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谚《羽球场的亡灵》全文

这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夜晚。

若平坐在书桌前,一本厚厚的《柏拉图全集》仰卧面前,对话录中的黑色文字以希腊式的美感知性地于他脑中舞动,伴随着窗外的雨声,室内响起一阵哲学式的静谧。

他阖上书本,起身走到窗前,暂时抛却只有灵魂能恣意遨游的理型世界,将思绪投向外头不完美的感官世界,陷入漫无目的的沉思。

这时,楼下电铃声突然响起,划破夜的静谧,在夜雨的节奏声中单调地回荡。

他慌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奔向楼梯口,快速下楼开门。

门启处,来访者收起黑色的雨伞,抬起头来正视他。是一名面容修饰整齐、衣着体面郑重的中年男子﹔侧分的头发乌黑油亮,身材瘦削,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左右﹔右手提着个公文包,底下两只皮鞋发出耀眼的白光。

“你好,我是先前跟你联络过的张组长,”来访者的声音十分沉稳,透散出可以倚靠的信赖感0

“请进请进,”若平招呼着,“就在这边客厅里坐吧。”

“那雨伞……”

“没关系,拿进来摆在门边吧,放外头被偷了就不好。”

“谢谢,”访客把雨伞立在玄关墙边,环顾室内犹豫了一下。

“啊,不必脱鞋,请坐。”

“谢谢,”张组长走向前,挑了张沙发坐下,公文包摆一旁,松了口气。

“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若平站在一旁的吧台,拿起杯子问道。

“啊,好,麻烦了。”

年轻人端了两杯热咖啡放桌上,在访客面前落座。

“这是唐组长写的便函,我在电话中有提到,请您读读吧,”张组长的态度十分谦恭有礼,审慎地从公文包掏出一封信,递给若平。

信封是一般寻常的普通白色信封,里头则是一张同样寻常的便笺纸。上头写着:

哲学家侦探:

张组长是我的好朋友,据他所言,他认为目前他承办的太平洋师范学院杀人案有着令他疑惑、无法解释的谜团,却又说不出所以然,闲聊间把这项困难告诉我。关于破解谋杀案,我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这并非恭维,上次雾影庄大案阁下令我心服口服,眼前这件案子应该也难不倒你。你可是我特别推荐的,千万别让我颜面扫地。请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凶手绳之以法!

唐仲侃

若平露出苦笑。信里的挑衅意味实在大于恭维。他收起便笺,将它塞入信封,轻轻放置桌上。

侦探开口道:“唐组长言过其实了,我这么一名幻想派的浪漫主义者恐怕无法提供您多大帮助。”

“不不,能得到唐组长这种人的推荐,可见确有真材实料,请您就姑且帮之吧。”

张组长的语气十分诚恳,与若平记忆中的唐组长判若两人﹔性格迥异的两人会成为挚友,也实在颇耐人寻味。

“那我会尽量给您意见,不过只能当参考,”若平谦逊地说,“事实上关于太平洋师范学院的杀人事件我所知不多……”

“其实报上没谈多少,应校方要求,内幕案情并未外泄,”张组长解释,“所以读报纸新闻的话,乍看之下也只是很平淡的谋杀案,而且最后凶手还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我想起来了,这么说,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不,没那么单纯,我刚说过,内幕案情并未外泄,说起来整件案子十分诡异,几乎超出我的理解力,”张组长紧蹙双眉,眼神低垂,“虽然各项表面证据的解释都指向同一结论,但有一些疑点仍残存,令我无法释怀。”

张组长的最后一句话有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激起若平的兴致﹔他抑制住兴奋的冲动,往窗外看了看,调整一下情绪。

窗外的绵密细雨仍持续着,雨滴拍打街道的声音清晰可辨。

沉默之后若平眼神转回张组长身上,开口:“办案人员有您这样的怀疑精神是相当好的,我愈来愈有兴趣了。愿闻其详。”

“需要我将整个案件从头详述一遍,还是……?”

“麻烦您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叙述一遍,任何小细节都不要遗漏,能完全精确最好﹔否则安乐椅侦探是无法发挥功效的。”

“安乐椅侦探?”张组长愣了一下,寻思半晌,才恍然大悟,头一次露出笑容,“我偶尔也读侦探小说,安乐椅侦探是那种只坐着听人讲述案情,听完后就能马上道破真相的侦探吧?印象中克丽丝蒂笔下好像有个叫白什么的……”

“Hercule Poirot,中译赫丘里·白罗,他时常充当安乐椅侦探没错﹔而此类侦探小说代表者是女作家奥西兹笔下的‘角落里的老人’﹔不过我没像他们那么神,必要时还是得到现场看看。只是当然希望您能先把所有细节讲述一遍,我好有个初步轮廓。”

“这我了解,我提供精确资料你才能有确实的基础发挥推理,”张组长再度面露笑容,“不过可以的话,让我见识一下安乐椅神探如何?”

“呃……请您先告诉我案情吧,我真的等不及了。”

“哈哈,好吧,玩笑就别开了,我这就开始,”警探清了清喉咙,啜了口咖啡,正色起来:“太平洋师范学院是台湾东部知名的学校,案件以该处为背景,发生在一个月前。杀人事件以该校的体育馆为主要场景,我就先就体育馆做一番简单说明。首先,体育馆是一栋四层楼建筑,为体育系根据地,体育系主要办公室都位于此栋建筑物的一楼,而地下室更有体育器材室、舞蹈教室等房间,二楼有羽球场、排球场、篮球场、桌球室……等球类场地,设备非常良好﹔羽、排球场都是PU材质的场地,皆附有夜间照明设备﹔篮球场也相当不赖,太平洋师范学院的篮球校队可是全台有名的﹔二楼也有重量训练室,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之是规模不算小的体育馆,连邻近有名的天河大学都没有这种设备齐全的体育馆呢,”张组长从公文包找出一张纸,递给若平,“这是体育馆的平面图,你看看吧,有个图像概念,也许等会儿叙述案情时你比较会有清晰点的空间概念。”

若平接过平面图,细看了一遍。


体育馆二楼平面图
(a)南侧楼梯(b)女盥洗室(c)男盥洗室(d)北侧楼梯(e)走廊(f)桌球室(g)重训室(h)篮球场(i)排球场(j)羽球场(k)体适能教室(l)网球场(m)窗户

“案件地点发生于羽球场。该校的羽球场是东部数一数二、设备优良的球场,内有四个场地、两间杂物室,”张组长补充。

“我去过太平洋师范学院的羽球场,的确是不错的场地。”

“哦?是去比赛吗?”张组长露出好奇的目光。

“是的,不过这不重要,请继续。”

“……好吧。十一月二十六号礼拜三晚上是该校羽球队的团练时间,练习地点在学校体育馆二楼的羽球场,时间为晚上七点半至九点半﹔校队每个礼拜练习三天,皆为二、三、五的晚上七点半至九点半。羽球队加上教练总人数为十六人,不过听说这学期出席率较差﹔该校队是从社团分出来的,而羽球社在上学期曾倒社过一次,经过大家的努力又复社,过程相当艰辛……”

“这跟我以前大学时代参加的羽球队历史颇像的嘛!”若平笑道。

“是吗?林先生是校队吧?”

“是地下校队,私底下成立,学校并不承认,因此办比赛、活动都是窒碍难行。但热爱运动的心是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当然……否则就不是真正热爱了,”张组长会意地点头。

“请继续吧。”

“好的。说到哪了?对,二十六号礼拜三晚上队员出席人数为十人,六人请假﹔而这六人经过警方详细盘查皆拥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已排除涉案可能。如果说凶手不是后来疑似畏罪自杀的管理员的话,扣掉死者,我会把真凶身分锁定在这九人之中。”

“事件是从礼拜三晚上开始?”眼见张组长的叙述开始要偏离入个人判断,若平试着拉回正题。

“没错,那晚队员在羽球场练习至八点二十分时,事件的女主角——语教系三年级的江唯馨——向教练说她有事要先离开……教练朱中至是名三十出头的年轻好男人,刚结婚不久,队员请假早退他向来不过问理由,因此江唯馨向他请求早退时,他什么也没问就微笑答允,然后转头继续教他的球。”

“那跟我以前大学的羽球教练还满像的嘛,还真巧,”若平再度笑道。

“哦,这么巧,不但球队历史像,连教练也像,”张组长露出好奇的神情。

“唉……羽球是我唯一擅长的运动,不过打得不好,进步很慢……请继续说吧。”

“哈哈,我则是喜欢打网球,听说网球裤也可以拿来当羽球裤穿……不好意思离题了……向教练请假后,江唯馨随即换下球衣,穿上带来的干净衣物、外套,再披上围巾……你还记得吗?今年十一月底天气相当地冷,因此那段时间许多人都是毛衣围巾裹全身的。”

“是,我记得,好像冷了两个多礼拜吧,寒流来袭,气温骤降。”

“嗯,八点半江唯馨换好衣服后,背起球袋就向队员教练告别了,在场九人皆作证她于当时离开球场后,一直到十点羽球场关闭,都没有再回到羽球场。这点相当重要。”

“等等,你刚刚说在场九人?十人出席加上教练十一人,江唯馨离开后应该剩十人吧?”

