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作者:于兰

作者:于兰

花儿躺在产科病房的床上,对面坐了几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有二男一女,男的都拿着公文包,女的三十岁左右,手中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他们都望着花儿。花儿觉得他们看着自己时,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对象,她能猜测到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想,眼前这个女孩,长相很差,却也是个不要脸的货。他们每个人回家去,也会把她当作话资来谈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花儿就不仅仅是花儿了,而是带上了好多别的女孩子都没有的符号了。

花儿并不是人如其名,她的长相第一眼看上去是丑,第二眼还好,就是那种仔细看很普通的相貌了。

隔床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花儿下意识地就向身体左边了看了看,没有,孩子已经让姐姐和嫂子给抱走了。

花儿想起,刚才,这三人没来之前,一大早,产科病房的护士,她们兴致勃勃说,看,昨晚咱们病房里接生的都是男孩儿。说这话时,她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花儿,又接着说,看把他们家里人都高兴得都合不上嘴。花儿明白她们的潜台词是什么,花儿只是低下头去。

“他跟你只发生过一次性关系,之后你们就谁也没见过谁?”

花儿回过神来,依旧低着头说,是,……就一次。

“一次就怀孕了?那我们还要了解清楚,是你自愿的还被强迫的?”

花儿想,如果她说是被强迫,那就不仅仅是这三个计划生育部门的人,派出所要把它定性为强奸案了。

花儿说,是自愿的,……也不全是。

对面三人相互看看:到底是什么,你要说清楚。还有,你们第一次是怎么发生关系的,在哪里发生的?

花儿开始回忆那个大雨之夜,她在工厂的门口意外地遇上了王庆国,他正开着那辆时风牌小型卡车过来,看到她正站在工厂的大门口的门洞下,他就过来说他可以送她回家。花儿求之不得,王庆国就把她的自行车放到轻卡的后面。他们开着车走着,走得并不快,前面的雨刷不停地来回动着,外面的雨很大。然后,王庆国就问,要不要到他家坐坐。花儿知道王庆国跟他未婚妻住在一起,就说,不打扰你们吧?王庆国说,没事。

到了王庆国的家里,才知道他的未婚妻那天不在家,回娘家住去了。王庆国拿出水果,给她削了一个苹果。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花儿时,是往她嘴边送的,花儿吃了一惊,以前他们只是略微熟悉。那是几个月前,花儿在一家加油站做临时工,他经常来加油,所以就熟悉,互相说说话,开开玩笑,并没有更深的交情。

忽然,王庆国把苹果还没送到她的嘴边,他就凑身过来吻住花儿的嘴唇,花儿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就用牙齿叼住了她的下嘴唇,花儿促不及防,于是他们纠缠在一起,他脱她的衣服,起初她不愿意,后来,就顺从了她,再后来,当他进入她时,她又不情愿,最后,是她又妥协了,让他成了事,自己也失了身。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呀。他是有未婚妻的,又不能跟自己结婚。

对面三个人相互小声说着什么,花儿听到说,这起码是诱奸什么的。他们要传王庆国来问话。

这时,那个女的问,既然你知道他不能跟你结婚,你怀孕后为什么没打掉?你是不是爱上了他,用生下孩子来让他答应跟你结婚?

花儿摇摇头,说,不是。我没想破坏他和未婚妻的婚事,我也不爱他。

女的说,那你更没理由生下这个孩子?

花儿说,听说流产很痛,我害怕。

这个孩子是你们双方都有过失的结果,无证生育,罚款你和王庆国各半。

花儿抬起头来,说,罚款,为什么要罚款,罚多少?

国家有计划生育政策,你以为生孩子是随便就能生的?结了婚的夫妻,领了娃娃证才能生孩子,否则就是违法的。你们各拿一万吧,就这,我们办事处,年终评分都会受到影响的。

花儿说,那我没有过错,开始,我是不想王庆国被判强奸罪。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强迫我的。

男的说,你肯定整个过程中自己完全是被迫的?

花儿说,可以说……是……

男的,是?

