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暗算》第二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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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驼铃,这一次,是安在天独自走在回701的路上。他对着无边的沙漠,放声唱起了《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一个男人在天际下的身影。

这次回上海安在天呆了足足有一个月,这是他到701工作以后想都没敢想过的一次假期,他安葬了小雨,陪陪儿子和女儿,给父母扫了扫墓。他总认为等到他回来,黄依依是一定走了。但电话里听徐院长说,黄依依并没有走,只是前一阵子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组织上已经任命她为破译处的处长,接替了陈二湖的职位……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因为光很好,所以很多晾衣服的铁丝上,都晒了衣服和被子。暖暖的,似乎叫人昏昏欲睡。

接安在天回来的车停在了院子中央,安在天跳下车去,正好碰到黄依依端了一盆衣服,从宿舍楼里出来。

安在天意外地:“……洗衣服呢?”

黄依依看了他一眼,面部几乎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分别再见的感觉,说:“这么多衣服没洗,星期天不洗什么时候洗。”

安在天一时无语,愣在那里。黄依依端着盆,径直走过安在天,到水台前,拧开了水龙头。

安在天尴尬地从车上往下取行李。

黄依依专心致志地给衣服上打着肥皂,然后在板上着衣服,她的身后,安在天自己拎着行李,往家走去……

在徐院长的办公室里,安在天和徐院长面对面坐着。

安在天问:“黄依依为什么没有走?”

徐院长:“是她自己主动要留下的,对于我们701,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出什么事了?”

“还是汪林的事。”

“汪林又怎么了?”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黄依依就去了后山农场找汪林,她也不知怎么地就知道了,汪林在她破译‘光密’期间,又跟附近村里的一个寡妇好了,至于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卫班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清楚。听班长说,汪林当众抱着黄依依的大哭,求她原谅,带自己离开农场,发誓后半辈子当牛当马来报答她。黄依依不理,只是流眼泪,汪林最后就翻了脸,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还扯上了你的名字……”

安在天吃惊地说:“你为什么电话里不告诉我?”

“想着你要安葬小雨,又和儿子女儿那么长时间没见上面了,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那……后来呢?”

“汪林真疯了,不光骂,还打了黄依依,要不是班长和战士们及时拉开,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是要吃大亏的。还是我亲自带了一辆车,把她从后山农场接了回来,在车上,她像一个孩子一样靠着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一滴眼泪没再流,可回到701就病倒了,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吃,不喝,就靠输液维持着生命……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把你当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不省人事的时候,迷迷糊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而且,一喊你的名字,她就哭个不停,眼泪刹都刹不住……”徐院长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安在天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中,黄依依在收衣服,安在天默默地来到她的身边,帮着她。黄依依没有看他,道:“安副院长,不用你忙,你不知道哪件是我的,别收错了。”

安在天笑了笑:“不会错,你穿的衣服701没第二个人穿。”

黄依依和安在天一人一头,合力把洗好的被单抻平。

安在天:“我听他们说了你没走,知道你喜欢搜罗小玩艺儿,所以专门从上海给你带回来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黄依依叠着被单:“算了,你还是送给别人吧。我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连小松鼠都不养了,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它了。大自然有自己的法则,适者生存,小松鼠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依依……”

“安副院长,别这么叫我,请叫我黄依依,或者黄处长都可以。”

安在天一怔。

“你一路上一定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像你这样的领导,刚回来,肯定事多。”

“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

黄依依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是,在病床上躺了有半个多月。破译‘光密’那阵子太累了,一停下来,人反而泄劲了,骨头散了,抵抗力一弱,病毒就趁虚而入。”

“知道你没走,而且接任了老陈的职位……我很高兴……”

“施副部长曾经说你是701的一棵树,不管我是怎么来的701,但在这里长了一段时间,我也已经是701的树了。”

《暗算》第二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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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同为701的树,至少我是老树,你是小树,我……是想……能为你……哪怕是挡一挡风雨……”