张组长咧嘴一笑,“不愧是侦探,果然观察敏锐。有一名队员在八点的时候就向教练报备先行离开了,社教系二年级的郭绅德。”

“理由呢?”

“他的理由是父母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学校看他,准备一起去吃个晚餐,享受天伦之乐﹔不过事后经过调查,他的父母根本没来。最后郭绅德坦承自己撒谎,实际上是溜去与女朋友约会﹔因为怕教练问起原因,只好编个体面一点的谎言。”

“这完全可以理解,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

“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只有女朋友能作证,不过那不能算数,伴侣的证词不能尽信,这种互相袒护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啊,不好意思又离题了,我们该讲的是羽球场上的事件,”张组长背往沙发一靠,两手交握,继续说道:“江唯馨离开后,队员仍旧继续练习,一直到九点半。原则上团练时间是到九点半,但事实上体育馆十点多才关闭,所以各类球场也是十点整才由管理员拿钥匙关灯、关门﹔是以,九点半到十点这段时间通常还会有一些队员们留下来打球,而这也是当天晚上的情况。教练于九点半离开,剩下的八人中又有两人在九点四十先走,余下的六人一同在十点离开体育馆。”

“一直待到管理员上来关灯是吧?校队练习时间应该是学校提供的免费灯光照明?”

“没错,其它非团练的夜间时间进羽球场打球的话,必须自己投币照明,羽球场的灯光可是很耗电的,因此只有校队练习时间才能免费开灯﹔只要练习时间一到,体育室管理员许志铭先生就会拿着钥匙上到羽球场,打开灯光开关的锁,然后开启四个场地的灯光﹔练习结束后再关灯,将开关上锁。”

“嗯,细节可以再补充,先将主要事件说完吧。”

“好。说到哪里?对,其余六人在清理羽球场之后准备离开,这时管理员许先生上来关灯。一群人一边聊天一边出场,管理员巡视一遍羽球场,检查窗户有无上锁后,便关掉灯光,”讲到这里,张组长严肃起来,“请注意,管理员站在羽球场前用钥匙锁门时,其余六名团员正好刚离开球场,亲眼目睹羽球场的门被锁上﹔然后他们就下楼,离开了体育馆。”

“也就是说,这六人下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管理员许志铭先生用钥匙锁上羽球场的大门。”

“没错。”

“羽球场的唯一出入口——除了窗户之外——只有那扇门吗?”

“只有那扇门。”

“请继续。”

“在此我补充一下管理员许先生的工作,他在晚上近十点时会从他的办公室拿出二楼各类球类场地的钥匙,然后上到二楼关灯锁门,完成后再将钥匙归还办公室的钥匙架﹔而早上八点整重复同样工作,也就是开各球类场地的门。”

“嗯,了解。”

“当晚体育组办公室有一名新来三天的职员陈先生,还有陈先生的朋友。两人留到体育馆闭馆后才离去﹔两人的证词是,许志铭在九点五十五分时拿钥匙上楼,十点五分下楼放还钥匙,然后许志铭就离开了体育馆,陈先生与朋友也随即离开。事实上职员陈先生的工作之一正是管理钥匙架﹔体育馆各扇门的钥匙皆井然有序地个别摆放钥匙架上,而钥匙架上锁,开启的钥匙只有该名职员持有,管理员放还球类场地钥匙后,钥匙架当然马上就由陈先生上锁。”

“所以说只要一上锁后,除了钥匙架职员外,没有人能取得体育馆内的钥匙。”

“是的,这一点请好好记住。还有,陈先生也负责体育馆关闭工作,许志铭离开后,他就关闭体育馆,和朋友一起离开了。”

“馆内无人值夜?”

“嗯,所以理论上应该是无人状态。但……”张组长蹙眉,“继续听下去,你就会明白整件事的诡异……接下来是第二天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八点体育馆一开门,立刻有两名邻近天河大学的男学生带着球具来体育馆打羽毛球……说也奇怪,堂堂一间天河大学,其它球类场地都有,就是独缺羽球场。这两名学生听说是约好太平洋师范学院的朋友,早上要一起打球,才来到体育馆﹔结果两人来得太早,一到羽球场前推推门,门还没开,是上锁的。”

“球场应该也是八点钟开启吧?”

“是的,没一分钟管理员许先生就带着钥匙上楼来开门。看到羽球场前已经有两名学生在等,于是他向两名学生打声招呼,说他是来开门的管理员,就先打开羽球场的门。没想到门一开,里头的景象让三个人都愣住了……”

若平没出声,让张组长继续说下去。

“许志铭推开门,立刻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另两名学生赶忙冲上去看个究竟,没想到立刻吓得腿软!一名女学生躺在离门最近那个场地,仰卧在球网旁,衣着整齐,系着围巾,面无血色,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向外突出,舌头外伸,一动也不动,僵死一般﹔最诡异的是,她的周遭被三排各迭成十五颗的羽毛球围起来,形成一个白色的三角形!”

“以三排各迭成十五颗的羽毛球围成三角形,而尸体躺在三角形内?”

“对。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这有什么意义,感觉上好像某种邪教的祭典仪式……接着管理员壮胆向前查看,量量脉搏,女孩早已死透了。三个人显然都是第一次看到尸体,两名男学生更是没胆,我记得侦讯他们时其中一个还差点哭出来……”张组长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继续说:“许志铭还有点理智,不过显然也很慌了,他叫两名学生赶快下楼报警,说楼下走廊有公共电话,又说自己要去通知体育系主任和其它老师,就发狂似地先跑下楼了。两名学生拖着软掉的腿逃命到一楼,在走廊找到电话,立刻报警﹔报警后正在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时,走廊另一头体育系主任带着几名老师奔向楼梯,于是两人也跟着上去﹔到达羽球场后,大家也不敢乱动犯罪现场,只好挤在门口等警察来,十分钟后警方赶到,立刻展开调查。”

“死者是……”

“死者正是前一晚提早离开羽球场的羽球队成员江唯馨!死因是窒息死亡,凶器正是缠绕在她脖子上的红色围巾!”

“果然。”

“侦探先生,接下来我要提的正是整件案子最不可思议之处,”警探阴起一张脸,额头浮现汗水与皱纹,“根据前一晚最后离开球场的六人之证词,当时尸体是绝对不在球场上的,这显而易见﹔他们离开前也锁上现场所有的窗户——窗户我检查过,连条可以穿过细线的缝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痕迹——而大门当着大家的面由管理员上锁了,唯一的钥匙又锁在钥匙架上,所以说,那晚十点之后没人能利用钥匙进出羽球场……羽球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密室。”

张组长凝视着若平,“礼拜三晚上遭封闭、空荡荡的羽球场,隔天早上却出现一具尸体!除非死者是幽灵,否则尸体究竟是在何时、用什么方法进入羽球场这个完全密闭的空间?”

“这……极富思考性的问题。”

良久之后,哲学家侦探开口这么说道。

张组长面露愁思,“一开始我也被这个问题给困住了,尸体出现在封闭的密室?这怎么可能?如果死者是在场内被杀,那她是如何进入?凶手又如何逃出?”

“等等……死亡时间呢?我们一步一步来,关于推论与假设可以等会儿再研究﹔还有羽球场的门与窗户的构造也有必要请你说明一下,”哲学家以不急不徐地语气问。

“根据法医推定,死亡时间为前一晚九点半至十一点半之间。”

“所以江唯馨于八点半离开羽球场后并未立刻遭到杀害了。”

“看来是如此。至于羽球场的门窗,东西两侧的两排窗户经过严密检查,毫无遭到破坏侵入、或动过任何手脚的痕迹﹔大门也是一样,完好如初,事实上,体育馆内球类场地的门锁与钥匙于案发前两天才刚更换过,门锁上有什么动过手脚的痕迹应该很容易发现,但什么都没有。”

“除了门窗,确定羽球场没有其它对外出口了?譬如,通风口之类的,或其它人体能通过、但不容易被察觉的洞孔。”

“连个篮球可以进出的洞都没有,这我们都搜过了,也没有秘密通道或房间﹔只要门窗一被关上,整个球场就成为完全的密室,”张组长脸上明显露出沮丧之情。

“尸体有没有什么异状?”

