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的亡灵·作者:王方晨

作者:王方晨

在我们塔镇,没有不知老宁的。

只要冷静下来,谁都能看出,老宁是八下村最没出息的一个人。老宁是个瘸子。在八下村,瘸子不稀罕。

村长许明友的亲二叔老喜天生就瘸,而且比老宁瘸得还厉害,走路就打拐,只得倒退着走,常常有村里的小孩子用根小绳在路上牵着他,不然就走沟里去了。老喜无儿无女,当了大半辈子五保户,按说这样的人非常容易赢得人们同情和尊重,但事实不是这样。村里人私下都讲,老喜是推粪球的屎壳郎变的,还叮嘱各自的小孩子不要用小绳牵他。

老喜动不动把村长挂在嘴上,说起村长来顺口得像是在捋自己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他曾这样对小孩子们言之凿凿,俺侄儿答应俺,等俺死了让村里补给俺一千五百块钱。——人死了要钱干什么呢?小孩子常是贪心的,贪心的小孩子又都鬼精,自然听出了老喜的话外之音。就为这笔没着没落的死人钱,把大人的劝告当了耳旁风。

老喜还爱去塔镇赶集。不论忙闲,都去。还真有些半大小子牵他。出村时遇上一些下地干活的人,都笑着说:

“别叫老屎壳郎精撞到汽车上!”

老宁从未受过这种诅咒,但老宁的确长久以来,只是生活在八下村方圆不足三四里的范围内。塔镇离八下村十里地,脚快的人走到那里用不了二十五分钟,算起来,老宁才只去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少年的时候。同去的有村里一大帮不大不小的孩子,孩子们故意把他丢在了塔镇,结果天黑了也没见他回来,害得全村人去找他。原来他迷失在了跟八下村方向相反的镇北。找到他时,他正躲在一个长满荒草的涵洞里,恐惧地哭泣。从那以后,老宁就再也没去过塔镇。

实际上老宁在腿瘸之前,一直是村里人的捉弄对象。他还只是会爬,大人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他娘就把他放在地头上。一个回地头喝水的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只肥胖的绿虫子,逗他:

“蜜蜜,蜜蜜。”

他接过来,塞到嘴里,嚼嚼就吃了,让那个大人恶心得转头就呕。

等他大了些,走到街上,经常会有一些人骗他:

“你娘从地里摘了颗小香瓜。”

他拔腿就往家跑,见了他娘就要小香瓜,他娘说没有,他就掀她衣服。他爹上去给他两巴掌,打得他傻了半天。他娘护着他,说:

“都是让你打傻了!”

村里人知道他爹他娘梦想再生一个儿子。有一回,村里的光棍万宝对他说:

“你晚上睁着眼,月亮上就会下来一只梅花鹿。”

他不清楚梅花鹿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既然是从月亮上下来,就必定是好的了。

第二天,万宝问他:

“看见梅花鹿没有?”

他打个呵欠,笑而不答。

又问:

“梅花鹿钻你娘被窝里了吧。”

他就说:

“胡操啥!”

万宝“咦”一声,笑道:

“谁还敢说你呆瓜?”

当时老喜在场,也笑。

就这样,老宁逐渐长成了一个青年,身材高大结实,几乎可以说是八下村最优秀的人,但还是免不了受人捉弄:

“队长叫你到五队场院借碌碡!”

五队的碌碡最大,两头牛才拉得动。老宁到了二队场院,说要借碌碡。人家就知道这是在捉弄他,说:

“碌碡可以借给你,但不许你碰一下。”

这是个难题。他难为得都快哭了,可他忽然看见场院有根碗口粗的柳条棍,就拿过来,又找了块半头砖,生生利用这两样东西把碌碡给撬到了那些捉弄他的人身边。

冬天,队里要给小麦浇越冬水。他和万宝都无家室,夜里就被派去看水。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万宝不想放过捉弄他的好时机。寒风凛冽,万宝却每隔一会儿就把老宁从机井房支出去。老宁回来后,冻得缩成个刺猬,恨不得钻进柴油机油箱里。万宝让他靠过来,嘴上说着荤笑话。才又暖和一些,又叫他出去。如是再三,老宁有意见了,说:

“看水是咱俩的活儿,怎么光叫我一个人出去?”

万宝说:

“那你给我讲个荤笑话,我就出去。”

老宁不会讲,但很想听,只得听命于万宝。

万宝在机井房里呆得无聊了,也会走出来,看着老宁在黑暗里晃动的身影,不是喊这里走水了,就是喊那里走水了,把老宁忙成一团。这样还不过瘾,又出损招儿:

“咱是来看水的吧,怎么能老躺屋里呢?咱得站着。”

