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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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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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说错。安在天,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他的,是你把我推向了他的怀抱。没有你的薄情寡义,就没有我和他的成双入对。我现在反正也没脸你了,我可以对你说没脸的话了,我你,来了701以后我做的每一个梦里都有你,甚至跟他睡在一起的时候,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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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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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有晨跑的惯,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步,不料黄依依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追了上来。

黄依依:“太每天都是新的。新的一天,我的希望又开始了,你今天给我希望吗?”

安在天不理她,加快了速度,很快将她甩远了……

河水往前流淌着。两个人都跑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

黄依依象是对自己说,也象是对他说:“佛说,夏天温暾而至,世界无限清凉,远方菩提花开,云过尽是纯净,你这个人,为什么不走呢?”

安在天往河水里扔着石子。

黄依依:“佛还说,曲径幽深,有柳暗花明之妙,狂涛汹涌,有万里平静之能,你这个人,为什么还不走呢?”

安在天在河水里洗了洗手,准备往回走。

黄依依如入无人之境:“佛又说,世间狂人,有目如瞽,为情痴,为情呆,为情迷乱,为情颠覆,辗转流离,心不能归,你这个人,为什么不走呢?”

“对,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别上班又要迟到了!”安在天没有回头,径自离去。

安在天回到办公室,用屏风隔出的里间,是他破译的天下,桌上堆满了资料和电报。他躺在藤椅上,目光伸得长长的,像两支利箭。

密码不是迷宫,而是黑洞。迷宫是走得进走不出,所以你即使不能破译整部密码,但照样可以破译部分电报,因为你不管从哪一段闯进去,前面总有一截路可以走的;黑洞是走不进去的,但一旦走进了又是一通百通的,问题是你要想找到入口,比走出深奥的迷宫还要难……

陈二湖敲敲门进来,递上一沓电报,说:“你看,今天我这边的电报流量特别大,几乎是平常的一倍之多。”

安在天接过,看了看:“嗯,还都是长报。”

“肯定有什么情况,你这边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安在天给总部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陈二湖叹着长气:“啊,太难了,这密码破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说一句老实话,这么多天,我连一点儿感觉都还没抓到。”

“没事,正常的,密码就是这样,入门很难,入了门就好了。听过一个比喻吗?一只整天呆在谷仓里的老鼠,却就是吃不到谷子,因为每一粒谷子都被涂上了对付老鼠牙齿的保护层,这就是密码。”

陈二湖问:“她那边有什么进展?”

“估计也不会有。”

“她搞得那么神秘,破译室谁都不让进,好像怕我们剽窃她似的,故弄玄虚。”

安在天笑了,说:“那不还是跟你学的,你搞封建迷信,不让女人进你的破译室,她也是半边天,自然要以牙还牙。她肯定是因为还没有名堂,才这样故弄玄虚。真要有了名堂,她是藏不住话的。黄依依是喜形于的人,什么都在脸上写着。”

“我觉得她是在迷惑大家,表面上玩心很重,私下其实在使劲儿呢!”

“还有一个比喻。天空中总有鸟飞过,想徒手捉到一只的可能绝对是很小的,但不等于没有,有人捉到一只,这就是破译密码。”

“‘光密’对于我们,能抓住一根鸟就不错了。”

“我们不能灰心,要琢磨出手的动作、姿态、敏捷度、准确、弹跳力,然后看看天空中鸟有多少,它们飞行的速度、线路、特点、变化,再然后就该捉鸟了。”

“我老了,跳不起来了。我会帮你捉住‘光密’这只鸟,但绝不会帮她。”

“为什么?”

“为她过于鬼气!”

“但是老陈,跳起来的必定是她!捉住鸟的也是她!”

陈二湖叫了起来,说:“那你干什么?”

“她是我挑来的参赛选手,我是她的陪练队员。”

黄依依兴高采烈地拿着一沓照片,从宣传处里跑了出来,她回到自己宿舍开始处理这些照片。照片是安在天与别人的工作合影,也有他在运动会上、大合唱里的留念。黄依依把别人都剪去了,独独留下了安在天。各种各样的安在天,大大小小的,有的严肃,有的冲她孩子气地笑着……

忙活完这些事,黄依依就去找徐院长了。

徐院长问:“黄依依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黄依依脸红了,说:“很遗憾,不是工作上的事。”

“不为工作上的事来找我,说明你对我更有信赖感。说,什么事?”

“安在天的事。”

“我猜就是。”

“我不把你当院长,只把你当一个大姐,当一个女人来说话。”

“这样好啊。”

“我看701的人都在这里呆傻了,男人个个像和尚,见了女人都不敢正眼看;女人个个像尼姑,谈了男朋友,连嘴都没亲过。”

《暗算》第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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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院长虽然年纪大了,听见这话,依然有些害羞,她赶忙起身,关上了门说:“你小声一点。”

“我不怕人听见,我做不来这样死板的人,想做都做不了。”

“也不是这样。”

“还不是这样?首当其冲是你的副院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和尚。”

“可能是他人刚去世的缘故。”

“你见过他人吗?”

