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暗算》第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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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查来到树林子里,看到黄依依正举目望着树顶,也不知在看什么,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小查:“你好,黄依依同志。”

黄依依也不惊诧,头都没回,朝背后伸出一个手指头,“嘘”了一声,又指指树上。小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松鼠藏在树上,正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自己。小查做了个怪相,小松鼠被吓跑了。

黄依依生气了,回身就说:“就你来了,把它吓跑了。”她还不知道是小查故意赶走的。

小查笑了:“这种小松鼠,在我们这儿,它比人还多,有什么好稀罕的。”

“是吗?”

“是,在冬天,它没准儿还窜到你屋里去呢。”

“它为什么要来我屋里?”

“找吃的。”

“它吃什么?”

“松籽,玉米,瓜子,谷子,高粱米,小米,都吃。”

黄依依看看树上,说:“这小松鼠太可了,它刚才一直逗我呢。我追一会儿,它停一会儿,等着我追到它,它又跑了。”

“你永远追不上它的。”

“是,它跑得多快,有些人跟它一样。”也许她是联想起了安在天,后一句几乎是自言自语的。

小查笑了笑:“黄依依同志,几点了,你还不去上班?”

黄依依问:“你是谁?”

“我姓查,现在是你的助手。”

黄依依伸出手来:“哦,你好,我昨天听安副院长说了,你就是小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到处找你去上班。上午刚开了会,就你没到,安副院长和陈处长都在问呢。”

“严格地说,是安组长和陈小组长,我们现在是小组行动。”这一说法把小查逗乐了,也放松了。

黄依依皱了皱眉头:“我跟安组长请了假的,他怎么还问我?”

“哦,他没说起。”

“这些当领导的真是,还没老呢,就官僚主义了。走,小查。以后我就喊你小查,你今年多大了?”

“21。”

“太小了。”

“你看上去也很年轻。”

黄依依哈哈大笑,道:“以后就喊我依依,别研究‘圆’研究‘方’的。你是真小,我是显小,我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我太有迷惑,打老远儿看是个小姑,近了、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狼外婆……”她娇憨可的样子,令小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两人开心地往回走去。

两人经过演算室门口的时候,黄依依隐约听到里面有算盘声。

黄依依问:“怎么,已经开张了?”说着,她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一下子像走进了砂石厂,一片“噼叭”拨算盘珠子的声音。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抬头看她。

黄依依退了出来,问小查:“他们在算什么?”

“密码机的拆算报告出来了,安副院长要求他们尽快演算出结果。”

老陈已经把“分”的电报,一份份地都贴在了墙上。他苦思冥想,像走进了密码的深谷里。

安在天正在忙着,黄依依探头探脑地,进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安在天头都没抬:“进都进来了,还缩回去干什么?”

黄依依跳了出来,说:“谁缩回去了,我还要兴师问罪呢!”

“你兴什么师?问什么罪?别人都要下班了,你才来上班,你的上班也太迟了吧。我看你应该先检讨一下自己。”

“我有事。”

“你有事也要请假。”

“我不是跟你请假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请假了?”

“我给你门里塞了一封信,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

“那上面不是说了嘛。”

安在天明白了:“噢,那我还没看呢。”

黄依依笑了起来,说:“这就怪不得我了,怪你自己,你为什么不看?”

“……没来得及呢。”

“是不敢往下看了吧?”

安在天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严肃地说:“以后有事要请假,就跟你助手说。”

“我和小查见过面了。”

“小查是个革命孤儿,以后你们要互帮互学,同进步。”

“怎么我身边都是些革命孤儿,是因为我还不够革命吗?所以组织上才要安排一些革命孤儿来教育我,改变我。可我是不能改变的,我本来还下定决心想改变你呢!”

“谁都不要试图去改变谁,但是谁都不要给谁制造不愉快。今天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个会,你这种表现就让人不愉快了,我希望以后你引以为戒。”

“好,我会引以为戒的,就是要尊重你,尊重别人。但我希望你也要尊重别人,尊重我,以后我给你写的信,你必须封封都要看,这是尊重人最起码的常识。”

《暗算》第十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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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地说:“黄依依,我希望今后你不要给我写信,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也不可能有,有什么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都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

“这是我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你无权干涉。情是你我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所以拿到桌面,也是我们彼此的桌面。”

“我们之间有友情,但与情无关。同心协力,尽快破译‘光密’,就是我们最大的友情。而且,你我萍水相逢,认识不过三天,大战在即,你却还沉湎于儿女情长个人恩怨,这种思想苗头实在不该有,不足取。还有,我认为你以后上班没必要化妆,尤其是这种浓妆,影响多不好。女人靠的是天生丽质,清水芙蓉为最好看。”

黄依依突然往他跟前一凑,笑嘻嘻地说:“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安在天摇摇头。

“你没看见我戴了一顶红线帽吗?这是专门为你戴的,女为悦己者容,这顶帽子还是我在苏联的时候朋友送给我的。你喜欢吗?”

安在天毫不领情,冲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吗?一条伏尔加的鱼!”