“谈不上异状,死者的一只鞋子掉在脚边,另一只脚后跟处松了,整只鞋子只套在脚尖上……你等等,”张组长翻查公文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若平﹔他的神情略带凝重,说:“这是尸体的照片。”

若平接过照片,深吸了口气。

照片中的女孩面孔扭曲,双眼圆睁,眼球突出﹔突出的眼球似乎卷起两团漩涡,潜藏于瞳孔底部,其狂暴的姿态像要吞噬掉凝视照片的人﹔她的两只手臂如瘫软的章鱼脚般散躺身体两侧﹔两脚直挺挺地伸直,犹如冻僵的棒冰﹔一只女鞋掉落于右脚旁,另一只鞋子则套穿于左脚尖﹔一条红色围巾缠绕于脖颈,正是致命的死亡象征。就算她生前风情万种,如今也已烟消云散,与死亡的讪笑为伍。

尸体周围的三排羽球围成白色的三角形,更添恐怖诡异之情。

侦探吞了吞口水,递回照片。

“关于脱落的鞋子,你的解释为何?”若平问。

“这应该是凶手由死者身后抱起上半身、将尸体拖到场地A所造成的吧!啊,羽球场内有四个场地,以ABCD来指称,场地A最靠近大门。”

“有羽球场的平面图吗?”

“啊,有,请等一下,”张组长往公文包摸索,抽出一张白纸,递给若平。

纸张上头有着用铅笔画的图形。

(羽球场平面图)

(a)大门(b)场地A(c)场地B(d)场地C(e)场地D(f)尸体(g)三排羽球(h)东侧杂物室(i)照明设备开关(j)西侧杂物室(k)窗户(l)窗户(m)窗户

若平细看平面图的当儿,张组长又说:“场地A最靠近大门,凶手把尸体拖到场地A的目的应该是希望有人一打开羽球场大门便发现尸体。”

“没错,你说得没错,”接着哲学家陷入了沉思。沉吟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常理上来推断,这个密室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错,基本上说来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张组长认同地点头,但旋即蹙眉,“问题是这个解释一被推翻,整个问题就变成无解了。”

“那我们就先讨论这个合理解释吧。根据我初步了解,所有表面迹象看来,能够犯案的应该只有管理员许志铭先生一个人。这是你所谓的唯一合理解释吧,张组长?”

“是的。我就顺便仔细剖析一下这个推论好了。根据最后离开的六人之证词,他们于十点离开羽球场前有清理过场地,相当确定离开前球场上绝对没有尸体﹔另外,羽球场内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杂物室,队员们离开前也都出入过杂物室,尸体也不在里头。”

“杂物室里放什么东西?”

“几箱羽毛球、拖把、扫把、畚箕、清理场地用的手推式扫地机、不用的球网等等。”

“没有其它比较不寻常的物品?”

“我们都彻底搜查过了,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在里头。杂物室里也没有可以藏匿尸体的角落。事实上,两间杂物室都不大……羽球场上也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角落或橱柜,所有东西都一目了然,所以我们可以推定,当晚十点,除了离去的六名队员与上楼的管理员外,羽球场内没有其它的人,或尸体。”

“关于这点我有点疑问……不过请先继续。”

“羽球场的钥匙管理员当晚就归还钥匙架了,一直到隔天早晨八点钥匙架的锁才被打开﹔也就是说从羽球场钥匙被锁上钥匙架之后到隔天羽球场再度被开启之间,无人能进出羽球场。那么尸体是什么时候进入球场的呢?只有一个时间点,就是在十点至十点五分之间,也就是羽球队成员目睹管理员锁上羽球场的门,到钥匙架职员目睹管理员归还钥匙这之间的五分钟!”

“这五分钟的确是关键。”

“只有在这五分钟被害者才有可能进入羽球场。六名队员虽然目睹管理员锁上羽球场的大门,但他们随即就离开了,并不能保证管理员不会再拿着钥匙开启羽球场的门。我还要补充一点,管理钥匙架的职员陈先生案发当晚都与他的朋友在一起,一直到许志铭离开他们也还在一起,离开体育馆到十一点半都有完整不在场证明﹔他也没有杀人动机。因此陈先生涉案可能性我完全排除。”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再者,钥匙没有被复制的可能,我刚说过球类场地的门锁案发前两天才刚换过,整天坐在办公室的陈先生发誓钥匙整天都在他的视线之内,除了许志铭拿去开门锁门外,没有任何人动过,许志铭也都很快归还钥匙,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所以说钥匙被复制的可能性不必考虑。”

张组长点头,然后从公文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若平,“照片里的纸条是在死者右手中发现的,你读读看。”

那是一张长方形小纸片,内容以黑色字体计算机打字,如下:

今晚十点羽球场见。别被人看见。

志铭

张组长在若平端详照片的当儿继续推论:“这更加深了许志铭涉案的可能性。我们把命案重建一遍:许志铭在礼拜三给了江唯馨这张字条,江唯馨在当晚的练球时间便先行离开——也许是去做什么准备吧,或是调整心情,这实在不得而知——她于近十点时返回体育馆,等确定所有队员都离开体育馆,她再走近羽球场。而许志铭这方面,因为他上楼关灯时羽球队员尚未离去,他也不能伫立在那边等江唯馨,于是就先做个样子照常关灯锁门﹔锁完门后人也走光了,江唯馨这时也到达,于是许志铭再打开球场,两个人进入……”

“为什么要再进去羽球场呢?”

“也许是因为在里头谈话比较隐密吧,毕竟楼下还有职员在啊……也方便他杀人。”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是许志铭的话,你认定他预谋杀人?”

“我刚刚只是说个可能性而已,或许他临时起意才杀人,所以凶器才会是死者的围巾﹔也或许他预谋杀人,已准备好匕首之类的武器,看到死者的围巾才临时改变主意……”

“都有可能。”

“不过等会儿给你看个东西,假若那东西属实,许志铭便是预谋杀人。”

“嗯。”

“总之两个人进入羽球场,然后许志铭勒死江唯馨,再从杂物室中拿出四十五颗羽毛球迭成三排,围在尸体四周,之后锁上羽球场大门,再下楼归还还钥匙。”

“现场留下的羽球是来自杂物室的羽球箱?”

“看来是如此,因为杂物室中放的大多是到处收集、经过多次使用、混杂各种品牌的球﹔好球由队员于练习时间时带至球场,放在杂物室怕被别人偷走……烂球当然就不怕人偷了。现场遗留的三排羽球是一堆杂牌烂球,推断它们是来自杂物室的羽球箱应该很合理。”

“嗯,如果要使用羽球,凶手应该没有必要从外面自己带球,而且就算自己带进来,也不太可能会是一堆杂牌球,又是烂球。我的下一个疑问是,羽球箱内的杂牌球是混乱地散置一堆在箱内,还是有成迭地收好?”

张组长正要开口回答时,若平又补充:“我知道收羽球不能随便堆在一起,一般是要一颗颗迭起来成为一条条的羽球串,就像围在尸体旁那三排一样﹔这样比较不会伤害羽毛。”

“这个……羽球箱是放在东侧的杂物室,共有三个,里头的羽球全部都是随意散置,丝毫没有整理。可能因为是烂球吧,就随便丢了,”张组长的语气透散着疑惑,似乎搞不清楚若平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这个问题的重点在于,现场的羽球若是来自杂物室的话,表示凶手还得亲自从箱子数出四十五颗球,再迭成三排,需花费一点时间﹔如果羽球箱内的球有已经迭好的羽球串,他就可以省去一些迭球的时间。”

“所以呢?”

“如果凶手真是许志铭,那他要在五分钟之内杀人、排列球、下楼还钥匙,时间上已经有点不太充裕了,但他还要锁其它球类场地的门吧?再加上这个时间的话,五分钟绝对不够。”

“噢,我想你可能忘记了,我之前说过根据钥匙架职员的证词,许志铭是在九点五十五分上楼﹔他可能是看到羽球场内还有人,就先去锁其它场地的门了,最后才去锁羽球场,所以时间上并没有问题。”

“啊,对、对,我疏忽了,”若平摸摸头,尴尬地笑着,但马上又收起笑容,“不过还是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他指着桌上的照片,说:“你所说的这张在尸体右手里发现的纸条是用计算机打字的,而且看起来是打印出来再用剪刀剪成长条状,因为纸张并非是完全的方形﹔但全文也不过才十五个字,一般情况应该用写的吧?哪有人十五个字还大费周章用计算机打字、打印再剪裁的?难不成许志铭先生太常用计算机,连中文怎么写都忘记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正是困惑我的第一点疑问,除非他有特殊癖好,否则简直说不通!”

“当然这是以许志铭为凶手的前提下才说不通,如果他是被陷害的,情形就不一样了。”

“但是以物理情况而言,他是唯一能犯案的人。”

若平问:“在羽球队员离开后的那关键的五分钟,难道没有其它目击者可以提供关于许志铭行动的任何证词了吗?”

