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暗算》第十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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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师的工作就是对具体的每一份密电作形而下的分析,然后揣摩出密电中可能出现的一些字和词。有人也因此把分析师形象地叫作“分”,因为一份没有破译的密电无异于一具体,而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分”,把一具整分解了。

在一间分析师的办公室里,安在天手上正拿着一份密电,密电上面有分析师揣摩的字和词:军、光复、演、特务、派等。

安在天对黄依依说:“你看,这已经被‘分’了。”

黄依依接过密电:“现在有多少具‘体’被‘分’了?”

金科长回答:“不多,才27具。”

黄依依问:“没有‘分’的呢?”

“那就多了,可能有近千份。”

“这个比例还是不低的,不知准确度高不高?”

“那就需要你们来验证了。”

安在天笑了,说:“你们是教书先生,如果教错了字,让学生来纠正那就麻烦了……”

分析师和破译师的关系,就像文字和文章的关系,要写文章,首先必须认识足够的文字。分析师是教字的,破译师是识字的。

在11号楼一楼楼口,安在天对金科长:“楼下就交给你了,由你全权负责。”然后又对黄依依,“楼上,就是你的天下了。”

黄依依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呢,就只能管楼梯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金科长:“安副院长当然是管整栋楼了。”

安在天:“不,我是管你们两个人。你们现在都是小组长,我是大组长,我还可以给你们再加一个职务,副大组长。”

黄依依拉长了调子:“加职要加薪哦。”

“要说加薪,你现在的工资比我还高。”

金组长:“怎么可能?”

黄依依得意地说:“怎么不可能?”

安在天对金组长解释说:“她早就是教授了,套过来就是正厅级。”

金组长愣了,问:“你今年多大了?”

黄依依:“老大不小了。”

“我看你……”

“很年轻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这是我的秘密,不告诉你。”掉头走了。

安在天拍拍金组长的肩膀:“别见怪,她这人就这样,跟谁都开玩笑。”

黄依依在楼梯口等着,等安在天一出现,就上前神乎其神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我可以告诉你。”

安在天斜她一眼,说:“也可以不告诉我。”

黄依依憋不住地:“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心里有。女人是需要情来滋润的,没有就会老。”

安在天往楼上走去,一边说:“现在你就好好你的密码吧,到时破不掉‘光复一号’,你满头黑发就会变成白女。”

黄依依跟着上楼道:“那是你。”

两人说着往楼上走。

安在天:“是,破不掉密码,我肯定会一夜白头,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所以希望你尽早投入工作。刚才都看见了,这些人都等着你给他们派活儿干呢。”

黄依依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去‘分楼’看了嘛,才分了27具‘体’,还早着呢。不分上百个‘’,你别来喊我上班,那样上班也是瞎胡闹。”

“但有些准备工作可以提前做。”

“什么工作?”

“配备人员,熟悉资料。”

“你打算给我配什么人?”

“等一下我带你去破译处挑,只要你看中的都可以要。”

“真的?”

“君无戏言。”

“那我就要你。”说着,假假地往安在天身边一靠,安在天不露声,将她让了过去。

到了二楼,安在天:“现在楼上有七间破译室,够了吧!”

两人一边看着房间,一边说话。房间有大的,有小的,但都空无人影,只有一些办公设施。所谓办公设施也都是很简单的,没有机器,只是桌上堆着一些资料,墙上挂着一些图表。这就是破译室。

安在天:“我跟你说,701有不成文的规矩,我找来的人,就某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我的人,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好,有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孬,也有我的一部分。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依依假装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样,你我不就成了连体婴儿了。”

“谁和你连体?”

“那说我是你身上的寄生虫,行不行?”

路边站着一个老头,安在天带着黄依依去破译处,老头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了安在天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

《暗算》第十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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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被吓了一跳。

安在天轻轻地拿下他的手,客气地说:“对,是你破译的,你最了不起。”

老头一下子热泪盈眶,哭了起来,之后猛然转过身去,大叫着:“听见了没有?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只有我能破!……”他又朝其他行人跑去。

安在天拉黄依依继续走,他显然想转移黄依依的注意力,问:“你困吗?”