“他去苏联学前曾经见过一面,小雨来701探亲,长得很漂亮,很文气,身材还很苗条,根本不象有过两个孩子的母亲。”

“可是再漂亮也已经不在了,走了,去了,难道还能长相守?”

“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他不能和一个骨灰盒走完这一辈子。”

“她是怎么死的?”

“这是个秘密,他不肯说。我听说是出了车祸。”

“我也听说过,还问过他,但他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说。我怀疑她……一定是他害死的。”

“这怎么可能,他很她。”

“但他更这份工作,为了完成一个任务,他什么人都会舍弃。”

“当然,在国家利益和个人情感之中选择,所有701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更不例外。”

黄依依站了起来,说:“所以,在‘光密’和我之中选择,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怕什么?怕我顾此失彼,成了恋中的女人,丧失工作热情和斗志。可他知道吗?现在我这个样子,才是被情冲昏了头脑,被绝望毁灭了才情。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叫一声他的名字;每天入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对他的照片道晚安,我的眼前、耳畔、心里,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身影,都是我和他认识以来经历过的全部的点点滴滴。徐院长,我求你,让他我吧,否则我真活不下去了。”

她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徐院长只好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事急不得,组织也不能包办婚姻,慢慢来,先工作,忙起来就好了。”

黄依依回来的路上,看见疯子一个人站在石头上,抱着头,像在痛苦地思索什么问题。她禁不住地向他走去,步履轻轻的,表现出对一个被毁灭的同类足够的尊重。

疯子还是在说着同一句话,喃喃自语地说:“……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是我破译的……”他对黄依依的到来一无觉察,她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忽然,疯子抬头看见黄依依,立即来了神,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大声地说:“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黄依依没有被惊吓到,反而体贴地扶住了疯子,答应着说:“对,是你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黄依依把他扶回石头上坐了,自己也坐了。

黄依依:“老前辈,我知道,你很不了起,你是701的大功臣……”

“你是大功臣……是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你是!”

“谁说的……”

“我说的……”

“你是谁……”

“我是新来的,我叫黄依依……”

“我不叫黄依依,我叫江南……”

“哦,你叫江南……江南,你以前听说过密钥机吗?”

“妙计……我是江南才子,我有妙计……”

“我是说密钥机,就是专门开启密锁的机器。”

“妙计……我用妙计破译了‘紫金号’密码……很难啊,没人能破的……”

“那……紫金密码的密钥,就是开锁的钥匙,你是怎么找到的?”

“密钥……我在天上找到的……我是在天上找到的,很黑的天啊……天上下着黑雨……那雨黑得睁不开眼睛……比炭还要黑啊……睁开眼睛要瞎的……他们都怕,没有人不怕……可我不怕……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疯子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黄依依的眼泪越来越多。突然,安在天如天而降,站在他们的面前。

黄依依问:“为什么不送他出去治疗?”

安在天先点了根烟给疯子,然后也坐下,叹了一口气:“他在破译了‘紫金号’密码的那一年,患上了神分裂症,但他身上有着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作主敢把他放出去治疗。他一夜之间由英雄变成了疯子,智商还不如一只聪明的狗高。”

黄依依问:“他的今天也是我的明天吗?”

安在天无言。

也就是这个时候,黄依依告诉安在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手上落满了马蜂,马蜂咬烂了他的手,飞走了,留下一个个小圆洞,他的手就像一副筛子,到处都是筛眼,而从筛眼里筛出来的都是阿拉伯数字……

《暗算》第十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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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兴奋地说:“我相信你的梦。梦是智慧者抵达胜利彼岸的秘密通道,在密码的破译史上,梦中解密的,不乏其人。你的梦告诉我们,开启‘光密’密锁的钥匙可能是一部原始而现代的‘密钥机’……”

黄依依:“开启密锁钥匙的复杂化,是现代密码发展的趋势。但这种复杂化却受到无线通讯本身的限制,尤其是距离远、布点多的呈放射的无线通讯,一般的密钥总是要藏在报文中。比如说‘谜密’,如此高级的一部密码,你知道它的密钥是什么?。

“单日是电报的前三组码,双日是后三组码。”

“对,也是藏在报文中的,为什么它非要在报文中做文章呢?”

“因为它联络的电台很多,又是在战争期间,电台的流动非常大,人员的流动也很大,如果不这样,比如专门造一份密钥表,万一掌握密钥表的人死了,通讯也就瘫痪了。”

“就是这个道理。‘光密’其实是斯金斯为美国军方造的密码,而美国军方从二战以来一直在搞军事扩张,部队遍布世界各地,部队这么分散,点网这么多,可以确定‘光密’不可能专门单独造密钥表的。”

“嗯,如果有专门的密钥表,也不适合像现在的国民,让特务系统使用。”

“是,国民把‘光密’作为台湾本岛与大陆特务之间联络的密码,更加可以肯定,它的密钥不可能离开报文。你想,特务分布多散,人员行动的限制又很大,如果密钥不在报文上,联络很容易导致瘫痪。”

“嗯。”

