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王的终结·作者:吴曜文

作者:吴曜文

还隔着一片甘蔗地,他就闻到水的气息了。水的气息里有水荇在生长。有披着青苔的小石子在生长。小石子长成大石子,再长成大一点的小石子,最后长成巨石。巨石是小石子的祖父,曾曾祖父。是猴子林中总是坐在大石头上面的那只老青猴。猴子林就在他老家翻一座山,翻一座山,再翻一座山的地方。不过猴子林是否也有一只小不丁点的小猴子跟着一只叫老舅的大青猴去猎鱼,他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老舅的后面有很多很多的甘蔗。很多很多的甘蔗聚在一起就成林了。可是很多很多的小石子,很多很多的老舅聚在一起,它们能够叫林吗?

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要把他送到这里来过几天。有时母亲送来,有时老舅亲自来接。这在他童年的记忆中仿佛成了仪式——出嫁的女儿和她娘家之间为了纪念某种神秘的东西定期举行的一种古老而代代相传的仪式:母亲把她的孩子送到外舅家去。外舅又把他的孩子送到他们的外舅家去,他们的外舅家的外舅又把他的孩子送到他们的外舅家去,以至于无穷。玩笑中有一个词叫总舅子。总舅子的意思就是舅子的舅子的舅子的舅子,以至于无穷。如果送了一圈以后又转回来了怎么办呢?那不是每一个舅子,参与这种循环的每一个舅子都是总舅子了吗?如果转不回来了呢?如果这种神秘的交接就这样像一条射线,扬长而去了呢?他替他父亲感到难过。因为在这种古老而神秘的交接仪式中,他被抛弃了。那个赋予他生命的男性,在赋予他生命以后却又远在他的生命降生之前就谢世了。他以他的谢世向尚未成形的他庄严地宣告仪式已经结束。他祖父就这样以父亲的身份不容解释地,永远不给机会地存在于他父亲的记忆中。他就这样孤零零地被拒绝在游戏之外。他的父亲,他的生生的父亲,就这样缺如,并终身地,伴随性地,面对着自己在交接的仪式中缺如着。

老舅以高大的形象走在前面。他的肩膀并不很宽,微微有点前倾,背部结实,仿佛青石打磨而成。他的腰又细又圆。是那种仿佛专门为水而生,为渔而生,职业天成的腰——以保证将足够的支撑给予肩肘,使它有足够的力量能在齐腰深,甚至齐胸深的水中,将网朝着水天之间的某个区域撒去——将一个足够大的圆,以几近于体面的形式,在方圆二十里内最为体面的形式,尽可能远的朝水面撒去。网撒出去了,渔就结束了。至于网中有什么种类的鱼,多大的鱼,多少鱼,抑或无鱼那将是另一门学问,另一种荣誉。

他每年夏天李子成熟的时候来一次,次年春节的时候又来。而每年春节的那一次,他总觉得他就像一尾鱼,随着鱼汛的大部队迁徙而来——有母亲,有刚刚出生后不久的弟弟,有他——穿着新衣服新鞋,梳着分头。而每年夏天的那一次,他都单独被送来或接来,后来弟弟大了,同弟弟一道来。今年夏天的这一次,由于耽搁,他来迟了。迟是一种遗憾,但还不至于绝望。因为在当地的人看来,至少在他老舅看来,时间是环形的。这种对于时间环形的观念滋生着耐性。哭什么嘛,别哭了。又不是明年不结了。老舅说。而舅妈和大表姐的意见仿佛恰恰相反,却又仿佛恰恰相同。这在很大的程度上让他感到惊奇,以至眼泪还挂在脸上就没有哭了。你来迟了,我们最后一树李子都又等了半个月。舅妈遗憾地说。谁叫你来得这么早呢,李子树还没有开花呢。大表姐开玩笑地说。一个说早,一个说迟,这种早也就是迟,迟也就是早的思想使他以后在理解极西就是东这类思想的时候变得极其容易而有趣。

老舅沙沙而行。像一只穿行于热带丛林里的巨猿。如今他们已经走进甘蔗林了。老舅一手拧着渔网,一手举起在他自己的面前,以阻挡甘蔗叶对面部的划割。而他呢,穿着一条短裤,背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鱼篓,俨然就是他老舅的一个微型的翻版。