黄依依再次回头看那个疯子,说:“……哦,借我一个你的肩膀,我靠上去就能睡着。”

“中午饭桌上的那个老头,叫陈二湖的,是破译处的元老,当处长都有十年了。”

“我看他老是苦着张脸,也不吃饭,好像谁都欠他的钱。”

“他格比较向,不搭理人,但人很好。”

黄依依问:“很有才吗?”

“他属于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虽然才情上弱了一些,但通过悬梁刺股的苦心钻营,同样抵达了胜利的彼岸。可以说,在我们701,他是付出最多、也是得到最多的人,得到的荣誉和付出的心血也比任何人多。说来你不相信,老陈向来不吃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而是要保持脑子清醒。温饱思欲,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活跃,饱了容易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他,陈二湖,把职业当作命看待,为了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

“我不喜欢他。”

“他不需要你喜欢,但需要你尊重。他是我在这里最尊敬的人之一,希望你也尊敬他,不要太随便了。”

“我心目中只有我的人,没有我尊敬的人。”

“你身上就是少了些敬畏心。”

“你身上就是多了些敬畏心。”

“多了和少了都不好。”

“那就把你我中和一下。打碎,烂,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她得意地“格格”笑了。

安在天瞪了她一眼。

黄依依不敢闹了,赶紧言归正传:“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上帝在造人时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不勤奋,智慧的人往往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野人。”

“说真的,你天资极好,悟极高,见识极广,在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你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障碍。”

“如果我有你敬的陈二湖的神,破釜沉舟的神,我就是完人了。”

“对。”

“可我首先想做的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男人的女人。”说着,又是火热的眼神盯着安在天,安在天自然是回避了。

黄依依更加直接地说:“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你的女人。”

安在天假装没听见,只顾自己往前走去,和黄依依拉开了距离。黄依依拉在后面,跟着。

安在天不得不开始担心了,因为一个常人难以启齿的“”字,黄依依竟如同一个平常问候,一个正当要求一样,随便吞吐于唇齿之间。这种尤物类型的女人,既有天使的格,又有妖的气质,安在天真怕带回来的不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数学家,而是一棵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破译处的办公地是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楼,四边都用条石垒砌的,有一个门洞,有路,可以散步,还有石凳、石桌,可以休闲、看书、冥想,门口二十四小时有把门的。

安在天带着黄依依,一前一后地过来。二人在陈二湖破译室门前停下,敲门。老陈出来,看见黄依依,跟见了鬼似的,马上回身关上了破译室的门,带他们往办公室走去……

听说陈二湖这人很迷信,从不允许女人进到他的破译室,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迷信,只有他自己知道。搞破译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为破译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自己也变得神神秘秘的。

进了办公室,老陈直截了当地问黄依依:“你是来要人的?”

黄依依:“算是吧。”

老陈找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她:“人都在这儿了,你看吧。既然领导已经决定,要求把破译‘光复一号’作为本处头号任务来抓,那么按照规定,你可以从这些人中任意挑选一至两名同志,做你的助手。”老陈的样子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

《暗算》第十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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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随便翻了翻,还给他说:“这能说明什么,只有名字。”

老陈:“那你还要什么,难道要我把人全喊来,当面让你一个个挑?”

“这倒不必。”她走到老陈的办公桌前,认真地看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副合影照片,问,“这是你的全体同志?”

“差不多吧。”

黄依依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问:“他是谁?是破译员吗?”

老陈:“是,但这个人要除外。”

黄依依好奇地问:“为什么?”

安在天:“他现在身体不好,无法正常工作。事实上,我们刚才在路上已经见过他了。”

不料,黄依依一语道破:“他是不是疯了?”

安在天问:“你怎么知道?”