“很遗憾,没有。隔壁的排球场、桌球场、篮球场和其它场地在当天晚上都没有校队练习,而在非校队练习时间,球类场地几乎没什么使用者,尤其是在体育馆要闭馆的时刻。据羽球队员的证词,他们那晚离开时其它场地都是暗的。”

“太可惜了,这么一来线索又少了一条,”若平叹口气,“情况对许志铭是愈来愈不利了……不过,张组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真是许志铭的话,他何必把尸体锁在羽球场内,让自己成为嫌犯?为何不找其它地方弃尸?”

“这点我也想不通,也许杀人之后慌了吧,只想赶快远离尸体﹔杀人者的心情是很难揣测的﹔也或者他想对死者做某种变态的羞辱,因此让她死在羽球场,再将她围在羽球三角形内。不过,等会儿我会让你看他自己的说辞。”

“嗯,也可能他对自己杀人的事实没有刻意隐瞒的心理,这也是另一个可能性。”

“当然,我们现在是以凶手为许志铭的前提下做这些合理的猜测,基本上我就是对这个前提抱持疑惑才来拜托你的……紧接着,我要叙述这件案件的后半段﹔听完后半段,几乎任何人都会认定许志铭是凶手了。”

“请说。”

“就在江唯馨尸体被发现、警方赶来之后,我开始针对相关人物做侦讯,没想到竟发生一件诡异的事情:管理员许志铭失踪了!”

“失踪?”若平瞪大双眼。

“他从体育馆消失了踪影。他发现尸体之后立刻冲下楼到办公室将球类场地钥匙归还钥匙架,这是当时唯一在体育组办公室的职员所做的证词,那名职员就是保管钥匙架的陈先生。”

“许志铭归还钥匙时有说些什么吗?”

“他什么都没说,相当匆忙地把钥匙放在架上后,往他自己的办公桌放了一张纸条,便跑出办公室。”

“纸条?”

“是的,这次是他自己的笔迹,”张组长又从公文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若平。

纸条是普通的便条纸,上头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对不起,我只能选择逃避。

若平递回照片,问:“接着呢?”

“接着是体育系主任邱荣杉的证词,他说许志铭奔进他办公室,神色慌张,抛了一句‘羽球场有人被杀了’就夺门而出、不见踪影。”

“主任有看到他往哪个方向离去吗?”

“很遗憾,没有……接着邱主任叫了几名隔壁办公室的老师随行,赶到羽球场。”

“许志铭离开主任办公室后有人再发现他的行踪吗?”

张组长摇摇头,“没有,至少没人提供他们有看见许志铭的证词。如果他是从体育馆后门离开,那被目击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那边是停车场,附近也没店家。”

“他那天早上上班时神情有异吗?你所说的管理钥匙架的陈先生应该比他早到吧!许志铭拿钥匙上楼前应该有被陈先生目击到。”

“有的,陈先生说许志铭在近八点时走进办公室,对他轻点个头就往钥匙架走去,拣出球类场地的钥匙便离开办公室。整体看来什么异状都没有。”

“那时的确是八点吗?你能确定同一时间由天河大学来的两名学生已经在羽球场门前等待了?”

“百分之百确定,时间上已经经过无数次确认﹔体育馆八点准时开,门一开那两名学生就上到羽球场门前去了,接着许志铭约于八点二分进到办公室,一分钟前陈先生刚打开钥匙架的锁﹔然后许志铭拿着钥匙上楼去,当着两名学生的面打开羽球场大门,那时是八点三分。以上时间绝对无错误。”

“了解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戏剧性的一幕。警方发现许志铭失踪后,立刻派人搜寻他的下落,查出他居住的地方之后便遣人至该处寻找。许志铭是一个人租房子在外面住,奇怪的是,当天他并未回住处,问了几个他的朋友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然后隔天早上,就在太平洋师范学院体育馆附近的树丛里,发现了许志铭的尸体。”

“自杀是吧?”

“没错,服药自杀,现场还留下遗书。”

“我想其中说明了动机。”

“内容写得不多,不过该交代的都有交代,”张组长从公文包掏出一张白纸递给若平,“这是复印件。”

纸上写着:

是我杀了江唯馨,因为她始乱终弃,爱上别的男人。爱?爱在她眼里就是跟换新衣服一样。我在她眼里如粪土。我要她死。

我约了她晚上十点在羽球场见面,等羽球队员离开后,她便来了,我打开刚锁好的羽球场大门,叫她进去,说有话要谈,看到她脖子上现成的围巾,我决定不用自备的凶器,于是使力一勒。她死了。

她说过羽球是她最爱的运动,我就让她死在她最爱的羽球身旁吧!我曾是她口中“我最爱的男人”,我就让她死在最爱男人之手,死在最爱的羽球围成的世界里。

有两项“最爱”陪伴她,她应该死而无憾吧!而且,那个男人在她死去的球场上练球,应该也会感到幸福吧!

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激情之后,我的心被恐惧包围了,那晚睡不着,第一次体会到杀人是这么恐怖的事,我要逃,我要逃!我怕我随时会狂乱,于是写了张字条,万一在上班途中我控制不住想逃了,我会把它丢在办公桌上。

隔天去开羽球场大门时,如果不是因为有两名学生在那里等着,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而崩溃,门一开,看见她的尸体,我简直要疯了,我竟然杀了她,杀了一个我曾经“最爱”的女人!

我奔出羽球场,要那两名学生报警,我跑下楼,归还钥匙,把字条放我办公桌上,便去通知体育馆的总负责人——体育系邱主任,让唯馨的尸体赶快有人照应,这是我最后一丝心安。

我逃了,我躲起来,完成这封遗书,算是忏悔吧!

我杀了人,我不愿说后悔,但也活不下去了。我没气力再写了。

我对不起唯馨,但我仍很高兴我惩罚了她。

绝笔

若平把遗书读了两遍,然后默默把它交还张组长。

“遗书是计算机打字?”侦探问。

“如你所见,是的。”

“那我们现在有三张纸了……两张打字,一张手写。留在办公室那张是经人目睹、许志铭亲手放置﹔另两张都是事后才发现,与他仅有文字上的关联。”

张组长点头,“所以说别人伪写的机率很大。”

“虽然我们都有所怀疑,但还是先别下结论,毕竟事情仍然有可能就是这么单纯,凶手就是许志铭,我们没有决定性的论据,”侦探搔搔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整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单纯。”

“并不单纯……其实,在许志铭的双手腕上有遭绳索捆绑的痕迹。”

“遭捆绑?”

“是的,很明显的捆绑痕迹,经判定应该是新近造成的,所以……”

若平点点头,“所以并不单纯。”

“但没有其它证据,”张组长摇头,“我们实在找不出其它切入点……因为这样我才来拜托你。现在你心中有什么定论了吗?”

“还没……关于羽球队员的不在场证明还有相关人物背景资料、性格、人际间的关系可否简略概述一下?我想就先介绍一下主角许志铭吧!”

“对、对,差点忘了,这些资料都还没提,关于许志铭嘛……”张组长整理一下思绪,说:“他是个三十出头岁的年轻小子,来到太平洋师范学院当体育馆管理员已经有两年,个性轻佻放荡,好女色,喜欢拈花惹草﹔平时穿着相当俗丽,总是穿着花衬衫、皮鞋,戴副墨镜、鸭舌帽,边走路边甩钥匙吹口哨。”

“我最不喜欢的类型,”若平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想他发现尸体那天也是那副打扮吧?”

“是啊,属于爱惹麻烦型的人物……一年前许志铭曾与某女学生闹出一场风波,后来该名学生休学,许志铭差点被解雇,不过还是存活下来。一直到他死前没再发生任何事。”

“他与江唯馨的事没人知晓吗?”

“只有她一名密友知晓,她与许志铭的事大概近两个月才开始吧。密友还透露,江唯馨的交友关系很复杂,似乎脚踏多条船,船名没人晓得就是了。听说包括师长级的人物。”

“这个女的……也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

张组长叹口气,“至于死者江唯馨,语教系三年级,风评不甚理想,作风强势毒辣,虽然貌美绝伦,球也打得好,但心眼小、自私……但办事能力还算强,听说是系学会副会长﹔总之,还是有她自己的一派死忠支持者。”

“了解了。接下来介绍羽球队员吧。”

张组长拿出笔记本,一页页翻查,“关于羽球队,当晚出席练球的每位队员——包括教练——我都详细调查过了,我把他们每个人在被害者死亡时间的行踪一一列举出来,顺便说明他们与死者间的交集,”张组长念道:“首先是教练朱中至,他是一名和蔼可亲的人,对待学生的态度十分好,最近才刚结婚,很受队员爱戴,与死者只是纯粹教练与学生的关系。至于他的不在场证明……他于九点半离开球场,九点四十五分到家,之后一直到十一点半都待在家里与朋友聚会,现场有三名朋友和他的妻子作证。所以说教练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教练家到太平洋师范学院要十五分钟车程?”

“开车十五分钟,因此杀人往返至少也要花三十分钟以上,根据证词,昨晚朱教练没离开友人视线超过十分钟。”

“聚会几点结束?”