花儿说,是。

那三个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王庆国说,我真是太冤枉了。我全部都告诉你们。

王庆国说,我和花儿仅仅是在加油站认识的,对,这些她都说了。是,我要对你们说后面的真实情况。真的,我不会撒谎。如果我说假话,你们按什么治我的罪都行。我发誓。花儿离开加油站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吧,有一天,对,那一天是下着大雨,那天雨下得那么大呀。对,对,那天的雨不是太大,你看,你们今天一来,而且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都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雨下着,然后是花儿打电话给我,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有困难时找我,她说自己回不了家,让我去接她。我也想,我跟她只是开开玩笑,连朋友都算不上吧。但是,她打电话来,口气像是有点特别,对,有点女孩跟男人撒娇的样子。我就说,雨是挺大,那我就去接她吧。我当时还问了她上班的工厂在哪。你看,我是真的跟她不熟吧。不是,你说什么?我要她跟我回我家?不,当时真是她,像吃错了药,她说,她想到我家看看。我说,你看,下着雨,雨这么大,你父母肯定在等你回家。她依然那付撒娇的样子,说,就去看看嘛,而且顺路。真的,你们想想,女孩子长得漂亮,撒娇还行,像她那样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打开雨刷让它们不停地来回摇动,我的心里也摇摆不定,不知道这个花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其实挺怕惹上麻烦,你知道有的女人不能惹,惹上了就是麻烦精。唉,可是麻烦说来就来。不,真的不是。到我家,我发觉她那天是有点不对劲。她先是说衣服有点湿,然后就脱了上衣,只穿着一件小乳罩,你说吧,她长相不好,她身上的皮肤倒是很好,如果不看脸,她真的算是很好的女孩子了。不,不,还是她,她让我闻一闻她身上是不是有股特别的味,我凑到她身边,我说,没有。我几乎闭上了眼睛,我说,我未婚妻不在家,我最好赶快送她走。她呢,反而一下子倒下身子依偎在我怀里,她说,她不走,她想留下来。接下来,就是我没能坚持住。

王庆国打自己一个嘴巴,说,真的,我恨自己,我没能坚持住。否则怎么会有现在这个结果。

王庆国说,这个问题你也问,好,好,我说,发生关系时,我跟她在床的同一头。为什么?她的身子弹性挺好,我把她掀起来了,她双腿朝上,我们当然在同一个方向。

王庆国说,对,这个情况我倒是知道,她没有其他亲密的男朋友。不。对,我承认那孩子可能是我的,可是,……只一次。……对。我承认。对不起,我给你们跪下了,你们饶了我吧,放了我吧,我未婚妻人很好,我怕她接受不了。对,我对不起我未婚妻,我再打自己一个嘴巴。我那天就不该去接她。对,我也对不起花儿,可是,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对,她应该早告诉我,我们那一晚之后就再没见面,现在忽然说生下一个小孩子。她刚怀孕时就该告诉我,应该流了孩子。什么,她怕痛。啊呵,那也应该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孩子负责。是,我该负责。对,现在这个结果,她也不好说,对谁都不好说,这个事。唉。那你说这能咋办?

王庆国说,什么,要罚款?我们一人一万元,我个老天爷,我正办结婚登记,房子还是贷款买来的。

王庆国说,我再给你们跪下了,我真的没钱,她呢,花儿她怎么说?不,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她为什么主动?我怎么知道,我到现在还糊涂,一个女的,什么也不图,就让男人白干一次。对不起,我说这话是有点不文明。我是说,一个女孩子,别管她长什么样,主动投怀送抱,肯定有所图,可她从那次再没给我打过电话,当然我们也没再见面。我都觉得奇怪。

可现在这个结果我是愿不了别人,那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就拿一万元的罚款呀。她也不愿拿,当然她也会不愿意的。

花儿说,什么?他第一次什么都认了,第二次又全部否认?说跟我不熟,偶尔在加油站碰上说过话?好呀,既然是这样,我可以让孩子跟他做亲子鉴定。

花儿的嫂子说,说花儿故意陷害他?什么,他未婚妻做证说那天晚上王庆国跟她在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到厂门口接花儿的事?村长,既然计生办的那三个人听他第一次都承认了,他们三个人就都是证明人。对,问他敢不敢做亲子鉴定?