“所以,我相信,‘光密’的密钥一定是藏在报文中。但是会怎么藏?如果仅仅沿用像‘谜密’一样,单日是哪几组电码,双日又是哪几组码,不论是斯金斯本人还是美国军方,都不能接受。她一定会在无法摆脱的局限中,寻找到灵活、多变的新的密钥方案。我又想起斯金斯早期发明的一个数学原理,就是影原理,也叫漏光原理,俗称蜂窝原理,实质就是一个固定的蜂窝装置,借助一个移动的光源,可以把黑与白,或者分割开来。我现在没有器械,无法给你演示。”

“我可以想像,比如说,我们的房顶是一块蜂窝状的盖板,那么光就成了一孔孔的漏光。”

“对。这有什么好处呢?就是你只要和光移动的速度保持一致,你就可以随时处在影之中,这对我们将来发展太空技术是很有意义的。”

“嗯,回头再说我们的密钥……”

黄依依神秘地笑了,说:“我已经在做密钥样机了,告诉你,我去木工房,不是做玩具,我早过了抱洋娃娃的年纪了……”

木工房里,木工师傅正在心地在一块木板上钻眼,一块平展的木板被钻成了蜂窝状。密钥机其实并不复杂,造型和功能都有点类似街上常见的量身高的仪器,标尺可以自由移动,不同的是密钥机的标尺是一块窝状的木板。高度是30公分,木板的大小如一页书。底部是一个长方形的托盘,四边有凹槽,槽中刚好可以放电报纸。

会议室正在开工作例会,安在天坐的是上座,一边坐着老陈、老杨、金组长;另一边坐着黄依依、小查、蒋组长;小费坐末座,在作记录。这会儿,黄依依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着,其余人都认真听着。

黄依依:“……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密钥机,你们看,这是一板隔板,上面有很多蜂窝状的圆孔,标杆里有一根活槽,槽子被分成31格,代表一个月的31天;这隔板上有一个滑轮,这样隔板就可以自由地上下升降,升降31道。标杆的顶部有一个光源,然后这儿底部的凹面里,是放电报的地方,电报刚好可以卡在里面。这个托盘是可以伸缩的,伸缩格度也是31格,一格代表一天。现在我们可以想象,随着隔板的上下移动和托盘的伸缩,这些孔漏下的亮点也是在不断移动的。如果以亮点照中的数码组合出的数字作为解读当天电报的密钥,那么你们可以算算,这个密钥有多大,961,也就是说在961天之,它的密钥不会重复。如果我们在这个光源上再稍做一点文章,比如说让它产生两个高度,那就变成2个961个变化点,这样可以做到五年之,它的密钥都是不一样的。”

陈二湖:“小黄,我说一点,如果有这么一台密钥机,对反破译倒是很有好处,但是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一部密码专门为密钥搞过一个装置的。你们听说过密钥机吗?”

黄依依:“那你听说过谁敢偷天门城楼上的席像吗?”

安在天笑了,说:“只有斯金斯。”

黄依依:“对。正如安副院长说过的,我现在越来越信了,斯金斯偷盗英纳格码机的技术,绝对不仅仅是偷,而是她的智慧,她太诡异多端了,喜欢干超乎常规的事。”

《暗算》第十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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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湖:“可是小黄你想过没有,密钥不是密码的本质,它只是几个数字,是密码的一个附属品,是防君子不防小偷的东西,斯金斯会花那么大功夫在这上面做大文章吗?”

黄依依反问道:“为什么不呢?第一,它需要下的功夫其实很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装置,我们的木工师傅都可以造个大概;第二,它产生的价值非常大,可以在几年之,不重复密钥。这个是很难的,如果他们专门造一张相应的密钥表,这个表要挂满整面墙呢;再说,我基本肯定他们根本不会造密钥表,因为不现实,用起来有后遗症,很难在实际联络中应用。那么如果没有密钥表,仅仅在电文中来设置密钥,受到的局限是很大的,无非就是什么前二组、前三组、后二组、后三组、中一组、中三组等等吧,不可能产生这么大的密钥。第三,这个密钥机的原理是斯金斯本人的。我为什么会猜斯金斯可能会造这么一部密钥机,就是因为她早有这个数学构思。第四,我从斯金斯的诸多著作,包括她的有些作为中分析,斯金斯不是一个太有深度的人,她不是黑洞,但她怪异、狡猾、善变、易躲,是一条变龙,很善于迷惑人。因为她缺乏深度,她造的密码,在难度可能走不太远,也正因为如此,密码本身的难度有限,她更需要在附属品上,比如密钥上增加难度,以弥补密码本身的缺陷。”

陈二湖转向安在天:“你觉得呢?”

安在天:“黄研究员,我现在假设你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就是对方确实有这么一部密钥机,那么下一步我们就要仿造一部。仿造也是猜想,他们造很容易,但我们仿造就很难,大小、高矮、尺寸等等,稍有偏差都毁之一旦,肯定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当然,这只是数据上的仿造,现在这个数据的演算量有多大?”

黄依依递出一个讲义夹:“演算公式,演算量,我都列好了。”

安在天看了说:“哟,这个演算量很大啊。”

黄依依:“当然大,隔板、托盘、光源,都是活动的,上下动,左右变,演算量自然小不了。”

安在天递给蒋组长:“你看看,这个量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蒋组长:“我们所有人三班倒,起码也要干一个月。”

黄依依始料不及:“这么大的演算量?!”

