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所有滕格尔的士兵由于酒足饭饱而变得精神抖擞,他们还想得到二十匹白马。所以他们现在疯狂地追查着约拿旦。最近一个时期他们从早查到晚,查遍山谷里每一栋房子和每一个角落。约拿旦只得躲起来,他几乎都被憋死了。

维德尔和卡德尔骑着马四处宣读关于我哥哥的告示。我也趁机听过一次,我听到“滕格尔的敌人约拿旦·狮心曾非法越过围墙,至今仍在蔷薇谷一个不详的地方”。他们述说他的样子。他是“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浅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体形消瘦。”他们这样说。据我所知,尤西也这样描述过他。我再次听到,包庇狮心者将处以死刑,出卖他的人将获得奖励。

当维德尔和卡德尔到处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些告示时,人们也来到马迪亚斯庄园,向约拿旦告别,并感谢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为他们做的事要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他们含着眼泪说。他们还给他带来了面包,尽管他们自己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吃。

“你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你要进行的是一次艰难而危险的旅行。”他们说,然后他们匆匆而去,以便再听一次维德尔和卡德尔的告示,其实只为了开心。

士兵也到马迪亚斯庄园来。他们走进厨房时,我坐在椅子上吓得冒汗,动也不敢动。但是马迪亚斯很勇敢。

“你们在找什么?”他说,“我不相信有什么狮心。这是你们编造出来的,以便到处在人家制造垃圾。”制造垃圾,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先查卧室,把所有的床上用具都扔在地上。然后他们翻箱倒柜,把里边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他们真够笨的,他们真的相信约拿旦躺在柜子里?

“你们不看看痰盂里边?”马迪亚斯问。不过这时候他们生气了。

然后他们走进厨房,动那个箱子。我坐在椅子上,感到一股仇恨油然而生。事件偏偏发生在约拿旦和我就要离开蔷薇谷的这个晚上,我想,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在他呆在蔷薇谷的最后几个小时抓住他,未免太残酷了。

马迪亚斯有意用破衣服、羊毛和破烂东西把箱子弄得叮当乱响,以此减少约拿旦藏身之地的动静,所有的东西都被乱七八糟地倒在厨房的地上。

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我真想大吼一声,把整个房子震塌。啊,一个人用肩膀顶住箱子,要把它推开。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已经喊叫不出来了。我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椅子上,只是恨他,恨他身上的一切,他粗糙的脸,肥胖的脖子和脑门上的肉瘤!我很他,是因为他将找到约拿旦藏身之处的洞口,这意味着约拿旦要丧命了。

然而马迪亚斯突然喊叫起来。

“看呀,着火了!”他喊叫着,“滕格尔告诉你们点火烧房吗?”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情况跟他说的一样。地上的羊毛烧着了,士兵们急忙过来救火。他们又跳又踩,又气又骂,最后他们用水桶里的水浇。在火没有烧旺之前就被扑灭了。但是马迪亚斯仍然吵个没完,怒气不消。

“你们还有一点儿理智吗?”他说,“什么时候都不能把羊毛倒在炉子旁边,特别是火正旺,火星噼噼啪啪乱蹦的时候。”长肉瘤的那个人生气了。

“住嘴,老东西,”他说,“不然我就把你的嘴堵住,我知道很多种堵嘴的好办法!”但是马迪亚斯毫不畏惧。

“完了以后你们收拾干净,”他说,“看看成什么样子!简直像个猪窝!”这是赶走他们的最好办法。

“老东西,你自己动手收拾自己的猪窝吧。”长肉瘤的人一边说一边第一个走出去,其他人跟了出去。他们出去以后门大开着。

“因为你没有任何理智。”马迪亚斯说。

“不过真幸运,突然着起火来了,”我说,“约拿旦真有运气!”马迪亚斯用手吹着指头尖。

“对,有时候着一点儿小火还是不错的,”他说,“尽管光着手到炉子里去抓通红的煤块会把我烧坏。”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苦难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已经过去。

他们又到马厩里去找约拿旦,然后长肉瘤的那个人回到马迪亚斯身边,他说:“你有两匹马,老东西!蔷薇谷的任何人也不得有一匹以上的马,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晚上我们将派对面一个人来这里。他来取长着白马面的那匹,你得把它献给滕格尔。”

“不过这是孩子的马。”马迪亚斯说。

“是这样!但是现在它已经是滕格尔的啦。”那个士兵竟这样说。我开始哭了。我和约拿旦本来今天晚上就离开蔷薇谷。我们那条长长的地道已经挖好。现在我才想起这件事──天啊,我们怎么带走格里姆和福亚拉尔呢?

它们当然不能钻地道。这个难题我过去好象一直没有明白!把我们的马留在马迪亚斯家里,难道这还不够令人伤心吗?为什么一定要令人更加伤心呢?滕格尔将拥有福亚拉尔,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怎么能不碎呢?

长肉瘤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木牌,把它举到马迪亚斯鼻子底下。

“这个,”他说,“你在这个上面签字画押!”