花儿的嫂子说,村长,我们听您的。对,你做了不少工作,是呀,这还影响了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那好,村长,我婆婆也是这个意思。算了,咱们认了,不做亲子鉴定,刚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说的。什么也别提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过,跟你添麻烦了,乡计生办那儿您去说,好,麻烦您了。这是丢人的事,我知道您不愿提这个词,我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事情都发生了,再埋怨谁也不管用了。好,谢谢村长!谢谢您。

花儿想,他一声否认什么事也没有了,那个孩子呢,孩子只是被抱走了,但确实有过一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承认呢?我现在生下孩子才5天,嫂子生小侄,做月子时那是什么待遇,对,像娘说的,我这已经够丢人了,还做什么月子。村子里的人全都知道了,他们背后不知道怎么说我呢。还有厂子里那些刚认识不久的姐妹,她们不知怎么说我呢。他怎么能不承认呢?仅仅是为了怕罚款吗?今天又是下着大雨,跟一年前的那场大雨差不多,是呀,王庆国如果失去记忆了,这样的天气正好可以帮助他恢复。让他知道不到一年前,在他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出租车停下来了,他说,商业局家属院就在前面,是啊,我看到那排还没拆迁的十几间小平房了,现在每间房子上面都写着大大的“拆”字。

是啊,他不在这里住了,他要了楼房,要跟未婚妻结婚了。说我想拆散他们,我想跟他结婚?我才不想呢,我跟谁都不结婚。我讨厌跟任何男人结婚。那我怎么生了个孩子,而且是个没来历的,没有人肯承认他是孩子的父亲?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我现在来到这里,我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才五天,我身上还流着血,要是别人,别人正躺在床上,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在做月子呢。是啊,我就是这样来到商业局的家属楼前,我要让王庆国知道,不能让女孩子随便怀上孩子,怀上了就不能一推了之,他要承担责任。

我手里的刀?看这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女人,王庆国的未婚妻,她看到刀子几乎晕过去,她就这点胆子,我呸。你不是想做伪证吗?今天先吓吓你也不错。他说我疯了,我没疯,我离疯还远着呢。他居然跪下来说,花儿,你饶了我吧,都是我不对,我混蛋,好不好?我不承认是因为要罚款呀,你也一样。这样,我们都找人做工作,计生办就不会罚款了。孩子的事,我承认是我做孽,你别吓我未婚妻,她人心地很好,她对我很好,你就好好的回去吧,别来找我们的麻烦。对,是。这是两千块钱,我知道不多,但是我们唯一能拿得出来的,跟好几家亲戚借的。好不好。你看天气不好,下着雨,你还是多保重,好吗?不,我不是用花言巧语来哄骗你。我说的是真心话。什么,让我对大家承认孩子是我的?不,不行,花儿你行行好,如果我承认,计生办那些人不会饶了我,当然也有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王庆国说,我说了一大车好话了,我把一辈子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着?除非你就用你手里那把刀杀了我。

王庆国说,说穿了,那天完全是你主动的,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想一想,仔细想一想,现在天正下着雨,像那天的雨一样,稀里哗啦的,能帮你回忆起来吧。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主动献身给我,你怀了孕也不告诉我,从那再没有给我联系。我们做那事的第二天,我后悔死了,恨自己怎么跟你做了那事。我还报着侥幸心理,反正你再不跟我联系。没想到,没想到出了比预想更不好的事。