“十一点四十,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只有其妻能作证。反正他的不在场证明很完整,也完全没有动机杀害死者,百分之百可以排除,”张组长笃定地说。

“如果先别管动机的话,他还是有可能杀害死者,”哲学家说。

警探双眼一瞪,“怎么可能?”

“朱中至先约好江唯馨到他家附近,再利用离座的十分钟之内杀人,之后回座,等聚会结束后再将尸体运回羽球场。”

“可是这太荒谬了吧?那时体育馆也关了吧?他连体育馆都进不了,要怎么进入羽球场?”张组长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似乎无法置信若平竟然会做出这种推论。

侦探摸摸头,“你说得没错,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我只是针对不在场证明提出反驳,不是针对密室的问题。”

“好吧,当然希望你有意见尽量提出,只是……”张组长顿了一下,才又重新开口,“那我们看下一个吧。队长徐佑翔,体育系四年级,生性风流倜傥,交过无数女友,目前的女朋友是羽球队的另一名成员,语教系三年级的凌绯音。他与死者的关系也不单纯,死者正是他的上一任女朋友﹔徐佑翔正是因为看上目前的女友才对江唯馨提出分手要求,据说江唯馨对凌绯音恨之入骨,常常私底下中伤她,两人还曾经因为这件事公开争执数次。”

“徐佑翔做何表示?”

“对于江唯馨的行径他也曾予以警告,最近比较没听说三人间有什么太严重的争执,不过私底下就不知道了。”

“既然芥蒂如此之深,为什么三个人都还留在羽球队?仇人相见难道不会分外眼红?”

“或许是江唯馨倔强的个性迫使她留下来吧,她既不想放弃羽球,又想缠着徐佑翔两人让他们不得安宁,算是一种变相的报复。”

“可以了解。那不在场证明呢?”

“徐佑翔与凌绯音于九点四十离开羽球场,之后两人声称回到赁租的公寓睡觉,无人可以作证。”

“这么说这一对可是头号嫌犯了。”

“唉,不论嫌犯是谁,没解决密室问题整件案子还是无解啊……”张组长叹道。

“不必沮丧,我们先过滤不在场证明再说吧。徐佑翔与凌绯音列入嫌犯名单,不排除两人有共犯可能。下一个呢?”

“接下来是江唯馨在羽球队内最好的朋友,同是语教系三年级的张晓竹﹔她是最后离开的六人之一。因为羽球队练习时间是晚间七点半开始,所以其实大多数队员都是没吃晚饭就直接去练了,练完再结伴去吃,那晚也是这种情形﹔他们六人十点离开体育馆,一起到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十点四十散伙。”

“十点四十之后呢?”

“呃……她宣称回家了,一直到十一点半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有杀人动机吗?”

“很难说,虽然她是死者的好友,但听说她先前有一段时间与许志铭走得颇近。张晓竹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罢了,后来也没联络了。不排除因争风吃醋而杀人,”张组长眨眨眼,“因为爱情抛弃友情,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

“总之张晓竹也可以列入嫌犯名单。”

“至于其它五人,分别是三男两女。男生部分有:数学系一年级的邱志诚、初教系二年级的孟文嘉、英语系三年级的董诣超﹔女生部分有初教系一年级的许瑞佳、英语系三年级的王雨洁。其中邱志诚与许瑞佳十点五十分回到学校宿舍后便没再离开,一直到十一点半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十点四十到十点五十分是他们从附近餐馆走回宿舍的时间吧?”

“没错,但两人是一起走回去,那十分钟互相作证。”

“我注意到这两人都是大一生……大一生保证有宿舍可住吧?”若平露出怀旧的表情。

“嗯,二年级起就要抽签了,没抽中的只得到外面租房子住,因为学校宿舍不够﹔但基本上大一、大四都保证有宿舍可住。”

“了解了……那么,十点至十点四十分六人一起吃饭时有人离开众人视线许久吗?”

“完全没有,没有人有脱队过,半分钟都没有。”

“其它三人的不在场证明呢?”

“其它三人都在外头赁居,而且住处都不同,只有孟文嘉在回处住时曾被客厅看电视的房客瞄到一眼,那时是十点五十分,之后就无人能作证了。至于其它两人,董诣超完全无不在场证明,王雨洁正好相反,餐馆吃完饭后她遇上与她住同一栋房的室友,两人结伴走回去﹔回去后没再离开房间,有两名室友作证。”

“走回去?她的住处在学校附近吗?”

“是的,走路约五分钟时间,据说她常常走路上学,当晚也是走路到体育馆练球。”

“等等,你曾说体育馆后门附近是停车场,那么当晚那六人离开体育馆后是走路到附近的餐馆,还是骑车过去?”

“他们骑车过去,吃完后直接在餐馆前分手。”

“那么,王雨洁的住处在学校的哪一个方向?靠近体育馆,还是远离体育馆?”

“远离体育馆,如果把学校正门、体育馆、她的住处连成一条线的话,她的住处与体育馆正好是两端,学校大门是中间点。”

“她走回住处时有没有穿越校园?也就是说,有没有再行经体育馆?”

“有的,不过……”张组长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有什么发人深省之处吗?”

“暂时没想到,但至少她又经过了命案的关键地点,或许是个重点也说不定。”

“也许吧……至于动机部分,五人中只有两人谈得上有动机,其余三人找不出与死者有任何交集。”

“哪两人?”

“首先是董诣超,他迷恋江唯馨到了疯狂的地步﹔他的球技惨不忍睹,参加羽球队根本只是为了要一睹江唯馨的风采。董诣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有偏执狂倾向﹔向死者示爱多次均遭拒绝。”

“平时沉默寡言的人一但爆发是很恐怖的。”

“所以说不排除他由爱生恨杀了江唯馨。像江唯馨那种人,搞不好会对他做出我们想象不到的刺激呢。”

“那第二个有动机的人是谁?”

“家住学校附近的王雨洁,”张组长神秘地使了个眼色,“她公开表示喜欢队长徐佑翔,在江唯馨还是徐佑翔的女友时﹔结果她与江唯馨曾爆发严重口角,据说曾撂下‘我要杀了你’之类的狠话,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有些人的恨是随着时间而增长的。”

“是没错,但据闻后来王雨洁有道歉,江唯馨也勉强领情。事实上王雨洁是名还算有教养与风度的人,会口出恶言应该也是情绪控制不住吧,人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也没错。”

“大致上就是这样了,有关队员的人际关系与不在场证明,”张组长阖上本子,望向若平。

“组长,别忘了还有一名在八点就离开的人,社教系二年级的郭绅德。他有没有动机?”

“对、对,差点忘了还有他。他没有动机,呃,应该说看起来没有动机。不在场证明由女朋友提供。”

“知道了。对了,死者住哪里?八点半离开羽球场后曾回去吗?”

“江唯馨自己一个人在外头租房子住,无人目击她回去,不过她的球袋在房里,推测她应该回去洗过澡再穿着离开羽球场时的同一套服装出门。”

若平思考一番,开口再问道:“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关于发现尸体的那两名天河大学的学生,我记得你是说他们与太平洋师范学院的朋友约好一起打羽球吧?后来他们的朋友有出现吗?”

“没有。他们说是在太平洋师范学院的BBS上的羽球板认识的,因为天河大学没场地,两人到太平洋师范学院的羽球板抱怨,于是一名ID叫Mercy Killer的女子便说他也喜欢打羽球,于是约了两人一起来打。”

“Mercy Killer?”若平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不是著名电玩游戏‘异域镇魂曲’中的一个教派吗?”

张组长嘴巴半开,“那是什么东西?”

“不,没什么……张组长,你不觉得约在早上八点打球未免太早了吗?”

“这……对现在的大学生来讲的确太早了。”

“但面对一名神秘女子的邀约,任谁都抵挡不住吧!”若平诡异地微笑。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张组长摊摊手。

“没什么……这两名来自天河大学的学生应该没在正规场地打过几次羽球吧?”

“当然,天河大学并没有场地,而事实上两人根本不太会打……”张组长困惑地答道:“这有什么发人深省之处……?”

