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防盗窗》全文

门外是三个人,领头的自然是那个老板。后面跟着的两个看着眼生,想来就是他的伙计。灵芝连忙把门打开,回头朝老杠叫道:“装窗的师傅来了。”老杠在沙发里欠了欠身子,道:“就这三个?”

“下头还有俩。”老板说。

老杠笑了笑:“进来坐吧。”

三个人没在沙发那里坐,只围着坐到了餐桌前。灵芝从冰箱里取出三罐健力宝。劳力人是不喝茶的,这大夏天,前些日子的雨气还没干透,太阳一晒,整个地面儿热得像蒸锅,人站一会儿就成了香菇鲜肉包,谁还喝热茶?那还不够急人的。只有在空调房里的没事儿人才喝热茶呢。他们素常喝的都是放凉了的白开水。不过,今天这日子,给人家喝白开水是太寒酸了。灵芝看了看手里的健力宝。一听健力宝在他们的米线店里卖三块钱,想喝也是得挑日子的呢。

灵芝把健力宝一一放到他们手边,他们都没有动,也没有看。老板从裤袋子里摸出一盒烟,给两个伙计各散了一支。灵芝留神一看,是“散花”。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取出一盒“红旗渠”。“散花”两块五一盒,是劳力人的家常烟。“红旗渠”五块钱一盒,对他们这些装窗的人来说,就是很郑重的待客烟了。

“烟我这儿有。”老板说。

“你有是你的0”灵芝说。

老板就接了烟,打开,又散给两个伙计各一支。他们正好把那支“散花”抽完,就继续接着抽“红旗渠”。灵芝瞄了一眼,三罐健力宝也已经被打开了,就在她去拿烟的工夫。

这个老板灵芝已经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去他的店里订货看样式,第二次是他来家里量窗户尺寸。都穿着汗褂子大裤头,很不周正。今天他虽然仍是黧黑的脸色,乱糟糟的头发,却显然要齐整一些:深蓝色的T恤衫束在深灰色的裤子里,黑皮鞋的鞋面还挺干净,鞋边儿上却还沾着些黄泥,跷起来的那只右脚底,黄泥则厚得像张烙馍。两个伙计仿佛在店里见过,都不知道年纪,只能说一个小,一个更小。更小的那个要瘦一些,矮一些,眼睛倒是大大的,更显出几分稚气和单薄,如一只没长好的小山芋。小的那个相比之下要高一些,壮一些,眼睛小小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圆领汗衫,胸前却印着一个大大的白蜘蛛。他的头发是橘黄色的,和棕黄的皮肤连在一起,如一只坚实的土豆。

“你们的人齐了没有?”抽完了两支“红旗渠”,老板问。

“说话间就到。”老杠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走了过来,问灵芝:“楼上打招呼了吗?”

“打了。”灵芝说。

“楼上那家也装了吧?”老板说。

“装了。”灵芝道,“你装的?”

“那还能有谁?”老板得意道,又把脸转向老杠:“这个小区我装了不知道有多少家了,你们怎么今天才装?”

“要我说,一辈子不装才好。搭眼一看都是鸟笼子,自己也是笼子里一只鸟,有啥意思。”老杠说,“女人家心眼儿小,一心要装,就装了。省得她唠叨。其实装这有啥用,该丢还得丢,该偷还得偷。”

“咦,话可不能这么说。”老板笑道,“钱花到哪儿哪儿好。多一层衣裳多一层皮。就说是个鸟笼子,哪个鸟儿不想有只笼?多少鸟想要有笼还在做梦呢。你这笼可金贵着呢。”

老杠笑了。灵芝在一边也悄悄地笑了。她心想,到底是生意人的嘴巴。

灵芝来到窗户边,把窗帘挨个儿系起来。系得高高的,短短的,省得待会儿忙起来的时候被这些汗津津的肩膀蹭来蹭去。在阳台上系窗帘的时候,她往下看了一眼,看见树荫下坐着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灵芝认得,就是防盗窗店的老板娘。男的自然也是一个伙计。老板娘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伙计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像土豆一样的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她来到了阳台上,他没有和灵芝说话,只是探出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窗户,一副事事操心的样子。

“多大了你?”问着他,她声音轻柔,自己都觉出自己的慈祥。

“21。”

“哪儿人?”

“信阳新县。”土豆不看灵芝,只在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骄矜,“许世友的老家,将军县。”

“干这个几年了?”

“三年。”土豆说,“原来在西区干。来这儿有半年了。”

“怎么换了地方?这儿工资高?”

“工资都差不多。”土豆说,“那边出事了。”明明没有刮风,发丛却穿过一阵清凉。灵芝无语,转身离开了。

起先是老杠让装防盗窗的。那是三年前,房子还是新房。他们的米线店已经开了两年,老杠原来的装修生意也把那些欠人的和人欠的账尾巴结算得差不多了,而一些不错的关系还在:窗帘店的,灯具店的,装整体橱柜的,装暖气片的……内行不哄内行,给他们供的都是价廉物美的货。其中也有一家做防盗窗的,老杠就和灵芝商量,说趁势把防盗窗装了,灵芝却死活不肯,说整个小区都没几家装的,太扎眼,也太难看:“总共七层,咱在五楼,上有戴帽儿的,下有垫底儿的,怕什么?这么高的墙,墙外贴着这么光溜的瓷砖,那小偷们就不怕摔死?何况人家就知道你有钱,就专来偷你?要偷的话,也不一定打窗户进,撬门别锁都是路数,防也防不过来的。本来住在这城里眼界就不宽敞,再装上这个,就是给自己的眼里钉栅栏,没罪找罪受。”