这是一块河边的坡地。泥土中有很重的沙的成份,石子以及种类繁多的各色的贝壳。当他们沿着一条向下倾斜的地埂一直走到甘蔗林的尽头的时候,小河湾便以镜子般的水面呈现在眼前了。河湾的对岸生长着一些小型的杞柳,一棵孤立的棬树,一些刺梨及紫荆等。一只翠鸟在临近水面的一根空枝上颤动了一下。一个鸣声便在贴近水面的地方传播开来。它在那里狩鱼呢。他说。是的,老舅说。这个水湾就是它的庭院。它是这里的渔王,渔霸呢。它的家就在对面那株棬子树下的泥洞里。前年他曾产下三只小翠鸟。一只还是独眼。如今那只独眼的翠鸟就住在小河上游大约两华里的一个水湾里。它总是用一只眼睛看水。他已经是那片水域的渔霸了。

不知咋的洪水倏忽之间就从河床里面涨起来了,而且倏忽之间就淹没得茫茫一片。它奢侈地,几乎是炫耀地从一片又一片龟裂的土地旁边流过。全城的人都出来看水,甚至那些只能坐在手推车上,儿童车上的老人和幼儿也都出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行进在明亮的天空下 ,干燥的大路上,因看见几乎四面八方都是水而快乐不已。老天一滴雨也没有下过。真的,一滴雨也没下过,水就长起来了。喜欢计数的老人们说,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其实他记错了也不会说错的),这已经是连续第六十六个太阳了。人们一路上指指点点,啃着瓜子,大声地议论着,既嘲笑那些需要水又得不到水的农田,又嘲笑那些不需要水却被大水淹没的房舍。总之,人们的神态就像是在三百六十五天之外又凭添了一个节日,或者两个节日。

他是最早知道大河里涨水了的那一批人里的一个。他一接到消息就挽着裤腿,挑着渔具去了。当他抵达老舅大河边上的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过午。

洪水从新修的大河中排泄出来,流进一段老河道。老河道里的水沿着大堤前行的方向流了大约一华里以后,突然向西,一半在落水坝那里跌进另一段更为古老的河道。一半绕过落水坝继续前行并在老城根前与另一半会合。并突然转弯回到原来的方向。自此,河道里的水,一路南行,一路摧房塌屋。一路恢复着昔日的荣耀,又一路唤醒着那些已经死去的码头的记忆。

鱼是有记忆的。老舅说。而且这种记忆是可以遗传的。这个河道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走过水了。可是人们都相信鱼会回来的。那些十年以上的大鱼,会沿着他们昔日的游踪旧地重游;即便那些刚出生后不久的小鱼也会凭借他们脑子里古老的地图寻根访祖儿来。就这个意义上讲洪水也有记忆。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们被强迫被扭曲。然而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凭借古老的记忆,重新回到他们旧时的河道上去。

还隔着一大片玉麦林他就已经听到水声了。成吨成吨的洪水从落水坝的坝顶垮塌下来,掉进下面的溪谷中。洪水的声音一会儿逼临,如雷贯耳。一会儿又渐渐远去,轰轰地就像一列夜行的火车。有一阵子他们已经临近老河道的边沿,站在一段悬崖的顶上看见大河的景象。已经有人在猎鱼了。勤罾懒网,已经有十几个人在大河的两岸用罾猎鱼了。他们高大的渔具,就像是大河两岸高大的风景。

懒网,老舅说,并不是用网的人都很懒。或者因为他们懒才去用网。懒网的意思是,用网的人不盲目。我老舅的老舅大多数时候都在抽烟。当那些嫩头青们,甚至当那些很有经验的老渔父们一网又一网地在河里打捞的时候他总是在抽烟。没有人和他相比,没有人能够、愿意和他相比。因为他们遵循的是另一条古训,勤能补拙。只要勤,上天就会给你点什么。只要勤上天就不怪罪你什么。而他,我老舅的老舅,遵循的是另一条古训,那就是懒,懒网的懒。

说着说着,他们就已经来到大河边了。二人放下网挑开始准备。老舅把上衣脱了下来当作头巾裹在头上。然后便坐在地上抽烟了。老舅不是渔王,甚至连打鱼的高手也算不上。有时简直还不如他。但他喜欢同老舅在一起打鱼。因为老舅有许多许多关于水关于鱼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关于他老舅的老舅的故事。