黄依依愣了一下,盯了他一眼,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她狠狠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从包里掏出几页纸,甩给了安在天,说:“今天上午我在睡觉,可我昨天晚上4点钟还没休息呢,就在做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以你的身份给安德罗写的信,我的口气肯定不对,你需要彻底换成你的口气。总的说,我希望你能从安德罗那里,了解到斯金斯的一些个人私密的资料,比如她最崇敬的数学家、她的生活、家庭背景、婚姻状况、生活小节等等。了解了这些,对我们破译‘光密’没有坏处。”

“这样去信太冒昧了吧?”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呢?我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请了半个上午的假,不算过分吧。我是伏尔加的鱼,这也和你有关系吗?”黄依依眼睛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忍不住要掉出来,她跑了出去。

黄依依又难过,又生气,只顾埋头往前走,不觉上了沙河,荒凉的河滩上,只有独自她的身影。突然,她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整个人跌了下去,她不小心踏进了流沙,沙子顺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去。黄依依伸出手来,拼命地挣扎,想抓住什么,以阻止自己的下沉。不料,沙子不断往下流去,她的脚下,象一个黑洞,有无穷的力量要将她吸进去……

安在天追了出来,他意识到她哭了,伤心了,可树林子里空空的,并没有见到黄依依的影子。突然,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远远飘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救命”,游丝一样,他屏气凝神地听,然后象箭一样飞了出去。声音象是来自树林外的沙河。

黄依依已经绝望了,双手伸向了天空。沙子没过了她的,她的腰,继而是脖子,脑袋……

安在天一个前扑,伸出右手,在最后的那一时刻,抓住了黄依依伸在外面的手……

黄依依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安在天拼出全身力气,用双脚和左手尽可能附着地面。

黄依依无助地说:“……你松手,我会把你带下去的。”

安在天不理她。

黄依依有气无力:“……我是伏尔加的鱼,不值得你跟我一块儿死。”

安在天骂了一句:“放屁!”

安在天往回爬着,黄依依看着安在天,哭了起来……。

黄依依被送进了医院,安在天再次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小查给她削了个苹果。

小查:“安副院长,你救了依依姐一命,事迹上报上去,没准儿会被总部推举为英雄,戴上大红花,到处去给人作报告。”

安在天坐下:“还英雄呢?狗熊还差不多。是我没有调查就随便发了言,黄研究员是因为生我的气,才跑进了沙河,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总部首长一定会拿我的首级是问。所以,我向上面如实汇报了情况,不光得不到表扬,还得挨批评,甚至要背个行政处分。”

“那不管,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无所谓,但在依依姐心里,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查出去找护士,嚷嚷着要借纸和笔,为安副院长给组织写份申诉材料。

黄依依对安在天说:“你真傻,真的……”

安在天:“你才傻,生气归生气,也不至于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那我怎么办?气死了也一样是死。”黄依依叹了一口气,“你不该给组织说出真相。”

“实事求是,这是我,也是我长年以来要求自己的一贯原则。”

“你当时就不怕我把你,也拽进沙子里……”

《暗算》第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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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半开着玩笑:“你是因为生我气才跑进沙河的,要死一块死,如果光你死了,我还活着,那岂不叫做不像话。”

“你真愿意跟我一块死吗?”

“不死还能怎么样?”

黄依依眼泪汪汪地说:“我最怕死,但如果我死的时候,我的人能拉着我的手,我就一定不会害怕了。”

安在天笑了:“我不拉着你的手怎么办?你就掉下去了。”

黄依依破涕为笑。

“玩笑归玩笑,我正式向你道歉,我不应该那么叫你,我可能伤害了你。”

“没关系,如果没有这件事,自然也不会有后面的事。看到我的命在你的手上失而复得,我甘愿如此,还感觉赚了呢。”

安在天正地:“任何一个人要掉进去,我都一样会这么做。”

“但对于我不一样。当你把我从流沙里拽出来,当你把我的双抱在你的怀里,当你背着我往医院跑,我趴在你宽厚的背上,我们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我就知道了我这一生的宿命。”

“可我一生的宿命随着小雨的离去,已经不复存在了。”

黄依依感动地看了安在天一眼,道:“我嫉妒你的妻子,我想听你们的故事。”

“这是我的秘密。就像伏尔加的鱼,那是你的秘密一样。”

黄依依哀怨地看着安在天:“我不是贞女,但也绝不是荡妇。你是不是相信了那些传言,认为我生活作风有问题,到处乱搞男女关系……”

“那倒没有,但你在这方面的确与众不同。”

“不同在哪里?我无非是真实地着。就是,我绝不会和一个不的人同床异梦。当已成往事,随风而去,我也绝不会和昔日的人苟延残喘,行走肉。上天给人一个身体,就需要她真实地释放。”

“但也不能无休无止地释放。”

“看来你还是相信了所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想问你,如果你听说我和一个男人夜不归宿,也许我只是和他在外头看了一晚上的星星,你会相信吗?我逛商店时偶然遇见了一个男同事,很自然地就和他一起逛了,我买衣服,他帮我参谋,这也大逆不道吗?”