“一个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也许就跟一条狗没有了两样,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我起码还是一条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许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绝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就是为我自己。或者说,为自己对国家的这份、忠诚和使命,这一点,还是你教会我的,我真诚地谢谢你。”

安在天茫然地把小布包放在桌子上。

黄依依不客气地说:“安副院长,你走吧,把你的礼物也带走。以后有事我们在办公室里谈,你家,还有我宿舍,从此以后,都应该成为彼此的禁区。”

路灯下,安在天瘦瘦长长的影子,忽长忽短,倘佯着,徘徊着……

那天以后,黄依依再也没有主动和安在天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是她对安在天的惩罚,也是安在天命运中注定要承受的一部分。既然是命运,他只有接受。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小礼物,安在天没有再打开过。

黄依依和小查两人手牵手地在县城逛街。

来到邮局,远远地就看到很多围观的人,一个男人正在当街嚎啕大哭,走近了一看,发现恸哭的男人竟是张国庆。

小查拨开看热闹的人说:“让一下,请让一下……”

“让什么让,凭什么让?”

“他跟我们一个单位的……”

“你们单位的?那还不快叫领导来……”

众人叽叽喳喳的,这才让开来。那个年代特殊的情形,人们过分关心别人,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关心别人,只是围观,只是看,然后议论,不着边际地出些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主意,不痛不痒的。

张国庆狼狈不堪,他把上衣和子口袋都逐个翻了出来,然后晃着手上的一张汇款单,哭得喋喋不休:“你们看,我是来给家里寄钱的……老婆没了工作,儿子还要上学,这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四处跟人借了20块钱,加上自己的5块,想给家里寄回去,想不到就要寄钱的时候,一口袋,没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没了……这丢的哪是钱啊,是我家人的命啊……我不想活了,我没法儿活了……我一个大男人叫我怎么活……”

黄依依和小查不觉都动了恻隐之心,两人上前安慰他,但张国庆的情绪哪里是此时能安慰下来的!

张国庆在哭诉时,手上一直紧紧捏着已经填好地址和汇款数目的汇款单,好像这就是钱一样。

黄依依从他手上接过单子,回身跟小查借了几块钱,凑够25块,走进了邮局。

张国庆看她进去,激动得都快傻了。

围观的人,也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黄依依,不少人挑起了大拇指,还鼓起掌来。

天黑前,黄依依和邻居们照常都要到自来水龙头下接一桶水,是晚上和第二天早晨洗漱用的。有好几个人,因此在排队。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

轮到黄依依了,她把桶提到了水龙头下。安在天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帮她……

张国庆像在暗中守候着一样,水刚接满,黄依依正要弯腰拎时,他已经抢先一步,飞快地拎走了。安在天微微愣了,继而往自己家走去。黄依依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擦身而过,也朝自己宿舍楼走去。

张国庆把水桶放在黄依依宿舍门口。黄依依赶上来开门。张国庆像做贼似的,一声不响地要溜了。

黄依依喊住他说:“张国庆,你别走啊,进屋坐坐。”

张国庆推辞着,似乎就怕听到一句“谢谢”的话。

黄依依:“嗳,我找你还有事呢。”

张国庆又紧张起来……

张国庆在黄依依面前老实得像个小学生,身子都不知该往何处站了,不停地问:“什么事?黄处长……”

黄依依:“你急什么?来,坐。”说着,进了里间屋。

张国庆还是僵硬地站着,但他的眼睛四处在看,最后落到满脸盆的脏衣服上。

待黄依依从里间屋出来,张国庆主动地说:“黄处长,这衣服我给你拿去洗了。”

黄依依脸红了,说:“这怎么可以呢?”

