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谚《向日葵挽歌》全文

寂寞的星期六夜晚,在校园阴冷的一角,一道人影默默地迈着步伐。

一但到了周末,学校里的人潮便遽减,空荡荡地,好像荒原一般,只有零星的学生们在球场上驰骋。位於花莲的这所学院,不像北部的都市学校,四周有着年轻人喜爱的各种刺激以及打工机会,因此一到假日,学生们宁愿返家去,也不愿待在无聊的校园;原本人就少的学校,如今更增添一抹萧瑟,沉沉地融入低垂的夜幕。

人影在阴暗的林荫大道上行走着,两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中;包覆在紧握的右手掌中的刀柄,彷佛要碎裂了。

心,紧绷。

当通识大楼的庞大身影映现在面前时,人影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望见四楼角落的教室,散出了光晕;那是整栋大楼唯一有亮光的教室。

大道上渺无人踪,除了自己。

——看来,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人影抖动着身躯,伫立在黑暗中,一股冷风拂面。

握着刀柄的手出汗了,僵硬的腿使不出力移动。

望着那微弱的灯光,周边的大黑幕压得愈加深沉,光似乎就要被吞噬了。

——是的,已经没有,光的存在……如果不做的话……

人影圆睁着双眼,紧咬着嘴唇。

一瞬间,挺立已久的身躯骤然挪动,人影身子一转,快步上了大楼的阶梯。

冷风在身後吹拂着。

一通刺耳的铃声划破梦境,若平从床上翻起。

“喂?”他睡眼惺忪地按下通话键,心中咒骂着自己昨晚竟忘了将手机关机。

“林若平吗?我是张组长。”

“喔,好久不见了,有什麽事?”

张锺明刑事组长,若平与他是在去年发生於太平洋师范学院的谋杀案中结识的。那件案子发生於学校的羽球场,是一桩相当诡异的事件(作者注:请参阅〈羽球场的亡灵〉)。由於若平帮忙破了案,张组长便说好以後若再遇上谋杀案,会约若平一同调查。

“今早接获通报,太平洋师范学院的教室内发现一具女屍,是被刺杀的,初步调查後感觉有点棘手,你有没有兴趣过来看看?”

“杀人案?”他精神都来了,“当然,我马上过去。”

“我在通识大楼四楼等你。”

结束通话後,若平立刻披上外套,简单梳理了一下仪容,便跳入小轿车中从寓所出发。

一月的晨风中带着一股寒气,方才跳进车内时就感受到了;业余侦探手握方向盘,眼睛虽然盯视着前方来车,脑袋却是马不停蹄地转动。

太平洋师范学院又发生谋杀案了,这间学校是不是被诅咒?他暗自苦笑,三个月内连续两件命案,恐怕是弄得人心惶惶吧!美丽校园实在难与血腥谋杀连结在一起,但上帝就是这麽残酷,总是在最美好的时刻给予迎头痛击。

从他的寓所到太平洋师范学院约要二十分钟左右,他加快车速,尽量保持头脑清醒,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各种状况做准备。

车窗外,一边是巍峨的山群,一边是蔚蓝的海面;在这早晨车流量不多的时刻,景致显得格外动人。他深深感受到,虽然自己住在这种被秀丽风景围绕的环境中,却甚少去欣赏它们。时常,当美好事物与你靠得太近时,你会忘记它们的美好而疏於珍惜。这就是所谓“得不到永远最美,失去才懂得珍惜”吧!

沿着直线公路前进,再转几个弯,太平洋师范学院宽敞的校门就屹立在眼前。车程刚好二十分钟。校门前的大马路砂石车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听说这条马路相当危险,不少学生在此惨遭横祸。他彷佛可以看见许多鬼魂在校门前徘徊;一瞬间,典雅的校门化成冥府地狱的入口。

他在校园对面找了个停车位,便立刻下车,提心吊胆地横越马路。

学院人数不多,才两千多人;不过校地却是台湾的师范学院中第二大的。校园中多有红砖色建筑林立,看起来相当雅致;入口右侧还有一个被树丛围绕的小湖,更添一分幽静。

若平注意到门口停着几辆警车,几名穿制服的警员正与大门警卫交谈。

他小心翼翼穿越校门,绕过人民保母。眼前是一条宽敞的车道,两旁有绿意盎然的人行道;右手边是室外排球场与篮球场,左手边则是一排砖红色高耸的建筑。第一栋大楼似乎以办公室居多,第二栋大楼若平猜测是通识课大楼。

面向人行道的这面是大楼的背面,因此若平左转,再往前走到通识大楼的正面。一楼广场群集了一小群学生,纷纷抬头观望,比手画脚。因为是星期日,多数人都返家了,校园显得十分空旷;学生脸上露出惊骇又恐惧又好奇的神色,喧嚷之声不绝於耳;人群中男女交杂各半,穿着都还算朴素,与北部一些私立学校比较起来,他们的打扮算是很“温和”了。

他走过人群时无意间听到两名男学生的对话,相当值得玩味。

“听说有学生被杀了!”

“学生?太可怜了啦,死的怎麽不是XX老师……”

“唉,好人总是不得善终啦。听说是被刀子刺死的!”

“刀子?凶手还真狠……你等一下不是要做教具吗?”

“没在怕的啦!最後一个小时再做就好了……好不容易有点新鲜的事发生,不然都快闷爆了,宿舍网路从昨天下午就挂点,一直到现在还没好,不能上BBS真是超闷,害我猛打格斗天王,打到手都长水泡了……乾脆在这边看凶杀案啦,搞不好可以看到屍体!”

“对喔,等一下屍体应该会运出来,搞不好凶手就站在我们身边哩!”

“哈!该不会是你吧!”

“是你吧!凶手往往就是那个你认为最不可能的人……”

吵闹间,一名秃头男教官站出人群外,在广场前叫喊:“各位同学,没事的赶快离开,不要干扰警方调查……”

教官连话都还没说完,马上又有人喊道:“教官,凶手该不会是你吧!听说有人目击你约女学生去喝咖啡遭强力拒绝……”

“啥……!”教官一声怒吼。

若平没理会教官的争辩,他挤过人群,往上楼的楼梯走去。楼梯口站着一名看着人群、摀着嘴巴在笑的制服警员,岔气地拦住他:“不好意思,先生,楼上发生命案,不得随意进出。”

“张组长传唤我来的。”

警员似乎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地回答:“你是……我知道了,组长在四楼,楼梯边的教室里,他应该等你很久了。”

“谢谢,”若平走过侧身让路的警员,头也不回地快步将一阶阶楼梯抛在後头。

大楼是ㄇ字形构造;若平一上到最顶端的四楼,眼前便出现一名警员。命案现场似乎是楼梯左边的教室,也就是位於ㄇ字的底部。

“对不起,我找张组长,我是林若平,”若平对一名警员说道。

“林先生吗?组长在里头,请进。”

教室前後各有一扇门,驻守後门的警员小心推开门,让若平进入。

长方形的教室,在这明媚的早晨,笼罩着一片阴影。左排窗帘因风飘动,给人一股扰攘之感。

教室内约有五十张桌椅整齐排列,左右墙各有一排窗户,皆附有窗帘;教室前方,最左端墙边立着一个媒体资讯柜;黑板左右两端上方各装设有一架电视机;教室天花板正中央则装设有单枪投影机,黑板正上方则有白色下拉式的投影幕。若平清楚,现在许多学校都有这种多媒体配备。资讯柜里头的配备可播放VCD、DVD等视讯,不论是影片或电脑萤幕都能在白色投影幕上呈现,相当方便。就喜爱电影的人来讲,这些设备宛如家庭电影院。