老宁没回机井房。可是一旦跟万宝站在了一起,就陡然意识到这是两个人的较量。老宁想到这个,身上不禁一热。站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妙了。鞋子里灌了水,裤腿也湿了,刚才因为不停走动,觉不出寒冷。现在停得时间一长,水就冻住了。从脚心往上,刺骨的寒冷飞速蔓延。他感到自己简直冻成了一根冰柱,开始还想悄悄活动一下,又咬牙克制住了,后来想活动,也动不了了。从水声判断,没有走水的地方,他就希望万宝主动放弃这种较量。可是万宝站得笔直,像栽进了土里。他觉得自己要倒了。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平视,黑沉沉的大地却不可抑止地在他的视线中摇晃起来。不能倒,不能倒!他一次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突然,万宝像是被折断了一样,一下子从他眼前消失了。万宝低低地佝着身子,磕磕巴巴地说着“我……我……我可不跟你这……二半吊子玩……玩命”,跑回了机井房。

老宁出乎自己意料地站稳了,他感到自己越升越高,甚至超出了眼前的黑暗。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身边总是洋溢着别人笑声的过去。看着看着,两个眼角下,就各结了一块冰。后来万宝从机井房隐约听到了扑通一声,知道老宁摔倒了,但迟迟不见老宁回来,就起了疑心。出去一看,老宁硬梆梆倒在地上,一声不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回机井房,用木材淋上柴油,点了堆火,直到老宁眼珠会转,才略松口气。

这次挨冻,让老宁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从那时起,就再也没人敢拿他取笑了,好像终于发现老宁并不是可以随便让人拿来取笑的人。偶而动了无聊的念头,老宁不过轻轻看一眼,就能扑过去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谁想捉弄老宁,连万宝也不答应。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万宝跟村里不少人打了架,鼻梁骨都打趴了。

老宁腿瘸,但长相端正,没妨碍成家立业。二十五岁时结婚,娶的是大王庄的姑娘,弯眉大眼,甚美,只是成份高些,次年就生了儿子小宁。但仍不喜远走。起初村里人猜测,他是贪恋娇妻爱子,渐渐又觉得不像。

——不管怎么说,老宁这样一个一辈子连塔镇都走不到的人,的确赢得了人们的尊重。这简直是一桩奇迹,但因为发生在老宁身上,就又像奇迹随时都能发生。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对这桩奇迹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中,瘸子老喜是一个典型代表。

老喜从懂事起,就不记得自己有过快乐,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也有死灰复燃的时候。老宁瘸了,老喜没觉得高兴。两人一无仇二无怨,老宁还给他牵过小绳。他要高兴,没道理。老宁结婚,而且娶来了那么标致的女人,老喜就高兴了,而且动了女人的心思。老喜条件不高,头婚二婚无妨,有犊无犊不论,但只要那些地富反坏右家的女子。一天到晚忙于托亲戚,找邻居,也更爱钻人空子。四十多岁的人了,见谁都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容。人们就把那些曾经说给老宁的谎话说给他听,他无不让自己相信,以表现出自己不可多得的好性子。

“老喜,你大侄儿从塔镇领来一个女人,上你家去了。那女人带着一群孩子,只是有点黑,别的也说不出什么。”

他听了,倒退着往家赶,不小心把自己绊倒了,就在地上连滚带爬。到了家,哪有女人的影子!忙又赶到许明友家。很多人都站在许明友家猪圈里,原来许明友家的母猪正在抱窝。

这时候,那伙骗他的人哈哈大笑着走过来,而他一点不恼,呲着黄米牙,也笑。倒是许明友知道了实情,骂一句:

“都他娘欠揍!”

许明友还只是个普通社员,但已显示出了后来当村长时的威严。

人们不敢笑了,乖乖地看着滑溜溜的小东西一个接一个从母猪尾巴下面生出来。

不知哪个调皮鬼学了声猪仔叫,老喜回头打量,神情跟找猪一模一样,就像猪仔真地跑到猪圈外面来了。人们止不住又哈哈笑了,这一回连许明友也撑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许明友当晚去了他家,明确告诉他,再不要胡闹了,保证自己将来会照顾他一辈子。

他当然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

“不过是要找个高成份女人,又没打贫下中农的谱,缺手短脚的也无所谓的……”

许明友说:

“看你都多大岁数了!”

他更不服气了,心想,你这是不知道没女人的苦处,岁数大了还不急着找女人,等到七老八十了,七仙女放身边,也没多大用处。但看着许明友沉沉的脸色,也不敢再当面说什么。后来时兴给地主富农摘帽,才绝了老喜的心思。

老喜第二次心生波澜是在许明友当了八下村村长那年。这一回,老喜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怕人不知道村长就是他亲侄儿似的,从早到晚坐街上,逢人便明友长,明友短。而他果真发现人们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也就是说,人们对他客气了许多。

头三天,只有两人给他说了谎话:

“镇里的刘大耳朵受法国国王邀请,月底就要坐火车去法国威尼斯访问,正在打点随身带的土特产。”

刘大耳朵是塔镇镇长的绰号。

老喜吃了晚饭,来了许明友家,像个货真价实的老者一样,一本正经地说:

“全中国都是这样的,不懂拉关系就不好混日子。”

许明友问他:

“叔,你在街上听到什么了吗?”