黄依依:“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么神经质,这种人离疯狂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陈二湖:“他曾经是这里最了不起的破译家。”

黄依依:“这种人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安在天:“他是因为破译密码疯的,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像纳什。”

陈二湖问:“谁?”

安在天显然也知道其中典故,他说:“世界著名数学家,博弈论大师约翰·纳什,他也是被密码疯的。”

这时,老陈突然插话道:“其实你也疯了。”顿了顿,又说,“我们都疯了。”

一句话把黄依依说愣了……

陈二湖问:“听说你是数学家?”

黄依依:“算是吧。”

安在天:“不是算,是真格的。”

陈二湖:“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你从此以后不是当数学家,而是当破译员了。我没说错,其实你就是疯了,安副院长也疯了,我们大家都疯了。”

黄依依:“怎么讲?”

陈二湖:“能怎么讲?破译‘光复一号’的决定是武断的,毫无理智可言的,荒唐透顶,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决定。”

黄依依刚想说话,被安在天拦住。

老陈继续讲述他的理由:“首先,谁都知道,‘光复一号’密码是一部目前世上少有的高级密码,保险期限至少在十年以上。这就是说,十年之,正常情况之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我们决定破译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想在目前紧张的两岸关系上取得主动权。那么,这种紧张关系究竟会延缓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顶多就是一两年吧。这就是说,要使这部密码具有理想的破译价值,我们就要在短时间破译它,顶多就是一两年,而一两年时间我们也许连破译它的门都还不到。你们现在信誓旦旦的样子,老实说,我的感觉就是你们疯了,痴了。是痴人说梦,疯人做傻事,不信走着瞧。”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但一说都是实打实的,经常把人和事入绝地,让人尴尬为难。

黄依依:“好啊,那我们就骑上驴看唱本……”

安在天打断她说:“老陈,我知道你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躲躲藏藏,不会变通,不会说好听的,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你也知道,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老陈:“是上面的决定不假,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又何必认真,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当然,数学家来,我们欢迎,但要我说,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它密码,至于‘光复一号’,随便叫两个人破译,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黄依依“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你这哪像是处长说的话?铁部长要听见了,还不撤你职!”

老陈:“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职务?这个狗屁职务,谁想拿就叫他拿去……”

黄依依:“我也不稀罕。”

老陈有点揶揄地说:“等你破译了‘光密’,你就是不稀罕也是你的了。在我们701,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不过,我想这种可能很小。”

黄依依:“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肯定破译不了。”

老陈:“起码在短时间之吧。”

黄依依:“那也不一定。所有的密码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安在天和老陈一时都愣着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不,也要看你的。”她回头对安在天,一字一顿地说,“安副院长,我希望陈处长积极参与到我们的特别行动小组中来。”说罢,拂袖而去,安在天喊都喊不回来。

路上,黄依依在前面走,看安在天追了上来,有意加快了步子,躲进了一片树林子里。安在天追上来,看前后都没了人影,正蹊跷时,黄依依突然从他背后杀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暗算》第十四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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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很是生气,说:“你搞什么名堂,老是没个正经。”

黄依依:“要那么正经干吗?我还没蒙你的眼睛呢,那还不吓死你!”

“你严肃点儿。”

“别板着脸跟我说话好不好?你笑一下,就一下,你笑起来可好看了,俄罗斯有句谚语,笑是力量的亲兄弟。”

安在天凶狠地“笑”了一下,又恢复到生气的状态。

“哼,我不生你的气,你还反过来生我气了。”

“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没听见嘛,说是把我当人才挖来,可谁把我人才看了?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奚落过。早知如此,何必叫我来呢?叫我学生来就足够了。”

“你才奚落人,老陈那么大年纪,你尊重人家吗?说走就走,连个再见都不说。哼,还要他当你的助手,这怎么可能?我告诉你,老陈现在是我们701的副院长,只不过还没有到位,兼着破译处长,让他当你的助手,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像头大象。”