“有,当然有,”侦探神秘地笑笑。

张组长似乎有些不耐,“侦探先生,现在我已经把整个案件的轮廓告诉你了,想听听你的想法。”

“你的想法呢?组长。”

“我?老实说,我觉得许志铭是被陷害的,我实在不能相信有人会为了十五个字大费周章用计算机打字……还有,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他干嘛把死者锁在羽球场让自己成为头号嫌犯?他大可约死者在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见面,杀人后弃尸也比较方便啊!遗书里写的理由我实在无法全盘接受。但是……”警探困惑地说:“情况上再怎么看都只有许志铭能犯下杀人罪行,死者唯一可能进入羽球场的那段时间——十点至十点五分——只有许志铭握有羽球场的钥匙,而整个羽球场又是完全密闭的,如果人不是他杀的,那要怎么解释死者进入密闭空间的‘不可能的情况’?因此我虽然心底不相信许志铭是杀人凶手,但不得不被迫做出这个结论﹔现在人都死了,真相也无从得知了,”张组长一口气把咖啡喝完,语重心长地吐出一句:“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哲学家慢条斯理地回答:“很简单,我同意你心底深处的想法,亦即许志铭是被人陷害的,他不是凶手,也不是共犯,他是完全无辜的,”若平没等张组长回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依我看,这是有心人设下的狠毒杀人诡计﹔真凶将情况设定为‘只有许志铭能犯下谋杀案’,之后再布置成凶手留下遗书、畏罪自杀,自己便可以逍遥法外,无后顾之忧……这是很常见的智能型犯罪手法。”

“可是……”张组长争辩,“凶手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还有,那围成三角形的羽球究竟有什么涵义?这也是令我百思不解的一点。”

“我可以先透露,那三排羽球是完成密室的重要关键……只要破解密室之谜,整件案子便不是什么难题了,”若平说:“在我说明我的推理之前,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尸体被发现那天早上,许志铭进办公室拿钥匙与还钥匙时里头都只有职员陈先生在吗?”

“是的,其实那间办公室平时就没什么人在,大多是一些在学校跑来跑去的办事员座位﹔而且当时时间相当早,大家都还没来上班。老师与主任的办公室则是在另一间。”

“还有,两名学生报警的电话是位于一楼的哪里?”

“在体育馆正门前。”

“电话离上二楼的哪个楼梯较近?”

“正门一进去右侧就是上二楼的南侧阶梯。”

“许志铭叫两名学生下楼报警时,有提到电话是位于体育馆正门吗?”

“我想想……有,他有提到,那两名学生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没花多少时间找电话。”

“体育主任与其它人上楼时是从南侧阶梯上楼吗?”

“是的,办公室都位于一楼中前段,自然会从南侧阶梯上楼。”

“了解了,”哲学家点点头,交抱双手沉思了一会儿。

张组长整理着放在桌上的资料,没有打扰。

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后,侦探终于开口了,他的双眼发亮:“我们先来整理一下案情好了。先来看看许志铭在整个案件里的角色。有三种角色:凶手、共犯、无辜者。那他是属于哪一种呢?

“第一,凶手。如果先不管犯案者特殊的心理状态,单从常理来推断的话,许志铭为凶手的论点实在有太多启人疑窦之处。最明显的一点是死者右手中的纸条。仅仅十五个字却用计算机大费周张缮打,再用剪刀裁剪,实实在在摆明了是嫁祸手段﹔再者,杀人地点选在羽球场也令人百思不解,为什么不找人烟稀少处下手?为什么偏偏选在关闭羽球场那紧迫的几分钟时间?最后的行径更是愚蠢,把尸体锁在羽球场,摆明了自己是犯人。也许有人会争辩一切正如他的遗书上所解释的,但从遗书上看来他似乎并没有一开始就有自杀的打算,而是在隔天看到尸体才发狂﹔我认为奇怪的是许志铭对于自己的犯罪连一丝丝的掩饰也没有,若不是一开始就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会连最基本的掩饰工作都不做吗?

“第二,共犯。也就是许志铭被凶手利用,杀了江唯馨,之后又被灭口,成为代罪羔羊。若是如此其实与第一种可能性的条件相同,许志铭难道不会觉得在案发当晚的那种情形与场合下在羽球场杀人对他相当不利吗?更夸张的是,他会把一张能让他成为杀人犯的纸条放进死者手中吗?”

张组长谨慎地插话:“会不会是真凶握有许志铭什么把柄,所以许志铭才对一切安排言听计从?”

“不过也太言听计从了吧!再怎么说要不要把关键证据塞入死者手中都掌握在他手里,留下那张字条根本是自杀行为,而且必死无疑﹔再者,如果他真被教唆杀人,那他有杀江唯馨的勇气,为何不直接把幕后威胁者给杀了?当然,如果他知道威胁者是谁的话。”

“说得也是。”

“总之我的重点是,就算许志铭是共犯,他也应该不会去做完全不利于他的犯罪行为。所以我不认同许志铭是凶手或共犯,可疑的漏洞太多﹔我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许志铭是无辜者,一名从头到尾与犯案无关的代罪羔羊。如我说过的,真凶就是希望许志铭成为头号嫌犯,因此设计了‘只有许志铭能犯案’的犯罪情况,再配合多项嫁祸手段,加深警方对于这个理论的深信不疑。不要忘记,许志铭的双手有遭捆绑痕迹,这是一项很重要的线索,说明他曾被软禁过,”讲到此哲学家停下来,站起身,走到吧台倒杯水,再度回座。

若平喝了口水后继续说:“将罪案的类型厘清了之后,接下来我们探讨杀人动机。以案发场景是羽球场、以及遗书中的一段话‘那个男人在她死去的球场上练球,应该也会感到幸福吧’来看,将凶手锁定在死者的羽球人际圈是有根据的,而遗书中的那段话更提供了这件凶杀的可能动机:情杀。遗书是凶手伪造的,里头内容也许会有凶手自身的心理或情境投射﹔虽然不能全盘尽信,但可当作杀人动机的参考。我们现在来检视羽球队成员中有动机的人选。

“首先是队长徐佑翔与其女友凌绯音,两人与江唯馨的纠葛是可能犯案动机。徐佑翔有可能为了替女友除去骚扰源而杀害江唯馨,而凌绯音也有可能因不堪其扰而起杀意﹔由于两人于案发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是互相作证,因此为共犯可能性极高。

“第三位是死者的好友张晓竹。她与许志铭似乎有过一段,也有可能因三角关系而杀人。

“第四位是迷恋死者到疯狂地步的董诣超,向死者示爱遭拒绝多次,不排除由爱生恨而起杀机。

“第五位是与凌绯音争夺徐佑翔的王雨洁,曾撂下要杀掉江唯馨的狠话,不过事后似乎已和解。”

“那么凶手应该在这五人之中吧?”张组长说。

“无法确定,这只是表面上我们知道的可能动机,或许有些隐藏的动机我们无法得知,因此这份嫌犯名单不过是做参考用,”若平又喝了口水,继续:“这五人之中有完全不在场证明的只有王雨洁一人,因为徐佑翔与凌绯音的证词我们不能尽信。”

张组长疲倦地叹了口气,“既然有完全不在场证明,那就可以把她排除了,除非她会分身术,不然她怎么可能勒毙羽球场内的江唯馨?”

“先别急着下结论,组长。接下来讨论这件案子最不可思议的部分——尸体是如何进入密闭的羽球场。关于这点,我们一一来探讨各种可能的情况。

“第一种,江唯馨是在被杀当晚的十点至十点五分进入羽球场——也就是之前我们推论,死者唯一能进入羽球场的关键时刻。但那时钥匙在许志铭手上,江唯馨要进入羽球场一定要许志铭为她开门,许志铭不是凶手也不是共犯,因此我们只能假设许志铭开了门让江唯馨进入羽球场,接下来真凶再进入羽球场杀了江唯馨,许志铭再将羽球场锁好……听起来相当荒谬,这样许志铭成了一名目睹与协助杀人的‘帮手’,就好像一条被催眠的狗一样……但我已论述过他在任何意义上都并非共犯,因此我排除这种可能性。

“第二种,凶手用了某种障眼法,将尸体藏匿在羽球场内,让羽球队员无法发现。这种可能性也不大,羽球场除了球网球柱外可以说是空荡荡的一片,这种每个角落都是活动范围的地方根本是无处可藏,而且尸体是躺在场地上,我相信队员离开前都彻底扫过场地吧,而且是用手推式扫地机打扫,若有东西躺在上面——纵使看不到——也不可能不被发现﹔况且尸体还是躺在第一个场地,大家离开前都要踩过的地方。此外,死者于八点半离开羽球场后,一直到队员离开,并没有人目睹她回到羽球场。因此第二种可能性几乎不可能成立。

“第三种,江唯馨是自杀身亡,她与某人共谋陷害许志铭,而这名某人杀了许志铭。”

张组长不可置信地猛摇头,“自杀?不可能!死者是被围巾勒毙的,一个人要怎么勒死自己?”