张国庆反倒坦然地说:“没事儿,我是过来人了,什么衣服没洗过,以前老婆还住在单位上的时候,衣服都是我洗的。我这就给你去洗。”

黄依依赶紧将脸盆踢到桌子底下。

本来还想请他坐的,这事一说,也不敢喊他坐了,黄依依把刚从里间屋拿出来的几张粮票塞给张国庆说:“我还有点儿全国粮票,你给家里寄去吧。”

张国庆见了粮票,眼睛都亮了。

黄依依:“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负担。你拿去用吧,还有那钱,你不用还我。”

《暗算》第二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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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庆嘴角一咧,感动地就要哭了。

黄依依是最见不得男人哭的,匆忙把粮票塞到他衣服口袋里,索推他走了。出门前,张国庆突然回过身来,敏捷地抢走了那一脸盆脏衣服,黄依依措手不及。

天已经黑下来了,张国庆还在热火朝天地洗衣服,这个老实人嘴里竟隐隐地学着黄依依唱过的苏联歌曲。

第二天一早,黄依依从宿舍楼里出来,准备去上班时,看到自己的一脸盆衣服已经洗好晾在了铁丝上:长长的一排,由大到小,干净,整齐,衣是衣架,架,外衣反晒,衬衣立领……

晨曦下,衣服在风中轻柔地飘动。

中午,黄依依回家来,看到门口的桌子上放着那个脸盆,脸盆里是用报纸包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干衣服,旁边水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

如果说701只有一个老实人了,那就是张国庆。他无所顾忌地知恩图报,不掩不藏,这就是他老实的证据。不管张国庆对黄依依怎么好,人们都不会妒忌,也不会怀疑。直到事情发展到这一天……

安在天院长办公室,有人轻轻地敲门。安在天正在埋头工作,没有抬头,随口道:“请进。”

他没有听见回应,不觉抬起头来——来人是黄依依,她站在门口没进来。

安在天不由得站了起来说:“……黄处长,有事找我,请进来吧。”

黄依依进来,坐下。安在天也在原位坐好。

安在天:“喝水吗?”

黄依依:“不渴。安副院长,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解决一个实际困难。”

“说吧,在701你是人上之人,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黄依依平静地:“是张国庆的事。我认为你们领导就是因为不能正常地处理张国庆,才这么重地处理了他人刘丽华。她是替丈夫和儿子受过,表面看来,合情合理,没什么冤屈。没冤屈,组织上就不会给她翻案。”

安在天不解地问:“你要来给她翻案吗?你为什么要行这个好?”

“我只是认为张建设作为一个七岁孩子犯下的错误,要让他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冤枉,也挺可怜的。”

安在天笑了,说:“还说自己已经是701的一棵树了呢?张国庆作为一名老机要员,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他是咎由自取。”

“那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代他受过!你知道刘丽华回老家之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安副院长,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说我是701的人上之人了嘛,我要什么,只需我开口就是我的;不便开口,有一定的暗示也行。”

安在天挠挠头说:“对,这话我说过。”

“那好,我开口了,你看着办吧,请尽快恢复刘丽华的公职,让她回701的医院上班。”说完,她起身,招呼没打就走了。

安在天找来小查问情况。

小查惊慌地四处看了看说:“我……不能再出卖依依了。”

安在天严肃地:“这不是出卖,我既作为黄依依的领导,也作为她的朋友,我想了解全部真实的情况。”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张国庆对依依挺好的,给她打水,扫地,洗衣服,什么衣服都洗,女人的小衣服都洗……这些,大家都看到了,您可能也看到过……”

安在天反问:“我怎么看得到?我怎么看到过?”

“张国庆从来不避人的,大家见多了,也都惯了。”

“底下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没有啊,反正我没有听到过。能有什么不良反应?张国庆不就是在报恩吗?他这种人,还能怎么样?”

安在天敲敲黄依依的门。

黄依依从案头上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们同意了吗?”

安在天回身,关上门。黄依依刚想发作,想了想,控制住了自己。

安在天在她对面坐下说:“我来,是想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行这个好?”

“他们一家三口挺可怜的。”

“那汪林在后山农场也挺可怜的。”

黄依依脸白了,说:“你是不是抱怨我没有搭救汪林?”