“为什么我一定要签字画押?”马迪亚斯问。

“一定要这样。因为这表示你愿意将一匹马送给滕格尔。”

“不是我愿意。”马迪亚斯说。

这时候士兵走到他跟前,拔出宝剑。

“你当然得愿意,”他说,“你应当感到荣幸,赶快签字画押!然后你把它交给卡曼亚卡来的那个取马的人。因为滕格尔希望有你自愿捐献的证据,明白吗?老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推了马迪亚斯一下,所以他差点儿摔倒。

马迪亚斯能做什么呢?他只得签字画押。那个士兵离开马迪亚斯庄园,到其他地方去搜查约拿旦。

我们在马迪亚斯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他的桌子旁边,他最后一次请我们喝汤。我们三个人都很痛苦,特别是我,我都哭了,因为福亚拉尔,也因为马迪亚斯。他差不多已经是我爷爷了,现在我将离开他。我哭还是另外的原因,我太小,太害怕,当有人像那个士兵一样推我爷爷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约拿旦坐在那里,默默地思索着,他突然说:“只要我知道那些口令!”

“哪些口令?”我问。

“你知道吗?人们进出大门一定要回答口令。”他说。

“知道,这我知道,“我说,“我还知道那些口令──‘一切权力属于滕格尔──我们的解放者’,我是从尤西那里听到的,我没有说过吗?”

约拿旦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笑起来。

“斯科尔班,我很喜欢你,”他说,“你知道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些口令感到这样高兴,因为他不会通过大门出去。但是在这样痛苦的时刻,我能用这样一件小事使他振作起来,我也感到有点儿高兴。

马迪亚斯走进房子去收拾东西,约拿旦追了过去。他们在屋里小声地讲了很长时间,我听见的很少,只知道约拿旦说:“如果我失败了,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弟弟。”

然后他回到我身边。

“听我说,斯科尔班,”他说,“我拿着行李先走。你在马迪亚斯这儿等着,直到听到我的消息。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有些事情先要安排一下。”啊,这是我最不喜欢听的!我从来没有耐心等约拿旦。特别是当我害怕的时候,而现在我正害怕,因为谁知道约拿旦在围墙那边会遇到什么事呢?他想做的但可能会失败的事是什么呢?

“你一定不要害怕,斯科尔班,”他说,“你现在已经是卡尔·狮心了,不要忘记这一点!”

然后他仓促地与马迪亚斯和我道别,钻进隐藏室。我们看着他消失在地道里。他向我们招手,我们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手向我们挥动。

我们孤单地留在那里,马迪亚斯和我。

“胖子都迪克,他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只田鼠从他的围墙底下钻过。”马迪亚斯说。

“对,不过当那只田鼠从地下露出头的时候被他看见,那该怎么办呢?”我说,“他可能把长矛扎过去!”我很伤心,我躲到马厩里福亚拉尔的身边。这是我最后一次从它那里获得安慰。但是当我知道过了这个晚上我将再也看不见它时,它不能安慰我了。

马厩里很暗。窗子很小,进不来多少光,但是当我走进去时,我还是看见它热情地回过头来。我走到它的身边,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我希望它能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不是我的过错。

“尽管不是我的过错,”我一边说一边哭,“如果我呆在樱桃谷,滕格尔也不会抓到你。原谅我吧,福亚拉尔,请你原谅!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相信它知道我很伤心。它过来,用它柔软的鼻子轻轻碰了我耳朵一下,好象他希望我别再哭了。

但是我还是哭。我站在它身边哭呀哭呀,直到没有眼泪了。这时候我开始给它刷毛,然后我把剩下的燕麦喂它,对,当然它要和格里姆分着吃。

我给福亚拉尔刷毛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想法。

“但愿他能摔死,来取我马的那个人,”我想,“在他渡河前就让他死掉!”这样的诅咒真太可怕了,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一点儿用也没有。“没有,他肯定已经从渡口上了船,”我想,“他们用那个渡口运送所有偷来的物资。他可能早就上岸了。他可能正通过大门走进山谷,随时都可能到这里,啊,福亚拉尔,如果我和你能够找个地方藏一藏该多好啊!”正当我在那里想的时候,有人打开了马厩的门,我吓得叫了起来。不过是马迪亚斯,他有些纳闷,我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我真高兴马厩那么暗,他看不见我又哭过了。但是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说:“小伙子,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就好了!但是爷爷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你只能哭!”这时候我从窗子看见他身后有人走来,靠近了马迪亚斯庄园。一个滕格尔士兵!他可能来取福亚拉尔!

“他来了,”我喊叫起来,“马迪亚斯,现在他来了!”福亚拉尔叫起来。它不喜欢我惊叫。

转眼间马厩的门开了,他站在那里,头戴黑盔,身披黑斗篷。

“不行,”我喊叫着,“不行,不行!”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到了我身边,用双臂搂住我。

是约拿旦搂住我!原来是他!