若平一眼便看到张组长;他那稳重的身影立在教室前头,就站在前排的桌椅附近。张组长仍是老样子,予人感觉行事沉稳。他现在正在分配现场采证工作。

意识到有人进入教室,张组长转过身,对若平点点头,然後目光移向眼前的屍体。

死者蜷曲在黑板下方,身体弯成ㄑ字形;两腿弯曲,左大腿压在右小腿上;上半身朝右倾斜,半趴躺在地板上;脸孔朝向壁面,微微露出左侧脸;左手腕贴在右脚膝盖上,手指扭曲,指甲紧抓地板;右手肘被压在身体下,朝上伸的手指恰巧正对着左眼视线;一把黑柄的水果刀从背部突出,刀刃上流淌着几条血丝,格外醒目;若死者挺直腰杆,水果刀是以刀面与地板成平行的状态刺入被害者体内。屍体身上的白色的毛衣犹如被画了一道红黑色眉批,相当显眼。教室笼罩在暴力的阴影内。

女孩留着长发,穿着一件花格子短裙、黑色女鞋;指甲留得相当长。若平很难从那微露的侧脸看出死者的全貌,更难以揣测她生前的姿态。她是名害羞内向的女孩,还是活泼开朗的公众人物?不论是何者,如今她都已成为历史了。

在左侧媒体资讯柜、电视机下方有着一个褐色木制讲台,约一百多公分高,是属於那种底部没有空间、与地板接触密实的讲台;上头放着一副紫色眼镜、一本夹有纸张的笔记本、一个红色口罩、一个粉红色的保温瓶;讲台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紫色女用提袋,提袋上躺着一只摊开的深红色皮夹,有些纸张、证件凌乱地散置在皮夹与提袋之上。

眼前的黑板,以显眼的白色粉笔写着类似社团的活动流程,接着是工作名单的分配表。黑板上有四项分配工作,在最後一项“书展企划书”的负责人栏项,只出现一个“张”与一个写了一半、看起来像是“心”字的字样。

“我们在等法医来验屍……”张组长仍旧看着屍体,但话显然是对若平说的,“屍体看起来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流什麽血,好像是一刀毙命。”

或许是职业病使然,平常礼貌、平易近人的张组长在刑案现场便显得严肃许多,也没对若平多说客套话便单刀直入。

“死者的身分查明了吗?”若平问。

“桌子上的皮夹内有学生证,死者是社教系三年级的学生,名字叫吴颖淳;发现屍体的是两名语教系的女学生,其中一人的课本礼拜五时遗忘在这间教室,因为今天要赶报告,所以早上回来寻找课本。进入教室後发现黑板下的屍体,便立刻通报这栋大楼办公室里的老师。”

“警方到达前有没有人随意进入现场?”

“没有。两名学生的尖叫引来附近学生的注意,但师院体系多数是女学生,没有人敢靠近……至多只是有两三个男孩子跑到窗户旁观望,不过并没有人进入;这点有多位学生作证。”

“发现屍体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约七点五十左右。死者应该是昨晚遇害,我推测凶手杀人後也关掉了教室的灯,屍体才会到现在才被发现。”

“通识大楼的空教室晚上常有学生使用吗?”

“好像是,不过愈上层使用机率当然就愈低;而且昨天是假日,学生都回家了,教室几乎没人使用。”

若平点点头,然後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环顾四周,“呃……”

“找你来就是要帮忙的,赶快浏览现场吧,不过一定要小心别破坏物证……如果需要的话,”警探右手一晃,露出一双塑胶手套,“我这里有辅助道具。”

“噢,谢了,”若平微笑,“有需要我再跟你拿。”

组长慷慨的口气令他放松不少,业余侦探以最快的速度扫视现场。

组长慷慨的口气令他放松不少,业余侦探以最快的速度扫视现场。

他先从屍体开始。屍体离第一列的课桌椅只有约两步的距离;他也注意到,屍体正对着第一列最中间的桌子。在屍体与中点桌子之间有一块方形地板区域,与隔邻地板比较起来显得格外乾净。在被害者鞋子与乾净地板区块的分界线之间有一小滩直径约两三公分乾涸的棕色污渍;往下约不到五公分,污渍在分界线这里就止住了,并未侵入乾净的地板区块;往上则延伸约六公分至屍体所穿的黑色鞋子才止住。因为地板上有花纹,所以这些污渍并不十分明显。

接着业余侦探抬头视察黑板。上头的文字,首先是四行有关活动的流程叙述——似乎是书展活动——接着是四行工作名单分配:

总筹:吴颖淳

摊位人员排定:石忆岚

书商联络:林文如

在第四项“书展企划书”後面,只写了一个“张”字与疑似写到一半的“心”字。这未写完的字在黑板的位置正好在屍体俯卧位置的正上方。另外,在“石忆岚”这个名字上有明显的往下摩擦痕迹,使得这三个字的下半部有点模糊不清,但还不至於到无法辨认的地步。

粉笔槽内只有一支用过的白色粉笔,好端端地置於黑板上疑似“心”字的右下方,旁边放着一个乾净、没用过的板擦;粉笔槽正中央下方挂着两个盖起来的粉笔盒。若平戴上手套掀开盒盖,左边盒子放了一些黄色粉笔,右边盒子放了一些白色粉笔。若平看了一眼屍体张开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上可以隐约看得出白色粉笔的痕迹。

接下来他的目光移向黑板左边角落。媒体资讯柜立在墙角,柜子的门是关上的;在柜子面前、在从墙壁数来第二排的桌子前面,立着前述的木制讲台,讲台正面及左右两侧有隆起的扇面,类似屏风的作用;因此老师在讲台书写东西时,坐在前面的学生是看不到书写动作的;台面上头摆了不少物品,有一本摊开的米色笔记簿,中间夹着纸张,摊开的页面上头沾有棕色乾掉的污渍,笔记簿附近的台面至边缘处也沾有一点;笔记簿右边放着一副厚框紫色眼镜、一个深红色口罩,左边则倒着一个粉红色保温瓶,瓶盖就在一旁。台面因为有屏风扇面的阻隔作用,因此保温瓶没有滑落到地板上。

若平擎起带着手套的双手,看看保温瓶。里头有少许棕色的液体,从瓶口延伸到瓶底。他踌躇一下,说:“我还是不要碰好了,”然後低下头,凑近瓶口一闻,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是美禄,”侦探说。

“喔,原来是美禄,”张组长回答,“你常喝吗?怎麽一下就嗅出来。”

“不常喝……不过口味记得很清楚,我喜欢巧克力麦芽……”他视线离开瓶子,目光挪到摊开的笔记簿页面。上头写的内容与黑板上完全相同,字迹相当娟秀整齐;不过显然死者还没抄写完全部内容,因为在工作分配名单之下还有一些其它的项目。若平也注意到,“书展企划书”之下的名字是张心琪。

在讲台前桌面上的女用提袋与皮夹中没有什麽可疑物件,一些发票与收据被凌乱地散置在一旁;提袋里只有一把钥匙、手机、笔袋和一些女性用品。比较耐人寻味的是,皮夹内半毛钱都没有,连个一元铜板都没看见。

“那堆东西我们都检查过了,”张组长说:“皮夹内的钱似乎被洗劫一空,发票与收据似乎是从里头掏出来的……盗取钱财是主要动机还是只是附带的,还要等进一步厘清死者人际关系才能知道。”

“不过目前看起来很像强盗杀人,”若平有意无意地说:“凶手发现这间教室有人,而且是单独一个女学生,就进来捅她一刀,然後拿着钱逃之夭夭。应该不是没有可能吧!”

“如果所有案子都这麽简单就好了,”张组长苦笑,“别忘了,凶器是一把水果刀,如果水果刀是死者携带的,那在提袋里应该会有刀子的——那叫什麽来着?刀鞘吗?”