“我不是要你搭救那个下流胚,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要搭救他,理由大家心照不宣,还想得通;可你为什么要施恩于张国庆,这件事叫我很费解。”

黄依依瞥了他一眼:“你不用费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之所以要搭救张国庆,就是因为我和他好上了。”

“黄依依,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张国庆对我的好,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比不上。”

“你……你现在和张国庆要有关系,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或者猜到。但如果组织上根据你的要求,把他老婆孩子调回来,可能你们的事全701的人都会知道了。这是会破坏你的光辉形象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像明月一样当空挂着,701人无不敬仰你,崇拜你……”

《暗算》第二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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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人敬仰我、崇拜我,我不想当明月,我就想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不愿意皓月当空,你想做女人我不反对,但我反对你管张国庆的家事。不是你管不了,是你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你不利。我这是为你好!”

黄依依却根本不领情:“一句话,张国庆的事你管不管吧,你要不管,我去找其他领导。”

安在天气得拍案而起:“你太放肆了!”

“安副院长,请你调整对下属说话的态度和语气。”

“我不愿意调整,至少在你的面前。张国庆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老婆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不比我清楚?”

“我是比你清楚,但我无怨无悔。请你去办这件事吧。”

安在天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他忍住了。

安在天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中途碰到了张国庆在扫地,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安在天厌恶地走开了。

看来这个老实人却干了一件不老实的事。黄依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安在天不能不管,她这个时候绝对是个神,可以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她是701的功臣,当时组织上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慎重考虑并且尽量地满足她。

安在天来到徐院长的办公室。

徐院长吃惊地:“黄依依又和张国庆好上了?”

“她亲口告诉我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让张国庆的老婆孩子调回来?”

“我也很费解,但她不愿意解释。如果把刘丽华重新安置回701医院,隔墙有耳,总有一天要东窗事发,听说她很泼,我担心她一旦知道真相,会大肆撒泼耍赖,闹得鸡犬不宁,影响黄依依的名誉和整个701的破译工作。俗话说,世间有两种人最烦人:泼的女人,谄的男人。张国庆和刘丽华,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既然黄依依这么郑重其事地把这事提了出来,我们同意,不过刘丽华不能回701医院,我们把她安排到县城里的医院去。上级对我们的破译任务已经有了新指示,黄依依新官上任,现在是一处之长,是整个破译处的核心,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院的事,就是我这院长的事。一个人如果情感和生活上生出是非,后院起火,势必会影响到工作。黄依依是我们701的功臣,干将,我们当然要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安在天打断她:“怎么保护?安全、身体、吃饭、睡觉都容易保护,难就难在刘丽华那边,就怕她知道了闹事。我们怎么办?不知道如何防患于未燃,万一闹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这个黄依依,怎么就这方面叫人这么心呢!”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这回是她自己心动了。”

一辆沾满了黄泥,几乎看不清本身颜的长途汽车停在了站里。张国庆迎了上去,急切地等待车门打开。

车门终于开了,刘丽华带着张建设随人流下来。

张国庆刚想迎上前去叫他们,就猛不定被冲下来的刘丽华扇了一个大嘴巴,他捂住脸,倒退了几步,随后默默地把儿子拉到身边。刘丽华甩下身上的行李,死命地抱住了张国庆,一家三口就站在那里,哭成了一

刘丽华带着儿子回到了701。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安在天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而他盼望中的事倒是如期而来:黄依依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又牵头破掉了三部苏联军事方面的中级密码。这是再好不过的兆头,简直叫人高兴死。但在第三个月,万万想不到,麻烦终于还是来了。

中午时分,正是大家用餐之际,有人在排队打饭,有人已经吃上了,三五成地围桌而坐。刘丽华突然像个疯子一样地冲了进来,喊着:“黄依依!黄依依!你给我出来!站出来!”她的嗓门很大,顿时引起人们的注意。

刘丽华叉着腰,挥着手,大叫道:“出来呀!有种的你出来!你不是胆儿大嘛,胆儿到哪儿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黄依依拿着饭盒,和小查相跟进到食堂,有人想提醒她,已经来不及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黄依依。

刘丽华问:“你是黄依依吗?”

黄依依:“我是。”

小查看这种气氛,抢白了一句:“又不是没见过,装什么蒜呢?”