“我说让他来给我当我助手了吗?我是请他来跟我一块儿干。”

“可实际上就是你的助手。”

黄依依认真地说:“不,我不需要助手,但我需要竞争对手。”

“你别狡辩了,老陈不可能来的,你另外要人吧。”

“他不来,我就不干了。你自己说过,只要我看中的人都可以要。”

“老陈除外。”

“我们又不是在买菜,我不跟你讨价还价,老陈必须来,这是一,没有商量的余地;第二,为了给他正名,你可以任命他为副组长和破译科长,名义上是他在负责我,这样总不会对不起他了吧。”

“你为什么非要他介入呢?”

“因为你我都不知道国破译员是怎么破译密码的,他们一直都没有破译过真正的高级密码。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破译光密的可能几乎没有。这也就是说,你了解了他们破译的思路,等于是看清了一条死路。你在安德罗身边呆过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破译密码不是单打游戏,它需要替死鬼!有人跌入了陷阱,你才会轻易地避开陷阱。”

安在天为她的险恶用心所震惊。

黄依依不以为然地说:“总要有人当替死鬼的。这不是小看他们,而是客观事实,是人之常情。我在苏联见过你的导师安德罗,他的一双鹰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是国际公认的大破译家,你受过他的熏陶,理论上太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破译家,所以也有可能破译光密。换句话说,你无法成为我破译光密的替死鬼,我也不忍心让你参与进来,白白送一回死。”

安在天欲言又止。

“当然,通过这次合作,你到底是龙是虫我会知道。没有老陈这个参照物,我也许要等到结束,等我破译了光密才能知道;反之,我也许很快就会明白你到底是龙还是虫。所以,老陈必须介入进来,他不但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死路,也帮助我提前认识你,你上的路是接近于天堂还是地狱,你扮演的到底是个替死鬼还是急先锋?”

安在天半天没有说话。

黄依依说着,又鬼头鬼脑地往安在天身边凑,说:“怎么样,去做老陈的工作吧,让他来当副组长哪会亏待他。等我破译了光密,他,是摘桃子的人。”

好像破译光密指日可待。安在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倒把黄依依笑懵了。

黄依依问:“你笑什么?”

“我笑天下最毒之物,莫过于妇人之心,比蛇蝎还狠的心。我要是你,我宁肯把这种‘替死鬼’现象理解成为一种神,一种凝聚力,就好比乒乓球比赛,有参赛选手,自然少不了陪练队员。从某种意义上讲,陪练队员反而比参赛选手更辛苦,更艰难,因为他们同时还要承载巨大的神压力,以及荣誉到来时的失落,对神的理解和宽容。为了更好地以假乱真,他们必须模仿、抄袭敌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有的假动作,一切的真本事,搔首弄姿,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集六宫粉黛,这样才好让参赛选手有最直接的反应,最真实的体验,最容易培养起来的战胜敌人的信念……”

黄依依辩解道:“你我的说法不过是殊途同归……”

“对,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在去的路上,我比你富有同情心。”

“我喜欢直来直去……”

“拐弯抹角才更有人的味道。”

“好,不管是哪种表述方式,我要立竿见影,去找徐院长商量吧。”

安在天走了,又回头说:“黄依依,我告诉你,你过去、现在还有将来,都不可能是检验我是龙是虫的PH试纸,我的酸碱度不用你来鉴定。”

徐院长听了安在天的汇报,爽快地说:“我同意。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光密现在是我们的主战场,一切都要服从它,我也要服从它。刚刚老领导又打来电话,问你们开始工作了没有。我说,你们马不停蹄,都没有休息就直接上班了。他要你给他打个电话。”

《暗算》第十四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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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问:“什么事?”