侦探笑道:“就叫它刀鞘吧,我也不知道正确名称。我明白你的意思,凶器显然是凶手自备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不会是凶手偶然发现被害者而萌生偷盗之念。除非……”若平搔搔头,“凶手恰巧带着一把水果刀。”

“那显然听起来很荒谬……带着一把水果刀在校园内乱晃?再者,教室垃圾桶没找到任何水果残骸。我想这是预谋杀人,”张组长用肯定的语调说。

“有道理,”若平露出深思的神情,点点头。

“整件案子看起来,有可能是凶手早已知道被害者在昨晚某个时段会来到这间教室,於是埋伏在附近,等被害者进入教室;接着趁着死者写黑板时偷偷溜到她背後给予致命的一刀,洗劫财物後再逃走……当然,这只是初步很粗略的命案重建。”

“有一些疑点,”若平托着腮,沉吟道:“可能要等进一步的调查报告出炉才能厘清。”

不久,法医赶到之後立刻展开简单的验屍工作,现场采证人员也投入各种迹证的搜寻与处理。若平退至角落默默地观看,尽量不构成阻碍,让组长去忙他的事情。

屍体下肢已僵硬,眼球角膜乾燥呈云状,再加上屍斑不会易位的现象看来,粗略估计死者毙命时间约在昨晚七点至九点之间。死者只中一刀,致命的一刀。从刀刺入的角度来看,凶手的身高应该比死者还高一点。

屍体身上除了刀伤,还有两处伤口,分别位於死者的两处膝盖。从屍体趴卧处的地板也发现两处血迹,由伤口还有位置关系来判断,应该是死者中刀之後跪下、膝盖直接摩擦地板所造成的伤痕。法医初步断定死者当时是面对黑板,遭刺杀後向前跪下,接着才朝右趴卧。屍体没有被移动的痕迹,也没有其它比较启人疑窦的迹象。详细的细节还必须等进一步的验屍报告。

之後,张组长与其他警官商谈了一会儿,又交代了几名警员一些工作後,便带了一名助手,示意若平一同离开命案发生的教室;同时,死者吴颖淳的遗体也被运出。

“我们到隔壁教室作一些简单的侦讯吧,”张组长说:“我刚刚有吩咐属下去找来名字写在黑板上的那些人,应该等一下就会到了。”

一行人进入楼梯间右前方的教室——门口驻守着一名警员。进入前若平瞄到楼下的秃头教官仍旧努力在“镇压”兴奋的学生群,不过一旁又多了几名教官做着徒劳无功的协助,反倒使得学生更鼓噪。总是进行着单调生活的学校发生命案,一时多了刺激,也难怪学生会这麽躁动。

若平心想,也许有时出来上上刑案课,会比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乾讲专业科目收获要来得大。唉,学校教的东西永远不是你想要的,但一当你有机会做了自主选择,你还是会有相同的抱怨,或者是,新的、内容不同的抱怨。这是人生的常态吗?或许,不如意正是人生必要的一部分吧!

教室内,两名看起来很紧张的女学生局促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一看见张组长进来,两人便急忙起立。

“请坐,”组长露出和蔼的微笑,在她们面前落座,“你们都有看过卡通‘名侦探柯南’吧,只是一些例行性询问,不用害怕。”

两名学生不安地点点头。柯南似乎起不了安抚作用。

“你们认识死者吗?”这是组长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两人对看一眼,好像犹豫着该让谁发言。最後戴着眼镜、绑马尾的学生开口:“发现屍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死了,因为看到她背後那把刀……”她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根本没有去注意死者的长相……不过刚才听说死者是吴颖淳,应该算是认识吧。”

“为什麽说‘应该’?”

“她是小说研究社的社长,还满有名的……所以我才知道她这个人,不过她当然不认识我们。”

“小说研究社?研究什麽小说?推理小说吗?”

听到组长的问题,若平在心里露出会心的一笑。

“不、不是……”女学生有点不知所措,“当然,我的意思是,她们有没有研究推理小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研究各种小说,国内国外都有。”

“你说死者有名,为什麽有名?”

“小说研究社这种学术性社团本来就很难在学校里生存,而吴颖淳她奋力创办此社而且也很用心经营,虽然听说参加的人很少,但她还是能维持社团的一般运作,也常常在学校办活动,因此在我看来经营得还是满成功的。不过我猜大家都只是想读小说,而不想要有参加社团的压力吧……所以人才会那麽少。这些只是我局外人的看法。”

张组长满意地点头,“了解了。关於小说研究社的部分我再详细询问社员,”他翻了翻笔记本,斟酌了一会儿,“该问的刚刚都问了,你们向旁边的警员留一下姓名与联络方式就可以离开了。”

两名学生好像恨不得早一步脱离似地站起身,带着尚未平复的心情离开了。至少在若平眼里看来是如此。屍体的影像恐怕会在她们脑海里悬宕一生的时光吧。

门才一关上,立刻又有一名警员带着一名女学生进来。这名女性留着短发,身材相当浑圆,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公分左右;松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眼镜後面的两颗黑眼眸不怀好意地闪动着,扫视着若平与张组长,好像随时会施出奋力一击将两人打得眼冒金星;她所穿的红色上衣透散着汗水,显现出深色的湿濡地带,就像在背後开了一块大沼地。整体而言,若平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刚从笼子里逃出的凶悍大母猫。

“请坐,”张组长带着肃穆的神色问:“请问你是……”

“我叫石忆岚,”女学生发出粗嘎的嗓音,眼镜在她讲话时上下弹动,“死的人真的是吴颖淳吗?警官?”

“没错,我很遗憾。”

名叫石忆岚的学生眉头一挑,露出一个半带遗憾半带惋惜的神情;隐隐约约,若平感受得到,她的嘴角似乎扬起一股笑意。

“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真的那麽那麽脆弱,真想知道杀她的凶手是谁,”她死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正是我们要查的,”张组长正色道:“所以希望你能回答一些问题,首先,你是小说研究社的成员吗?”

“我是。”

“请多告诉我一些关於这个社团的事。”

石忆岚的唇角露出蔑笑,“小说研究社,顾名思义就是研究小说,研究的类型不限,从严肃文学到大众文学都有;每个礼拜三晚上集会一次。时间是七点半到九点。”

“可是昨天是礼拜六,为什麽会集社?”

“昨天是开临时会议,社长找了三个干部要讨论有关下下礼拜办活动的事,”说到此处,石忆岚又露出不屑的神色,“明明下礼拜她自己系上还有一科很重的考试要考,还讨论这种无聊的事,说什麽找不到其它时间讨论,反正书展办了也没人会买,我们学校的文学风气这麽低落……”

“恕我直言,”张组长礼貌地插话:“你对死者不满对不对?”

石忆岚转头,静静直视张组长。

“有话直说,没关系,”组长说。

“既然你都这麽说了,我也就不保留了。当初吴颖淳雄心壮志要创这个社的精神是很好,结合志同道合的小说迷一起研究讨论本来就是很好的构想与实践,但因为社团人少,所以每个人都身兼干部,一定要参与社团的行政事务,但两个学期相处下来,我发现我实在没有办法跟吴颖淳这种人合作,她强势又霸道,丝毫不考虑下面的人的想法,她认为她想得到的我们也应该要想得到;事情没办好又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再故作委屈,让人觉得她好像是劳苦奔波、有苦说不出的可怜社长;那种装模作样的姿态让我感到恶心!说实话……她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张组长似乎被最後一句话撼动到,他眨了眨双眼,正准备要问下一个问题时,若平突然插话:“对不起,这位石小姐,虽然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相处情形与社团运作实况,但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常常来自於沟通不良与误解;人常常会拿自己的尺去衡量别人,因而产生代沟,这是最大最大的错误。如果双方争执时不能先退一步去了解对方,那通常会以憎恨收场。当然,我并不是特别针对你与她之间作论述……”

“你也是警察吗?你看起来不像,”石忆岚定定地看着若平,语调平板。

“不、我不是。”

“那你怎麽有权利在此问话?”