刘丽华:“哼,跑不了,就是你。看你妖里妖气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你这个婊子,臭婊子,从哪个洞里钻出来的,胆儿也太大了,敢偷我的男人!”

黄依依脸白了,想退出去,却被刘丽华拦住。

小查:“刘丽华,你太没良心了,没有黄处长,你和你们家儿子这会儿还在乡下喝西北风呢!”

《暗算》第二十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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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这一套!当完了婊子,再立个牌坊,美死你!”

“刘丽华,谁是婊子?你每天刷不刷牙,嘴巴怎么这么臭!”

刘丽华不理小查,直盯着黄依依:“你是婊子,你是叫花子脚上穿的破鞋,我就是要叫要喊,婊子,破鞋!”

黄依依显然站立不住了,身子一晃,饭盒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推开刘丽华,往外走去;刘丽华哪里饶得过她,死死地揪住她,边往回揪边喊道:“你个女流氓,还想逃跑?我就要你在食堂站一个中午,让众都看看破鞋长个什么样子。”

很多人上来劝,都劝不住,刘丽华显得非常泼,甚至谁劝她打谁、骂谁。小查哭了,护着黄依依,自己被刘丽华厮打了好多下,脸都破了。黄依依任由刘丽华摆布,像个木头人。

安在天和保卫处的几个人赶过来了,他从食堂外头冲进来,一个飞身把黄依依拦在了自己背后,低低地对刘丽华吼了一声:“走!”

刘丽华突然跪了下来,抱住安在天的,大哭起来:“安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我做主啊!她偷了张国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我不活了,我撞墙死了算了,我老鼠都准备好了,我是舍不得我那儿子张建设,他还太小了……”

安在天看着脚下的刘丽华说:“你起来!有理说理,但不能冤枉同志。701不是你想撒野就能撒野的地方。把她拉走。”

保卫干事上来想拉她走,她站了起来,骂骂咧咧的,竟然隔着安在天要扇黄依依的脸。

安在天火了,一把攥住刘丽华的手腕,指着她鼻子:“你给我闭嘴!住手!告诉你,识相一点儿,走。你要敢再开口骂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以为大家都是张国庆啊,可以随便让你打骂。”

刘丽华哭着说:“安副院长,你还讲不讲道理啊,是她偷我的男人!”

安在天:“你放屁!谁偷你的男人了,我是这儿的领导,我说了算,没人偷你的男人,你给我安安静静地走,离开这儿,否则——再闹就把你捆起来,关到保卫处去!”

保卫干事上来,双双拉她往外走,刘丽华嚣张的气焰彻底被灭掉了,灰溜溜的,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安在天对围观者:“你们别信她的,都去吃饭。”

没人见过安在天这么发过火,连后来的徐院长都惊呆了。安在天从地上拣起黄依依的饭盒,走到洗碗池旁,打开水龙头,冲了冲。

黄依依在小查怀里发抖,小查忍不住地哭。安在天走上来,从小查手里接过黄依依,拉着她,往卖饭的窗口走去。

不用排队了,因为所有人都闪开了。

安在天把黄依依推到窗口前,把饭盒递给她:“要帮忙吗?”

黄依依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饭票,连饭盒,递进窗口里去……

徐院长在找黄依依谈心。

徐院长:“没事,黄处长,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如果你真的上了谁,也可以说。”

黄依依没有吭声。

“说真的,组织上非常关心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也希望你早日能建起一个家庭,幸福的家庭是社会安定的一分子。你都30好几了,再不要孩子,恐怕以后想要也要不上了。如果有些事需要组织出面,我现在就表个态,该出面就出面,没什么的。701从不乱点鸳鸯谱,但有了真鸳鸯,也是要成全的。你看上了谁,我去跟他说。”

任凭徐院长怎么引导,黄依依始终一言不发,她枯坐着,毫无表情,如一具木乃伊。

徐院长又说:“好,现在你就把我当个大姐,我们两个女人说说心里话,有什么都可以说,你说什么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

黄依依还是不语。

徐院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着安副院长,他呢我知道……”

黄依依忽然打断了她:“徐院长,别说了,都过去了。”