他迟疑了一下,摇头说:

“没有。”

第四天,村东头一个叫乔蚂蚱的人拉他吃了一餐饭。乔蚂蚱想再要一处房宅地,请他向村长说说。乔蚂蚱的女人从厨房过来,给他端了一盏酒,胳膊肘在他身上蹭了一下,他倒没晕,但脸上器官错位,随着就不会动了。

乔蚂蚱说他:

“老喜,女人总得有些面子吧。”

器官复归原位,把酒喝了。乔蚂蚱的女人这才又回了厨房。老喜没有信守对乔蚂蚱的诺言。他很快发现许明友并不是一个容易徇私的人,断定对许明友说了也没用。不过,他对自己另有解释。乔蚂蚱的女人很不应该端过一盏酒就回到厨房去,为此,他不准备帮助乔蚂蚱了。

人们对老喜客气,实际上离尊敬还相差很远,但就是这点客气,也仅维持了不到半个月。

同是瘸子,人们对待老宁却轩轾有别。没人拿老宁开玩笑,也没人当面叫他瘸子。人们像对待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待他。虽然他走路步履蹒跚,一肩高一肩低,但他就像忘了自己是个瘸子。在人们取笑老喜的瘸腿时,他忍不住了,也会跟着笑。老喜注意到了这个事实。

老喜认为有必要让老宁回到一个瘸子的真实意义上来,就像一头猪,只能是猪;一只家雀,变不成凤凰。但不管他是含沙射影,还是直接表达,老宁依旧是那个忘了自己是个瘸子的老宁,人们对待他态度也依旧没有改变。于是,老喜决定借助外来的力量进行干涉。他首先想到了自己侄儿。村长的权力有多大,他已经亲眼目睹到了,但他心里,是很有些对这个作村长的侄儿畏惧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请求明确对侄儿提出来。侄儿不是过去那个寻常的侄儿了,眼里有了杀气,长了对钢爪子似的,下手又准又狠。在八下村,他变成了草棵里凄凉吟唱的蟋蟀,一觉察到侄儿的动静,就会马上闭嘴。通过慎重考虑,老喜把目光投向了权力更为强大的塔镇。他一遍遍地去塔镇,不厌其烦地向那些原本跟八下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塔镇人讲述老宁的怪癖。孰料事与愿违,塔镇人的怒气未被激起,老宁却因之声名远播。

老宁不去塔镇,并不是说他女人也不去。这个女人,能说会道。赶集上会的事,全让她一个人包了。按说老宁又是个瘸子,不去塔镇,也不太稀奇,但发生在老宁身上,就是另一种说法。见到老宁时,谁会把他当成一个瘸子呢?塔镇有过一个姓赵的副镇长,听说八下村出了这么个怪人,还特意赶来见过他。

隔天许明友去塔镇开会,姓赵的副镇长就对许明友说:

“我主张在八下村提个副村长,协助你工作,你乐不乐意?”

许明友惯于在官场见风使舵,就说:

“领导的意见,我还有不乐意?——提谁呢?”

赵副镇长就说:

“老宁。”

许明友说:

“怕他不会同意。”

赵副镇长说,“你回去问问,他要同意,就是他了。”听口气,绝没考虑过老宁是个瘸子。

许明友真的去老宁家问了,老宁回答:

“没那个瘾。”

老宁专心伺弄着家里的三四亩地,从不期望离开村子半步,但他却生了一个不安分的儿子。小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像个女孩子,在学校里学习也不错,却一进考场就晕,结果考了两年,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他娘看他小小年纪就在家干活,很心疼,老宁却说:

“在家干活有啥不好?”

他娘就瞪老宁:

“像你就出息咧!”

这样过了一年,家里来提亲的络绎不绝,小宁听他娘的,也去相过几个,有的姑娘还真是姿色骄人,但小宁全看不上眼。

这年八月,小宁跟人去塔镇,就没回来。他娘急得不行,劝老宁去找他,老宁坐着不动。村里人不由联想起老宁幼年时迷失在塔镇镇北的事,但小宁十七八岁了,不憨不傻,又曾在塔镇中学读书,绝对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三天后小宁还没回来,村里人都想,这回老宁该在家里坐不住了。人们就像等待看到一个神话破灭似的,等待看到老宁走出家门,踏上通往塔镇以至更远的地方的路程。才三天时间,小宁他娘就急得头发花白了,在家里一样一样地看着小宁使用过的东西,衣服、帽子、鞋子、牙具、饭盒、羽毛球拍,每看一样心就抽搐一下,却无意中发现了小宁压在一本书底下的信。

小宁去了远方。小宁的出走让村里人有了惊人的发现:至少过去二十年了,八下村没有一个人走出过本县,百分之八十的人没有走出过塔镇区域。一九七○年,村里老勤家接到了新兵通知书,这是村里破天荒有人验兵合格。老勤的女人每日哭哭啼啼,不亚于生死离别。村里人也凄然。最后得知新兵营就在金乡县城北五里的花鼓村,老勤的女人方破啼为笑。