蒋组长:“我们的人力条件就是这样。”

黄依依感慨道:“要有台计算机就好了。”

陈二湖:“万一猜想不对呢,这个冤枉路就跑得太远了。”

所有人震惊了,包括黄依依,最后都把目光落在安在天的身上。安在天沉默良久,下了决心,说:“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我们就等于敲开了破译‘光密’的大门。和这个诱惑比,一个月,值了!”

日历一张一张地被撕去,演算的人员,一拨又一拨地换,演算师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盘,案台上的纸张在堆高……

最后一天下午,安在天和黄依依都亲自加入了演算行列。演算到了后期,不时有人向台上报数,像股市上的报盘:1234567890……0187654321……2345678901……

蒋组长紧张地说:“最后,把大家的数字统一加减乘除一遍。”

“专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作最后的演算。安在天和黄依依都紧张到了极限。

“专人”最后发现算出的结果是一个“不尽数”时,自己都吓坏了,愣在那里,不敢报。

蒋组长问:“怎么了?无法报,除不尽,数破了……”

黄依依失控地叫道:“这不可能!你算错了!”

安在天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亲自坐下,重打了一遍,他也突然停下了,结果和“专人”一样。

这时,黄依依疯了似的,砸掉了一个算盘,哭着冲出了演算室。

这个令人梦牵魂绕的猜想,这场兴师动众的演算大战,在一个月后,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了……

天下起了雨。

安在天打着一把黑伞,形单影只,孤独地行走在小路上。

黄依依独自在旷野上坐着,任雨水击打在她身上。突然,有一把伞,撑住了她头上的这片天。

黄依依抬头,看着安在天,说:“对不起,我……太没有理智了。”

安在天笑了,说:“还好,你只是砸了算盘,要不就是砸我了。”

“我让你难堪了。”

“让我们难堪的是斯金斯。”

“这个女魔鬼!我以为……这次我把她逮住了。”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扑空。”

“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如此兴师动众地支持我,结果让人笑话了……”

“没人会笑话,这是破译密码,不是撒网打鱼,天有有晴,事有成有败。破译,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在系统部,把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风从眼前拂面而过,你就要抓住它。江南的灵魂和肉体每天在701的院子里徘徊,大家都看得到,也想得到。破译密码虽然不是战场上的刺刀见红,但同样需要白刃一般的付出,鲜血,甚至包括生命在的牺牲。”

《暗算》第十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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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荣辱不惊,拿得起,放得下,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无法想像我回到破译室去,见到老陈、小查,还有那么多苦战30天的演算员。”

“那是因为你没有我这种经历。”

“听说你从小是孤儿?”

“我小时候,至少10岁之前不是,那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上海的地下,父亲也是搞破译的,是上海备司令部的总破译师。”

“后来呢?”

“我10岁那年,父亲为了送出一份关乎上海地下生死存亡的情报,牺牲了。”

“你母亲也跟着暴露了?”

“我母亲接受了组织上新的任务,以另外一种身份去了南京,从事危险的地下工作,我不能跟着她,甚至不能认她,组织上把我委托给了铁部长和他的人。不到两年,他们的身份也暴露了,不得不离开上海,跟随红军长征去了。我那时才12岁,组织上就把我和一大批像我这样的孩子送去了苏联。而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在南京牺牲了,只是没有人有什么机会告诉我。苏联其实是我的伤心地,我在那里经历了二战,爬过集中营的铁丝网,也亲眼看见纳粹杀人,成批的人在声之中像麻雀一样在我身边倒下,堆积。这一次重返苏联,我是回来了,可小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少年丧母,中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我已经经历了两个。”

黄依依看他已经沉浸在往事之中,忙转移话题说:“看着你,我就想起一个词来,叫‘静水深流’。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帮我,护着我,不怕有人说你?”

“不说才不正常。我为什么不能帮你,你是我选来的,我要仗着你出成绩;我为什么不能护着你,你一个单身女人,为了光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不叫明目张胆,叫光明磊落,心底无私,天地才宽。你可千万别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了。我想看到以前那个嚣张、肆无忌惮的黄依依,无法无天,没有伦理纲常……”

黄依依嚎啕大哭,说:“你越这样,我越难受,我没有为你争气……”

“你要真想为我争气,就不要哭,赶紧回11号楼去,那里有你的破译室,有你对付斯金斯咸鱼翻身的机会。关汉卿写过《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面唱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罢休。’而你现在,牙齿齐,嘴巴正,四肢健全,就是想到镇上买东西,因为不熟道,绕了一些冤枉路,这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要我说,你应该做那一粒铜豌豆。”

其实安在天明白,在没有破译密码之前,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一定能成功,这不是一片土地,密码也不是一颗土豆,只要你种下去了,就会迎来收获的一天。但如果你不种,你将一无所有。

在客厅里,安在天新设了一个灵台。上面挂着他妻子小雨的遗像,放着骨灰盒,不肃穆,倒透着温馨,插着野花。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些照片。不过,多了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她是安在天后来生的女儿。儿子比小女孩大几岁,他们这些年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