“但人一生中,只有一个人的,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知道,对你,那是小雨;对我,是你。”

“我无论发挥多大的想像力,想前世,今生,还有来世,我的人都是小雨。尽管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过轰轰烈烈,就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她嫁给了我,为我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可我任何时候想起她,看见她,都会从心底深处涌出一个想法,就是她,她就是我永生永世的伴侣。”

“那为什么我遇到你,也认为,就是他了?”

“那是错位。”

“你小雨,可她已经死了,所以我还有机会。无论你怎么对待我,我宣布,我都绝不放过你。”

安在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情,可怕的情,一旦坠入红尘,那将万劫不复。

早晨的树林里,小松鼠在树上跳上跳下的……安在天一下一下地,在给它喂饼干。

安在天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黄依依对“伏尔加的鱼”这个绰号这样敏感,以至于她险些在流沙里致了命。这其中有故事,而且一定是情故事。对于她这样的人,惟有着,才能活着。好在她是个不记仇的人,在她住院期间,安在天替她去树林里给松鼠喂了一次饼干,她就不再生气了。

黄依依一进破译室,看被收拾得秩序井然,报纸、资料、“分”电报分门别类,各有其所,感动地说:“小查,谢谢你了,在医院照顾我,办公室也给我收拾得这么好。”

小查:“别客气,我是你的助手啊。这些是从分析科刚拿来的分析电报,请你马上看,看完了跟陈处长做交换。”

黄依依随便翻了一下,道:“拿去给他吧。”

小查问:“你不看了?”

“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等有了一定的量时再看。”

陈二湖的破译室,老杨送来黄依依转过来交换的电文。

老陈吃惊地问:“她都看完了?”

老陈马上就去找黄依依了,敲开门就要往里走,被黄依依拦住。

黄依依笑嘻嘻地:“嗳,别,有事说,我出来。你的破译室只准男人进,可我的破译室只准女人进。别冲我瞪眼睛,一视同仁,安副院长到了这儿,也得游人止步。有事就这儿谈吧。”她指指走廊。

老陈晃晃手上的电文问:“你都看完了?”

“翻了一下。”

“这是第一手资料,你还是要认真看的。”

“我看了。”

“你刚才不是说就翻了一下嘛。”

《暗算》第十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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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还是笑容可掬地说:“老陈,我知道,你这么苦口婆心是为我了好,也是在行使权力。”

“不是权力,是责任。来,给你,你还是拿回去仔细看看。”

“真不用了,到时等你看过了,不需要看了,我再看吧。”

老陈语重心长地:“小黄,我知道你学历高,见识多,但是搞破译啊,还是……啧,怎么说呢,我们俩现在算是绑在一起了,荣辱与,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同心协力。”

黄依依笑了,说:“老陈,我说一句你可能不听的话,搞破译就像写日记,写多写少、写好写坏,都是写给自己将来看的,给老师交上去的,就不是日记,而是思想汇报了。我会跟你同心,但并不一定协力,因为无法协力。”

陈二湖被呛住了。

院子里空空的,只有疯子一个人在疯言疯语。安在天和小费过来,被疯子拦住了,神秘兮兮地凑到安在天耳朵上说:“嗳,你知道吗?是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小费想拦开他,被安在天阻止了:“是,是你破译的。江南,吃了吗?”

疯子江南傻笑着:“……你吃了吗?‘紫金号’密码是我破译的。”

安在天:“没错,除了你谁都破不了。我吃了,来,支烟。”

安在天递了一支烟,还亲自给他点上。正在这时,蒋组长跑了过来,手里扬着一份报告:“完了,可完了。”

安在天问:“什么完了?”

“密码机的全部数据结果,都演算出来了。这演算量也太大了。”

安在天正在看蒋组长递上来的报告时,黄依依没敲门就径直进来了,冲着安在天就喊道:“别看了,你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斯金斯是个流氓!”

安在天:“我正在看呢,她刚流氓了一半……”

黄依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哼哼地说:“想不到,斯金斯有这么无赖,这简直是密码界的一个大丑闻。我现在可以肯定,美国人之所以不用这部密码,要将它送给台湾,一定是发现了斯金斯的这个丑闻,对她的人格产生了怀疑。一个制造密码的人,如果人格令人怀疑了,谁还敢用她的密码,何况她屁股上还拖着一根长长的‘苏联’尾巴。你在破译界也混迹几年了,一定知道,二战时候德国曾启用过一部很著名的密码,叫‘谜密’。”

“就是英纳格玛密码机?”