一晃快四年过去,风吹雨淋霜打日晒,新房子眼看就成了旧房,小区里装防盗窗的家户越来越多。灵芝想装防盗窗的心思也越来越重:当初大家伙儿都不装,也就算了。现在人家都装了,只自家不装,不是净等着请人偷吗?前些天下雨,隔壁小区里连着发生了两起被盗案,小偷们都是顺着别人的防盗窗栏爬进了没窗的人家。没事的时候,灵芝从自家窗户探头往外看,看见楼下楼上家家户户黑糊糊的防盗窗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钢耙,每一根耙齿好像都朝着自己家戳来,她的心就被耙出了一排排黑糊糊的洞,越来越没有了底儿。一开春就开始催着老杠装防盗窗,老杠诧异道:“你不是说眼里钉栅栏是没罪找罪受吗?”灵芝叹口气,道:“我虽是不想找罪受,却也怕罪找我受。一到夜里就不敢开窗户,闷在屋里呼剩气。热天开空调还说得过去,要是凉快天,连个利落风都不敢吹,做梦梦见的都是贼。”

“要是听我的话,早装了多好。熟人都在,价又便宜东西又实诚,现在都是生茬子,花了钱也不一定买了如意。”老杠说。

“谁有前后眼,能看一万年?”灵芝没了好气,“你爱装不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家。”

有时候夫妻就是奇怪,别了嘴的同时,也就是通了气儿。说装就装。第二天,灵芝跟着老杠探访了几个店,定下了这家。这家店也在皇家庵,离他们的米线店不过半里地,一见就知道是熟面孔,进了门,也不让茶,三言两语说妥了样式,最后定的是材质。老板说最好的材质是不锈钢的,其次就是国标十四眼。灵芝问什么是国标,老杠说就是国家标准。灵芝又问什么是十四眼,老杠说十四眼就是钢筋直径是十四毫米,老板说十四眼的价码是八十块钱一平方米。

“钢筋不是论长短粗细卖,论的是平方?”灵芝惊奇。

老板笑了,一屋子人都笑了。

“也论长短粗细,也论平方。”老板说。

“论平方就不合理,那栏杆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又没货,还能算钱?”

“话不能这么说,一碗烩面里面条才有几根,你能只算面条钱不算汤钱?”墙角的老板娘慢悠悠地说。

老杠有些扛不住,拽了拽灵芝:“你就别说话了,说多少话丢多少人。”

灵芝噤了声,眼角瞥了瞥那个老板娘。胖胖的,穿着件黑地儿泛玫红大花的丝质衣衫,腹部的肉一棱一棱地鼓涌出来,眼线黑黑的,正翻着一个破了边儿的本子,不用说那也是个账本。刚才灵芝给她交了一千块钱订金,她就从这个本子上撕了一页给她打了个收条。她的胸前斜挎了个黑色小包,灵芝知道,那就是这个店的钱柜子。她在自家的米线店里,也挎着这么一个包。人在包在,什么时候不在自家的床上睡,什么时候这包就不离身。

当天下午,老板就来家量了尺寸,最后敲准了礼拜天过来装。

“不过到时候你得再找三四个人,”老板说,“现在是麦口上,我店里的伙计都回家收麦子去了。”

“中。”老杠满口答应。米线店里正好还有三个伙计呢,大不了关一天门。

老板出门后灵芝才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用拳头砸了砸老杠的背:“他说八十就八十,也不议议。”

“议,不过不是这时候议。”老杠胸有成竹地说。灵芝想想,老杠说得有理。这时候议有什么好处呢?价钱议下来了,他用的货色等级恐怕也会跟着下来。不如任他把窗装好,装好就不能再卸下来,到那时候再议,就掌握了主动权,值得多。就像他们的米线店里,还没吃就先搞价的客人,总是有些不着调的。就是搞出来的价格,也是在半空中飘着,等到吃到肚子里才作数。及至酒足饭饱了,买家和卖家的心里其实这时候才都是踏实的。一个真卖了,一个真吃了,彼此都有些骨肉不分,多几块少几块,抹了零头凑个整数,都能成一笔交易,对于生意人来说,这点活泛气儿比什么都重要。说到底,钱的事情硬虽是硬,其实也是软的。

又抽了两支烟,米线店里的三个伙计也到了。等人的工夫,老板已经开始布置下面的两个人用绳子系好了窗户。一共是四根绳子:一根朝下,三根朝上。朝上的这三根分别又是左中右各一根。下面的绳子又是派什么用的呢?灵芝问老杠,老杠不耐烦地皱皱眉:“自然有用处。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很快,老板便分配好了屋里的七个男人:三个上到七楼楼顶,四个留在五楼家里。灵芝是个女人家,蚂蚱力气,用场不大,也就是上上下下跑个腿,递个话。孩子也做不了作业,只是跟着灵芝前前后后地跑着看稀罕。

