谈到约会,愈来愈走得近了。我们一起去爬山、逛公园,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悠悠荡荡的闲逛上,不管去哪里,她总是穿一身黑衣。黑衣太严肃,让人拘谨,觉得她难以接近。我问她为什么总穿一身黑衣呢?她歪着头问我:不好吗?我没有说话。她说:我喜欢。我没给她写过信,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让我喊她小林。小林,小林,这到底是姓呢还是名呢?她说,这不重要。 这个城市有好几座山。山都不高,也不知名,倒是山里很幽静。晚上,我们离开城市的喧嚣,嘻嘻哈哈地一口气爬到山顶上去。山顶上有个很大的平台,还有一棵很粗很大的山松。我们坐在山松下的石凳上,回望这座城市,嗬,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你就觉得好像是在童话里。夜很静;我们靠得很近。说着说着话,她就靠在我的肩头上睡着了。她浸沉在月光里,就像一朵睡莲花,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这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一种气息,那是一种野性的气息,掺杂着欲望,热烈地向我扑来。我忍着剧烈的焦渴,心里又慌又乱,手像一只怯怯的小老鼠一样,开始活动了。手,由轻到重,渐渐深入,我把她弄醒了。 “你要做什么呀?” 月光下,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在问我。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为我有那个丑恶的念头而觉得害臊。后来我谎说有个萤火虫飞过来了,我一捧没有捧住它,就碰着了你。她笑了,笑出一口晶莹的白牙。

(二)

其实,我对她很不了解。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一次我说要到她家拜访,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我。又有一回我问她是在上学还是已参加了工作?我的话刚一出口,她就用她那只温软的小手把我的嘴捂住了———“你不要问,不要问!”还有一次我问她多大年龄了?她不说,红着脸怒视我一眼:“女孩子的年龄,是随便告诉你的吗?” 后来我们去看黄河。黄河就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北面。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下午,天气很热,当我们爬上大堤的时候,只见黄河浩浩荡荡,一路浊浪滚滚,拍打着河岸,自西向东流过来了。风息了。黄河上的天空一片湛蓝。我们欢呼着去亲近黄河,甩了鞋子,光着脚丫儿在湿漉漉的河滩上走。河滩软软的,凉凉的,踩过去就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儿。跑热了,她就把一件黑衫儿系在腰里,欢呼着继续跑,到后来,她就“咯咯”地笑倒了…… 东边是渡口。渡一船向北,渡一船向南,一条大船在宽阔的河面上来来回回地游。我们往西走,渐渐地,渡口和大船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走着,太阳随着我们向西滑落,愈来愈红,坠坠地悬在西天边上了。后来她停住不走了,娇羞地望着我,脸上一抹红晕,胸脯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全身透出野性的欲望。那时我真傻,我问她怎么了?她一下子勾住我的脖子,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她亲吻我,吸住我的嘴唇,我觉得她的舌头在向我嘴里探索。她搂得那么紧,又亲得那么热烈,使我惶恐,心里也生了疑问。后来,她拽我一把,就先跑到那座废桥下面了。这座废桥不知是何年何月修的,桥还没修一半,就废弃不修了,于是就剩下一段废桥孤零零地架在河滩上。她躺在废桥下面,她在等待我,召唤我。那会儿心里冲动得难以自抑,喉咙一阵阵发干,我朝废桥下面走去。走着,莫名其妙地总有一份恐惧伴随着我。开始,我并不明白,离废桥愈来愈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是那件黑衣! 我为什么惧怕一件黑衣呢? 这时候晚霞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儿,沿着河堤走过来,近了我看清了,原来是一辆牛车。一头刚上套的小牛,正迈着沉重的步子,渐渐地走近了。我说有人过来了。她说哪里呀?我向西一指,她就看见了,一脸沮丧和失望,拍拍衣服,向那个不期而遇的人投出怨恨的一瞥。我说咱走吧!我说出这句话既有恋恋不舍,又感到一阵轻松,像是从肩上卸下重轭。她说:“走!”她把那个走字,吐得很重,看也不看我,就挺挺地沿着河滩走了。我想向她解释,可是,解释又能说什么呢?后来她就神秘地消失了。我到那个巷子口去等她,我天天早起去等,然而一次也没有等着。我寻遍了那一大片古建筑的旮旮旯旯,都说没有这样一个女孩,你还是到别处去打听打听吧!后来我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在另外这个城市里,我住在一个机关宿舍里,出这个宿舍往西,走三站,就是电信局的那座三十二层高的大楼。大楼的西面是都市的村庄,一大片破破烂烂的平房。那个夏天的中午,炽热的阳光,照得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在一条巷子里,我遇见了那个女孩。其实叫她女孩已不确切,从她丰满的胸部和隆起的乳房来看,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姑娘了。她是怎么到这个城市的?甚至她是不是原先那个女孩,我都心存疑窦。当时,姑娘被堵在巷子里,一个小伙子左右拦挡,硬是不放她走。她和那个小伙子吵、骂,相互用肩膀顶撞,姑娘快要急哭了…… 你们吵什么吵?我质问那个小伙子:你为什么不放她走呢?小伙子回头瞪了我一眼,朝我亮亮拳头:你滚吧你,你想挨揍吗?我拉起那姑娘要走,姑娘挣扎着剥我的手,说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用我管…… 我抓住姑娘不放,那小伙子就急了。“轰”一声,我眼前一黑,然后就觉得天地间红光一片。巷子里没有了那小伙子和姑娘。鼻血滴滴。我在莲花溪边洗,洗得白浪花变成了红浪花,哗啦啦地流走了……