安在天进屋后,把外衣挂起来,然后很随便地对着遗像说:“小雨,我回来了,我出去了一整天,也没人跟你说个话,你一个人孤独吗?”回头看了看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又说,“有儿子、女儿和你在一起,你不会孤独的。今天我还跟两个小家伙通了电话,他们都很好,爸的身体也很好,你就放心吧。儿子他们学校开运动会,他800米跑了第一,这臭小子象我,速度快,又有耐力。女儿翻出了一件你小时候穿过的裙子,说现在穿也一点不过时,就穿上去上学了,结果被女同学们骂成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还哭了一鼻子……”他边说,边收拾着房间,像小雨活着在他的身边一样。

安在天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你该睡了,我也要睡了。”说完,去了卫生间。

安在天刚给牙刷挤上牙膏,就听见有人敲门。他疑虑地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黄依依。

安在天吃惊:“是你,这么迟了,你还不去睡?”

黄依依盯着安在天,不语。她为情所困,似乎已经失语了。

安在天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事吗?”

黄依依还是不语。

“你怎么了,脸这么难看,生病了吗?是不是白天淋了雨着凉了。来,快进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他伸手想去扶黄依依。就在这时,黄依依突然一下子扑进了安在天的怀里。

热的感情燃烧着她,把黄依依烧得失语,烧得窒息。当她扑倒在安在天怀里时,那样子确实有些真假难辩,把安在天吓得也以为她真是病了。

《暗算》第十六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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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惊呼道:“嗳,黄依依,你怎么了?真的病了?”

黄依依偎在安在天的怀里,闭着眼,一声不响,像是昏迷了,其实是在用心体味着安在天的体温。安在天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是呼喊,又是她的额头,掐虎口,手忙脚乱的。

他放开她,准备去打电话时,黄依依睁开了眼睛,摇摇头说:“我没事,别打电话。”

“你刚才昏过去了……”

“我太累了……你,还有‘光密’,都让我很累……”说着,抓住了安在天的手。

安在天想出手,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你。”她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安在天……

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这句话适合男人和女人之间,也适合国家和国家之间。

黄依依抱着安在天,无助地大哭道:“我你,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做,你会认为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没有廉耻没有自尊的女人,可我控制不住,你帮帮我,谁能帮帮我……一个没有人的女人,是得不到上帝眷待的。”

安在天慢慢挣脱开她,站得远远的,道:“你搞什么名堂?白天,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要做一粒铜豌豆嘛……”

黄依依坚定地看着他说:“我没有搞名堂,我就是你……我在工作上要做铜豌豆,在情上更要做铜豌豆……”

安在天看着遗像:“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到我办公室,我没有权利拒绝;可你到我家,我有权利拒绝。”

黄依依坚决地:“我不走。”说着起身去关了门,然后朝安在天走过来说,“我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今生今世都不要分离,还有来生来世……”

“你别过来!”

“上帝或者说佛陀,让我经历过那么多之后还能遇见你,我想这是他们给我一生中最大的恩典,也是最后一次的机遇,我真的你……我相信你也是我的……”

安在天闪开,绕到小雨的棂台前,抱起骨灰盒说:“黄依依,你赶紧走吧,请你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个字了,你没权利我,我有妻子……”

“就是它吗?它只是你妻子的骨灰。”

“对你来说她死了,对我来说她永远活着,天天和我在一起。你快走吧,你不觉得这样……当着我人的面说这些太不道德、也太狠心了吗?”

“你才不道德,抱着妻子的骨灰盒……请你放下它好吗?安在天,你别这么绝情好吗?”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你别说了。我把你带到701,是要你破译‘光密’,而不是来跟我谈恋。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儿女私情在它面前,渺小得只是一粒尘埃。我不需要你的,请你快离开我家里。”

黄依依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不走,我就不走。”

“你不走我走。”

“你走吧。”

安在天走到门口:“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有你这样人的吗?”

他出了门,把黄依依一个人晾在屋子里。黄依依看着小雨的遗像,突然了自己一记耳光,掩面哭泣起来。

屋外,安在天焦虑地踱步,等着黄依依出来。他没有穿外衣,冻得直跺脚。

黄依依终于出来了,她步态迟疑、缓慢,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一直向前,像梦游似的走着。

夜已经深了,院子静悄悄的,黄依依的脚步也是静悄悄的,像一个幽灵。

屋里,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安在天,我恨你!

安在天的目光从纸上移到小雨遗像上,像怀疑小雨也看见了纸条一样,他匆忙点了一根火柴,把纸条烧了。

培训中心主任汪林是个牌迷,这会儿,正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跟远道儿而来的客人玩拱猪。一圈四人脸上都贴了不少纸条,贴哪儿的都有,还有把纸条夹在眼镜上、或缠在耳朵上的。又完一把,汪主任抬头看看表,意犹未尽地说:“再来一把,最后一把了,明天得上班呢!我属于睡得再晚上班也不迟到的人。”

天又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雨,不大,但很稠密。

汪主任冒雨回家的途中,路遇了黄依依。路灯下,有个女人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想走,又不知去哪里。汪主任从雨中跑过来,他可能是从招待所里找了一块塑料布,顶在头上。他没有认出是谁来,但黄依依的样子还是引起了他的惊疑和关注,他上前盘问着。

汪主任问:“这是谁呀……这么迟了还不回去,在外面干什么……”

黄依依不理,还是呆呆地站着。

汪主任走近了,把塑料布顶在她的头上说:“你怎么了……你是哪个部门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你倒是说话呀,别是《聊斋》里的女鬼吧,我可怕鬼!”