“对。”

“英纳格玛,是世界上第一代实用的机械加密密码机。”

“破译界一般都叫它‘谜密’,因为密码本身的名字叫‘谜密’,制造成密码机后,密码机的名称叫英纳格玛,其实是一回事。”

“就像我,名字叫安在天,但有了职务后人都喊我安副院长,其实我还是我。”

“对。这部密码现在看来难度并不是很大,但它转换成了机器,出现了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密码机,以前有些所谓的密码机充其量不过是加密机而已,理论上没有密码技术作支持。或者说,之前还没有人能把一部密码转换成机器,英纳格玛是第一部,所以被公认为是密码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你是想说,斯金斯研制的这部商用密码机是照搬英纳格码的……”

“你相信吗?肯定不相信,因为英纳格码名声太大了,研究它的人也很多,要偷也不能偷这种过于显眼的东西,太容易被人发现了。但是,我可以说,斯金斯这部密码机就是照搬英纳格码的,有些改动,但都是换汤不换,像把齿轮换成了滑轮,26个组合增加成34个,连动变成了驱动,仅此而已,理论和技术上的支持完全是一致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是有人把翻译的作品当作自己的著作在出版卖钱一样……”

这个发现确实让人大吃一惊,用黄依依的话说,斯金斯是个无赖、流氓,但安在天想这至少说明她是个丧失了道德、充满恐怖的人。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一个做人、做事没底线的人,他们的底线似乎也不着了……

安在天和黄依依在林子里散步。

黄依依:“你能不能分析一下她的心理,她为什么敢这么无耻?”

安在天:“我想她为什么不偷别的密码,专偷‘谜密’,她其实是经过心策划了的,不是傻,也不是无奈。偷‘谜密’,就像偷大街上的广告牌……”

“是偷天门城楼上的席像!”

“对,你大明大放地去偷这些东西,察见了都想不到这是在偷。斯金斯是数学界的名人,一般人谁想得到她这种人还会去偷。一个常人看来不可能偷盗的人却偷了一个常人看来没人敢去偷盗的东西,你想想,这种偷盗的成功率还能不高吗?这也是一种智慧,当然是流氓的智慧。但是,如果你今天没有看到这部密码机,你的任务就是破译它,你很可能就会被她的流氓举动蒙骗了,挖空心思地破啊破的,根本没有想过,谜底就在教科书上,在你的身边,伸手可及。”

《暗算》第十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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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斯金斯的目的达到了。密码作为应用技术,你只要破译不了,它就是成功。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无权耻笑她。”

“看来我们也要跟她耍耍流氓了。”

“你打算怎么耍?”

“跟你老师掏近乎,挖斯金斯的底细,掘地三尺。”

“这么说,需要我开始跟她耍流氓了。”

“我亲的绅士,这叫合理利用资源。”

“但我估计达不到目的,安德罗是个极其敏感、严谨的人。风吹过他的身边,他都感觉得到那一片乌云。”

“那你就装做一个极其愚钝、随便的人,把他的敏感和严谨都化解得烟消云散。”

楼下的人是不能上楼的。楼梯转弯处,放着一张小桌,是专门用来放电报的。这会儿,一个人上了楼,在转弯的地方止步,一切似乎都是约定俗成的,把电报往桌上一丢,用镇纸压着,喊了一声:“有报。”

小费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他的办公室就在楼梯口,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资料,墙壁上挂着小黑板,写着各种提示,诸如:下午2点半,小组开碰头会等这样的“备忘”。小费答应着,从楼上跑下来,取了电报。

送报的人问:“小费,黄研究员在楼上干什么呢?老是有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地咚咚响,跟个杂货铺一样。”

“不是杂货铺,是木工房。”

“把破译室变成了木工房,她在搞什么名堂?”

小费神秘地:“破译密码。”

“哪有这样破译密码的,你看她那个样子,整天浓妆艳抹,吊儿当的……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蒋组长走过来说:“打住,你们反映反映情况就可以了,不要说三道四,不要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同志。”话音未落,楼上又发出“咚”的一声。

一张绿吊床横在办公室里,黄依依躺在上面,跷着二郎,十分专注地琢磨着一个像保龄球一样的木头玩艺儿,她在琢磨它的弧度、长度、高度,完了,顺手丢在屋角的一只大纸箱里——当然又是“咚”的一声。

在纸箱里,堆放着类似的木头家伙有很多,有的是柱形的,有的锥形的,有的像各种酒瓶子,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样子都有。这只手丢掉一个,另一只手又从屁股底下出一个来,是一个类似的木头玩艺儿。

黄依依在细心地琢磨。

吊床摇来晃去的。

安在天的办公室虚掩着门。这会儿,黄依依鬼鬼祟祟地进来,想吓安在天一跳的,但安在天似有觉察,隔着屏风说道:“你又来了。”

倒是黄依依吓了一跳。

安在天从屏风里面出来:“你这是怎么了,老是蹿来蹿去地到处串门,还叫上班吗?”

黄依依狡辩道:“我去哪里蹿了,就来了你这儿。”

“可你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黄依依强辞夺理:“那也只能叫频繁地来你这儿,怎么叫‘蹿来蹿去’呢?”

安在天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吗?”

“当然有事。”

“什么事?”

“看你这样子,我就没事了。”

她丢下一封信,生气地掉头就走。

安在天看又是老一套的信,拿了起来,走回里间,看也不看,就丢在屉里了。那个屉里,堆放着不少这样的信,都没有开封的,也都是黄依依写给他的。

破译室的布置随主人的格迥然不同,陈二湖破译室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电报和剪报,桌上堆满资料。安在天敲门进来,说:“差不多了,收工吧,过来开个小结会。”

陈二湖:“坐吧,两个人,就在这儿说。”

“怎么,黄依依又走了?”

“我就没看见她回来。”

安在天有些生气地喊了一声:“小费!”