灵芝带着米线店的三个伙计上楼顶,给那家人顺便也送了两盒“红旗渠”。那家就女主人在,房子装修得很雅气,是六层和七层连在一起的复式,楼顶的露台上还搭了个雪白的秋千架。灵芝常和她上楼下楼的时候碰面,从没有打过招呼。用人家的楼顶原是有些忐忑的,没想到还挺好说话。不过她没接灵芝递的烟,说家里人都不抽烟。灵芝瞄到她家内楼梯拐角的一个三角柜上放着一盒软“中华”,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的烟。可她看得起看不起都不打紧,自己的这点儿心意只管尽到就是了。

一共五个窗户。南面两个:一个客厅大飘窗,一个阳台三面窗,北面两个小卧室窗,东面原本是厨房和卫生间两个窗,因为连得紧,索性焊成了一个联体的七字窗。

先装阳台上的三面窗。三面窗里东、西、南各一扇。南面那扇最大,于是先装南面的。五楼的四个人暂时没事做,灵芝就跑到七楼楼顶看这三个人拽窗户。

“开始吧?”楼上问。

“开始!”楼下老板娘的回答气势如虹。

于是,就开始了。三个男孩子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楼顶的矮墙,灵芝也从楼顶往下看,原本以为没多高,没想到还是有些晕眩。想想,也是,一层三米高,到这七层顶,就得二十多米。要是不小心落下来,命是足够丢的了。她连忙悄悄啐了自己一口,这样的日子是不该有这样的想头,可人一站到这儿,也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想头呢。

“你高一些。”左边的男孩子说右边的。

“你高一些。”右边的拽上了,又说左边的。

中间的那个男孩子不说话,只是趁着劲儿往上拽。拽着拽着,三个人都不动了。五楼的人开始朝着楼底喊:“往西跑!再往西!”灵芝连忙探头看,原来窗户是在三楼卡住了。三楼那家的防盗窗往外撑得很宽,上面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儿花盆,硬生生地给自家多搭出了一个小花台。上行的防盗窗就卡到了小花台那里。听到老板发话,老板娘和那个伙计开始朝西边跑起来,手里自然拽着防盗窗朝下的那根绳子的另一端。绳子被撑得紧起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窗户张开一个角,离开了楼面。

“楼顶的伙计,用劲儿喽!”老板又朝着楼顶喊。

楼顶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伸直了手臂,只听得金属相碰的轻微声响,眼看着小花台上的花盆们颤了几颤,窗户上来了,这一上就一气蹿到了五楼。阳台上的四双手同时伸了出去,把这面黑糊糊的防盗窗扯了过来。灵芝这会儿已经跑到了五楼,也想要搭把手,等到伸出了手,使上了力,才发现这窗的动静有没有自己都一样。她的左边是老杠,右边是老板,老杠瞪了她一眼,灵芝知道他是嫌自己多余,只好跑到客厅的飘窗那里,远远地看着。七楼三个人拽着,五楼三个人扯着,这面窗户终于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不用动了。土豆腾出了手,双脚踩着阳台墙上的宽边,走到防盗窗的外面,一手卡住窗户,一手冲着灵芝伸过来:“电钻。”

工具箱就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灵芝连忙找过来,双手拎着来到阳台,递到他手里——不双手拎着不行,实在是太沉了。却见土豆一手就轻轻易易地接了过去。这次不用他吩咐,灵芝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把电源插上,电钻就嗞嗞地尖叫起来。

“膨胀螺丝。”土豆又伸出手。

灵芝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个大号的膨胀螺丝,那螺丝很长,有两寸的样子。土豆摇了摇手:“要短的。”

“长的不是更牢靠?”

“这就够使了。”

灵芝看看老杠,老杠不说话。

“我们这螺丝是最好的膨胀螺丝,在东建材买的,一个三毛多呢。”老板说。

“你还三块多呢。”老杠冷笑。

“我们掌柜的做过装修。”灵芝说。

“一看就是行家。”老板笑道,“行家就更不用多说,用这螺丝足够了。”

老杠不再说话,灵芝就把短螺丝递了过去。膨胀螺丝一个个地进了墙。灵芝记得清,总共六个。上面三个,下面三个。

“你们打的螺丝太少了吧?这才六个。”灵芝忍不住又说,“能擎得住?”

“没事。都是六个。国际惯例就是六个。”土豆停下电钻,指指三楼的防盗窗:“这样的窗户我经常在上面攀着走的。要是擎不住,我还敢?我们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还国际惯例。灵芝笑了。不过土豆说得有理。她看着土豆,不知道什么时候,土豆已经光着上身了。他身上的色泽是匀匀的棕褐色,显然是经常晒出来的,紧绷绷的,一丝多余的纹络也没有。那身板儿真是年轻。一看就是个有劲儿的孩子。灵芝不由得想起老杠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老杠真是年轻啊,自己也是年轻的。一身灰一身土的回到租的小房子里,还要做做欢喜的事。有时候做了一场还不够,半夜醒了还要再加班一场。

土豆拿着电钻,弓着背上膨胀螺丝。牛仔裤是低腰的,低腰就裹不住腰了,露出了内裤,浅蓝色的一条宽横边儿,横边儿又被屁股沟劈出了一道竖沟,撇了一眼那两瓣屁股之间愈来愈紧的缝口处一条条往里顺的细细的肉纹儿,灵芝把眼睛躲了躲,又看回来。怕什么?他不过是个毛孩子,自己好歹也三十多岁的人了。男人的东西嘛,总是见过的。

膨胀螺丝上好了一个又一个。也真是奇怪,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伙,进了墙就膨胀了,就大起来了。灵芝脸红了,想起了老杠的膨胀螺丝。哪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膨胀螺丝呢?