《暗算》第十六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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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转过脸来,她绝望的眼神,苍白的嘴唇,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着,并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适时,汪主任突然认出来了,说:“嗳,你不就是破译处新来的黄研究员吗?啊哟,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出什么事了,你这样会感冒的,明天就上不了班了。走,我送你回家……新社会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黄依依一直没吱声。汪主任上来想拉她走,黄依依挣脱了,绕开他,径自往前走去。汪主任追了上来,把塑料布给她顶在头上,自己则淋着雨。黄依依没有推脱,就这样由着汪主任,一直往前走去。

安在天也没睡,他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对面黄依依宿舍的窗口,那里始终黑着灯。他听见外面的雨声,终于下定决心,披了雨衣,又找了把伞,开门出去。

到了楼下没雨的地方,汪主任才把塑料布放下来,他此时已经是全身都湿透了。黄依依什么都没说,招呼没打,头也不回,就往楼里走去。汪主任一直看她上楼,才转身离开。

不远处的树下,安在天穿着雨衣站在那里,还夹了一把伞。

安在天没有开灯,坐在那里吸烟,烟头一明一灭。

透过他可以看到,黄依依宿舍的窗口灯亮了。

他的雨衣往地上滴着水……

早晨,高音喇叭放着时代歌曲。三三两两的人从四面八方向食堂走来。汪主任和安在天,一个从东向西,一个从西向东,迎面走来,刚好在食堂门口会合了。两人点了头,算打了招呼,汪主任突然问:“嗳,安副院长,你们新来的那个数学家,昨天晚上怎么了?”

安在天明知故问:“她怎么了?”

“我从招待所打完牌回去,都快两点钟了,还下那么大的雨,我看见她跟丢了魂一样,就那么站着。”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招待所前面不远的一个路灯底下,她那个样子,我要不是胆大,准给她吓个半死,真像聊斋里的鬼……”

安在天有意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

“最近培训工作不多,但请领导放心,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我是代表组织,是公对公,硬碰硬的。3个月集训下来,过就过,不过就不过,我写的任何评语都会对上级负责的。嗳,这个黄研究员为什么没参加培训就直接投入工作了……”

小费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所有来上班的人都要从他视线里走过。他看见陈二湖和他的助手走过了,又看见了小查。

小查停在小费办公室门口,问:“黄研究员来了吗?”

小费:“我还要问你呢,今天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要求你每天叫她一块儿上班吗?”

小查急了:“她没来?”

“没看见。”

“我在食堂也没看见她来吃饭。”

适时,安在天也来了,他见了小查,问:“黄研究员到了吗?”

小查:“还没有。”

“赶紧给她打电话,让她快来,今天徐院长要过来看望大家。”

小查给黄依依家里拨电话,打了有十几个了,就是没人接。安在天微微一怔,亲自打电话,通了,还是没人接。他放下电话说:“她可能会去哪儿呢?你还是去找找吧,看看卫连有没有?食堂、木工房,还有树林里、河边,对了,她最近老和疯子江南下棋,看看他俩在不在一起?”

陈二湖也进来了,说:“所有搞破译的人,都和棋类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但只有平庸之辈,才会迷恋它,就像海盗、毒枭,晚年都会亲近慈善事业一样。”

“黄依依绝不是平庸之辈。”

“那她也是未老先衰,一个破译家只有在穷途末路之后,才会在棋类找回自己的用武之地,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小查敲黄依依宿舍的门,里面没动静,旁边几家邻居都被惊动出来了。

小查问:“你们上午看见黄研究员了吗?”

邻居:“……没注意,好像没有,她唱歌,这一上午都没听见歌声了。”

安在天过来,他有点急了,对小查说:“把你发卡给我。”

小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发卡递给他。安在天用发卡打开门。小查诧异地看了安在天一眼,安在天没有理会,径直往房间里走去。

黄依依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房间四处贴着剪下来的安在天照片,小查慌乱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安在天了,仿佛无意之中窥探了他的秘密;安在天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背起黄依依就走。

安在天背着黄依依,小查在后面托着,进了医院。医院急诊,见是安副院长亲自背进来的一个病人,医院上下自然都重视,几个值班医生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看这看那。

《暗算》第十六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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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躺在诊断台上,双目紧闭。

士从她腋下出体温表说:“41度!”

安在天:“住院吧。”

医生给黄依依做听、透视等各种检查,在场的几位医生都怀疑黄依依得了急肺炎。黄昏时分安在天再次来到病房,却发现里面的病床空了。

正在纳闷,有护士过来,道:“安副院长,您是来看黄研究员的吧,她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家了。医生不允许她上班,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假条。”

“她病好了?”

“烧退下来了。”

“没事吗?”