张组长抢先若平一步回答:“这你不需要知道,请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与死者有过严重争执?”

“当然有,否则我怎麽会这麽恨她?”女人扶正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过一抹光,“我知道我这麽说会掉入严重嫌疑,但我没有杀她,很遗憾地,我昨晚也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昨晚六点就一直待在公寓里,直到今早出门买早餐。没有半个证人。”

“等一下离开前请留下你公寓的地址还有你的联络方式……你刚刚说你们昨晚要讨论办活动的事,而你又留在公寓里,那显然你没去参加讨论?”

“有她在,我才不想去,”石忆岚好像吐了一口无形的口水到地上;若平竟然还下意识缩了一下脚,怕被口水溅到。

“你说她找了三个干部,另两个是林文如与张心琪吗?”

“没错,你们查案还满快的嘛。还有问题吗?”

“昨晚七点之後你有接到吴颖淳的电话吗?”

“没有。”

“就你所知,死者吴颖淳有没有敌人?除了你之外。”

若平听得出张组长最後一句话的意味。

石忆岚面不改色,答道:“我猜她敌人很多,但是谁我就不知道了,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注意那种人的生活,要不是心琪死缠烂打要我继续支持这个社团,我早就退社了!”

“你说的是张心琪吗?”

“是。她与我同班。说什麽不忍心看到社团倒掉,要我继续忍受吴颖淳那个霸道社长;可是她自己却常常没来集社。真是一群烂人!”

张组长没理会那些情绪性的说辞,继续问:“你最後一次见到死者是什麽时候?”

石忆岚挑了挑眉毛,迟疑了半晌,才回答:“记不太清楚了,我跟她又不同班。不过礼拜一早上我在学校前的餐车买早餐时有看到她。”

“我知道了,”张组长对一旁的警员使眼色,“留下资料後你就可以走了。”

石忆岚摇摆的身躯离开後,张组长转头问坐在一旁的若平:“至此有什麽看法吗?”

“还没有全盘的头绪,你把林文如跟张心琪都找来了吧?先侦讯她们再作初步结论吧。”

“好。”

门打开,另一名女学生进入。

若平曾经观察过,以他自己的标准,一个有四十名女学生的班级,大概会有四到五个称得上是美女。而学校步道上那麽多人在走动,要遇上美女的机率就更小了。不能不承认美女是种赏心悦目的生物,任何人都会多看几眼;遗憾的是,许多美女的功用仅止於此。

这名女学生身材瘦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左右;穿着蓝色小巧的休闲鞋、米色七分裤,再配上红色上衣及白色蕾丝罩杉;一头秀逸的长发披肩而下,那滑顺感令人有种错觉,好似长发无形地延续直至地板,再从地板掀起柔顺的狂浪;光滑的面颊上微泛红潮,肌肤看似吹弹可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娇羞地闪动,犹如寒夜中的两盏明灯;不过这两盏灯此刻却泛着红光。

她有点不安地看着室内,似乎不知何处落座;她的目光先短暂停留在张组长身上,又快速移向若平,再别开。

“请坐,”张组长指指面前的椅子。女学生略带焦虑坐下後,他才问:“请问你是……”

“我叫林文如。”

相当娇嫩细小的嗓音,符合外表的第一印象;带着一股柔弱、会唤起男性保护本能的质素。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不过还是得问一些问题,希望你能了解,”张组长用体贴的语气说。

“我明白,我会尽力回答。”仍旧是细小、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是小说研究社的干部?”

“我是。”

“小说研究社有多少人?”

“社员名单共有十人左右,但实际会来集会的大概四到六人。”

“你们平常集会的教室就是那间……发生不幸的教室?”

“是的,都在那里。”

“昨晚吴颖淳是不是找了三个干部开会?你有到吗?”

林文如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开口:“我很对不起颖淳……昨晚我出门时,不小心把房间钥匙和车钥匙都锁在房内,我没有备份钥匙,临时打电话又找不到房东来开门,只好打给锁匠;在等锁匠来的时候,我打给颖淳说我会晚一点到,结果……她的手机没有人接……”

“对不起,那个时候是几点?你打她手机时?”

“大概是……八点十分吧。”

“请继续。”

“後来锁匠拖了好久才到,当晚我头又好痛,所以索性就不出门了。”

“锁匠帮你开门时是几点?”

“我想想……大概是八点三十五分左右吧。”

“你的公寓在哪一条路?”

“国胜二街。”

若平知道,从国胜二街到太平洋师范学院骑机车,以时速六十公里而言,大概需要六分钟。

张组长沉吟半晌,才问:“昨晚七点之後你有接到死者的电话吗?”

女孩摇头,“没有。”

“那麽,你们昨天的开会时间约在几点?”

“八点。”

“你们讨论的主题是?”

“有关下下礼拜书展活动的事。这次书展的主题是台湾的小说,颖淳希望能涵盖各类型的小说……办活动本来就不容易,尤其是我们干部也没几个,大家都要身兼数职,我觉得颖淳真的是很用心在经营社团,由於她求好心切,有时候可能强势了一点,但她绝对都是为社团着想,哪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在背後中伤,为反对而反对……”说到此处林文如的声音渐渐变小,她擎起右手用手帕摀住鼻头,擦擦眼睛後才继续说:“对不起……现在这种时刻我不想影射任何人,只是,如果说凶手是因为对颖淳一些行政上的作风不满而杀她,那我觉得真的是太遗憾了……社团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做,企划书全由她写,活动几个月前就开始筹画,像昨天,她说她还准备了有关此次书展活动的详细筹画内容,打成word档会装在磁片带来给我们看……要是我昨天有到,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说到此处,她终於把头埋入双手。

若平在心里叹口气。虽然说是支持朋友,但其实麻烦事自己还是不想揽的。像林文如,纵然她对吴颖淳的热诚感到肯定,但像昨天的开会,她自己也是不想参加的。枯燥无味的开会程序谁会想加入?所谓全心全意地支持一位朋友,要做到什麽样的程度才算真诚呢?

“颖淳她……喜欢向日葵,”林文如抬起头说,她的脸颊满是泪痕。

“向日葵?”张组长与若平异口同声重复道。

“嗯,她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我常有这种感觉,她自己就像是向日葵的化身,向着太阳,永远不放弃希望。在学术性社团风气低落的环境下,她却仍然独力奋斗,要照着自己的理想开出一条路,那种执着与勇气是我所没有的……可是如今,这朵向日葵却凋零了……”

接着是长长的一阵沉默。

张组长等林文如的溃堤告一段落後,才柔声说道:“很对不起打扰你的时间,但还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最後一次见到死者是在什麽时候?”

林文如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昨天下午在图书馆有碰到她,聊了一下子,她提醒我晚上要开会。”

“她当时神情有什麽不对吗?”

“没有特别不对劲。”

“那麽死者最近有没有什麽比较不寻常的徵兆?在情绪上或行为上……”

林文如擦擦红眼,回答:“她是没有特别明显不对劲,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她最近有点闷闷的,但她什麽都没对我说。”

“你认为她会为了什麽事情而烦恼?”

“不清楚……有的话也是社团吧!其它我就不知道了。”

“她有男朋友吗?”

“就我所知没有。”

“你认为有谁会想置她於死地?”

林文如停顿了一下,才以冰冷的口气说:“石忆岚吧,我想不出其他人了。”

张组长点点头,换个问题:“吴颖淳是不是有个粉红色保温瓶,常常带着它?”