侦探笑道:“组长,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非常深刻:‘没有不可能的事,nothing is impossible’。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太快否定掉一个看似荒谬的假设,应该经过仔细检验后再决定是否舍弃。在这件案子中,死者自杀的推论是否能成立?若假定它成立,有三项矛盾在。第一:江唯馨在十点多时到达羽球场,仍然需藉助许志铭手上的钥匙才能进入羽球场,许志铭为了什么理由把活生生的江唯馨锁在羽球场里?第二,死者脱落的鞋子告诉我们,有人在江唯馨死后将尸体拖行至场地A安置,如果江唯馨真是与人共谋陷害许志铭,利用自杀来制造密室,为何又会出现一个第三者来处理尸体?这不就又衍生出这名第三者出入密室的问题了?第三,死者是被自己的围巾勒毙,从现场看来,我们实在找不出江唯馨能用来勒毙自己的机关。”

“我想不是找不出,而是根本不可能,”张组长嗫嚅道。

“组长,别忘了先前我说过有关不可能的话……总之,这三项矛盾分开时或许还能找到理由击破它,但当三项合在一起时,我们能看出江唯馨的‘同谋自杀说’可能性微乎其微。”

“老天,那么关于密室,究竟还有什么其它解释?”张组长困惑的表情更加深了,“凶手不是许志铭,江唯馨也不是自杀,那么凶手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进入密闭的羽球场,之后或许再用同样的方法离开……一定有什么可以开门锁门的机关,只是我们没想到而已。可是……窗户与门密得连一条缝都没有!”

若平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接着他突然从桌底下抽出一张白纸,拿了支原子笔,在纸上不知画了些什么,然后递给张组长。

“请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图形?”

长方形的白纸正中央有着个蓝色的正方形,那正是若平刚刚画上去的。

“我看到一个正方形啊?”张组长不确定地说,“难不成这是一个圆形?我的眼睛应该没问题吧?”

“不不,当然不是圆形,”若平微笑说,“组长,你的眼睛当然没问题……不过让我告诉你我画的是什么图形。我画的是一个中间缺了一个正方形的长方形。”

“中间缺了一个正方形的……”张组长皱着眉头盯着纸张,才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这样!”

若平点点头,“凶手正是利用了人类思考的死角。我们的思考常会局限在一个框架内,我们认为答案在框架内,但其实它在框架外,我们就只能钻进死胡同而永远找不出答案了。就如这张纸,看的人只专注在纸上画了些什么,却跳脱不出纸上画的正方形,将纸张的边线也考虑进去。看待这件案子,我们也必须跳出框架,从更广的角度来思考。

“这个案件中无法打破的前提是,羽球场在案发当晚十点至隔天早上八点之间是没有人能够进入的,钥匙被锁住,无人能取得,羽球场内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躲藏,或任何尸体被隐藏﹔因此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在这段时间内,凶手与死者究竟是如何进入密室之内?事实上,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死胡同。”

“你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不存在?那不然……究竟是如何?你快告诉我吧!”张组长已按捺不住高涨的情绪。

“凶手在别处杀了江唯馨后,才把她移尸到羽球场,那时羽球场当然是上锁的﹔凶手进入球场的方法相当简单,是最原始的方法。”

“最原始的方法?你直接说吧!我想不出来。”

“他用钥匙进去。”

“钥匙?”张组长叫道:“钥匙锁在钥匙架上啊!他怎么可能拿得到?”

“在案发当晚十点至隔天早上八点之间,凶手当然拿不到钥匙,但在其它时间就可以了。事实上,凶手移尸的时间正是案发隔天早上的八点之后!”

张组长瞪大双眼,嘴巴半开,“八点之后?可是尸体于八点就在羽球场被发现了啊!”

若平摇摇头,“陷阱就在这里!天河大学的两名学生发现尸体的地方并不是羽球场,而是羽球场隔壁的排球场!”

“羽、羽球场隔壁的排球场?怎么可能?”许久之后,张组长的声音从遥远的彼方传来。

若平点点头,“我一边解说你一边对照体育馆平面图与羽球场平面图吧,”他指着桌上的两张图,继续说:“凶手在案发当晚约了江唯馨到排球场见面,时间大约是九点五十分,因为他知道许志铭有时会提早五分钟上楼锁门,因此留了五分钟的空隙。他也知道当晚并非排球校队练习时间,在闭馆前球场绝对是空无一人,因此可以放心行事。我猜他预先几分钟到排球场,先将窗户全部锁好,因为等会儿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杀人布置,先锁窗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他不能约江唯馨太早到场,因为被目击的可能性会增加。         

“江唯馨一到排球场他马上勒杀了她——也许他原本有自备绳索,一看到江唯馨脖子上的围巾才临时改变主意。他在场地A杀人,如此可以省去拖行尸体的麻烦﹔接着取出预先藏在排球场的三串共四十五颗羽球——当然是从羽球场的杂物室中偷出来的——围在死者身旁。

“接着他站在门旁等许志铭来锁门﹔许志铭一来,凶手便告诉他排球场内窗户都已锁好,直接把门锁上就可以﹔因为当晚没校队练球,灯光开关的锁本来就没打开,所以许志铭不必再进入球场内上锁。他亲眼见许志铭锁上排球场大门后,便假装离开,实际上是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能是躲在洗手间。

等羽球队员全部离开、许志铭也锁好门下楼后,凶手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件最后的工作——交换羽球场与排球场的标示牌。球场标示牌一般都是置于大门之上,他一定是事先动过手脚,使之可以随意拆卸。如此交换之后,只要把门一关上,就只能靠标示牌来辨别场地类别。之后他快速避人耳目,离开体育馆。

“隔天是重头戏。凶手于近八点时到达体育馆,进入体育组办公室拿取球类场地的钥匙,接着上楼——”

若平说到此处时,张组长又露出极度疑惑与惊骇交缠的表情,一连串的疑问眼看就要从嘴里吐出,但侦探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上楼后,那两名掉入陷阱的学生已经在羽球场前等候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站立的大门后面实际上是排球场!接着凶手取出排球场钥匙开门,演出了一场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戏码。他还刻意上前检视尸体的脉搏,接着叫两名学生快下楼报警﹔他自己先假意说要下楼通知其它人,便冲下去在楼梯边躲藏﹔等两名学生下楼梯后,他又立刻上楼。注意这一切都要表演得很慌张,让两名学生融入情境。

“上楼后,也是用最快的速度,先用钥匙打开羽球场大门,接着再进入排球场。凶手快速将尸体从排球场的场地A拖行至羽球场的场地A,再将三排羽球原封不动也移动过去。

“这个幻象的重点在于羽球场与排球场的相像之处。凶手也刻意选择了对羽球不熟悉、对太平洋师范学院体育馆不熟悉的外校目击证人。要点如下:第一,体育馆球类场地地板都是PU材质场地,不易分辨﹔第二、两名目击者是外校人士,而且第一次到太平洋师范学院,对于羽球场与排球场的细微相异处无概念﹔第三,羽球网与排球网乍看之下非常近似,很容易就会搞混,尤其是目击证人是两名根本不会打羽球的菜鸟,以对羽球不熟悉的人而言,要在一瞬间分辨出羽球网与排球网是不太可能的事﹔第四,当时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尸体之上,以及凶手的演技与操控,无暇分心﹔第五,最突显凶手智慧的一点——围在尸体身旁的三排羽球更是加强了先入为主的心理假象:‘这里是羽球场’!

“现在你终于明白那三排羽球的作用了吧?是一种强调错觉的工具,凶手害怕经由标示牌的误导还不够,因此又多了一道防线,多么工于心计的巧思!另外,将羽球串起来是因为搬移时较方便,如果散丢在尸体上,那将羽球从排球场移到羽球场势必要花费许多时间。

“将尸体安置在靠近大门的场地也是有理由的。第一,防止目击者继续深入球场,以免目击者发现任何可供辨识场地的依据﹔第二,节省移尸时的时间花费。看一眼体育馆平面图便可了解,从排球场第一个场地到羽球场第一个场地的距离并不长……尸体的鞋子就是因为拖行这么一段距离而脱落的,因为时间压力,他也无暇再把它穿好。

“羽球与尸体都搬过去羽球场后,凶手还必须把打字的嫁祸纸条塞入死者右手,这是将许志铭定罪的重要证据﹔接着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就是,再把羽球场与排球场的标示牌换回来!

“换好标示牌后,他便让羽球场大门开着,要注意的是,刚才在两名学生面前离开排球场时他也必须让门开着,除了维持错觉的一致性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请看一下体育馆平面图,上楼的楼梯是位于二楼的两端,而羽球场与排球场位于长廊的中段,也就是说不论从哪一边上楼要到羽球场或排球场,都必须经过两个以上的场地,这就好像我们爬楼梯没有特别去算的话,爬到四楼与爬到五楼的感觉不易分辨﹔如果说排球场正好在北侧楼梯的正前方,而羽球场在隔壁的话,那这整个诡计就行不通了,因为两名学生再次上楼时会察觉到尸体所在的场地变动了,不是一上楼梯就看到的那个球场,或是最旁边的那个球场。也就是说凶手是利用了羽球场与排球场的毗邻,以及羽球场与排球场位于众多球场之间的位置。

“移尸后将门维持开启状态,如此一来两名学生若再度上楼,从楼梯处望过去,只有那道门开启,自然就会认定那是刚才发现尸体的球场,而直接过去,不会再去计算那是从楼梯口算过去第几个门,或是从标示牌看出羽球场隔壁的场地突然转换,进而发现尸体遭移动过。当然,排球场的门在移尸结束后必须用钥匙锁上,该敞开的是羽球场的门。

“约在早上见面也是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在那时候去打球,移尸时被目击可能性相对地相当低,当然,凶手一定对体育馆人潮在每个时段的的流动量相当熟悉。

“移尸、换完标志牌后,凶手立刻下楼——注意他是从北侧楼梯下楼,因为天河大学的两名学生在南侧楼梯旁的正门口打电话,从那里下楼有被他们目击的可能﹔接着赶到体育组办公室归回钥匙,然后把许志铭亲笔写的字条放在许志铭的办公桌上,再离开,进到体育系主任办公室,然后脱下花衬衫、皮鞋、鸭舌帽与墨镜……”

“什么!”张组长大叫了一声。

“没错,发现尸体当天在体育馆出现的许志铭是别人假扮的,这个人正是体育系主任邱荣杉!也就是真正的凶手!”