小宁的出走还诱使同龄人仿效:没过半年时间,村里就看不到跟小宁一样年纪的小伙子了。但他们缺少小宁的决断,临走之前必经过与父母的争吵、逼迫,在父母做出退让后方洒泪而别,而且也都有自己的去向,市里、省里,本省、外省,远的到了广东、海南。走光了小伙子,又走大人。这样,村子里就多了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故事,不是这家的小伙子遭人诓骗,身上只落一条裤头,就是那家的大人工钱没讨到,却被打掉了两颗门牙,但主题只有一个,城里人歹毒哩,从不把下苦力吃饭的人当人看。哭过了,骂过了,恨过了,还是要出去。

村里有人回来了,老宁的女人是必去询问见没见小宁的。这个本来灵巧的女人,已变得笨拙了。只要人家回答没见小宁,她就立刻木木的。这时候,别人的哀伤与欣喜绝对与她无关。渐渐的,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但她自己一无觉察。谁家里有人回来,照去不误。判别力也差,常常不知道人家在开玩笑。

村西头鲍飞机的小儿子鲍海雷,算是外出打工的成功人士,在城里学了清洗抽油烟机的技术,年底回村,给他老子一把掏出五千块钱。

老宁的女人问他:

“海雷,你整天的走东家,串西家,真没见过我家小宁?”

他看她的神色是要他给予肯定的答复,就说:

“有一回,我去我们城市的第八小区,远远看见一个姑娘——”

老宁女人立刻紧张起来,抢着说:

“那就是俺家小宁了!”

可是鲍海雷却说:

“近看还是个姑娘。”

在场的人明白过来,随即捧腹大笑。她却一点不恼,腼腼腆腆地说:

“俺家小宁就长得有些像大闺女。”

八下村人都没想到,时代竟会发展到可以把一个女人作为共同的取笑对象。

“小宁的娘,你背上怎么有鸟屎?”

老宁女人听了,马上就会被背靠到墙壁或树干,蛮起劲地蹭来蹭去。

“小宁的娘,你看昨晚的天气预报了吗?天气预报今天多云转晴。”

而此时天上乌云翻滚,老宁女人丢下雨伞,到地里干活,结果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这都是大人的恶作剧,小孩子们的话老宁女人也会听。

“大娘娘,你家烟筒里掉进去一只兔子。”

老宁不在家,老宁女人就爬到厨房顶上,拿一根棍子在烟筒里乱捅。当然烟筒里什么也没有,但老宁女人却弄了满头满脸的灰。那些小孩子见自己诡计得逞,在街上笑得东倒西歪。老宁女人笑着向他们挥挥拳头,罢了。

就连老喜也能把她骗得一愣一愣的。有一回,她跟老宁正在棉花地里掰叉子,老喜倒退着走到地边上,煞有介事地喊:

“小宁的娘,看你家谁来啦!一个大小伙子,背着大包小包,还跟着个城里姑娘。”

她听了,拔腿就走,忙不择路,踩坏了不少棉花。老宁拉不住她。回去责怪她:

“老喜的话你怎么信?”

她就说:

“我怎么不信?小宁会给我带回来一个城里的儿媳妇。”

老宁简直不敢迎住她那坚定的目光。

在小宁失踪后的第六年,也是八月,棉花最底层的棉桃都有吐花的了。老宁和女人趴在棉花地里,搜寻开花的棉桃。又是老喜喊:

“小宁的娘!小宁的娘!”

老宁女人突然静息下来,老宁说:

“快干活吧,明天有雨。”

老宁女人说:

“老喜在喊。”

老宁说:

“你耳朵有毛病。”

老宁女人猛地站了起来。

老喜在田头,看见她,就说:

“这回是真的,小宁回来了。”

老宁女人又旋风似的冲出棉花地。老宁摇头叹息,远远看见白色的棉花不断向女人身上飘落下来。

老宁女人一口气跑回了村里。在她看到自家院门口伫立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时,她的脸上羞辱堆积。

小宁回村是为结婚的事办理户口证明的。据他讲,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在建筑工地当过搬运工,捡过破烂,当过卡车司机,给广告公司拉过广告,现在是北京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小伙子出落得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透露着自信和不凡,与那些在城里出苦力赚钱的村里人迥然不同。小伙子另一个无从忽视的成功标志,就是他的未婚妻竟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大学生。

在父母跟前,小宁没有表示歉疚,父母也没出言责备。略与父母叙过相思之苦,小宁就走到街上,一棵一棵地向人群里散烟,身姿挺拔得像棵白杨树。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紧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喜爱之情流露无遗。晚上,又去走访小时的玩伴,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在家的就艳羡地问他:

“小宁,怎么把女大学生搞到手的?”

小宁就说:

“懂个嘛!爱情。”

玩伴的家长听了,笑道:

“小宁在外混了这些年,脸皮历练厚了。”

小宁在村里住了五天,他娘就在床上睡了四天。小宁过一天要走了,他娘才从床上起来,仿佛大梦初醒,神清志明。吃了晚饭,小宁就去跟过去要好的伙伴告别,回来夜就深了。

刚躺床上,听院子里有人说:

“你看我忙的,也没来看小宁。小宁这是出息了!”