小费赶忙跑了进来。

安在天问:“黄研究员呢?”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从你办公室出来,直接就出去了。”

“你怎么不跟她说呢,周二四六下午都要开小结会。”

小费小声地说:“我说了……”

“她去哪儿了?”

“她没说。”

“你为什么不问?”

“她都不跟你说,我有什么好问的。”

安在天无言以对。

黄依依去了卫连。院里,有一张水泥砌的乒乓球案。这会儿,很多人围着球案在与黄依依下棋。大家都熟,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了。

黄依依冲着挤上来的人说:“说好了,不许插队,一个一个来,反正我今天的时间,都留给下棋了。”

大家互相推搡,终于有一个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暗算》第十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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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宣布今天的下棋规则。输赢乃兵家常事,不能为此伤了同志间的和气。”黄依依扬了扬手里的布票,“但是,看见没有,只要谁赢了我,即可获取布票;而输了,就到山坡上给我摘一朵野花下来。”

大家哄笑起来。

黄依依:“同意就发誓。”

对手紧握拳头,放在肩上,郑重地说:“我发誓。”

黄依依也同样认真地说:“我也发誓。”

二人开始下了起来。

小费找到黄依依,那时黄依依已经赢了很多花了,头上都插满了,手上还有一大把。

战士又递给她一朵。

黄依依得意地大笑:“不下了,不下了,你们的水平太有限了,我手里的布票想输都输不出去。小伙子们,头悬梁,锥刺骨,抓紧时间提高棋艺吧。”

安在天跟着小费往外走,陈二湖从自己破译室里出来。

陈二湖:“这太有失身份了!堂堂701的副院长,上班时间要漫山遍野地去找一个破译员?”

安在天:“棋类游戏也是数学游戏,搞破译的人喜欢下下棋,也是无可厚非。”

“她这仅仅是喜欢吗?她这是沾染上了下棋的恶。虚掷光,荒废自己专业不说,还影响了我们整体的斗志。”

“她是一个另类,我们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要求她。”

“既然你说她是另类,那你干脆带她到月球上去破译光密算了!我早说过,你是一只笼子,而她是一只鸟,笼子在等待着鸟……你等待着吧。”

黄依依头上插满了花,欢天喜地地进了食堂,还没有到开饭的时间,没有吃饭的人,只有食堂里的职工在忙碌着。

黄依依问:“怎么还不开饭?跟卫连下了半天棋,饿死我了。”

职工们似乎也与她十分熟了,见她“花”成这个样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

“又去卫连下棋了?”

“有没有输啊?”

“黄研究员怎么会输呢?”

有一个职工叫小田的站出来,说:“黄研究员,我跟你下‘田耕棋’。”

“什么叫‘田耕棋’?”

小田:“这是我们农民在田地里下的棋,很简单,有点像城里人的跳棋。我在乡下没出来的时候,方圆百里,没人能下过我。”

黄依依来了兴趣,说:“来呀,咱俩下一盘。”

小费带着安在天来到卫连,院子里的战士们看见他虎着脸,吓得一哄而散。

地上用粉笔画的棋布,以土豆作棋子,黄依依和小田在下“田耕棋”。这个时候,食堂里已经上人了。

黄依依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赢了!”

小田看着她,站起来想溜。

黄依依一把拉住他说:“不许走!哪儿去?”

“开饭了,我得忙去。”

“那行,先把这个鼻子刮了。”

“算了吧,人多。”

黄依依认真地说:“人多怎么了?下棋有规则,必须遵守,不许耍赖。说好的我输了给你粮票或布票,你输了让我刮一个鼻子,怎么就不认账了?”

小田只好站在原地,黄依依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刮了对方一个鼻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一切,刚好被赶来吃饭的安在天和陈二湖撞见了。

安在天见了,径自走了过去。

黄依依的几缕头发耷拉到脸上,她正专心一致地收拾“棋局”。

陈二湖停了下来,带点玩笑又不乏嘲讽地对小田说:“你也不想想看,她是博士,你是什么,想赢她的东西,做梦呢。黄博士,吃饭去吧,别瞎胡闹了。”

小田拔就跑了。

黄依依抬起脸来:“什么博士,老陈,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博士的?”

“怎么看?”

“白天博士,晚上不是。”

“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白天博士,晚上不是。”

说着,自顾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弯了下去。

安在天打好饭过来,闻声,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黄依依看到小查来了,送给她一朵花。

小查:“又是下棋……”

她正说着,发现徐院长就站在黄依依的背后,哑了口。黄依依倒好,一回身,反而也送给徐院长一朵,还非要给她戴在头上。

当着众人的面,徐院长不好意思拒绝她,取下拿在手上,问:“谁送的?”

黄依依:“谁送?是我在卫连下棋赢的。”

徐院长问:“你还有时间下棋?”

小查猛朝她眨眼睛。

黄依依视而不见,大大咧咧地说:“这叫苦中作乐。我的棋术可好了,什么棋都会下,什么棋都能赢,谁都可以来找我下,我是有求必应。”

《暗算》第十五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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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院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咬咬牙吧,完成了任务,再好好下棋玩儿也不迟。”

“完成任务有什么奖励吗?”