王庆国说,你想明白吧,你若真想不明白,我也没办法,你就杀了我吧。

花儿招手叫出租车,但他们好象都没看见似的,都不理,难道在他们眼里我真的像个疯子?花儿哈哈大笑:还有,王庆国说让我好好想想,那一天,那一天他把他的东西插进去,我痛得要死,我一点也没觉得快乐,我看过书上这类的描写,不是女人也很快乐吗?对,可能是第一次的原因。不,我不能再想那事,一想,我的头像是炸了一样疼,难受。对,那天晚上所有的感觉就是难受。只是王庆国说,好了,现在你是个女人,不是女孩子了,长大了,要懂事。是呀,我懂事,怀孕我没有打扰他,我从来不想打扰他。我不爱他。是啊,他说全是我主动的,是吗?我是要好好想想,可是,我一要好好想,我的脑袋就大就好难受。

总算有辆车停下来了,问我去哪,我说,往哪,往前吧,前面是哪?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呀。

我大声跟出租车司机说,雨好大呀?!出租车司机回头看我一眼,没说话。难道说他不同意我的意见,他不认为雨很大吗?过了好一会儿,司机回头看我一眼说,刚才前面那个路口,刚发生一起车祸。啊?我问,是怎么回事。司机回头再看我一眼,他对我一呲牙,现在天全黑下来了,在雨幕中我看到他的牙惨白惨白的,吓我一跳,他说,是个女的,神经病呗,自己找死,好在伤得不是太严重,送去医院了。我们司机最怕遇到这种人了,她非要往你车上撞,谁碰上谁倒霉。

花儿也对他一呲牙,说,你难道不怕我也是哪种人吗?

出租司机说,你到底要去哪?

花儿对司机说着自己,她怕司机听不明白,就尽量按顺序说的有条理一点,说王庆国这个王八蛋,说这个王八蛋有一个不错的未婚妻,老天真是不公道。干嘛让他有这么好的未婚妻,应该叫他遇上一个泼妇,一个丑八怪,一个人人讨厌的恶婆娘,反正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婆,让他一辈子受苦受制于她,让他不得好生。她又说自己的家人,说父母根本不喜欢她,娘说,她怎么就没看出来我怀孕呢?可是,你们有谁来关心过我,我怀孕九个月,那时是冬天,我穿着一件肥大的羽绒服,他们都没有看出来。哼,是他们根本没人关心过我。她说同事,说朋友,对,她没有朋友,因为长相丑,他们根本不屑理会她,同事,同事有谁看得起她?她们有的凭姿色能找到个好男朋友,结婚了生孩子了,生孩子时做月子多幸福,还有最漂亮的女同事,她们找到有钱的大老板,对,就是你们所说的大款,她们生活得快乐滋润着呢。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能怎么办?

花儿说,你说我要到的地方到了?这是到哪儿了?让我下去,我凭什么下去,我还没到要到的地方呢。

花儿对着一溜烟跑掉的出租车恨恨地骂着,你也是个王八蛋,彻头彻尾的王八蛋,连你他妈这种人也看不起我。

花儿在黑色的雨幕中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她摸索着,她感觉到身子底下又冒出一股血来,她只能任凭它流着顺着腿流下来。呵,我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做月子,还虚张声势地拿刀去威胁别人呢?

花儿想,别怪别人,就像王庆国说的,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是的,她就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让大家都知道有花儿这个人存在。王庆国说对了。根本没有强奸这回事,是啊,王庆国可能预想到将来会出事,他当时让我举起双腿,他让我背对着他,他还要在我后面干,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到他不快乐,没有快乐,我也没有,只有命运,命运在嘲笑我。

又有一股血流出来,流吧,流得越快越好,她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她觉得这会儿好受一点了,好了,把不快乐都流走吧,她只要一点小快乐,老天爷总不该拒绝吧。她只要求跟别人一样快乐地生活。我要活着,她不想像刚才司机说的那个撞车的神经病,然后,她感觉自己撞上了某个东西,像是树,像是某种带刺的灌木,接着一只眼睛上一阵刺痛袭来。

第二天,天睛了,花儿的妈妈正打发另一拨人出去找花儿,却意外地听到花儿在喊,妈,妈,你在哪?我饿了,我要吃小米粥煮鸡蛋。花儿的妈妈看到花儿,她说,你这是怎么了,你的一只眼睛这是怎么了?老天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