“没事,急肺炎排除了,就是一般的重感冒,没有其它问题。她身体底子不错,所以,用了后烧很快就退了,她自己非要走。”

走廊,锅灶上熬着稀饭,小查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锅,很在行的样子。

收音机开着,播放的是小说连播节目《三国演义》。黄依依半倚在床上,手上捧着一本英文小说《简》。

小查端着一碗稀饭进来说:“你还看书,就不知道休息一会儿。”

黄依依:“看书还不就是休息。”说着,准备起床。

“别起来了,就在床上吃吧。你听中国的评说,看英文的小说,脑子忙得过来吗?”

“我会一心二用。我没这么娇气,烧退了就没事了。”

来到外间,黄依依看看稀饭,感觉还是很有胃口的,“嗯”了一声夸赞说:“很香嘛。”

“现在还烫,等一下。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是,所以闻什么都香。”

“有胃口病就好了。我看你身体还是很好的。”

黄依依仿佛在说双关语:“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小查看着她不语。

黄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让你笑话了,那些照片……”

小查装傻,道:“哪些照片?什么照片?”

黄依依苦笑着:“我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样伤害……他很绝情,我要把他忘了……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想……唉,不要想这些,想得头疼,还是吃饭吧。”

黄依依叹了一口气:“想了这些,我都没胃口了。”

“那就别想,吃吧,可以吃了。”

黄依依吃了一口,又犹豫着说:“你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小查去窗前看了看:“亮着灯呢。”

“那就是回来了。”

“应该吧。”

“你说他会来看我吗?”

“还是别来看好,否则你又忘不掉了。”

“你希望我忘掉他?”

“我希望……你们能好,可是……”

“你觉得不可能?”

“啊哟,依依姐,你吃饭吧,等病好了再说。”

黄依依茫然地:“我得的是相思病……我绝望了!”她放下碗,突然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安在天还没这么早回过家,所以呆在家里,很是无所事事。他一会儿看看黄依依宿舍窗口射出来的暖暖的灯光,一会儿又来看看小雨的遗像,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不安的样子。他在犹豫。最后,他来到小雨遗像前说:“小雨,你别见怪,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们夫妻多年,你了解我的,我心里只有你……和光密……她是我专门找来破译光密的人,我需要她,我们701需要她……你一向支持我的工作,这次一定也不会例外……”

他拍了拍骨灰盒,象拍小雨的肩膀一样。说完,他拉开门出去。片刻,又开门进来,到厨房里找了些水果、饼干什么的,带走了。

小查在水台洗碗筷,看到安在天拎着东西进了黄依依宿舍的楼,假装没看见他。

黄依依又上了床,出神地望着窗外,手上端着那只烟灰缸,像黛玉葬花一样,把里面的烟蒂一只又一只捻了,丢在地上。

有人敲门。

黄依依以为是小查回来了,喊道:“洗个碗这么快,门没锁。看你就是个没成家的人,没有家庭主妇的样子。”

进来的是安在天,他看外间没有人,知道黄依依在里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在休息啊,怎么样了?”

安在天发现,原来贴的他的照片都已经取下来了,露出空白的墙来。黄依依听是他来了,一下子激动地收紧了身子,但嘴上又装得冷若冰霜,问:“是谁来了?”

安在天知道她在装怪,苦笑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原来是安副院长,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病好一点儿了没有?”

《暗算》第十六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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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像我这种下贱之人,死了你才高兴。”

安在天默然不语。

黄依依急了,说:“你说话啊,你干嘛不说话了?”

“你这样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好好休息吧,不打扰你了,我走了。”说着,慢慢往处走。

“走就走吧,你本来就不是诚心诚意来看我的,我还要出来拦你走不成?”

外间没有了动静,黄依依仔细听了一下,以为他是真走了,赶紧跳下床,出来看个究竟,看到安在天像个受气包一样黯然立于门前,顿时软了心肠,但嘴上还强撑着,道:“你怎么不走?”

安在天看她没穿外套,道:“把外衣披上,别又感冒了。”

“恐怕你不是担心我感冒,而是怕我感冒了影响工作。”

回去穿了外套,又出来。黄依依问:“是小查喊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为什么要来?”

“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不行吗?作为领导,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也可以作为兄长。”

“哼,恐怕是来看笑的吧?”

安在天愠怒地看她一眼:“你能不能有一句好话?”

“好吧,我不说这些,你坐,我说好话给你听。”

安在天坐了,看看她,问:“还发不发烧?”

“什么烧?身体不烧了,但心里还在烧,烧得心都慌了。”

安在天看看茶几上下了一半的棋盘,叹了口气说:“我陪你下盘棋吧。”

黄依依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下棋?”

小查洗了碗筷上来时,悄悄走到门前听,听到黄依依大笑着:“你就这水平啊,还好意思跟我下棋呢。你看,你这个子一走,白棋已有的优势就全泡汤了,这叫功亏一篑。”然后又听到黄依依“哗啦啦”一把抹掉了棋局,道,“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干的好事,一下子把什么都毁了。”

小查把碗筷放在门口的桌上,悄悄地溜了。

安在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要谈,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我。”

“因为我心里有我的人。”

“谁?就是那个……遗像上的人吗?”