“你连自己的哥哥也不认识啦?”当我推开他的时候,他说。他把我拉到窗前,让我仔细看他。我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约拿旦。他已经认不来了,因为他太丑了,甚至比我还丑,不再是什么“极为英俊的少年”。他的头发在额前打着绺,已经不像金子一样闪光,他在上嘴唇底下塞上了某种奇怪的鼻烟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加上一点儿东西就会变得这样丑。他的样子很傻。我真想大笑一场,如果有时间的话。但是约拿旦确实没有时间做别的了。

“快,快!”他说,“我必须马上走!卡曼亚卡来的那个人随时都可能到这里!”他把手伸到马迪亚斯跟前。

“把木牌拿来,”他说,“因为你大概乐意把两匹马都送给滕格尔吧?”

“对,你想的对。”马迪亚斯说,并把木牌塞到他手里。

约拿旦把木牌装进口袋里。

“我将在大门口出示这个牌子,”他说,“警长将会看到,我没有撒谎。”一切进行得很快。我们用过去从未有过的速度备好马鞍。我们一边做这些事,约拿旦一边讲述他怎么样通过大门走进来。因为马迪亚斯想听一听。

“这很简单,”约拿旦说,“我回答了和斯科尔班学到的一模一样的口令──一切权利属于滕格尔,我们的解放者──尔后警长问:‘你从哪里来?去哪里?你的任务是什么?’‘从卡曼亚卡到马迪亚斯庄园为滕格尔取两匹马。’我说。‘请过去。’他说。‘谢谢。’我说。现在我就在这里。但是在下一个滕格尔士兵进来之前,我必须通过大门出去,否则就坏事了。”我们从马厩里牵出马,其速度之快我难以形容。约拿旦骑上格里姆,他把福亚拉尔拉在身旁。

“请多保重,马迪亚斯,”他说,“直到我们再见!”就这样他带着两匹马走了。别的什么也没说!

“啊,但是我怎么办呢?”我喊叫着,“我做什么呢?”

约拿旦对我招手。

“马迪亚斯会告诉你。”他高声说。

我站在那里,注视着他,我感到自己很笨。但是马迪亚斯向我解释说:“你很清楚,你永远也无法通过大门,”他说,“天一黑,你就去钻地道。约拿旦在那边等你。”

“安全吗?”我说,“什么事都可能在最后时刻发生。”

马迪亚斯叹息着。

“在滕格尔存在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安全的。”他说,“但是如果行不通,你就回来,呆在我这里。”我极力想象事情将会怎么样。首先我孤身一人钻进地道。这一点就够人难过的了。然后走进围墙对面的森林里,在那里找不到约拿旦。只好坐在黑暗中等,等呀,等呀,最后才明白,一切都错了。然后再爬回来,在没有约拿旦的情况下生活。我们站在如今已空空如也的马厩外边。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其他事情。

“当卡曼亚卡那个人来的时候,马厩里已经没有马啦,马迪亚斯,那你怎么办呢?”

“啊,那里当然还有一匹,”马迪亚斯说,“格里姆在我的马厩时,我把我的马养在邻居的庄园里,现在我就赶快把我的马拉回来。”

“不过他会把你的马拉走。”我说。

“他应该讲道理。”马迪亚斯说。

在最后一瞬间他拉回了自己的马。随后那个人真的来了,他本来是取福亚拉尔。一开始他喊叫着,又犯混又骂人,跟所有的滕格尔士兵一样。因为马厩里只有一匹马,马迪亚斯不愿意交出。

“别不讲理,”马迪亚斯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有一匹马,这你是知道的。另一匹马你们早已经他妈的拉走了,收了我的签字画押。你们已经搞得晕头转向,一个木头脑袋根本不知道另一个木头脑袋做了什么,我可以保证!”当马迪亚斯对他们这样强硬的时候,一部分滕格尔士兵会生气,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会变得通情达理一些。打算取福亚拉尔的这个人就全信了。

“大概是搞错了。”他一边说一边像夹尾巴狗似的溜走了。

“马迪亚斯,你永远不害怕吗?”当那个人走远了的时候我问。

“害怕,我当然害怕。”马迪亚斯说,“你来试试,我的心还在扑腾。”他说。他拿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我们大家都害怕,”他说,“但是有时候不能表现出来。”

天黑了,夜晚来临。离开蔷薇谷和马迪亚斯的时刻到了。

“再见,小伙子,”马迪亚斯说,“别忘了你爷爷!”

“不会,永远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说。

我一个人到了地下。我钻那条漫长、漆黑的地道,为了保持情绪稳定和不害怕,我自始至终跟自己讲话。

“不,漆黑算不了什么……不,你当然不会被闷死……不错,有一点儿土掉到你脖子上了,但是这不意味着整个地道正在塌下来,你这个笨蛋!不会,不会,你爬出来时,都迪克不会看见你,他不是猫,黑暗中他看不见东西!不错,约拿旦肯定在那里等着你,真好,他在那儿,你听见我说的话吧。那是他!那是他!”那是他。他坐在黑暗中的一块石头上,离他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格里姆和福亚拉尔。

“啊,是你,卡尔·狮心,”他说,“你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