原来是村长许明友。

他娘来喊他起来,但他打心眼里对村长这一类的人没好感,就说:

“我困了。”

他娘说:

“你多年不在家,就见见他吧。”

他暗忖一下,还是对村长没好感。

他娘又说:

“村长来咱家,也是咱家的面子。”

他翻过身去,嘟囔一句:

“可他算个什么东西!”

许明友没有等到小宁出来,就走了。

小宁让村里人看到了一座集中了天下财富和奇遇的大城。在他离开八下村不久,村里就有一大帮人涌到北京,他们显然是奔着小宁而去的。没人找到小宁说的那家杂志社,但他们对小宁的话一点也不表示怀疑,他们只是认为自己记错了。一无所获地回来后,仍不死心,向老宁打听小宁的确切地址,老宁守口如瓶。

这年冬天,有个村里人在深圳一家肉食品加工厂打工时,胳膊卷进了绞肉机。此人是超生户,挨边儿的五个闺女,大的八岁,小的四岁。胳膊绞成了肉馅,却没得到一分补偿。千里迢迢回到八下村,一家人哭叫连天。知道了此人的遭遇,村里人义愤填膺。据他讲,连那份胳膊变成的肉馅也被做成了香肠咧。肉食品加工厂老板真他娘小气,真他娘铁公鸡,一毛不拔,属狗×的,许进不许出。

老宁女人也去看他了,掬了一把同情之泪,回来还对老宁长吁短叹,说:

“有钱人太不把人当人,这是胳膊绞了,整个人绞进去,也就绞进去了。”

老宁却张口说:

“自找的!”

他女人愣了半天,听他又说:

“要是在家蹲着,准绞不着他的胳膊。”

老宁这样讲话,非常不通情理,但他女人却没有意识这个。细说起来,从小宁出走,已有十来年了,发生在外出打工的人身上的事一桩接一桩,谁也没听老宁发表过自己的意见。老宁女人回过神,正想埋怨他心肠冷硬,他却出去了。

于是村里人也头一次听到了老宁的鬼话。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老宁说得露骨,暗暗思量,却也觉有他的道理。蹲在家里,肯定不会受到外人的凌辱和残害。另有部分人却胡猜老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家的小宁在外面混得不错,使他有了小瞧别人的意思。但嘴歪的,当不得眼斜的,牵驴的,当不得骑马的。老宁就还是那个老宁。老宁却不知道,村里谁都不知道,老宁还是个被老喜暗暗当作眼中钉的老宁。

老宁何时成了老喜的眼中之钉,即使对老喜来说,也是个不解之谜。有了疖子尚且不舒服,遑论有了眼中钉。老喜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如何消除这根眼中钉的冥思苦想之中,这使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水波不兴,其实充满了阴暗的激情和无休无止的煎熬。但他注定又是孤寂的。他拥有自己的拐杖,自己孱弱的肢体,和日渐衰朽的心灵,但无人与他共语。那些暂时受他拉拢的小孩子们跟他也是貌合神离。他久不去许明友家了。在他面前,许明友如同一座光芒四射高不可攀的冰山,望之双目眩晕,近之寒彻脊背。

是瘸子,就是瘸子。如此简单的命题已被老喜演绎得深不可测,诡谲陆离,但老喜在判断上却犯了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错误。他越来越肯定老宁在村里得到的尊重缘之于他的儿子小宁。

老宁的女人曾那么得意而自豪地把小宁夫妻的合影拿给村里人炫耀,但这么多年过去,老宁的确从没到儿子小宁家去过,也一如既往地不把儿子的住址告诉村里那些想投奔小宁的人。种种足以引发人们疑问的现象,村里人视而不见。老喜百般不解。

老喜时刻都在寻找机会,以戳破老宁的谎言,力图像蛇打七寸一样,一杆子下去,就是致命的一击。老喜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万宝死了。

万宝没有躲过乡村老光棍孤寂而死的命运。人们发现万宝家里好几天都没动烟火,就翻过院墙,看到屋门洞开,门口地上,积满了被风吹来的尘沙。万宝躺在床上,冻得梆梆硬。神情凝固,留下了他最后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都庆幸他没死在炎热的夏季。——老喜感到迫切,丝毫不难理解。

在万宝死后的第二年,老喜所盼望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小宁返回了村里,是一个人来的。头一个碰见他的村里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寻常,深深一惊。他带着只有一心寻死的人才有的脸色,对村里人热情的招呼充耳不闻,痴呆呆地走回家中。事实上村里人猜对了,小宁做出了卧轨自杀的计划,连地点都选好了,就在兖州火车站附近。每天下午两点半,有一趟南京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疾驰的列车卷着他愤怨的阴魂,夜晚十一时就会凶猛地到达北京东站。他要让千千万万的北京人睡梦中不得安宁。这回他来八下村只是为了再见父母最后一面。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他家的院里院外站满了人,却一片死寂。人们屏住呼吸,抻长脖子,耸起耳朵,竭力捕捉着屋里的谈话。个多时辰过后,人快憋死了,脖子酸了,耳朵像是飞跑了,也没听到屋里发出丝毫动静。眼看就要失去耐心了,忽听屋里传出了小宁悲切的哭声。