“我告诉你,自打安副院长安葬了小雨回来,我发现他变了,对你的态度变了。人的感情很怪,也许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在长期的工作中培养的。我认为,他心里……有你了。或者说,以前就有,只是他没意识到,不敢意识到……”

“不,现在他怎么认为我,都不重要了。”

“那这么说吧,小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上张国庆,还是在跟安副院长赌气。,我就知道怎么办了,你不管,我来办,只要你说一句,他,想跟他结婚,然后的事,都是我的事了。”

黄依依抬起脸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徐院长说:“徐院长,谢谢你关心我,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想走了。”

“等等。小黄,告诉我,你是不是着张国庆?”

《暗算》第二十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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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苦笑着:“徐院长,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给了一个男人一些粮票和布票,给了他点钱,帮他办了件事,就一定得他吗?”

“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张国庆为什么单单要给你洗衣服呢?”

“他是给我洗衣服,衣、他都洗,拦都拦不住,但仅此而已。作为他那样一个男人,这是他唯一可以回报我的方式。”

徐院长吃惊地:“那你们……就没有好……上……”

“什么样才算好上?是我和汪林那样,还是我和安在天那样……是安在天和小雨那样,还是张国庆和刘丽华那样……”

徐院长一时语塞。

“真的谢谢你了,大姐,我的终身大事不用你费心。”

徐院长看着她站起来,一直跟着她到走廊上……

几天以后,黄依依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原本那个病很简单,但当时701医院没有妇科,所以徐院长专门派车,送她去了县人民医院看病。701和这边的妇产科建立了一定的联谊关系,就是为了方便女同志来这里看病有个优待……

小查搀扶着黄依依,跟院长一路过来,院长对值班护士说:“叫黄同志先看吧,不用排队了。”

黄依依和小查谢着院长,跟值班护士进到妇产科。

刘丽华拿着一大沓病历从另一间屋出来,正要叫号,被值班护士拦住。

刘丽华:“有人插队啊?”

值班护士看着院长远去的背影,悄声儿地:“院长亲自带来的。”

刘丽华“哦”了一声,往科室里扫了一眼。

厕所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厕位,门是弹簧门,里外都可以推拉。有几个厕位已经停用了,门上贴着“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条。厕所中只有一个位置。

门帘一挑,小查扶着黄依依进来。见厕所里面有人,黄依依对小查说:“你先出去吧。”

小查:“没事,我陪你一块儿等。”

“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必要。”

“那我先去拿了,你出来,在走廊长椅上等我。”

黄依依答应了,恰在这时,里面的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厕所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出来的竟是刘丽华,她显然蹲在里面时就听出了黄依依的声音,所以推门出来,已是一副挑衅的样子。

黄依依见是她,微微愣了一下,转身想出去。刘丽华抢先一步,把厕所大门“啪”地碰上了,嘴上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婊子!”

黄依依不想闹事,忍了忍,没有骂她,只是告了一句:“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说着,往厕位里钻去,但刘丽华没有就此罢休,一把拉开弹簧门,用身体顶住,怪气地说:“噢,你还怕脏啊,谁有你脏啊,都没你脏!”

黄依依还是比较克制,不回嘴,只是做出侧目不屑的神情。她显然不想跟她吵架,但是刘丽华就站在厕位门口,她又无法回避,没有退路,只好僵持地站着。

刘丽华继续骂道:“这老天也真没长眼,让一个婊子当了英雄,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不过,你别得意太早了,老天这是在打瞌睡,等他一觉睡醒了,会用雷劈你,用火烧你,用土埋你,你这个脏婊子,臭婊子,苍蝇都不愿意叮的婊子!”