“完成了任务,最高奖励!”徐院长笑着说,“你要什么,我奖你什么。”

黄依依凑到徐院长耳边,耳语了一句,似乎把她惊着了。徐院长看了一眼安在天,安在天埋头吃着自己的饭,头都没抬,似乎根本不关心这边发生的事情。

安在天和徐院长走进办公区大门,哨兵向他们敬礼。

徐院长:“我听到一些不好的说法,反映她工作态度不是很好。”

安在天沉吟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每个人的工作方法是不一样的,她表面上看是有点儿不……那么刻苦,但听她的想法,你又会发现她是在认真工作的,才思泉涌。就像学,不是用功就一定能学好,只会事倍功半;而有些人天生就与学心有灵犀,往往事半功倍。我认为黄依依就属于后者。”

“听说11号楼里,她的办公室晚上就没亮过灯?”

“这是事实。”

“大家晚上都加班,干到十一、二点才走,可她从来不加班。”

“对。”

“为什么?”

“有些事情……她带回家去做了,也许她在家里,也想着光密的事呢。”

徐院长开玩笑地说:“我看你总是在说她的好话,有没有个人感情彩在里面啊?”

安在天一口否认道:“没有。”

“有也不是错,你现在有这个权力了。而且我看,也有人盯上了你这个权力。”

“不可能。我曾经是有妇之夫,现在是有子之父,对女人早已经没有概念,没有愿望,没有秘密,甚至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有了。”

“怎么不可能,刚才在食堂,你的黄研究员说,哪天她破译了光密,要我给她一个奖励,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

“她这个人……简直荒唐!你别听她的,不可能的,我不会的,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会离开小雨的。”

“小雨走了,你有机会该成家还是要成家的,不要想得太多了。你才多大,还不到40岁,人生还有大半截要过呢。你至今还没有给小雨入土,我觉得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入土为安,这是死者的愿望,你不要太感情用事了。”

“我知道了。我只是不愿意让小雨离开我,她到了那个世界谁都不认识,会孤单的,而且她怕黑,一个人睡觉都会开着灯……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的,到那时候,有我陪着她,事就好办了。”

“可眼下的事就明摆着不好办。我不愿意影响你的工作,所以有些事到了我这儿就打住了。下面有很多关于你和她的传言,还有人给委写了匿名信,说你在北京的时候,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英雄难过美人关;还说你去苏联留学一趟,香风一吹,回来就变了,思想开放了,把男女问题看得简单了……”

安在天听不下去了,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在嚼舌头!”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加上黄依依头脑简单,口无遮拦,到处跟人说她来701是因为追随自己的情而来,别人无法不说你们的闲话,还说你哪里是带回来了一个数学家,滥竽充数而已,假工作之名,行自己之便……”

安在天气得脸都涨红了,打断徐院长的话:“‘光密’很高级,但黄依依绝非等闲之辈。她曾经担任诺伊曼的助手,后者是掌握世界顶尖级数学奥秘的人;她还在莫斯科呆过,和那边的数学家有过非常广泛又深入的接触。我至今不后悔、不怀疑选中她来破译‘光密’,天才往往是另类,是奇人,是游离于正常人之外的人,也可能是疯子,是魔鬼,是白骨,我们不能用约定俗成的东西来要求她非凡的创造力。为了我的尊严和我对国家毫无保留的忠诚,先国家之急而后私念,副院长我可以不当,但‘光密’必须由黄依依继续破下去!”

“我不是给你压力,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破译了‘光密’,一切流言蜚语都会过去,都会消失于弹指一挥间,都会在胜利面前传为笑谈。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成了她的保人,她荣你荣,她损你损,她成功了,你鸡犬升天;她失败了,你同归于尽。你的命运,不完全在你手上了,而是在黄依依的手上。”

安在天一脸气地回到办公室,气呼呼地拉出堆放黄依依“情书”的屉,恨不得把信撕了,但最后还是没撕,而是把它们都放在柜子最高处的一只屉里,还盖上了报纸。

他回身,又找了几张报纸,加盖了上去。

晚饭后,黄依依和小查在打乒乓球。她们已经打了很久,外套脱了,还汗流满面的。这会儿,她们挂了拍,来到旁边的长椅上休息,喝水。她们都带了巾、水壶,她们打球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定期的,有计划的。

《暗算》第十五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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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坐了,掐掐小查的腰,逗她:“嗯,好,又小了一圈。”

小查也掐掐腰:“有这么灵吗?”

“就是这么灵,你看我的身材,如果不坚持锻炼,能有这么好,这个岁数,早长小肚子了。你想要身材,就是要体育锻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黄依依指了指小查的,“这是锻炼不出来的,这要靠男人。”

小查脸红了。

黄依依问:“你有男朋友吗?”

小查不好意思地说:“羞死了!”

“肯定有,是谁,我帮你参谋参谋,也是这单位的?”

小查摇摇头。

“那是哪里的?”

小查小声地说:“北京。”

“是同学?”

小查点点头。

“这是好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好过吗?”