阳台南扇装好了,接着装西面和东面的。这次吊得很顺利。老板就开始和老杠聊天:

“你买这房子可中。哪年买的?”

“四年了。”

“咦,那可老便宜。现在的价儿,一个买那当年俩。”

“那是。”

“所以说,要买啥,还是赶早。你攒钱攒钱,攒到啥时候都是个不够。狗撵兔,总差那一步……”突然,老板不说话了,他侧着脸仔细地端详着客厅的大飘窗,“这窗三米宽?”

“三米。”

“坏事了。”他说,“我记错了尺寸,只焊了两米。”

“那咋办?”

“中午接着焊。”他说,“先装那几个吧。”

装好了阳台,趁着他们吸烟的工夫,灵芝仔细地把这个三面窗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问题:南扇有个格子过于宽了。而在南扇和西扇的交接处,则多了一道三角铁。

她把情况告诉了老杠。

老杠叫来了老板,老板笑笑:“进不去个人。没关系。”

“胖的进不去,瘦的还进不去?”

“那再给你加一根。”老板像伟人一样很气派地挥了挥手,“放心吧。到最后都给你们拾掇好。”

灵芝还想说那块三角铁,老杠使了个眼色,等老板走了,才斥责道:“东西少是不能少的,多一点儿怕什么?”

北面两个小卧室的窗户因为小巧,装得格外顺利。厨房和卫生间的七字窗稍微费了些事,也还没有出乎意料。不过装完了这一扇,也就到了中午时分,该吃饭了。灵芝的意思,是让老杠把三个伙计请到店里去吃,店里什么都有,灵芝下厨去做就是了。被老杠一口驳回:“平日里人家是咱雇的伙计,在店里吃是情理之中的。今天人家是帮忙的朋友,再去现做现吃就小气了。破上个百八十块,这点儿面子也还买得起。”

“那,你们自在喝酒,我和孩子就不去了。”

“也好。家里留个人更放心些。”

“你看,是不是把那帮人也喊一喊,一起吃一顿?”灵芝犹豫着,“也多花不了几个钱。共事一场,都好看些。”

“不中。”老杠又是一口驳回,“你怎么做事情这么颠倒啊。咱是主家不假,咱也还是买家呢。买家没有卖家精,卖家没有买家横。这是该咱横的时候。他们挣咱的钱,哪有咱请他们的理?”顿一顿,“再说人家家里没有饭?”又顿一顿,“那个飘窗他们做得尺寸不够,还得趁中午时分去焊呢。”

算起来,老杠和灵芝来到郑州闯荡已经十二年了。弟兄三个,老杠是长子,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除了三间上房就是两间东厢房,那是结婚专用房。老杠结完婚,该老二结了,老杠和灵芝就没了地方可去。两人商量了商量,找了个地方把几件嫁妆一堆,就来到了郑州打工。灵芝在银基服装城卖过衣服,在陈寨花卉市场打理过鲜花,在速冻食品厂包过饺子。老杠在科技市场搬过电脑,在餐厅后厨拽过烩面,给装修队当过小工,还干过几天黑出租:每到黄昏七点接人家的夜车,一晚上给车主交五十块钱。赚了六十落十块,赚了七十落二十。两人下了力气攒了心劲儿,却是这边流水挣,那边流水花,存不下几个钱。最后狠了狠,决定自己当老板。“人家当白领的当白领,当蓝领的当蓝领,当金领的当金领,当银领的当银领,咱就给自己当黑领了。”老杠说。

末了两人在皇家庵这里扎了下来。皇家庵是市中心有名的都市村庄,附近有七八所高中和大学,生意好做。他们瞅准了,决定卖土豆粉。都市村庄就有这点儿好处,只要把房租交齐了,其他卫生费城建费各种各样的费都不用他们操心,自有房东替他们打理。而据房东讲,他们也是什么都不交的。自有村委会出面替他们和大小衙门应酬。——既然是乡村,哪怕是在郑州这样的大城市,也还是有一些乡村的风气和习俗。这风气和习俗是村外的人不能理解的,也不敢招惹的。要是招惹了他们,他们可是什么泼皮无赖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因此什么颜色的大檐帽进了这皇家庵,是都要小心三分的。

最初的门面只是半间,是两栋楼之间的空隙搭起来的。渐渐地有了资本,他们就租了一整间,现在已经成了两间。老客户越来越多,菜式也越来越齐整,日子就慢慢好过起来。正好附近开发了这个小区,钱一凑手,他们付了个首期,买下了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买房子能带户口,一家三口就把户口也迁了过来。回老家迁户口的时候,老杠特意买了两条“红旗渠”。人人见了都说:“老杠,中,成郑州人了。灵芝也中,跟着老杠享福,成了郑州媳妇了。”他们当着人不好意思说什么,晚上,两口子躺在被窝里,老杠就拧着牙说:“他妈的,老子就是郑州人了!”

“没了户口就没了地,以后可回不去了。”灵芝说。

“人就是一棵庄稼,活在哪儿,哪儿就是地。”老杠说着翻上灵芝的身,“当下,你就是我的地。”

这话俏皮,灵芝不由得笑了:“在哪儿听的?”