黄依依甚至闭了眼,任凭她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

骂她不听,骂着也就没趣了,所以刘丽华准备走了。就在她决定走时,她看了一眼黄依依,发现黄依依紧闭双眼、不屑于她的样子。

刘丽华的火又上来了,说:“你看我,你怎么不敢看我啊!真想甩你两个嘴巴子,让你长长记。”

说着,走了。她本想就这样走掉的,但身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可以借门自动回去的力量打黄依依一下,来解解心头之恨。于是,她特意把门拉开到底,让弹簧的回力处于最大,然后她突然得意地把手一松,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了回去。

当时黄依依是闭着眼的,哪知道躲闪,刚好被门撞了个正着,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一声不响地往后倒去,坐在地上。

刘丽华看黄依依被撞翻身,感觉是占了大便宜,打开大门,得意地走了。

刘丽华以为黄依依只是跌了一跤,自己洋洋得意地认为占了便宜,哪知道黄依依已经被她推落了生死崖,生命正在飞速地往尽头冲去……

小查抓完回来,见走廊长椅上没有黄依依,正觉得蹊跷,四处张望时,猛不定听到女厕所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小查进来时,正好和那个尖叫着往外跑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弹簧门还在晃动着……小查有了不祥之感,她颤抖着手,拉开了厕所的弹簧门。

《暗算》第二十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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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半躺半坐在厕位上,昏迷不醒的,仿佛睡着了。

医院院长办公室里,院长艰难地解释着,徐院长和安在天坐在她的对面。

院长:“……我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脸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安静又变冷,可没有办法啊,我们不是上海的大医院,没有人力和设备……”

徐院长:“人……能被磕死吗?”

“当然。但黄同志的后脑勺既没有被磕破,也没有磕出什么包块,只是表皮上有一点擦伤,还有一点泛红的血丝,加上又是埋在头发丛里的,不特别在意,根本发现不了……至于保得保不住命,就看她的运气了。省城的专家马上就赶到,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抢救她……”

安在天微笑了一下:“你的意思,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是豆腐做的……”

院长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突发其想,那就算是的。”

安在天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院长的衣领:“听我说,黄依依是来你们医院看病的,不是来死的!”

“没有人要她死。整个一上午,是我亲自带她去的妇产科,没有让她排队,把她当大首长一样,客气地对待她,殷勤地关照她,小心翼翼地给她做检查,出事后又及时抢救她,怪不得我们医院的。”

“你听我说,黄依依是为我们单位、为我们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英雄,如果她的死是由于某个人的错误造成的,那我告诉你,不管怎样,我也一定会把这个人撕成碎片,再踏上脚,让他的血肉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安在天眼睛都红了。

院长有些畏惧地看着他说:“没有这样一个人,绝对没有……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怪罪的人,那就怪罪我吧。我是院长,我没有把旁边那个厕所的下水道修好,黄依依同志一定是不惯蹲着上厕所,可能脚麻了,站起来时一下子天昏地暗,人就摔倒了,头撞到了下水管的接口上……”

安在天松开了院长,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掩饰地背过身去。

徐院长也是泪如雨下,她乞求着院长:“救救她,她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女人,她还没有生孩子,是单身……”

靠着省城来的专家及时抢救,算是留住了黄依依的生命,却无法留住她的神、她的思想、她的、她的恨。

黄依依变成了植物人!

黄依依回701后不久,不知怎么的,家属区里突然冒出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说黄依依是被张国庆老婆刘丽华害的。安在天像大部分人一样,相信这只不过是基于某种事实想当然编造出来的闲言碎语,或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吵急了的出言不逊。但是,有一天下午安在天和张国庆不期而遇,张国庆正在扫地,看见安在天,神慌张的样子,像见了鬼。

安在天觉得有点不对头,停下来,思量了一会儿,对张国庆,冷冷地:“你来一趟我办公室。”

张国庆跟着安在天一进办公室,安在天还没开口问什么呢,他就在门口,一软,跪了下来。

安在天回头,觉地问:“张国庆,你怎么了?”

张国庆当即哭哭啼啼起来,可怜兮兮地哭诉道:“安副院长,我瞒不住你的。你把她抓起来吧,是她把黄依依害的……”

“谁?”