小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黄依依耳语一句。

小查马上矢口否认,脸涨得通红道:“没有,我们还没有结婚,这怎么可能呢?”

黄依依不依不饶地:“那接过吻吧?”

小查连连摆手道:“也没有。”

黄依依哈哈大笑:“连手都没拉过?”

小查不说话了。

“嗯,看来是拉过手,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触电的感觉……”

“啊哟,依依姐,不说这个嘛。”

“其实这个才最重要呢。钱是人的身外之物,情是女人的贴身之物。”

“那你呢,有没有男朋友?”

黄依依像在回忆,说:“现在没有。”

“以前有过?”

“以前当然有过,我都三十好几了。我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

“你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好好的干吗要离婚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是好听不好听重要,还是与不重要。上帝故意把人一劈两半,扔在人堆里,就是要麻烦你去找,找自己的另一半。”

“那你找到了吗?”

“曾经以为找到了,后来又发现找错了,所以才会离婚。”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对还是找错了呢?”

“就像你穿鞋,尺码合不合适,只有脚趾头自己知道。听我的,下次跟男朋友见面,可别再忸忸怩怩的了,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是祖国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黄依依指指小查身体说,“它不是领土,它是肉体,活天香,需要男人的抚。有人抚了,你的身体才会像羽一样,变得蓬松,变得美丽,变得丰满,然后才能飞起来。”

小查脸上满是听得半懂不懂的疑惑。黄依依突然打住不说了。

原来是安在天来了,而且脸铁青。

小查吓得跑了出来,安在天和黄依依在打乒乓球,安在天象下山的老虎,一下一下,扣了过去……黄依依显然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安在天又是一记猛扣……

黄依依接球,却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安在天毫不理会地说:“再来!”

“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你不是力充沛吗?你不是有求必应吗?我现在请你跟我打乒乓球,你为什么就要偏偏拒绝我呢?”

黄依依忍着疼,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你又什么时候给过我拒绝你的机会?”

“收起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吧。你口口声声地说我,嚷嚷着叫大家都知道了,你就是这么我的吗?”

“我这种方式有问题吗?我一个人,我就要让他知道,也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我愿意拿出来炫耀和标榜。”

安在天一时语塞。

“有谁愿意漂洋过海到达的彼岸,我愿意。”

“可我让你跋山涉水来到701,不是为了,而是为了‘光密’。但你自打来了以后,每天在破译室里的时间还没有别人一半多。即使呆在破译室里,不是在玩木头玩具,就是在说闲话,聊闲天,谈男人,谈是非,圆梦,给人算命,说东道西,家长里短,天南海北一趟下来,就是不说正事,不干正事。要么,就是时不时地来我办公室里串门……”

“我那是来看你……”

“我不需要你来看。你不在破译室又在干什么呢?满山谷跑,看闲书,捉松鼠,摘野果子,见了好玩的就玩,见了好吃的就吃,见了好看的就看,见了好拿的就拿回家去……昨天开全院总结大会,台上台下坐满了人,可你在干吗?你和前座的那个人嘴皮子一动一动的,我不用别人给我打小报告,我也知道你们是在下盲棋!”

黄依依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说:“我很高兴,你的眼里还真有我,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跑出你的耳朵和眼睛。”

《暗算》第十五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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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正地:“我不和你开玩笑,玩玩耍耍是破不了‘光密’的,无心插柳,就是难以成林。从今以后,一、希望你端正工作态度,把‘光密’当做自己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来抓;二、希望你对我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甚至可以以兄妹相称,至于其它,再无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安副院长,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听我说。一、我看不上读死书死读书的人,真的力是功夫在诗外,不拘一格,说此及彼,水到渠成,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一到,自然图穷匕见。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到鹰的高度;二、你,是我的事;拒绝,是你的事,你我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做不到假惺惺地叫你一声哥哥,我也不愿意干那种掩耳盗铃的勾当。如果你强迫我做,那就是在教我学坏,是犯罪,是对我犯罪,也是对你犯罪,对造物主犯罪。”说完,她放下球拍就要走。临了,又回过头来说,“快回家吧,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放心,不是糖衣炮弹。”

安在天踏着夜回家,果然看见门把上挂着一只小布袋。他从小袋里掏出了四样东西:一只酒瓶;一个信封;一本书;一副扑克牌。另外,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里有四封密信,请你按编号次序破译,时限半小时。抬头还是安在天的漫画头像,不过表情是生气的样子,落款是黄依依的一个笑脸。

黑暗之中,黄依依没有开灯,索着走到窗前,看见对面安在天家的灯亮了。

安在天先掐了一个秒表。他看酒瓶时发现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一张有两个手指头宽长的纸条。纸条上写得乱七八糟,有中文,有英文,也有俄文,还有乱涂乱画的东西,比天书还天书。安在天琢磨了一下,把纸条以螺旋的方式往上绕时,“天书”中出现了一行文字:美酒和我一样香醇,光密和你一样重要!

然后是看信封,信封也是空的,但信封上面写着一句乱七八糟的俄文。安在天饶有兴致看着,拿起笔来,写出了一句完整的俄语:俄语是很深奥的,俄国人造的密码也深奥吗?