来了。老舅继续说。我老舅的老舅站起来,把烧了一半的烟叶卷儿,递给旁边的那个嫩头青。那个嫩头青,也就是我的老舅,接在手中继续抽着。我这一网下去是三鲤四草,老舅的老舅自信地说道,大约十六斤。大家听了都半信半疑。信,因为他毕竟是远近闻名的渔王;疑,又因为鱼毕竟是在水里,谁也看不见摸不着。正当人们半信半疑的时候,他站起来了,那付特制的,浆弄得十分讲究的巨大的网就提在他的手中。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水,没有挽一挽裤腿,也不打算脱掉上衣和帽子;那样子与其说像一个渔王,倒不如说更像一个秀才,或者一个教私塾的先生。只见他提着网站在那里,也不朝前更靠近一些。微微地将网朝身后一摆,腰肢一扭,那网便飞出去了。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朴素,甚至有点不负责任。仿佛猎鱼完全是网自己的事情而不是他的事情,他不愿做更多的事情去喧宾夺主。网从他的手上出发,一边飞行一边打开。网绳的长度早已在扔出去的那一瞬间度量妥当。不能太长,以至网在自由精神的支配下飞得太远。也不能太短,以至网在过分的约束下扭曲变形。网一边飞行一边沿着一个假想的圆心旋转着展开,当展到充分的远,充分的大时,他便在空中一停,稍事休息,稍事思考,随后,哗的一声,一个方圆一百里最漂亮的网就这样罩下去了。这就是我老舅的老舅——传说中的渔王,旧时代的大河之魂。

舅侄二人就这样一边捕鱼,一边讲述着那些关于水关于鱼的故事直到黄昏。

结果怎么样呢,在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结果?老舅回答道,结果不怎么理想。因为在三鲤四草之外不但多出了一鲤,而且还多出了一鲢,这就使他原来十六斤左右的估计几乎上升到了十八斤。

他背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鱼篓走在后面,俨然就是他老舅的一个微型的翻版。那只翡翠鸟叫了一声便贴着水面朝上游飞去了。它飞过一个浅滩便在临河的一根空枝上歇了下来。他把它的短尾一甩,转过身来。这时,它那火红的胸羽和它那又黑又尖的长嘴又朝着家的方向了。他们继续朝上游走去。他们走一程,翠鸟飞一程。他们走一程翠鸟飞一程。他以为那是同一只翠鸟,可老舅说那不是。实际上它们已经在暗中换过三次了。如果现在他们转回去,他们最早看见的那只翡翠鸟肯定正在它的家门口歇着呢。现在这只便是那只独眼的家伙了。他诡得很!

大约走了两华里,老舅开始掏出东西来朝水面做着播种的姿势——随着手由握到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些白色的颗粒便在空中散播开来。当他们掉进水里的时候,河水发出整齐的响声,一些小小的涟漪扩散开来,你撞我碰,不久就碎了,没了。他数着,老舅一共在八个地方做过这种播种的姿势。当做到第九个地方的时候,老舅犹豫了。他掏出来又揣回去,揣回去又掏出来。最后把牙关一咬,还是揣回去了(在随后的几十年中,他不只一百次地看见人们用这个动作表示决心,但那绝大多数都是把那东西撒出去而不是收回来)

说不定够了,老舅说。说不定都吃不完了呢。那肯定都吃不完了。

老舅喜欢喝酒。据说打鱼的人都喜欢用酒来抵御骨髓里的寒气。从河里捉来的二十几条杂色的小鱼,一转眼工夫便被老表的两个孙儿抢得一干二净了。虽说有贵客来,这样做太失体统,但他们毕竟是他老舅的第四代他的第三代,他喜欢他们,他的老舅也是。老舅八十岁了,没事还能喝上五钱酒。要是有客人上门,特别是像他这样远道的贵客,即使喝上一两五钱也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河里鱼少了,甚至基本没鱼了。老舅说,你侄儿喂了七十几个窝子才逮着这么一些鱼。现在人们都时新掏钱买鱼吃,不愿逮鱼了。现在到河里逮鱼,别说村里的人笑,小孩子见了觉得怪气,就连我也觉得别扭希奇。河里没鱼了,所有的鱼都跑到鱼池里去了。如果你闲来无事,穿上一颗人工制成的鱼饵,扔倒水里,立即浮漂就动起来了。扯起来一看,鱼又大又肥,有时挂着眼睛 ,有时钩着屁股,就这么简单。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也上了点年纪,难免有些怀旧。我六十岁的时候,你在北京——那时你母亲刚死——我就常常想你。想我跟你一起打鱼打鸟的那些日子,想我给你编造的那些故事。什么渔王啊,老舅的老舅啊等等。

一听说昔日的那些事情是编的,他不觉诧异起来。那只独眼的翠鸟?他突然吃惊地问道。

是的,那只独眼的翠鸟也是。其实他只是我家门上的一个兄弟,它只是他的化身。当然也是你的另外一个不怎么亲的外舅。这人你见过,抗美援朝时打瞎了一只眼睛。为人刁钻古怪,与我是宿敌。那时天天诅咒他,希望通过诅咒来打倒他,因此打鱼时就编出了这样一个故事来发泄自己的仇恨。后来经事一多,发现这个人并不很坏,就是为人计谋多了一点。前些年还在外面包工修桥。现在据说染上了毒瘾,同他的一个女人一道死在昆明的旅馆里了。

2004-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