“事我也想问你,你现在回来了,有些问题是必须解决的,一个是小雨的安葬问题,是回老家安葬还是就地;另一个是你儿子和女儿的抚养问题,是不是需要把他们接过来?”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我暂时还没有想法。”

“这是你的切身大事,不要客气,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好安排人来落实。”

安在天并不热衷,只是说:“我知道了。”

徐院长送他出门时说:“想一想,想好了就跟我说。”

隔壁有个办公室开着门,有人在搬进搬出的。

徐院长:“这是你的副院长办公室,要不要进去看看?”

“改天吧。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是它的客人,而不是它的主人。”

安在天走在离别四年的701大院,东瞧西看的,有些心潮澎湃。他来到陈二湖办公室,说明了情况。

陈二湖:“既然徐院长和你都是这个意思,希望我加入进来,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对破译光密不抱任何信心,我自己没信心,对你请来的这位专家也没信心,她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人,凭我的经验,天生就不是破译密码的人。”

安在天:“她以前在美国破译过苏联密码。”

“道听途说而已。首先,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是讳莫如深的;其次,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也不该像她这样口出狂言,好像密码就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破译密码是什么?是听死人的心跳声!需要我们有死人一样的清心寡欲和荣辱不惊的定力,但你看她……虽然我同她才见过两次面,但是我看她的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她心充满欲望,是个心气浮躁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苏联呆了四年有没有学到什么真功夫,以我看,我们能不能破译光密,能不能石破天惊,就看你的了。所以,我过去愿意做你的助手,好好配合你。”

“不,我们各自为阵,你破你的,我破我的,她破她的。我刚跟徐院长说了,由你来担任我们小组的副组长,负责破译工作。”

陈二湖无奈地:“唉,我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了,你这是把我往火炕里推,让我不能善终。”

“如果破译了光密,那将是至高无上的择善而退,谢幕前最大的一次高潮,登峰造极,风光无限。”

陈二湖干笑着,道:“黄依依不可能是当年的阿炳,阿炳是十年前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一次意料之外的运气,一个天外来客。”

安在天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和他已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各自又走过十个春夏秋冬了,我那兄弟,如果还活着,也有三十五岁了。”

“你去苏联的时候,每年到清明节和他的忌日,我都替你给他烧纸了。”

安在天眼圈红了,他掩饰地低下了头,说了声“谢谢”。

陈二湖叹了一口气:“我倚老卖老,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十年前的阿炳是你的幸运,那么十年后的黄依依可能就是你的不幸。阿炳带给你的大厦,终将因为黄依依的只砖片瓦,灰飞烟灭。阿炳是一只跑出巢的鸟,而黄依依则是你这只笼子在盼着一只鸟……”

黄依依破译室里,她走到窗前,无所事事地望着外面,忽然看见安在天从破译处回来了,她像看见久别久思久想的心上人一样,进入了一种忘我、痴迷的状态。

安在天越发地走近了,黄依依的心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安在天敲敲门,进来,看见黄依依在看书。办公室里空空的,还没有开始办公的迹象。

安在天问:“已经开始用功了?”

黄依依合上书。

安在天扫了一眼,是一本英文小说。

黄依依:“我在看《飘》。你说,对于郝思嘉来说,是卫希礼好呢?还是白瑞德好?”

安在天:“这两个人都不好。我还以为你在看斯金斯的专著呢。”

“都是一回事,看书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安静下来。”

“你是常有理,可我不是胡涂涂。我跟徐院长说了,跟老陈也说了,他同意来。”

“我还以为他会不同意呢。另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刚从安德罗身边回来吗?”

“对,我跟他学破译,还没有学完就被召回来了。”

“这么说,高师出名徒,难怪你算盘打得这么好。”

“为了做安德罗的学生,我专门练了一年的算盘。”

“你哪一年跟上安德罗的?”

“我33岁学算盘,一年之后就是34岁,也就是四年前吧。”

“你真是33岁才开始学的?”