(三)

这以后好几年我心灰意冷变得怯懦。坐在我旁边的黑衣女子瞥我一眼,目光里满含着鄙夷。然后便高傲地沉默着,将目光投向窗外。我心里一阵发冷,我觉得我又沉入了那个黑漆漆的夏夜里。那天夜里我绕山散步,当我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了看夜光手表,正好是11时25分。喧哗与骚动了一天的城市静下来,山脚下黑黝黝的,唯有远处电信大楼的尖锥顶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是鬼眨眼。我沿着一条山路往回走,忽然蹿出来几个黑影,就听见一个姑娘呼救的尖叫。我一阵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心口突突地跳。我壮起胆子走过去,就见两个家伙架着一个姑娘往树丛里拖,另有一个家伙在路边上站着,像是在放哨。那姑娘也许看见了我,拼命挣扎,然而刚刚喊出一个“救”字,嘴就被捂住了,呜呜噜噜地说不出话来。我的血往上涌,额角的血管在蹦跳,我说干什么!可我听出我的声音在发抖。路边上的那个家伙一句话也不说,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胸口。我想要反抗,那家伙猛一推搡,就推了我一个趔趄。树丛里的一个家伙说:告诉他,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让他放明白点!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使我顿时蔫了。我本想捡起地上的石头去砸他们,这会儿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了。那家伙把我推到一处悬崖的下面,他们轮流看守着我…… 后来,那些家伙们骑上摩托车就跑了,姑娘在树丛里嘤嘤地哭。我打着打火机,看见那姑娘头发蓬乱,衣服被撕破了,身上沾满了泥土,有几处伤口在流血。很显然,她与那些家伙进行了一场搏斗。我把一只鞋扔给她,她抬起脸来望望我。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她,惊得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一时灵魂簌簌颤抖…… 在夜色里狂奔。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都快要炸了,但我仍在催促自己:快!快!跑到立交桥南头的一个电话亭,当我摘下电话时,我差一点儿没有瘫倒在地上。我大口喘着粗气,拨通了“110”,一会儿警车呼啸着就来了。我坐上警车,就带他们到了山脚下……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了。妻子问:你干什么去了你,这么晚才回来?我把头颅埋在手掌里,没有说话,一时心乱如麻。姑娘的一双泪眼反复在我眼前出现,仿佛在责备我。妻子走到我身后,温柔地把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仿佛把柔情都汇集在这只手上了。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妻子说眼下人心都挺冷漠的,你这就挺好。我说那会儿我要与他们打斗起来,他们也许就伤害不了那姑娘了。妻子说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三个,那都是不要命的家伙!我说我即便受点伤,能把那个姑娘救下来,这会儿我心里也会好受些。妻子说你已经尽到了责任,想开点,别自寻烦恼了…… 

(四)

在此后的日子里,痛苦常常使我颤抖。有时像猛吃了一记棒喝,头就涨大了,轰轰地响起来。在轰轰声里,我看见那帮家伙把她撂倒在地上,一个人骑上去,猛扯她的衣服。她尖叫着,挣扎着,那帮家伙狂笑不已。她的哭声,和警车声混在一起,渐渐消失在夜空里…… 为了向那个黑衣姑娘表示忏悔,我又去找那条小巷。可是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这里已成了一个个小区,一座座大楼拔地而起,高入云端,那一片破旧的平房早已荡然无存了…… 现在,她又出现了,她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碰到她。她坐在那里,不时地对我投来愤慨和蔑视的目光,使我不敢正视她。后来,她就坐过来了,和我坐在了对面。她离我更近了,使我手足无措,如坐针毡。我说对不起,请她原谅。我支支吾吾,笨嘴拙舌,说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她说你说的什么呀?!然后轻蔑地一笑,拿起桌上的香烟,弹出来一支就抽了。她喷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儿,这让我很吃了一惊,我觉得她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们沉默着;她的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我看见她的双眼渐渐变红,充满了欲望、毒焰和切齿的愤恨。我吓坏了,蜷缩在椅子里,像个可怜虫。这时她掐灭烟蒂,爆发了一阵神经质般的疯狂大笑,笑罢,就走进了茫茫黑夜里…… 外面风更大了。海潮声汹涌着,猛烈地拍打着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