“有,她很喜欢喝美禄,常会带着那保温瓶。”

“呃,对不起,”若平突然插话,“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吴颖淳有严重的近视吗?”

林文如稍稍愣了一下,打量若平一番,才回答:“有,她的近视很严重,眼镜一拿下来就几乎什麽也看不到,她也没有配隐形眼镜,医生说她不适合戴隐形眼镜。”

“我了解了,谢谢,”若平对张组长点头。

组长清清喉咙说:“暂时没其它问题了,请留下你的联络方式……昨天你找的那家钥匙行的名称也请写一下。”

林文如离开後,张组长对若平说:“最後一个是张心琪,问完她後这边的初步调查就先告一段落。”

张心琪是一名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到五官都模糊掉、从脸上滑下来了。她是那种混在一群人当中你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到她的类型;再打个比方,她也是那种你与她嘻嘻哈哈、聊天过一次後,还是想不起她的长相、记不住她的声音的那种平凡女孩。张心琪身材中等,後脑勺垂着一条马尾,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公分左右;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相当惶恐。进入教室的身姿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东看看西瞧瞧,好像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张组长用一贯的安抚口吻开场,但张心琪仍旧是战战兢兢地答话。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悲伤之情,但也看不出欣喜的神色,显现的只有恐惧。

“你说你是社团的总务兼文书,”张组长问:“那你能给我社员名单吗?”

“当然可以,”张心琪怯生生地说:“不过其实没几个人,我现在就可以写给你。”

“记得附上每个人就读的系所与年级,”张组长提醒。

张心琪快速地写完後将纸递给张组长。张组长稍微浏览一下,便收妥纸张,继续问话。

“你昨晚是不是也没参加社团的开会讨论?”

“我……我……”女学生低下头,小声地说:“因为我其它社团临时有事,而且开会很无聊,我想反正其他人应该会去吧,不会只有颖淳一个……而且老实说,小说研究社的集会我自己也不常到,我还有其它社团。”

若平暗想,如果说这批干部的热诚度真的是她们目前所呈现出的,那吴颖淳还真是个苦命的社长。

“我知道了,”张组长挥挥手,“那请教你下一个问题,死者吴颖淳近来言行举止有无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我不是很了解,你应该问文如,她们两个同班。”

“你跟石忆岚同班吗?”

“是的。”

“听说石忆岚是因为你的劝说才继续留在社团?”

“呃……可以这麽说。毕竟她对小说研究有兴趣,能留尽量留,我也不希望社团倒掉。”

“既然你不希望社团倒掉,为什麽出席率不高也不参加开会?”

张心琪一时语塞,不过踌躇後她还是回答了,“警官先生,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释,我知道我爱看小说,我也希望辛苦成立的小说研究社能持续下去……可是我的心不在社团身上并不代表我不重视它……”她突然又摇摇头,改口道:“不,也不是说我的心不在社团身上,我的心在社团身上没错,但是……哎呀,这该怎麽解释……”

若平暗自点头,这种心情他倒是能了解。

张心琪低着头继续:“但现在我很後悔昨晚没到场,颖淳那麽辛苦地撑社团,我们干部还这麽懒散;她有点工作狂的倾向,即使生病发烧也还是会来主持集社……”说到此处音量愈来愈小,头也愈来愈低。

若平开口问:“吴颖淳最近是不是感冒?”

张心琪有点讶异地抬起头,擤擤鼻子,回答:“她是感冒没错,这几天路上遇到她都戴着口罩,讲手机时鼻音也很重。”

“知道了。组长,你继续吧,我没问题了。”

张组长说:“你昨晚决定不参加开会後有打手机给死者吗?”

“我九点时才打,却没人接。”

“昨晚七点之後吴颖淳有打过电话给你吗?”

“没有。”

“那你昨晚几点到其它的社团?”

“我大概七点四十到口琴社。”

“七点到七点半呢?”

“……自己待在房间里。”

“我知道了。”

“你最後一次见到死者是什麽时候?”

“这个,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上礼拜吧……”

又问了几个琐碎问题後,张组长便结束问话。第三名学生也离开了。

警探收起笔记本,说:“似乎还得调查一下其他社员……不过我得去看看现场工作进行得如何了。你现在有什麽想法?”

若平从椅子上站起来,摸摸发酸的屁股,“有几点想请组长调查一下。首先,案发现场屍体脚边与讲台上的棕色污渍是否来自保温瓶里的美禄?其次,屍体手腕或衣服上有无粉笔的痕迹?第三,死者吴颖淳的性向。”

“性向?”张组长瞪大双眼。

“她是不是同性恋?我想应该不是,不过还是请组长做确认。”

“你在想什麽……?好吧,我会查清楚你要的资料。还有其它你希望我查的吗?”

“有,请调查吴颖淳是不是有男朋友。”

“男朋友?刚才林文如不是说没有?”

“她说‘就她所知’是没有。虽然说纸包不住火,但这种事如果有心隐瞒,也是能够避人耳目的,尤其是如果交往的时间还不算长的话。还有,如果有这号人物,我想他应该是住在学校。”

“好吧……我会朝这方面调查,我也会继续调查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组长,我想不耽误你忙了,我在这里也派不上什麽用场了;若查清资料再连络我。”

“要走了吗?你不继续待下来?”张组长似乎有点失望。

“剩下的是你们警方的工作了,我也插不上手……”若平耸耸肩,“不过我保证只要组长继续提供我最新查到的线索,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

张组长叹口气,脸上浮现几个字:“这些侦探都是一个样,不到最後关头什麽都不肯说”。他无奈地摆摆手:“好吧。开车小心。”

“组长,谢谢你的邀约,不然生活真的是很单调啊……先走了。”

若平走至门口时,组长突然又叫住他。

“若平,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

业余侦探半转身,露出半个微笑。

“可以这麽说吧。不过还不太笃定。你可以自己先推理看看,再看我们答案是否吻合。”

隔天晚上约七点时,若平在自己的寓所吃着刚买回来的晚餐,一边盘算着等会儿该读些什麽书;推理小说积了二三十本,哲学书也很久没动了。

这时,电话响了。

“喂?”

“若平吗?我是张组长……你现在有空吗?”

“我现在不忙,请说。”

“你要的资料我都弄清楚了,也顺便向你报告一下其它查到的事……验屍细节与当初法医的初步判断都相同,我不再赘述……不过有一点倒是非常发人深省。”

“请说。”

“检验结果,死者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若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喔,那证明我的理论没错。”

“什麽理论?”

“嗯,我想组长你心里应该有个底吧……可以先请你谈谈你的调查结果吗?”

“你还真是不到最後关头什麽都不肯说啊!唉……”张组长叹了口气後,才稳住情绪,继续说:“不在场证明的部分,其他社员我都调查过了,通通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完全找不出动机;唯一有动机的人——石忆岚,没有人能帮她提供不在场证明;而林文如所说的话与锁匠核对之後无误,但时间上来说,她仍有可能在锁匠离去之後到学校杀人,而且她在七点到八点之间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至於张心琪,七点到七点半没有不在场证明,但现场死者的手机中,有一通张心琪九点打的未接来电,显然她没说谎。”

“所以死者的手机在案发时刻是开机状态?”

“我正要说,手机上有两通未接来电,一通是八点十分林文如打的,一通是刚刚说的,九点张心琪打的。有关手机的部分,我想可以推测出死者被杀的时间。礼拜六原本要参与开会的三个人在八点之後都没有接到吴颖淳的来电,那显然吴颖淳应该是在八点之前被杀的,因为若是八点之後被杀,她应该会拨号给干部们催她们来开会;如果说林文如不是凶手的话,那吴颖淳在八点十分时应该已经死亡。”

“嗯,合理的推论。关於手机还有什麽线索吗?”