小宁心爱的女大学生跟人跑了,一直到离婚,都没让他见到,由她委托的代理人帮她办妥了所有手续。然而祸不单行,小宁供职的杂志社也由于经营不善,关门大吉。

老宁夫妇接连四五天守在小宁床边,寸步不离。小宁不吃不喝,瘦得像个螳螂,看上去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两只眼睛无神地半睁着,跟死了差不多。老宁女人心如刀绞,但当着他面,一声也不敢哭,只躲到院子角上,捂着嘴呜咽两下。

结果还是老宁较为沉得住气,在第五天晚上又这样劝慰他:

“儿啊,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在外面混不下去也没啥,混不下去就回来呗。七十二行,种田为王。我还巴不得你回来。你回来,我就不干活了。你挣给我吃,挣给我穿。告诉你,你要再不回村,我真狠下心去北京找你了。”

在老宁说话时,他女人就发现小宁的眼珠略微一转。忙去给小宁端了碗水,劝他喝一口,就听他声细如蝇地慢慢说:

“娘,我不喝,喝了也白喝。”

小宁休养了一星期,就走出了家门,神情淡淡的,却更显俊逸。有时也跟老宁一起下地干活,没老宁走得快。父子俩一前一后,谁都看出老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见人也打招呼了,只是说话不多。这样,小宁一气在八下村住了两个月。

乡间的空气确实宜于人的健康,两个月以后,小宁就看上去壮实了许多,脸色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苍白了。这天,七上村的媒人刘大嘴来试探他有没有结婚的愿望。他都三十岁了,听人问他终身大事,竟满面羞惭。

刘大嘴高兴地说:

“我这里有五个姑娘供你选择,三个二十冒头的,两个二十七八的,都长得百里挑一。知冷知热大十岁,要想般配找同岁,想见哪个,你自己拿主意。”

小宁娘就替他说:

“明天给你个回话。”

第二天赶巧是塔镇的集日,老宁父子从院子出来,双双走向村口。村里人大多以为老宁要陪小宁去塔镇相亲,但老宁在村北那棵大皂角树下停了下来。小宁一个人向前走去,头也没回。老宁看不见小宁了,才转过身子。

有从他身边走过的村里人问他:

“老宁,不怕小宁又走了?”

老宁笑而不答。

过午,赶集的人陆续从塔镇回来。他们都没在塔镇见到小宁,就知道小宁是真的走了。老宁的生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但是至少在老喜眼里,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老喜的心第三次有力地跳动起来。老喜丢掉拐杖,仿佛一条毒蛇,飞快地爬行到老宁家的屋门口。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贴着地表,低低传过来,还沉在伤感中的老宁夫妇转过脸,却惊愕地发现是他。

“瘸子!”老喜用手支起身子,阴森的目光看定老宁,冷冷地叫了一声。没等老宁回神,就又像毒蛇一样,掉过头去,簌簌爬行着,隐没在门外的黑暗中。本来这件事是很可笑的,但老宁却笑不出来,只觉心口一凛。

接着,老喜连连向老宁发起猛烈的进攻。他有意停留在老宁必将走过的路上,只要老宁走到身边,就会像毒蛇吐出毒液一样,把那个也适用于他自己的词汇猛地吐向老宁。他看到一股殷红的毒液,咝咝作响地喷射到老宁身上,又顿作一团湿重的浓雾,把老宁严严实实地缠绕在里面。老宁趔趄着走过去,走了很远,浓雾还在他头上缭绕不绝。

起初老宁并未特别在意。在没朝坏处着想的情况下,基本上能够保持沉静,他会笑着说:

“老喜,你疯了吗?我看该把你送疯人院了。”

他还唯一一次笨拙地拿老喜开了玩笑:

“老喜,七上村李二狗家的母羊生了个小牛犊。”

但老喜已远非过去那个衰弱的老人可比。老喜摇身一变,年轻,坚韧,精力永不衰竭,并受神秘的符咒护佑。他完全把拐杖丢开了,每个人都发现,爬行作为一种位移方式,那么的宜于一个瘸子。而这样的老人究竟怎样可怕,简直超出人们想像。老宁每当从他跟前走过时,都要使出很多力气,以致走开后身上总是一阵虚脱。老宁不准备跟老喜一般见识,就决定主动避开老喜,远远看见老喜的影子,就及早走到别的路上,但老喜仍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掌握了一种神奇的遁地术,可以随意在地下穿行。而且只要老宁自己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老喜就会赶过去,不远不近地朝他望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不错眼珠。老宁暗暗做出种种努力,让自己忘掉他的存在,作用没起到,反误伤了很多庄稼。