“就是为了去安德罗那里,才临时抱了佛脚。”

《暗算》第十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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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高龄’,又学得如此之好,也算是天才。”

“等你恢复了水平,就不会这么夸我了。”

“那是当然,我丢了已经六、七年了。”

“而我才丢了六、七天。”

“估计安德罗也不会教你什么真功夫,听说他很自私,老是用人不教人。”

“这也不见得,起码对我不是。”

“但你想过没有,安德罗擅长破译的是美国密码,‘光复一号’作为斯金斯研制的密码,它本质上属于苏式密码,你学的技术对它不灵。”

“‘光密’以前是‘世纪之难’,斯金斯研制这部密码,原本是专门为美国军方研制的。而美国人之所以重用斯金斯,目的就是想躲开安德罗的破译。安德罗破译了美国好几部密码,美国人害怕他。而斯金斯和安德罗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致使斯金斯研制密码,一定会设法避开安德罗的智慧。也只有斯金斯才有这个本领,她最知道,安德罗长于什么,短于什么。”

“对。斯金斯一定在‘世纪之难’密码里暗藏了好多专门对付安德罗的暗道机关。美国人考虑到斯金斯的身份,吃不准她的真假,谨慎起见,最后也没敢使用‘世纪之难’,结果卖给台湾成为‘光复一号’。所以,如果请安德罗破译‘世纪之难’密码,是一定要吃亏的,破译不了的。如果是请安德罗的学生破译‘光复一号’,那也将是死路一条。这部密码是为你的安德罗老师挖的坟墓。”

安在天:“所以,我知道我不合适,坚持要找到你……”

“我是合适这个密码还是合适你?”

安在天停了一停说:“二者都合适。如果换一个人不是我,即使你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一定敢要你。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欣赏你,也许这就是安德罗给我的,欣赏你需要智慧和勇气,还需要国外的生活阅历,而这些我都有。”

黄依依脸红了。

安在天转身要走。

黄依依叫了一声:“你别走。”

安在天问:“还有事?”

“有事。”

“有事说事。”

“你这种态度叫我怎么说?”

“不说我走了。”

“我说。”

“说吧。”

“我忘了。”

“想起来再说。”

安在天又要走。

黄依依赶紧说:“我们的分析师水平太一般了,‘分’率不到1%。”

食堂门口,安在天、陈二湖从食堂出来,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安在天准备上车,陈二湖却摆摆手,说:“走回去吧,刚吃了饭,走走舒服。”

安在天:“就怕她不想走。”

“把车开走,她不想走也得走。”

“这不好吧,她刚来,东西还没收拾呢。”

“她还需要收拾东西吗?她是自来熟,跟你才认识几天,就当你是亲人一样了。”

安在天老实地:“一天,今天是第二天。”

陈二湖示意车开走,说:“晚上接我们下班就行了。”

司机小革问:“几点?”

“到时给你打电话。”

小革开车走了。

黄依依从食堂出来,陈二湖说:“你这个饭吃得够慢的,走吧。”

“去哪里?”

“破译室。”

“干什么?”

“研究一下几个助手的人选。”

“明天上班不能研究吗?下班了,不让人休息?”

“还这么早,回去也没事,走吧。对待革命工作要废寝忘食,我们701人这么多年都惯了。安副院长有一次出差回来,旅行包一个星期都没打开过……”

“你没事,我有事。我不去,我要回去。”

把陈二湖气得吹胡子。

黄依依:“再说也不需要我去,这是你们领导的事,我去掺和什么?”

陈二湖:“你的助手你不掺和谁掺和?”

“我无所谓谁当助手,没有也没关系,再见。”

她夸张地挥挥手,走了,气得老陈朝她背影切齿了一句:“什么人呢!”

安在天:“我得送她回去,她初来乍到,不认识路。”说完,不等陈二湖表态,就追黄依依去了。

路上,安在天在前面走,黄依依跟到后头,她始终跟不上他的步伐,每当要赶上的时候,安在天都会甩开大步,往前紧走好几步。

黄依依:“慢一点,你慢一点嘛!”