“可、可是,怎么可能不被拆穿?”

“你想想,这个假扮的许志铭只有几个人目击到?总共也才三个。天河大学的两名学生,不用说,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许志铭,长得是圆是方无从得知。我还记得你说天河大学两名学生在羽球场前等开门时,那名许志铭还对他们说他是来开门的‘管理员’,这也是一种心理误导,让那两人以为那人真的就是后来畏罪自杀的许志铭。另一名目击者是保管钥匙架锁的陈先生,在被陈先生目击的过程凶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拿与归还钥匙都是来去匆匆﹔而且这名陈先生是‘新来的’,才来了几天?总共才三天!恐怕连系主任的长相都还没看过呢!

“卸下许志铭的典型打扮后,邱荣杉出了系主任办公室,叫了几名教师职员随行,再刻意——或者说自然——从南侧阶梯上楼,也就是两名学生报警的电话附近,让他们尾随其上﹔于是一行人到了羽球场,没有人知道在此已进行过偷天换日的技俩……”

“这实在太令人无法置信了,”张组长摇头。

“能操控密室诡计的人除了明显被设计的两名天河大学学生外,就是唯一在场的许志铭了,但许志铭并不是凶手,因此这人必定是假扮的,那么谁最有可能?假许志铭说要去找体育系主任邱荣杉,而后来邱荣杉又作证许志铭真有去找他,那显然他说谎了。他不可能认不出真的许志铭吧!

“整个案子来看,凶手必须知道许志铭的穿著与工作习惯、体育馆的结构、体育馆各时段的人潮、钥匙的管理等种种有关体育馆的信息,邱荣杉当然都符合这些资格……尤其是关于体育馆各时段人潮流量,凶手应该十分清楚在早上时刻的体育组办公室只有陈先生一人在,如此他的变装把戏便不容易被拆穿。还有,在杀害江唯馨后,守候在排球场门旁等许志铭来锁门时,也唯有以系主任的权威才能确保许志铭不进到排球场内再巡查一遍,进而发现尸体。以系主任的权威告诉他‘窗户与灯我都检查过了,你直接锁门就好’,管理员也不敢讲什么。”

“那许志铭究竟哪里去了?为什么第二天没有去上班?”

“我猜许志铭在江唯馨被杀当晚离开体育馆后,大概就被邱荣杉绑架了。邱荣杉也许把他软禁在某处,许志铭手腕上的绳索痕迹也是当时所留下﹔然后邱荣杉剥下许志铭的衣物,穿着那些衣物去上班,里头则穿着他自己的衣服。他在体育馆后面停车场等待体育馆开门,门一开后约一两分钟,他再走进体育馆办公室拿钥匙……对了,顺带一提,许志铭的帽子对凶手而言是一项好运气,这可以掩饰凶手与许志铭发型的差异,但我怀疑即使没有帽子,管理钥匙的陈先生会注意到多少……接下来的过程你都知道了,当天回家后他再把许志铭的衣物穿回他身上,隔天再载他到学校,也许把药掺杂在饮料里给他喝吧!再把伪造好的遗书丢在草丛旁。”

“这些解释我都可以了解,但动机呢?遗书提到与羽球队的男子有关,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遗书中‘那个男人在她死去的球场上练球,应该也会感到幸福吧’这句,应该只是一个误导,没多大意思,凶手不过是想要增强许志铭因争风吃醋而杀人的动机……至于邱荣杉的杀人动机,当然也与感情脱不了关系。邱荣杉必定是江唯馨在许志铭之前的情人,因为被横刀夺爱而心有不甘,因而痛下杀手,这种情况在现在社会真是屡见不鲜啊,”若平感叹地摇头,“只不过邱荣杉是真正将计划付诸行动的人,他恶魔般的狡猾计划也真的成功了。”

张组长颔首,“想起来了,原来江唯馨的密友所说,她的交往对象不乏师长级人物,指的就是邱荣杉啊……”

“十之八九是他。”

“还有一点我想不透,许志铭办公桌上那张纸条是出于他的亲笔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从句意上来推测,我想那应该是许志铭与江唯馨吵架时,许志铭因赌气而写给江唯馨的字条﹔后来江唯馨也许曾回头找过邱荣杉,也许是江唯馨主动拿给他看吧,纸条就落入邱荣杉手中,被拿来当作犯罪工具。”

张组长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关于这一切……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说的,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邱荣杉是凶手。”

“检查许志铭死前穿的衣物还有尸体旁的羽球,运气好的话你或许可以发现邱荣杉的指纹﹔还有他在死者被杀当晚的行踪一定交代不清,查清楚他当晚的行踪,搞不好还能发现他软禁许志铭的处所……最重要的证据,邱荣杉玩弄羽球场的诡计之后,到体育组办公室归还钥匙,那副钥匙上一定有他的指纹,可以用这点质问他。”

“我知道了,我会朝这些方向调查,”张组长凝神细想了半晌,抬头对着若平说:“我一生中甚少遇过离奇诡谲的案件,大部分是平淡无奇的案件,但我始终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一些异想天开型凶手的智能型犯罪……对于这件案子我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因此才会来找你,我想同事可能会认为我疯了、想太多了吧!”

“不,组长,你这么想是对的,这个世界太缺乏想象力了……”若平叹了口气,“我的答案对不对,就等您的查证了。”

“一有结果,我会马上通知你,今晚真是谢谢你了,”张组长起身,伸出右手。

若平握住它。感到一股坚实。

“晚安,”这是两人在这个雨夜,互道的最后话语。

收拾桌上的数据后,张组长便离去了。

若平走到窗边伫立,雨水模糊了清晰的玻璃。轿车灯光渐行渐远。

这场雨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晚上,张组长的轿车再度来访。

同样的蒙蒙细雨,同样的气氛,刑事组长再度撑着雨伞踏入屋内。

“邱荣杉认罪了,”坐定后,喝着若平泡的咖啡,张组长说道:“一开始他否认犯案,但当我们提出球场钥匙上有他的指纹时,他神色便开始不对劲,也许是良心使然吧,后来很快就认罪了。整个真相与你说的比较起来几乎一模一样,”说至此,组长露出钦佩的神色。

若平点点头,“关于动机部分,他有做说明吗?”

“以很悔恨的心情诉说的。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于是设下毒计,一石二鸟,两个通杀。”

“看来我们的爱神要检讨了,”侦探摇摇头,“为什么这种事在世界上总是不断地在发生?或许是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缺陷使然?”

“这……恐怕是另一个无解的谜吧!”张组长苦笑。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组长便起身告辞。他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下次再有事件,可以约你一同来调查吗?”在玄关,组长拿起雨伞,用诚挚的口气问。

“荣幸之至,只要不对警方造成困扰,”若平谦虚地答道。

“那就一言为定,我先走了,”张组长走到门边,好像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来补上一句:“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侦探……这不是恭维的话,而是觉得有荣幸认识你真的是很值得。”

若平以诚惶诚恐的姿态接受了这个溢美之词。

组长走后,他回到客厅。

外头的雨点仍旧未歇,由夜空中落下,犹如天神伤心的泪水﹔空荡荡的宅邸与雨点相和,谱出空寂的心境。

若平漫步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组长的轿车声远去后,他的思绪再度泛起。

其实他刚刚想告诉张组长,他能解开这件案子的谜底并不是因为他厉害,而是因为他曾设计过类似的诡计。

每个人在一生当中,或多或少多都会憎恨过某些人,这股憎恨常常会演变成杀意,但因道德良知的限制,人们常会将它隐藏在心底深处。

这之中心思特别缜密的某些人或许会开始设想杀人计划,拟定详细的步骤,但仍然不敢行动,也知道自己不会行动﹔他们不过只是在心里模拟演练,享受一种发泄的快感。

也许,这正是侦探与凶手的区别吧。

他突然感到背脊闪过一阵寒意。

他很快地熄掉客厅的灯,在黑暗中步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