“我……老婆……刘丽华……”

一辆车呼啸着,带走了张国庆和刘丽华。他们的儿子张建设扑倒在地,大哭……

无疑,如果刘丽华不苟活这些天,张国庆肯定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为此她付出了死不瞑目的代价:孩子他爹因为不能排除包庇凶手的嫌疑也坐了牢,幼小的儿子从此变得无爹无,无依无靠。

徐院长办公室里,徐院长和安在天相对而坐。

安在天:“……大姐,我想把黄依依接到我家去住,医院再好,总归是医院。请组织上能同意我这个要求。我想照顾她。”

“那你怎么照顾,你们又没有结婚,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在乎这些,我知道,她一直都想跟我在一起,现在,虽然她身体没醒过来,但是她的心是一直醒着的。我小的时候是母亲照顾我,成年以后是小雨照顾我,我从来也没有能照顾照顾她们,包括儿子女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学着,能照顾照顾别人。”

医院病房里,小查在对黄依依说话:“依依姐,你就要搬家了,是安副院长来接你,我得好好给你梳梳头,你以前的头发,多黑多亮,现在乱得像草窝一样,不过以后不会了,你就要搬到安副院长家了,他家的房子大,他会好好的照顾你的,你现在真有福气,我好羡慕你啊……依依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想你……”

《暗算》第二十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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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听到小查的话,走进来说:“她听得见,她怎么听不见呢?小查,别哭啊,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虽然有时候我有一些大男子主义,但是有你监督呀。先给她收拾东西吧……这照顾人,对于我来讲,还是一个新的课题,你不光要教我,还得检查,如果哪一天我做得不对了,你一定要批评我。那我先给你说一说,早上起来呢,要先给她洗脸,梳头,而且要用白猫牌香皂给她洗脸,洗完了脸,要给她用上海产的雪花膏,手上还要抹凡士林……”

“安副院长,你对依依姐真好。”

“什么好不好,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我担心有一天她醒来,身边没有人,她会害怕。”安在天握起黄依依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黄依依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声息,但她应该是听见了。

安在天离开701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告诉黄依依自己杀害小雨的真相。他告诉了她,深深地伤害了她。

那个冬天的夜晚,异国他乡的夜晚,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寒冷。

两辆轿车,急速地行驶在莫斯科的郊外。前面那辆车上,坐在副座上的就是安在天的妻子小雨,此刻她被第三国的间谍劫持了,目光中充满了惊恐。她知道安在天的车就跟在她后面,恰恰这是她最害怕的。

安在天掏出来,一打中对方的轮胎,那辆车怪叫着停下。

那个男人将小雨拽下车,安在天也跳下自己的车,跑了过来。突然,小雨大叫一声:“别过来,他有!”

安在天愣了,那个男人卡住小雨的脖子,小雨喉咙发紧,连连咳嗽着,她挣扎着说:“……开,在天快开

“不行,小雨,我要救你。”

“他的顶在我的背上,你救不了我。在天,快开。”

“别着急,小雨,我放他走,他不会杀了你的。”

“这样你的身份就暴露了。在天,你一瞄准他。快开,或许我还有救……”

“不行,小雨!”

“情报我已经拿到手了,就在他车上。我不给他,他就挟持了我。在天,你别再犹豫了,你打死他,一打死他,不要犹豫,你的犹豫会让我死得没有任何价值。拿上情报,快走!”

安在天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下不了手,小雨……他会打死你的。我们说好一道回国,一道回家,我们还有儿子,女儿……”

小雨坚决地命令着自己的丈夫:“听好了,瞄准他的脑袋,一打下去,我就得救了。听好了,我现在数一二三,你就赶快开……”

安在天的眼睛,一瞬间迷离了……

小雨笑了,笑得那样美丽,那样灿烂,象他们第一次相,羞涩,快乐,幸福,温暖。她喊道:“一——二——三……”

安在天的响了。

那个男人的也响了。

那个男人眉心中,往后倒去;小雨后背中,往前扑来……

安在天跑上前去,不相信地看着死去的小雨,颓然地坐在地上……

1965年3月9日,黄依依也永远没有了心跳,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她都未再醒来。

黄依依在安在天家住了877天后溘然长逝,在她的死亡鉴定书上,安在天在亲属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