安在天慢了下来,黄依依赶紧跟上,但在她快要与他并肩时,安在天又甩开了大步。黄依依气得直吹气。

安在天:“快回去吧,不是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吗?”

他继续走着,忽然后面传来黄依依一声惨叫,安在天连忙回头问:“怎么了?”

《暗算》第十四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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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停在那里,不走了,只见她皱着眉头,强忍着疼的样子,说了一句:“没事。”

安在天往回走了几步,说:“没事怎么会疼成这样?”

黄依依咬着牙关:“真没事。”

安在天更加不放心了,走到黄依依的身边,弯下子,想看个究竟,黄依依却不说话了。

安在天抬头,看见的是黄依依一张故意吃惊的脸。

黄依依问:“你看什么呢?”

安在天着急地:“我看你怎么了?”

黄依依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了,我鞋带开了,我系鞋带。你要帮我系吗?”

黄依依的宿舍是里外两间,她把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衣服散开,小玩艺、小摆设大多还在,她正在把它们各就各位。围棋盘已经支好了,依然是一副残局。黄依依简单收拾完毕,窗户大开着,就开始换衣服……

张国庆去厨房添饭,他忽然呆住,眼睛都直了。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搬来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从窗户里看过去,她竟然脱下衣服,只剩下一片罩……

张国庆慌乱地低下了头,又禁不住抬眼又看。

黄依依端着脸盆,里面是刚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哼着歌,去楼下露天水台处洗衣服。水台介于几栋楼的中间地带,黄依依一边用唱着优美的苏联民歌,一边洗着衣服,黑夜中,她的歌声飞得很远,飞进了周围的所有人家。不少窗口前探出人头,闻声往下张望着。

半明半暗中,她的身姿显得更加绰约,歌声也越发动人……

张国庆是机要处的老资格机要员,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这会儿,他正和老婆,以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吃晚饭。

和张国庆相比,他妻子刘丽华显然是那种能干的女人,伶牙利齿,长得也还过得去。她虽然穿得很心,但还是掩藏不了“乡气”。她把张国庆指挥得转,一会儿给孩子添饭,一会儿去厨房拿什么的。

歌声同样飞进了他们家,孩子听了,问:“,是谁在唱歌呢?”

刘丽华本来想好好回答儿子的,但适时张国庆插了一句嘴,道:“就是,是谁在唱歌,好像唱的还是外国歌。”

刘丽华马上拉下了脸,说:“很好听是不,去楼下听去啊,还吃什么饭呀,听饱得了,省点儿口粮,本来就不够吃……”

张国庆无话可说,也不敢再说什么。

刘丽华去窗前看了看,关了窗户,回来骂道:“哼,这跟野猫叫春有什么不一样,就没见过这种人!”转而对张国庆讽刺道,“你别做春秋大梦,她不是唱给你听的,你张国庆就是再镀一层金,成了一个小金娃,她也不会看你一眼的。”

张国庆:“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就是要你老实一点,别等我上班去了,或是回老家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动什么贼心。哼,真到那个时候,我收拾不过你,但我能收拾得了你儿子,让你张家祖坟上断香火。”

张国庆任其数落,不予理睬。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说到你心坎儿上去了吧,我明着告诉你,我们俩儿就是要搅你的事,碍你的眼,打今儿起,你就是轰,也甭想轰走我们离开这个家一步了。吃饭、拉屎都得在一块儿。这个家,就是我们的阵地,谁也夺不走,在上面站一站都不成。”

张国庆依然不说任何话。

刘丽华骂了一句:“我怎么嫁给你了呢?八杆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张国庆忍不住地嘟囔了一句:“是你半夜三更跳上我们家炕的……”

“我不跳谁跳?我不跳,你早在外头找别人了,陈世美不可能再跑回老家找个秦香莲……”

儿子张建设打断了她的话:“,她唱的是什么歌,我听不懂。”

刘丽华不耐烦地:“别听,她唱的是反动歌曲。”