“有的。除了两通未接来电,手机内没有任何存档简讯,也没有电话簿或任何通话纪录。”

“我想是被凶手删掉了,证明凶手与死者一定熟识……这麽说来,既然手机上还有未接来电的显示,那麽电话簿被删是发生在未接来电之前了,也就是说若不是林文如故弄玄虚,那吴颖淳在八点之前便已身亡的说法几乎可以确定是事实。”

“看来是如此,”张组长答腔。

“那两通未接来电显示的只有号码吧,从号码查出打电话的人是林文如与张心琪,真是辛苦你了,组长。”

“其实都是属下帮我办的,”张组长的声音有点心虚。

“……对了,组长,听你先前的话意是将这三人锁定嫌犯罗?但林文如和张心琪没有动机吧?”

“但这三人都是礼拜六晚上有可能单独与死者相处的人,毕竟她们都是应该出席开会的人;所谓没有动机是表面上没有,但私底下假设有潜在动机,不是我们三两下就可以看出的……这不是上次调查羽球场那件案子时你告诉我的吗?”

“没错,我只是问问罢了。请继续。”

“指纹部分,凶刀上没有指纹,现场也找不到可疑的指纹或鞋印,凶手显然有戴手套,或是事後清除掉指纹。另外,经过查证後证明现场的保温瓶是属於死者吴颖淳的,上头只有她的指纹,而她死前有喝过一些美禄;地板上及讲台上的棕色痕迹是来自保温瓶里的美禄没错;至於粉笔痕迹,只有屍体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上有残留,显然是死者握粉笔写字时留下的。最後,死者的性向……”

“如何?”

“她不是同性恋,至少我目前得到的资讯是如此。”

“果然。”

“我想你最感兴趣的还是死者的秘密情人吧!吴颖淳的确有男朋友,交往大概有三个月,两个人对於这件事极其保密。这是我属下好不容易查出来的;真不晓得你是怎麽推理出来的……因为吴颖淳与几个朋友合租房子,晚上常常会不在,室友才猜测她出门约会,也目击过几次一名男性载她回家……一番追查後终於找出这个男学生,是自然教育学系三年级的,名字叫李建嘉。”

“组长,等一下能约谈这名学生吗?最好也包括石忆岚、林文如、张心琪等三位学生。地点就在学校空教室好了,最好是在通识大楼的教室。”

“当然可以。其实我的助手有简单盘问过李建嘉,他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有没有动机就不清楚了。”

“那约谈时间等会儿再请组长通知。”

“我想就定九点好了,有改变再通知你。”

挂电话之後,若平快速解决晚餐、梳洗一番,整理一下思路後,便穿上外衣等着出门。

时间慢慢地流逝,他望着漆黑的窗,静静数着时间。

八点半时他跳上车子,穿越夜幕,一边整理思绪,一边体会着夜晚带给人类的深沉孤寂感。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哀伤故事,不管是什麽样的故事,对自己而言,感伤程度都是相当大的,虽然有时候听完别人的故事会觉得自己的故事微不足道,但这种事是不能比较的。当感伤上前来敲门,每个人所掉的眼泪与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等值的。

这件案子背後的哀伤故事又是什麽?既然是凶杀案,一开始便注定了悲惨的结束;在这里没有皆大欢喜的容身之地。

九点整,他站在太平洋师范学院通识大楼的一楼广场。可能是因为发生凶案的缘故,人行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相当凄凉。一两分钟後,张组长与四名学生陆续到达。他们选了一间一楼的空教室进入。

这间教室恰巧位於凶案教室的正下方,格局完全相同。张组长打开灯,请四位学生坐定。

若平浏览了一下在场四人。石忆岚露出相当不耐烦的神色,不怀好意的眼神仍旧蠢蠢欲动;但在那带攻击性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横陈着一股疲惫与无奈。林文如红着双眼,眼泪看似哭乾了;那副惹人爱怜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她有可能是谋杀案的嫌犯;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凭环境对她的灵魂做侵略,不做抵抗便是她的防御方式。张心琪依然乏善可陈,不管她的内心世界是否五颜六色、绽放着华丽,在这里她披上了不起眼的旁观者外衣,以无力的眼神去迎接看不见的未来。

新加入者,名叫李建嘉的男学生,默默坐在一旁。深陷的眼眶似乎是经过巨大压力蹂躏的证据;他瘦高、苍白,此刻显得阴沉,心思彷若完全脱离尘世;在教室灯光的照射下,他反倒映出一道黑暗。

张组长走到黑板前,清了清喉咙,摆出煞有介事的姿态,开口:“谢谢各位拨空前来,关於吴颖淳谋杀案,我们现在要作一个统整,一场非正式的演说。由於你们都是关键人物,因此都必须参加。案件说明由我旁边这位先生来担任……请,侦探先生。”

若平微微点头谢过张组长,便走到讲台前。

“我不过是应张组长的准许,才得已在此陈述我的看法;我也只是一名微渺的人,试着在混乱中拼凑一幅最接近真实的图像……我会告诉你们我对这件事的推理,之中若有错误请指正……”意味深长地抛下这句有陷阱的话後,他继续说:“我们先从谋杀案的基本事实开始,首先,确认死者被刺杀时所站的位置。在地板上有两个擦痕,是死者中刀後跪下所留下的,屍体膝盖上也留下两个伤口,因此我们可以假设,死者中刀时的位置就是在陈屍处,而且是面向黑板。这点经过法医的专业确认後没有问题。

“确定中刀位置後,我们来考虑另一条线索。屍体附近有美禄的痕迹,注意这个污渍的延伸方向,它流到屍体的鞋子便止住,相反方向则是流到地板上一块乾净区域的边界停住。这告诉我们什麽?第一,饮料滴到地板上是在死者中刀倒地之後——即使死者跪地与饮料接触地板的时间差只有两三秒的时间,也一定是前者先发生——否则的话,污渍应该会延伸到鞋子底下;第二,死者被杀之後有一方形物体从它原来的位置被移开——这物体长久被放置在同一地板区域,所以移开之後那一块区域显得特别乾净——换句话说,死者被杀之时这物体还在它原来的位置。

“这被搬移的物体会是什麽东西呢?勘查现场後,我想应该显而易见,被移动的物体就是讲台。讲台上有翻倒的保温瓶,还有美禄流到台面边缘乾掉的污渍……这说明之前的推理正确。死者被刺後,保温瓶被弄倒,饮料流出,滴到地板上,死者鞋子与讲桌脚分别在相反方向成为障碍物阻止饮料继续往前流。也就是说,讲台原本被放在黑板正前方——也就是它原来的位置——谋杀发生後却被移到角落媒体柜前面。

“我们现在有两项基本前提了,首先死者是面向黑板在陈屍处被刺杀,再来是,死者被杀时讲台在她的正後方。至此,你们看出这两项前提导引出什麽问题了吗?

“考察空间位置关系。第一列桌子与黑板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大,再容纳下一个讲台的话,空间就更小了;从现场看来,屍体与讲台原本位置之间的距离只有约十五公分,而死者竟然是以站在黑板与讲台之间的姿态,背部中刀致死!凶手如果是站在死者背後刺杀她,那他就要站在讲台前,紧邻死者的背後,如此一来,根本连举手挥刀的空间都没有!