“一个吃饭的学生说的。听他们说话,溅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是学问。”

房子买得近,离店面不过十分钟的路,也是想照顾生意。越在这儿住得久,越觉出来皇家庵的好处。常听过路的人说这里乱,灵芝就有些恍然。她倒真不觉得这里有多乱。人杂是杂的,乱却不乱。一切其实都是有规矩的。学生虽多,都不是上一天两天学,因此不乱。店家也不是只想做一天两天生意,因此也不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们看自己的学校是营盘,老板们看自己的店面是营盘,来来往往的居家住户看自己的小区是营盘。看来看去就知道,虽然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营盘和自己的兵,却总有些东西是不乱的。

再次聚齐了人,是下午三点钟。这时候的日头是最毒的。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吃饱饭的人最容易打瞌睡,醉饭。因此几个人都有些蔫蔫的。灵芝打开了空调,把温度设到十六度,吹了好一会儿,老板才说:“上手吧。”

不好意思再和楼上打招呼了,全部人马就都留在了五楼。少了顶楼的力道,在五楼果然不好拽,而且越接近五楼越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拽到了四楼,又犯了老毛病:防盗窗的底角卡在了四楼飘窗的底面儿下。飘窗就是这样,一个顶面儿,一个底面儿,都是往外凸出的,不凸出怎么叫飘窗呢?凸凸凹凹的地方多,被卡住就是最自然的事。上层楼飘窗的底面儿和下层楼飘窗的顶面儿之间的距离很窄,最多也就半米宽。这时候,楼下再怎么使力往外拽都不管用了。

“我出来吧。”土豆说。说话工夫他就从窗户里伸出了双腿,跳了出去,直接蹦到了四楼飘窗的顶面儿上。猫一样轻巧,豹子一样敏捷。一瞬间,灵芝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她下意识地忍了忍,让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所有的人都屏息看着土豆。在坐下的同时他也低下了背——五楼飘窗的底面儿和四楼飘窗的顶面儿之间的半米罅隙让他只能这么低着背。防盗窗就在他的脚下。他坐定之后,探出手,把防盗窗的上角往外掰着,不行,没用。上角再往外敞也没用,下角还在四楼飘窗底面儿那里纹丝不动地卡着。土豆静了静,皱着眉,有些急了,又跳坐到了右下角的一个空调板上,伸出手,往下探,一点一点地探着,直到把胸和大腿贴在了一起,才摸到了防盗窗的一只角。他继续往下探着,不屈不挠地探着,终于,防盗窗的那只角就卧在了他的臂弯里,他龇牙咧嘴地把那只角往外掰了掰,防盗窗动了动。

“拉!”他朝五楼的人喊,君王一样。五楼的人这才都醒了过来,一起用力。防盗窗艰难地往上走了起来,还好,走动了。不过下面的事情也都在意料之中:它的下角又被五楼飘窗的底面儿卡住了。土豆仍旧坐在空调板上,手臂使劲儿往外掰着防盗窗的下角,不行,右边这只角掰动了,左边那只角还在那里卡着。

“我下来吧。”老板对土豆说。商量的口气。

“不用。”土豆斩钉截铁地说。他上下看了看,就从空调板上站了起来,猫腰又坐回了那半米罅隙里。现在,看起来,他整个人都被防盗窗罩住了。他身子使劲儿往外倾斜着,把自己的身体倾斜成了一个最小的锐角。接着他伸出手臂,把防盗窗往外抻,然后又向上举。此刻,五楼的人都乖得不能再乖了,他们也拼命地把窗户往上拉,怕可惜了土豆的一丝一毫力气。灵芝也夹在人群里暗暗地用着劲儿,可她越用劲儿就越知道自己的没用。防盗窗几乎还在原位。它那么重,重得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

土豆仍旧在坚持。五楼的人也都跟着他在坚持。阳光下,小溪一般的汗水从土豆的脸上汩汩而下,他不去擦。怎么顾得上擦呢?汗实在是多了,蜇了眼睛了,他就甩一下头,于是晶亮晶亮的汗珠子就飞旋在他身边,做了一次俏丽的亮相,瞬间就消逝在空气中。他的样子是吓人的,也是让人心疼的。是辛苦的,然而,灵芝觉得,也是好看的。好看,这个词现在常被说成酷。酷就是好看吗?灵芝却觉得这个词怪怪的。这个词是个莫名其妙的词,是个没热气儿的词。她不喜欢。她喜欢用的就是这个词:好看。

“妈,他会不会掉下来?”突然,孩子的声音玲珑剔透地响起来,“多吓人哪。”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似的静默。灵芝的心被孩子的话拧成了一个硬硬的疙瘩,这疙瘩堵得她气都喘不上了。

“滚!”老杠骂道。

当着人吃了这么重的话,孩子的小脸面很受不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看了看灵芝。

“回屋做作业吧。”灵芝轻轻地说。

防盗窗还是不动。它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可是谁都拿它没有办法。这拐着弯的劲道儿确实是不好使啊。

“要是和楼上的人家再商量商量就好了。就不用受这么大的难为了。”灵芝说。她忽然觉得非常难过,仿佛现在的困境是自己的错。

“有办法的。”老杠简短地说。

“加油!”对面有人喊。这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朝对面看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楼上已经伸出了好多脑袋正瞧新鲜呢。也是,正是礼拜天,早上都起得晚,多半不午休,日头又毒,懒得上街,正是待在家里没事做的时候,这个闲景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