转眼到了八月,小宁离家十五天了。老宁心里困躁不安,提起下地都有些胆怵,但他不想对女人承认。他独自去了棉花地,路上自然没能逃脱老喜的纠缠。这一回他的心情格外激动,到了棉花地,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皮肤灼热,像在燃烧。忽然发现手里攥了一把饱满的棉桃。他终于没能压制住自己的愤怒,猛地朝不远处的老喜转过身去,然后大步走出棉花地,直直地走到老喜身边,嚷一句:“老屎壳郎精,还没完了你!”看都不看老喜一眼,就快步朝村子走。身后没有动静,走了很远,才听那种他业已耳熟能详的簌簌声响动起来,可在瞬息之间,声音就很大了,紧跟在他的脚后,像是要在他脚上狠咬一口。老宁坚决不让自己回头。老宁像是奔跑一样地回到家里,但追赶的声音一直没有被他甩掉。

这天夜里,老宁女人养的二十五只鸡死了个精光。老宁女人早起开门,一眼看见院子角上鸡棚里两个供鸡栖息的树杈上空空荡荡。赶过去一看,鸡全躺在了地上,鸡嘴都青了,显然是被毒死的。老宁女人心疼得掉眼泪,就要去找老喜,老宁拦住她:

“不理他就是了。他一个土埋到头发梢子的人,除了去骂他一顿,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但老宁女人心里到底不服。

只过了一天,她家三亩棉花有半块地,向南一面的枝叶又全被剪掉,齐斩斩的像是用理发推子推的一般。两口子结伴下地,远远就看出了棉花地里的异样。老宁女人当时就跟路上的村里人借了辆自行车,要去塔镇报案。老宁没能喊住她。谁都知道这是一件没有任何悬念的案件。塔镇很快来了人。在老宁女人的引领下,塔镇来人在村里找到了老喜。许明友也闻讯赶来,拉塔镇来人在村委会吃了中饭。

老宁女人去问结果,塔镇来人如实相告:

“别说我们,谁也拿他没办法。”

老宁女人看见许明友眯着眼,手上油乎乎的,拿着一个扒鸡腿,无声地嚼。老宁女人呆呆地退了出去。

塔镇来人饭后就走了,老喜没等塔镇来人走出村口,就爬到老宁家院门对过,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了。不说老宁,即使陌生的过路人目睹到这种场景,也会感到莫大的恐惧。

这些天来,村里人忽然发现过去是小看了老喜了。没人再敢无缘无故轻慢老喜,那些曾经觊觎老喜身后一千五百元钱的小孩子,也因为再不能帮老喜牵小绳,而怅然若失。村里人对老喜突发的敬畏之情如此巨大,竟使人们不敢单独走近他。他们三五成群,受好奇心驱使,推推搡搡,走三步,退两步,那样踯蹰着来到老喜身边。

“老喜,你咬住老宁不放,老宁咋惹你了?”

这是每个村里人最想搞清的问题。人们询问时,还做出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仿佛害怕老喜忽然把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但老喜从不回答。他在人们面前耷拉着眼皮,独自沉浸在一个阴暗而神秘的世界里,即使用钢钎也别想撬开他的口。这就不怪村里人做出了种种离奇的猜测,甚至有人说,当年七上村的刘大嘴曾打算把老宁的女人介绍给他,但老宁半路上插了一杠子。村西头的鲍飞机却联想到多年前许明友主动去见荣归故里的小宁时,被小宁冷落的事。经他提醒,很多人又都记起那天小宁失意归来,许明友也出现在了小宁家附近,却只是略站一站,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后来还有人亲眼看到小宁跟他相遇,都是各自扭过头去,好像互不相识。许明友当了快二十年村长,受过谁的冷淡?鲍飞机断定:

“老喜是要替他侄儿教训一下老宁,好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

众口纷纭,各执一词,但在下面这个问题上却有共识:

老喜无疑正在发泄着自己积聚一生的愤怨。

如今,村里人无不相信老宁女人这回是真惹了老喜,当然也是老宁惹了老喜。塔镇来人不但没能制止老喜的侵扰,反使老喜得到了纵容。老喜明确意识到了自己独特的身份。一个介于活人和鬼魂之间的老人,基本上可以说是自由的。一个自由的人,也基本上是不可战胜的。老喜对活人的威慑力如何,也不言自明。很多村里人生怕惹火烧身,连在远处观望都不敢,匆匆关门闭户,把自己的小孩子也唤进了家里,街上就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茫茫宇宙、阴阳两界还是有人能够对付得了老喜的,一是老喜的侄儿许明友,二是已去世的万宝。问题并不是十分难解。