“讲台是紧邻第一列桌子的,凶手有可能站在第一列桌子後,越过桌子与讲台刺杀死者吗?除非凶手的手臂够长,否则这是不可能的;或者是凶手跪在桌上,挥手越过讲台刺杀被害者?很明显,这样做不但荒谬而且十分麻烦、没有必要。因此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凶手并不是站在被害者身後进行刺杀。

“但死者的确是背部中刀致死。那麽凶手究竟是从哪个位置刺杀死者的?我们再来检视现场状况。黑板上写到一半的字,说明死者因为某事发生而中断书写,会是因为死者被刺而中断吗?不是。理由之一是我们已经证明当死者面向黑板站在被刺的位置时,凶手并不是从背後袭击死者;理由之二是,请注意讲台上笔记本的内容与黑板上完全一致,而且死者显然还没抄写完笔记本里的内容,换句话说,死者是一边拿着笔记本一边抄写黑板的,如果死者在写黑板时中刀,那笔记本与粉笔应该会掉落在地板上,而不是好端端地分别躺在讲台上与粉笔槽内。理由之三,道理与第二点相同,我们知道死者的近视相当严重,没戴眼镜等於是瞎子;我们可以很合理地断定死者抄写板书时绝对是戴着眼镜;如果她是书写途中遭刺杀,那眼镜应该是好端端地戴在脸上,而不是被放置在讲台。因此,综合以上三点理由,我推断死者中断写黑板并不是因为凶杀发生。

“那会是什麽事呢?黑板写到一半,笔记本放在讲台上,粉笔摆在粉笔槽内……是死者写到一半突然想喝美禄吗?那麽她应该会把‘心’字写完再停下来吧,会迫使她连一个字都没写完就停下,显然是很重要的事。

“注意一下讲台上还有些什麽东西,除了保温瓶与笔记本,还有一副口罩与眼镜,我们知道死者最近感冒,成天都戴着口罩,我们也知道死者近视度数很深,没戴眼镜就几乎失去行动能力……我们可以很合理地假定,死者在黑板上写字时眼镜与口罩仍旧在她身上。那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让死者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没写完,就放下粉笔与笔记本,脱下口罩,拿下眼镜……究竟是发生什麽事?”

看到张组长眼中露出了悟,若平点点头,继续说道:“死者中断板书是因为有人进来了,而且这个人对她十分重要,因此她连字都没写完就放下粉笔与笔记本;会拿下眼镜与脱下口罩是因为……”

“接吻,”张组长面色凝重地吐出这两个字。

若平点点头,“接吻,恋爱中最神圣的事之一,有些学者认为接吻比男女交媾更为亲密。没错,凶手走进来,走到死者与黑板之间,然後吻她。”

“原来如此,这正好能解释凶手不可能面朝死者背部进行刺杀的问题!”张组长叫道。

“没错。既然凶手不可能面对死者背部进行刺杀,那他就只能面对死者正面了。接吻时,一般说来女方双手会环抱男方的颈部,男方则圈住女方的腰部,以这种两人面对面紧搂的姿态,凶手腾出一只手,拿出预藏好的凶器,往死者背部刺下致命的一刀!

“从凶刀刺入死者体内的状态呈现便可以证明此种说法,还记得凶刀是以刀面与地板平行的姿态插在死者背上吗?若手握短刀从背後杀人时,通常是以刀刃朝下的短握法刺杀,这样握的话,刀子刺入人体时刀面应该是与地板成垂直;但如果是面朝死者,紧抱对方,手腕绕到对方背後,以刀朝自己正面方向刺的方式刺入死者背部,你会发现,很自然地,刀面是与地板成平行状态。”

“也就是说,刀面的状态也解释了凶手刺杀死者时与死者的位置关系,”张组长轻轻颔首。

“是的。我猜保温瓶是在凶手挥刀刺杀时不小心碰倒的;从地板上的污渍大小看来,当时里头的饮料量不多。饮料应该是在瓶子翻倒後才慢慢从里头滴流出来,掉到地板上。翻倒的保温瓶对於凶手来说是属於人算不如天算的不可预料因素……

“至此,我们对於凶手与被害者的关系有进一步的了解了。被害者并非同性恋,那麽做出接吻这种亲密的举动,凶手很有可能是死者的男朋友了。但林文如同学说明死者并没有男朋友……”

“我不确定,”林文如脸色惨白,紧张地说:“我说就我所知没有。”

“所以我才会认定死者的恋情应该是没有公开,才会拜托张组长朝这方向去找。我说得没错吧,李建嘉同学?”

被点名的清秀男性脸色苍白,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争辩道:“你、你说什麽我听不懂……”

“你会慢慢懂的,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麽,不过想也知道跟感情脱不了关系;或许是死者告诉过你星期三晚上她会到通识教室开会,而且会早到去抄写板书,你便想趁这个机会杀她,於是准备好手套与水果刀,锁定她的行踪,也设计好杀她的方法……”

没等李建嘉回答,若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杀了她之後,你为了伪装成强盗杀人,拿走她皮包里的钱;另外,怕警方怀疑到你头上,你也删掉手机内所有的通话纪录与简讯……”

“可是,若平,”张组长插话,“有一点我不了解,为什麽凶手要在杀人之後移动讲台呢?是因为怕杀人手法被拆穿进而揭露两人之间的关系吗?”

“不是没有可能……但基本上,我认为凶手会在接吻之时杀人可能只是出自一时的偶发念头。他大可抓住被害者不注意的时机予以杀害,而不必以前述的方法杀人,再大费周章地移动讲台进行掩饰。除了掩饰的理由之外,讲台还会因为什麽原因被移动?是因为有东西滑进讲台底下吗?但讲台底部与地板接触是密实的,没有缝隙可以让物品滑入,也因此地板上美禄的污渍才会在乾净区域的分界线停住,而不是流入乾净区域;是以物品滑入讲台底部的可能性可以排除。想了很久,我注意到黑板上的文字提供我另一条线索,以粉笔写的‘石忆岚’三个字有被往下擦拭的痕迹,若被害者有要修改文字,可以用手边的板擦,但板擦是乾净的,显然未使用过;检查过屍体,发现被害者身上除了三根握粉笔的指头外并没有粉笔的痕迹,因此可以排除死者有意擦拭或是留下死前留言的可能性。那这个擦痕显然就是来自凶手了,而且很可能是无意间造成的。另外,我记得林文如同学说过,死者有提过她会带装有活动资料的磁片来放给大家看,可是案发後死者的提袋里却找不到磁片……

“现在有三片拼图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黑板上的擦痕、失踪的磁片、移动过的讲台。我试着去拼凑可能的图像。讲台为什麽被移动?什麽情况下必须移动讲台?勘查过现场,回想最近我在教室里上课的情景,我脑中渐渐浮现一幅画面……两个学生搬着讲台,另一名学生踏上椅子,开启装设在天花板的投影机电源,第四名学生走向黑板,拉下投影幕……没错!投影幕!移动讲台的最合理解释,就是讲台会遮挡到视线!换句话说,凶手在现场使用过单枪投影机!讲台非得被移动,因为拉下投影幕後若不移动讲台,会遮挡到投影幕下部;凶手拉下投影幕时滑擦到黑板上的文字因而产生擦痕;提袋里的磁片失踪是因为被凶手带走了,而带走前凶手用过教室的多媒体设备读过它。”

张组长点头,说:“从讲台的被移动推论凶手用过投影机……的确相当高明。”

“因为我最近上课也常用到教室多媒体设备,因此才会联想得特别快。”

警探继续问:“你之前说的我都能了解,但凶手有什麽必要一定要在案发现场看磁片内容?他带回去看不就得了,何必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留在现场?”