“我下去吧。”老板又说。这次不是商量的口气,他说话的同时就伸出了腿。

“你可小心点儿。”屋里的所有人同时说。

“没事儿。”老板说。

老板一步步地也踩坐到了那半米罅隙里。灵芝看了一眼楼下,老板娘和楼下的那个伙计都呆呆地仰着脸,不说话。

土豆和老板各抬了一个窗角。果然不一样,窗动起来了,先往外动,又往上走。眼看着窗户就慢悠悠地上去了。最后上去的那段最慢,末了,防盗窗几乎是坐在了老板和土豆的肩上,他们在罅隙里最大程度地折叠着身体接住防盗窗,然后又最大程度地打开着身体往上撑着防盗窗,防盗窗就在他们折叠和打开身体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蹭了上去。终于到了五楼,和飘窗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了一起。

罅隙里的老板和土豆仍旧弯坐在那里。老板给土豆扔了一根烟,土豆晃了晃身子,接住了。他晃动身子的辐度并不大,却还是让所有的人都惊叫了一声。一瞬间,老板的身体也倾了过来,似乎是想要捞土豆一把,但他倾的同时也按住了罅隙的台面,终于还是坐稳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抽起了烟。一支烟抽完,老板道:“我离吧?”

“中。”

上是没地方可上。阳台的防盗窗已经焊死了,飘窗也已经被罩严。

“下来慢点儿!”老板娘在下面喊。似乎也只有下了。从五楼下到一楼?灵芝的心揪了起来。

“等等。”灵芝突然想起,阳台窗南扇的那处大格子。老板这么瘦,格子那么大。

“能中?”老板犹豫着。

“中不中,试试呗。”灵芝说。

老板按照灵芝的指点攀到了阳台的外面,找到了那个格子。他使劲儿把肚子往里吸了吸,果然就钻了进来。他钻进来的时候,灵芝看见,楼下的老板娘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屋里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上好了螺丝土豆却说自己胖,执意要从五楼攀到一楼:“每层都有防盗窗,扒着就能下,好下得很。”

“还是钻钻试试,”老板说,“到底安全些。”

土豆钻得果然有些艰难,头过来后,身子怎么也挤不过,几乎给卡住了。还是老板伸出胳膊使了一把劲,才把他拽了过来。

“看着瘦,该好钻的呀。我就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娘和那个伙计也上来了,“后来才发现,这家伙原来是屁股结实。”

一群人又都笑了。

老杠也笑了笑,但他很快收敛了笑容。他走到阳台上,给他们又让了一遍烟,然后仔细地打量着防盗窗的格子,最后在那个宽格子里站定。

“不中。”老杠威严地说,“人能钻进来,不中。”

“知道。”老板连忙说,“多带了几根零钢筋,还有电焊机,一会儿就能补好。”

“还有,我不是说了要留个小活动窗口吗?哪扇窗户上都没留啊。”

“哎哟,又是我失误了。”老板笑道,“这个简单。等会儿你发话,想让在哪儿开,我们现开就是了。”

果然简单。走马工夫土豆就把宽格子补焊完了。灵芝发现,土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顺便也把那块多出来的三角铁锯了下来。

“不用锯。”老杠说。

“留着难看。”老板说,“再说竖到你们这里也没啥用。到我那里只要是块铁,就好歹都有用处。”

剩下的事情就是开那个活动窗口。老板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劝老杠:“有啥必要?这片地几百年也不失一次火。再说,你方便了,小偷也方便了。”

“你只管我方便就行了,别管小偷方便不方便。”老杠说:“我知道做个活动窗你嫌麻烦。这个力气,你别想省。”

“开个活动窗口工费一百块钱哩。”老板娘说。

“你还一千呢。”老杠道。转身对店里的三个伙计道,“没事儿了,回去歇着吧。”

活动窗口的选择颇费了一番周折:飘窗和阳台都是看景的,开在那里太碍眼。两个小卧室窗户又太小,一开就开满了。最后定在了罩着卫生间窗户和厨房窗户的那个七字防盗窗上。地方隐蔽,又无碍观瞻。

做活动窗口还真是麻烦:在已经焊好的防盗窗上截出一个长方形,再把截断的地方一一封焊出小门的样式:上门边儿,下门边儿,左门边儿,右门边儿。右门边儿还要焊上合叶,尤其啰嗦。这一焊就焊了个把小时。当它终于被焊好的时候,灵芝到窗口那里往外看了看。她发现一层层的防盗窗从上向下看去,如一步步巨大的台阶。如果拽着一根绳子从窗口往下,每到一层都可以在上面落落脚喘口气儿吧?这么想着,灵芝觉得这些防盗窗都是那么亲切和踏实。

全部收工的时候,已经六点了。灵芝打开燃气灶,坐上了锅,开始熬绿豆南瓜大米粥。老杠和那边的四个人围坐在餐桌那里。

结账的时候到了。

“我早把各个窗户都粗量了一遍。三十六平方半。”老杠从裤袋子里拿出一张纸,推给老板:“你再让你的人量量。”

老板干干地笑了笑。

“再量量吧。丑话说到头里都不丑。”老板娘站了起来,从包里取出一把卷尺,“不怕人家给咱少算,咱还怕人家给咱多算呢。”

量了一圈回来,三十七平方。

“差不多。”老板说。

“差不多。”灵芝也说。

“那就按三十六平方半吧。四十块钱。到不了哪里去。”老板娘爽快地说,又从包里取出一个计算器,噼噼啪啪打了一会儿,抬起头,“两千八百八十。”

老杠始终沉默着。

“多吉利的数字!”老板娘赞叹,把脸转向灵芝,“是吧,妹子?”