这件荒唐事已经过去五年了。

老喜遇上了万宝的鬼魂,被吓死在野外。

老喜死了,这一点绝对没有疑问,但说到究竟怎么死的,那就只能是人们毫无根据的猜测了。老喜的尸首被人发现时,惊恐的眼睛瞪得溜圆,像个大碗底,表情极度夸张,完全符合一个人深夜里突然看到鬼魂的正常反应。鬼魂来无影,去无踪,当然无法解其归案,但人们认定凶手其实就是老宁。那些天里,老宁晚上要离家看护他家的棉花地,老喜就等在他必经的路上。老宁想尽一切办法躲开他,俱未得逞。老宁又黑又瘦,很多人都认为他就要顶不住了。但束手待毙的大活人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老宁暗搬救兵,那就是他在北京淘金的儿子小宁。小宁什么时候回村,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老宁两口子悄悄把小宁打扮成了万宝的鬼魂。老喜已预知老宁将走哪条道路,他事先到达那里,可没想到逐渐走近的是两个人。在他决定像蛇一样地钻进草棵中时,小宁突然向他露出了鬼魂的面容。一个亢奋过度,骨子里却懦弱和衰朽的老人哪受得了这种惊吓,当场昏厥在地。一个鬼魂真的足以将活人骇死么?其他的鬼魂也许不能,但万宝的鬼魂绝对办得到。万宝活着时,不止一次把老喜当马骑。老喜都快七十五岁了,万宝还不放过他。拿树枝抽他屁股,抽下去就是一道血印。万宝捉弄起老喜,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说,万宝生前是老喜最怕的一个人,也是最恨的一个人。在发现老喜尸体的第二天下午,小宁果然出现在了他家院门口。村里人无不暗叹,老宁这招做得真绝。在唯物论者眼里,鬼魂是没有的。说鬼魂杀人,找鬼魂去吧。所幸老喜的尸体让人发现得早。绿头大苍蝇成群结队,不断向沟坡的灌木丛上空飞来,就引起了人们注意。分开灌木丛,就看到了落满苍蝇的尸体。苍蝇飞散,露出老喜依旧完整的面容。不敢破坏现场,马上叫来了许明友。许明友腰也没弯一下地看一眼,就轻轻吩咐人们把他抬到祖坟地里埋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许明友自始至终都是一脸厌恶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是很嫌弃这个叔叔的。八下村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老宁仍然没去过塔镇,但还是没人认为他这人没出息。小宁只在家住了五天,就回去了,据说他又找到了工作。在以后的五年里,小宁没回来过一次。等再见到他,他该是一个中年人了。

至于发生在那年八月的事,村里人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老喜如果不死,说不定再缠上谁。八下村不论老小,谁敢肯定没在老喜心里记下一本账?明确地说,村里人对老喜死因的执意猜测,不是为了好奇,而是出于感激。但老宁一直保持缄默。在人们看来,对老喜的死,老宁当然是最有发言权的了。事实上老宁也说不清。能够说得清的,只有万宝。

老宁头一次去许明友家找他没能见上,他老婆漏洞百出地说他让七上村的万村长叫去了。隔了两天老宁去了村委会,却碰上他在开村委成员碰头会。老宁在屋外等了半天,见总开不完,就离开了。当天夜里老宁就又到了他家。但老宁没进去,站在院门口叫他。这回他没能躲开。他看见一个瘸子一板正经地站在自己面前,觉得很滑稽,就笑着说:

“老宁,你知道么,今晚要有八级地震。”

当了多年村长,他已变得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能给老宁说这句话就是给了老宁面子。

但听老宁镇定地说:

“许村长,请跟我出去一趟。”

许明友慢慢收敛笑容,他想到了老宁这是要自己去看他家已有一半变成光杆的棉花。许明友有心不理他,但觉得有些畏惧的意思,就一挥大手:

“那好,你前头走!”

一直走出村口,老宁也没停一下脚步。这时许明友没觉得出什么。又走了半天,是在漆黑的田野里了。许明友就开始忐忑起来。老宁要把他领到哪里去?他开始打算在路上留下线索。可又觉得不必。老宁走路都不稳,能拿他怎样?这的确是一个很黑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小得看不见似的。两人虽相距不远,许明友也只能影影绰绰地判断出他的位置。可是许明友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像是遇上了鬼打墙。这就让许明友感到可怕了。他怕老宁还有同谋,一时间就感到脚步沉重,像陷进了土里,而且越陷越深。其实他是多虑了,老宁只是把他带到了当年自己冻残腿脚的地方。

许明友止不住大叫:

“看你再往哪儿走!”

因多时未开口,声音就发哑,仓促,怪异。许明友还听到草丛里沉闷地咕咚了一声,他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随后,他相信自己的叫声招来了万宝的亡灵。万宝附着在老万身上。

许明友猛地想到,老宁这是要让自己跟他一起站着,以重复当年的一幕。朦胧中就看到了万宝。

万宝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要不是长得青面獠牙,那倒不对了。

许明友脚下摇晃起来,就像真的地震了。身子急速坠落,眼前一团漆黑。可是一束神奇的亮光突然从他头上直射下来,他得救似的梗起脖子,看到老宁气定神闲,俨然大地的化身。

万宝如能说话,他就会告诉人们,老喜当时听到许明友的叫声,错以为许明友是冲他来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吓死了。

人们没能注意到,老喜猝死的地点,就在那座废弃的机井房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