“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我觉得……死者的骨还没有入土,就另觅新欢才荒唐。”

“人死了,常言道‘入土为安’,你不给人家安葬,还四处带着走,你以为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吗?”

“我要等一个日子。”

“什么日子,是周年祭,还是诞辰日,还是五一劳动节,国庆节?清明节、端午节?”

“都不是。”

“莫非要等到我们破译‘光密’?”

“对!”

黄依依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我破译了‘光密’,你就会我?”

安在天苦笑道:“你怎么整天就想着的,难道有这么重要吗?”

“难道还有比更重要的吗?”

“当然,对我来说,破译‘光密’就是现在最重要的,比其它任何东西加起来都重要。要说,这是最大的,是国、人民、社会主义的体现。”

“你愿意为它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对。”

“可是我们的,我们的国家,还有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社会主义,没有说你只能她们,不能有其它的。”

“其它的要服从于这些,我现在只想破译‘光密’,除此之外,别无它念。”

“我也想破译‘光密’。”

“那就好好破吧。”

“但我是个怪人,我心里没有情,就没有灵感。”

“你很固执,我想……如果你把这种固执用在破译‘光密’上,就是没有情,也照样会有灵感。”

黄依依感到很失落,嘲笑道:“我呢,很傻。你呢,对于国家,你是伟大的;对于我,你其实挺狠心的。行了,不早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安在天看看她,站起身:“那你早点儿休息,等病养好了再来上班,这两天就在家歇病假吧。”说着,就要走。

黄依依绝望地看着他,看他走到门口了,突然道:“你就这样走了,不跟我告别一下。”

“不是告过别了嘛,还要怎么告别?”

“过来抱抱我。”

安在天站着,不动。

“就像你跟安德罗告别一样,来,抱抱我,就把我当作一个苏联人吧,入乡随俗。”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在天实在无法拒绝了,他苦苦一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她说:“好,再见。”

黄依依似乎为了让安在天放心,显得平平静静地,而且专门找了一个肩膀外侧的角度,轻轻地抱着他。就在这时,她眼睛一闭,悄然流出一行泪,客气地:“再见。”

《暗算》第十六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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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泪,黄依依只流给自己,安在天没有看到。安在天已经出了门,回身在关门时,一直默默目送他的黄依依喊道:“安……”

安在天回头。

“破译‘光密’的难度很大,但我现在要破译它的决心也很大,为了我的国家,也为了你……和我,我不会撂挑子不干的。”说着,她背过身去。

安在天对着她的背影道一声“再见”,轻轻关上了门。

黄依依茫然地坐到椅子上,看着安在天留下的那两根烟蒂,她拿起,吹掉了烟灰……

多少年以后,当安在天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黄依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没有“光密”,他们可能终生无法相遇;但同样因为“光密”,注定他和她在相遇之后,又各自而去。

安在天刚起床,他拉开窗帘,顿时光洒满了一地。

他在跑步,往山上跑去。迎面看到穿了一身运动服的黄依依,矫健如一个运动员一样,正从山上往山下跑来。

黄依依正正经经地向他问好:“早上好。”

安在天还没适应她这种变化,只好也点点头。

黄依依礼貌地挥挥手,跑过去了。

安在天整个感觉如见了一个普通的部下,不惯,直奇怪,他回头望着黄依依远去,像是怀疑自己眼睛似的……

黄依依从窗口买好了稀饭,可能因为被烫了一下,她叫了起来。

安在天还在排队,见状,忙问:“要帮忙吗?”

黄依依没理会他,径直跑到餐桌前,把稀饭放下,然后才回身,对安在天客气地微笑了一下说:“安副院长,谢谢。”

安在天没有言语,跟队伍往前走着。

他再一回头——黄依依真是被烫了,正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吸着,她的样子,像极了婴儿。

安在天上楼来,迎面遇到小费,神秘地说:“今天不知谁烧了高香,太从西边出来了……”

安在天问:“怎么了?”

“黄研究员第一个就来了,以往她都是倒数第一个。”

安在天过来,看见黄依依正在拖地,她不光拖了自己的破译室,还有走廊……

安在天在办公室里,听到黄依依有节制地敲了三下门,尽管门敞开着。安在天从里间出来,见是黄依依,不惯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黄依依:“我有事。”

安在天:“……你没事也可以来。”

“我来请假,我去木工房。”

“哦,这种事你告诉小查就可以了。”

“她不在,她男朋友来了,她到火车站接人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谢谢。”

“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同意的。”

路上,太把一旁的树林,照得富有层次和诗意。一只小松鼠跳上了树,眺望着什么,远去。

黄依依拎着一只布口袋,在路上走着。安在天坐车从后面上来,远远地看见她独自一人的身影。车在黄依依身边停下了。

安在天:“上来吧,我送你去木工房。”

“不用,我走着去,不算远。”

“你病还没好透呢,别累着了,我去院里开会,顺道儿捎你过去。”

“才不顺道呢。”

“绕不了几步路……”

黄依依还是摆摆手,径自走了。

安在天对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跳下车来。安在天追上黄依依说:“车没油了,我也走去开会吧。”

黄依依没有说话。

安在天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布口袋,走在前头。黄依依无言地跟在他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