“这是个很重要也很有趣的问题。在案发现场看磁片除了显示出凶手对於磁片的内容相当心急外,也可能暗示着他不想被人知道磁片内的内容,换句话说,他自行带回磁片看时会冒着被别人看见的危险……最直接的联想是,他住在学校宿舍,会有一堆室友干扰他……组长,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验,在大学,住在五人一间的寝室里,用电脑是没有什麽隐私的,你在BBS或MSN上跟哪个女生聊天室友都一清二楚,然後隔天就会有广播电台帮你播送,紧接着你就成为最新八卦的男主角……我猜磁片可能会透露凶手与死者的关系,因此凶手才不敢把磁片带回阅读。所以,组长,我才告诉你这名秘密男友可能住在学校……当然,从凶手在现场阅读磁片断定他可能住在学校宿舍是有点冒险的推理,但许多属於经验取向的推论,常常会有很大的准确性。”

张组长叹道:“我已经远离学校生态环境太久了,难怪想不到这一层。”

若平脸上突然露出悲哀的神情,眼神落至男同学身上,“我的解说至此告一段落……李建嘉同学,你准备告诉我们事情的始末了吗?”

李建嘉低着一颗头默默无语,似乎挣扎着要说些什麽,但还是没有回应。

若平无奈地叹口气,用略带悲戚的语调说:“我不敢说我有任何份量或资格成为一位名侦探,不过我认为,侦探没有审判凶手的权利。侦探只能依自己的认知或道德观给予凶手意见……在我来说,我的工作只在於解谜,事後关於动机的部分,牵扯到道德层面的部分,应该由当事人自行裁决。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我没有体会过你内心中的体验,因此我没有资格裁定你行为的对与错。”

见李建嘉没有答话,若平自顾自地继续:“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都看似漫无目标,人要的是什麽?生命的意义与目标由自己创造,而不是别人给予;我们都是情感的奴隶,有时会被情感引入歧途,但是迷路了,要由自己创造路出来走。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麽事,而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杀了她,”沉默的人突然说。然後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之後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没有特定看着任何人说:“我已经良心交战许久,没有必要再隐瞒,再隐瞒下去真的很痛苦……我承认我是吴颖淳的男朋友,也是毁灭她的人。我们是偶然在通识课认识的,彼此一见锺情,很快就搭上,交往不到一个月就发生关系……”

张组长、若平和其他三名学生定定地看着这名痛苦的人的自白,在夜晚这黑暗的时刻,李建嘉本人似乎也幻化成一团阴影。

“细节我不谈,这恋爱都是我们两人的初恋,我也头一次意识到许多问题,令我迷惘……後来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心里非常惶恐、震惊!怀孕?怀孕意味着有小孩,意味着经济基础,意味着家庭生活……但我现在还是学生,还在为我的未来铺路!我要她赶快去堕胎,愈快愈好,没想到她固执地反对!说什麽有孩子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她会自己打工赚钱抚养,如果不行的话就休学,直接去工作,反正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就是。

“我听了差点没昏倒,这件事一爆发开来,我还有脸在学校走动吗?我爱她没错,可是我不要有小孩拖累我现在的生活,现在不是时候!况且……她会不会是我终生的伴侣我都还得考虑……颖淳显然是一头陷进去,被爱情冲昏头了,她认为我真的会陪她到老……也许,也许正如侦探先生所说的,我对我的人生意义与目标,一点都不了解,才会引发这场悲剧吧!

“总之为了生孩子的事我们吵了好几次,她固执己见,我开始幻想如果孩子真的生下来,我要怎麽面对父母、朋友、师长……?弄不好我也要休学养家,那我的未来不就毁了?我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身为未来的老师,在大学留下这种纪录,我还能在学校混口饭吃吗?

“看到她执拗的态度,我知道没有妥协余地了,她竟然开始变成缠绕我的阴影。我……我……虽然准备好凶器,但那时还是认为自己不会下手……几天前她告诉我她礼拜六晚上会到通识教室开会,而且会提早三十分钟去教室写板书,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真的做了,可以把罪嫌推到她们社团那群人……很抱歉,不过我当时是真的那麽想,不敢求你们原谅。”

石忆岚等三人的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们只是静静地倾听。

“……我听颖淳说社团开会大家都常迟到十分钟以上,因此我利用开会前的三十分钟作案,应该是不会被别人发现。那晚约七点四十分我进到教室里,她一看见我,便把我拉到面前,开始吻我。一开始我的心绪仍旧相当迷惘,但在那一吻,她那股火烫的执着刺穿我,我相当清楚意识到,女人的决心……如果我再不做了断,会一切都毁了……於是我狠下心……”他埋入双手中。

“你杀她是注定毁掉你自己,不杀她,或许还有路可以走,”若平叹口气,说:“现在说这些都於事无补了……那张磁片为什麽会引起你的兴趣?”

他用断续的声音继续:“我想把现场布置成强盗杀人,於是拿了她皮包的钱——也许杀人後我真的变成魔鬼了——结果无意间发现她提袋里有一张磁片,上头写着我的名字,我必须把磁片带走,否则警方会怀疑到我头上;同时我又对那张磁片感到极度的好奇……里头会是什麽?”

若平说:“我想吴颖淳应该是带错磁片,她把要给你的磁片误认为社团的磁片……对不起打断你,请继续。”

“……磁片我不能带回宿舍看,那一堆烦人的室友会挤到我电脑前闹,就如你刚才说的。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教室的设备……後来跟你的推理都一样。”

“里头是什麽内容?”张组长问。

李建嘉眼眶泛红,疲倦地递出一张磁片,“在这里,你们想看的话直接用这间教室的多媒体设备看吧,我不便口头转述,”他没有再说话。

“我来帮忙,”林文如接过磁片,把它放进资讯柜的电脑里;石忆岚拉下黑板上的投影幕;张心琪则踩上桌子,打开天花板上的单枪投影机开关。若平与张组长则分别把教室前後的灯关掉。

白色投影幕上出现电脑画面,林文如操作着键盘,打开“我的电脑”,选取磁片。里头有一个档名“建嘉”的word档。内容如下:

建嘉:

我以前从没谈过恋爱,遇见你真的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事情。虽然我读过不少小说,但文字表达能力却仍然不好,我只能用简单的文字告诉你,你带给我很美丽的回忆,与无数感动。

夜晚单独一人时,我会拿起我们合照的照片,翻阅你传过的简讯或信件……在意识到拥有你的这一刻,我愈发明白我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哪一天你离开了,我独自抚摸着你遗留下的东西,那是多麽令人心碎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时,是来得多麽突然,两个人都情不自禁……你紧握着我的手,吻着我的唇,我在那一刻将自己全部交付给你,不管是我的灵魂,我的心,全都与你合而为一……你是我最爱的人。人生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我不想浪费时间再挑选陪伴我的人,我不想浪费时间等待看不见的事物;我只想珍惜当下现有的,我能触摸得到的。你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告诉过你怀孕的喜悦,有关未来怎麽走的路,我也都向你解释过了。人又不是只有正规教育的路能走,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带着孩子离开学校。要用堕胎毁掉一个好不容易诞生的生命,我无法接受。

你说这个生命的出现是个罪恶,我却不这麽认为,那正是因为我们两人相爱,才会有他的诞生,人与人的结合就是为了繁衍後代,这是最基础的生物本能,新生命不就是爱的具体化?

人生是一本小说,我们是小说的作者,我们一起写了这麽多美丽的篇章,有欢笑有泪水,决不轻易做结束。

我愿与你一同写到最後的结局。

爱你的 颖淳

读完这封信,除了将头埋在双手中哭泣的凶手外,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感叹之声。

若平心中无限感慨,这朵向日葵不但在理想上向着太阳,就连在爱情上也向着太阳,一直到最後一刻,挽歌响起。

爱情是人类世界中最美好的旋律,也是最残酷的利剑。为什麽在这个世界上,痛苦与愉悦总是相互依附、成对出现?

爱情是带着杀人利刃的天使。真的是如此吗?

深沉的夜幕压入教室内,犯罪者的哭泣声淹没了一切;白色投影幕上的黑色文字,彷佛化成泪水,一滴滴地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