再下来是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夹着一页写满了数字的纸。安在天同样识破了“密锁”,对着“电文”一页页翻看着书,最后写出了一句话:冬妮娅保尔,就像保尔革命。

最后,安在天研究起扑克牌来,并且按一定的先后排列了,于是扑克牌侧面便显露了一行字:为什么你的安德罗迟迟不回信呢?

安在天按住了秒表。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但安在天还是没收到安德罗的只字片语,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同样,他也不知道黄依依葫芦里卖的什么……

有人敲门。来人是黄依依,安在天刚打开门,她就不请自进,直截了当地说:“安副院长,欢迎我吧,我是来工作的。”

安在天指着密信:“我发现你确实是力过剩。”

“你太实用主义了,就算这是游戏,一个破译密码的人做做游戏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做这种游戏,说明我生活在密码世界里,我用职业的方式,在和你讨论工作。都破译了没有?用了多长时间?”

“十分钟吧。”

黄依依指着扑克说:“啊?这个呢?”

“五、六分钟。”

“我以为你这一项,要十分钟呢。”

安在天不屑地:“这小儿科的东西。”

“其实不小,54张牌,理论上可以组合出5832种排列。”

“实际上只有不到20种排列。”

“因为我肯定要选择有规律的排列。”

“对,这样一旦我没有排出来,你就可以简单地把它排出来了,否则没规律,你自己都忘了它的次序。”

“但真正在破译密码时,我们往往又会把最简单的、有规律的排列方法排除掉。”

“否则就不叫密码了。”

“是,密码总是舍弃容易,追求深难。”

“你怀疑‘光密’是反其道而行之?”

“不。我们言归正传,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四封密信,分别代表的是不同时期的密码,这(酒瓶)是原始密码,这(信封)是移位密码,这(书)是替代密码,这(牌)是数字密码,现在我们将这些密码都称为初级密码。但是,不管是中级密码,还是现在有些高级密码,其实都是在这上面打转转,在做各种复杂的加法。比如说,‘谜密’,就是斯金斯剽窃的英纳格码密码机,理论上说,它的技术就是数字密码加上替代密码。”

“对。”

“这个加出来的和,也就是‘谜密’,它依然还是数字密码。”

“只有当这个和值大到难以数计时,它就成了数学密码。”

《暗算》第十五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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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么你说这个巨大的难以数计的和值,产生的途径有多少种呢?”

“不外乎几种。”

“哪几种?”

“一,中大值的数字密码和中大值的数字密码累加;二,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相加;三,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替代密码相加;四;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又和替代密码相加。主要就这几种,一般的原始密码技术是不可能出现在数学密码中的。”

“对。我们现在肯定‘光密’是一部数学密码,那我现在想问你,凭着我们对斯金斯的了解,你觉得她在事隔20年后设计的‘光密’,可能会采用哪一种‘加法’?你不要深思熟虑,就凭直觉说。”

“第一种,中大值的数字密码和中大值的数字密码累加。如果你给我第二次机会,我选择……”

黄依依打断他说:“没有第二次机会。”

“那你选择什么呢?”

“坦率地说,我现在没直觉,所以我头痛。我本来直觉是很好的,但这次只剩下了感觉。”

“是斯金斯剽窃‘谜密’的流氓行为,影响了你的直觉。”

黄依依会意地点点头说:“你觉得她这次有可能再耍流氓吗?”

“我刚才说了,如果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第二次毫无意义。我真希望在我面前站的不是安德罗的学生,而是安德罗本人。如果是安德罗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会坚决地就把这个可能排除掉。……安德罗为什么不给你回信?”

“很难说。”

“好了,我深夜到访,谈的可都是工作,最后忍不住还是要假公济私一下,给你出个谜语,‘我喜欢谁?’看我给你的密信,谜底就在上面。你刚才说要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你第二次想选什么,就是超出现有的四种可能,打破常规,把原始密码的古老技术也一并加上去。”

“对。因为斯金斯是个流氓,做事没底线的,很可能超出常规,使一记怪招。”

“我也是这样想,这也影响了我的直觉,因为我吃不准她。不管她有没有这样做,反正我是已经这样做了,算是受了她的启发。”

“你做什么?”

“我做了一部数学密码。那四封密信代表四种加密技术,你现在再把这四封密信加起来看,就是我合四种不同的加密技术做的一部数学密码,‘我喜欢谁’的谜底,就藏在这部密码之中。”

“你啊,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玩。”

“这不是玩,这是一个破译家表达情特有的方式。好了,不早了,我走了。不过我可以提醒你,解密的钥匙是‘4’,数字‘4’。”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之中,安在天了好几根烟,黄依依趁他不备的时候,悄悄地把两个烟头从烟灰缸里偷了出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回到自己宿舍,黄依依把两只烟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闻着,然后存在床头一只制的烟灰缸里。

烟灰缸里,两个小小的烟头。

安在天先看了第一封信,自语道:“钥匙是4,那就是‘我……”

圈出了“我”。

然后在第二封信上圈出了“很”……

第三封上圈出“”……

第四封上圈出“你”。

如此再三,全文就是4个字:我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