“废话少说。”老杠慢腾腾地开口了,是一锤定音的架势,“两千五。”

灵芝心里咯噔一下。三百多块呢。老杠能抹下这个数?

“这不中这不中这可不中。”老板娘一迭声地说,“小四百呢。我们忙了这么多天,才能挣几个?再说一个活动窗口一百块,已经给你省了。”

“那是该的。”老杠沉着地冷笑,“就你用这料,两千八对半挣一千四,松松的。”

“要是有那么大的利,我们就不是焊钢筋了,是焊金条呢。”老板娘笑,“你还没算人工呢。我们供这些工人租房,吃喝……”

“别说人工。今天你们还用我们的人哩!”老杠道,“哪家装窗还得主家帮忙?”

“早就跟你们说过是麦口上,都回家收麦子了,人手不够,你们非要装。是你们自己说能凑够人的。”

“我们给凑了人,你们就不承这情了?”

“算钱就不承情,承情就不能算钱。”

“中,就不让你们承这情,你给我抹一百块的人工费。”

老板娘沉默了片刻。

“把八十抹了,两千八吧。”

老杠不接她的话,点了一支烟,把脸转向老板。

“还说这料。你这钢筋不是十四眼的。”

“是十四眼儿的!”老板急声道。

“十四眼的有多沉我会不知道?”

“就是十四眼的。”

“不是!”

“就是!”

“拿卡尺量量!”

“量量就量量!”

“你让伙计去拿卡尺。”老杠说。

老板也点了一支烟,笑了:“真要量啊。”

“真量。”老杠不放脸,“你要承认说这钢筋不是十四眼的,那就不量了。”

“是十四眼的。”

“那就去拿卡尺!”

“卡尺不知道在哪儿放呢。得好找哩。”

“这样吧,你让伙计去找你的卡尺,我也去借把卡尺。”

“中。”

两人脸对脸,烟对烟地沉默了片刻,老板使了个眼色,一个伙计就出了门,老杠也把烟掐灭,出了门。

家里只剩下了灵芝和老板夫妇,还有土豆。一时间,灵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去厨房看了两次锅,锅里的粥正香香浓浓地熬着。又去卫生间清洗了一下马桶。刚才土豆在这里上上下下,踩得马桶上满盖子都是黑印。

从卫生间里出来,餐桌边的几个人正小声说着什么,看见她,一时都没了话。

她挓挲着手走到餐桌前。

“喝水吗?”她问。

“妹子,你坐着。”老板娘蓦然拉住灵芝的手,“唉,老不易啊。”

早就揣度着老板娘会拿她开刀,向她诉苦,灵芝还是坐了下来。她怕坐到这儿,怕听这些话。可不知怎的,她也想听。

“老不易啊。”老板娘顿了顿,又重复道。仿佛是一场戏的开场白,然后便是大段大段的戏词,“……刚才你也看见了不是?看他俩坐在那外头扛窗,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在心里念叨菩萨。不敢看他们,又想看。那是个人哪。人活一口气,他们坐在那块板上,就是踩在了奈何桥上,有个差错,一口气被阎王爷收走还不容易?妹子,你说,给你两千八,你敢不敢?给你家掌柜的两千八,他干不干?”

“给他们两万八,他们也不干。”土豆冷笑。

“我家掌柜的,也干过装修。”灵芝说,“要说不易,都不易。”

“我知道装修也是下力气活儿。可妹子你说良心话,装修和这一样不一样?没这悬乎吧?前头后尾算起来,我们干这个也有四年了,担惊受怕的事不知道经了多少,都懒得说了。”老板娘的眼圈红了,“对了,叫这伙计把他半年前经的一起事儿给你讲讲。”

灵芝沉默。

土豆又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就咳嗽了一下。灵芝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又取出三罐健力宝。

“那事儿,”土豆开口了,“还上了报哩。”

灵芝静静地听着。

“那天我真的在场。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在陇海路与布厂街交叉口的陇兴花园,在六楼装防盗窗。和今天这情形差不多。仨人在七楼,我和另外仨人在六楼。那个窗也可大,四米宽两米长。窗已经到位了,我们四个人,两个在里抠窗,两个在外头钉膨胀螺丝。突然系着防盗窗的绳子断了,窗户从六楼往下砸去,那两个钉螺丝的还能有跑?我就在六楼窗户里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看见窗户落地的时候,铁窗上的钢筋弯了一下,一个人一头栽到水泥地面上,那血流得,跟自来水似的。另一个人被弹了丈把高才落在了地上,滚了两滚,也不动了。后来他成了植物人。钢筋缓冲了一下,救了他的命。不过这命也不叫命了。活受罪呢。”

“那个呢?”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话傻的。”老板娘拍拍灵芝的肩,“早死啦。”

“妹子,”老板娘把手挪下来,“这四年来,知情达理的主家不少,胡搅蛮缠的主家也不少,像你掌柜这种会过日子的主家也不少。想拨拉出我们的毛病,省几个钱,这心思我们都明镜一样。可有的钱能省,有的钱不能省。说这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钱都轻了,这是卖命钱哪。所以一听人跟我们搞价,我这心就老寒。”

“老板赔不赔他们?”灵芝脸朝着土豆。

“赔!咋不赔!”土豆说,“那两个伙计都是他一个村儿的,听说死的那个还是他本家侄子辈儿呢。老板把在郑州干的这些年的老本儿都赔光了。”

四个人都沉默着。

“那你还干?”灵芝终于又问土豆。

“干熟了,不干这干啥?”

灵芝沉默。

“老不易啊。”老板娘道,“妹子,咱就别这么耗着了。你跟你家掌柜的说说,他再涨涨,我们再落落,两清了,就都心静了。”

“中。可你老实说,”灵芝道,又笑着看看她,“你们用这钢筋到底是不是十四眼?”

“十三眼十四眼,反正小偷用手都掰不开。”

“不是这话。”灵芝笑,“不是十四眼,就别把话说这么硬实。要不我们心里也不服气。去饭店买个饭,大碗小碗还分个价钱呢。”

楼梯里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老杠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地板上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老杠在餐桌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卡尺拿来了?”老板说。

“废话。”老杠说。

老板也点了一支烟。他的烟抽得比老杠快,等到老杠抽到半支的时候,他已经抽完了。

“你的卡尺呢?”老杠道,“快拿来一起量。”

老板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挂断就骂了一句:“笨蛋,连个卡尺都找不到。”

老杠笑了。

“算了算了,我们吃个亏吧。”老板娘道,“两千六百八,中不中?”

“两千五。中不中就这了。”老杠的神情不容商量,一沓钱从口袋里夯到了餐桌上,“一分都不会多给你!”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沓钱。钱有些薄,不像是两千五的样子。灵芝想了想,是了。还有一千块钱已经交过了呢。

老板娘慢慢地伸出手,把钱拿起来,数了一遍,又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两千六。”老板娘严肃地说,眼线更黑了,“不能再少了。”

老杠没表情,很不屑的样子。他什么也不看。现在,他的沉默是最有分量的。说值两千六就值两千六,说值两千五就值两千五。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也有些受用这个分量。他悠悠地看了那沓钱一眼。在他的目光里,老板娘把胳膊放到了桌子上,离那沓钱也就是两指的距离。

灵芝坐不住了,来到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写着作业。她在儿子背后站了许久。

“妈,你没事站着干什么?”儿子很有些不耐烦。

“好好学啊。”灵芝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可得好好学。不好好学,什么出路都没有。”

“我知道。”儿子转过身,眼睛里像点了一盏灯,“不好好学,将来说不定就得去装防盗窗。对不对?”

灵芝愣住了,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被滚热的熨斗给烫了一下,辣疼辣疼。

“不对。”她很快说。

“怎么不对?”

“不对就是不对。”灵芝不讲理地说。她也实在讲不出什么理来。

耍完了蛮,灵芝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又来到了餐桌前。

“老杠,就两千六吧。”灵芝终于说。声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只有老杠的耳朵能听出来,这温软里还多了些韧。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老杠这么说话了。老杠有些蒙。

“我少买件衣裳,就省出来了。”灵芝又说。

“我还不想让你少买件衣服呢。”老杠闷闷道。

“又不是什么俏样老婆,再穿也穿不出好样儿来。”灵芝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按到那沓钱上,“就这吧。”

“走吧。”老板娘把钱卷进黑包里,站了起来,“走。”

关上门,又坐了一会儿,灵芝才打开了那个黑塑料袋。

“卡尺呢?”

“什么卡尺。”老杠笑了,“我去买了把锁。”

“这不是讹人吗?”灵芝也笑了。

“他不讹我,我能讹他?不用卡尺也能肯定那不是十四眼的。”老杠说,“你刚才是怎么了?吃里爬外,为人家说话。”

“没怎么,”灵芝笑笑,“就想当当这一百块钱的家。”

“真是个妇道人家。”老杠说着,走到活动窗口那里,把锁打开,咔嚓一声锁了上去,然后把钥匙放到了灵芝手里,“也让你当这个活动窗口的家吧。”

灵芝攥着钥匙,走到飘窗那里,她看见老板、老板娘和土豆正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小区的鹅卵石步道上,他们的脸上都笑意盈盈,仿佛打了个大胜仗,正在凯旋归去。

晚上月亮很好,灵芝把能开的窗都打开了。霜浸浸的月光水一样倾洒进来,一阵阵细细的风像无影无踪的小仙女,带着月光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行走。风一吹,眼一恍,防盗窗的铁栏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你看它们,像不像高粱秆子?”灵芝道。

“有点儿像。”

这么说的时候,灵芝正偎躺在老杠身边。她很乏,却不想睡,有一件事她今天晚上特别想做,不做就睡不着。可她不说。她只用手说。手在老杠身上说着说着,老杠就轻轻地骂了起来:

“累了一天了,也不让老子歇歇。你倒浪上火了。怎么这么有精神头儿?”

灵芝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知道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也不能回答。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对自己去追究:在自家男人怀里,她居然满脑子晃荡的都是那个小伙计土豆。

作者简介

乔叶,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中篇小说《打火机》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