衣服洗了,黄依依把它们晾在绳子上。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看着对面一栋独立的小楼,还是黑的。黄依依叹了一口气。

回到宿舍茶几前,她找出一副扑克牌,一边跟自己下着围棋,一边用扑克牌算起了命:下一步棋,发一通牌;发了牌,又去下一步棋,就这样,自娱自乐。从牌的样子看,好像是在算她自己和安在天的“情运”,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不时去窗前看一看那栋小楼。终于,她惊喜地丢下牌棋,往窗下看着——

楼下空地上,安在天已经回来了,但他忽然不往前走了,而是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似乎很是着急,象个无头苍蝇,在原地转着。

安在天一边找着,一边在唉声叹气。

黄依依“腾、腾、腾”地跑下楼来,举着个手电筒,心急火燎的样子。

《暗算》第十四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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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头都没抬,只顾自己找着。黄依依举着手电筒,为他照明。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

安在天突然直起了身子。

黄依依问:“是什么东西?我来帮你找,我有手电。”

“你不来才好,你手电一照,我更找不着了。”

黄依依纳闷地问:“你在找什么呢?”

安在天一本正经地:“我在找自己的影子。”

一来一去两个恶作剧,安在天与黄依依打了个平手。

安在天住的是以前铁部长的屋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还没有布置,旧的搬走了,新的还没有搬来,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他回701的第一天,连苏联带回来的行李都还没有打开,堆在一边。这会儿,他正蹲着清理一只小皮箱,里面有各种书本、影集、镜框什么的。

妻子小雨的一只镜框,他拿在手里端详起来,一边对着像框,道:“小雨,我这两天太忙了,来不及和你聊天。开头的事情就是多,等忙过这些天就好了,我已经想好了,等我稍微松快一些的时候,我在这儿给你设个灵台,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说说话了。小雨,我很想你,你好吗?……”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安在天问:“谁?”

黄依依在外面响亮地答道:“我。”

安在天放下像框去开门,吃惊地说:“嗳,你……这么晚了,有事吗?”

“当然有事。可以进来吗?”

安在天请她进来。

黄依依进来后说:“没有秘密吧?”

“什么秘密?”

“有没有金屋藏娇?”

“有,这不就是。”指着刚放在箱子上的像框。

黄依依显然还不知道更多的情况,她扫了一眼小雨的照片,酸酸地:“这是你人?”

“对,她叫小雨。”

“很漂亮嘛。不过,照片是看不出漂亮不漂亮的,是不是?她上像吗?有些女人天生就是会照相……”

“你到底有什么事?”

“总要让我坐下来说吧。”

黄依依径直坐了,安在天也坐了道:“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你了,过来看你一眼,坐一坐,认个门,不欢迎吗?”

“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呢!给你的助手配好了,是个女同志,叫小查。”

“你烦不烦呢?单位的事在办公室里说,在家说点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希望我说什么?工作上的事除外。”

“那还有什么事?”

“除了工作,多呢。”黄依依看着安在天,有点局促地说,“我……在想,你为什么非要把我调到这儿来工作?”

“为了光密。”

“难道就没有一点个人原因?”

“个人原因?什么个人原因?”

黄依依看看他,起身,走到窗边,回过头,说:“看来我是太天真了。我以为你这么强硬地调我来这里,是因为看上了我,想让我来跟你培养感情。”

安在天忍俊不禁:“你以为我还是光棍汉呢,我儿子都十几岁了,上小学五年级,还有个闺女,也上了幼儿园……”

“有妻有子照样可以培养感情。”

“那叫什么,不成搞腐化了?”

“不叫腐化,叫漫,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漫过吗?”

“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我们就是靠革命漫主义的乐观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黄依依接过话头说:“最终解放全中国,让我们这些流亡海外的国知识分子,有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家。”

“对。”

“可我至今还没有家。”

安在天看着她,真诚地说:“会有的。有合适的,我帮你介绍一个。我们701,好小伙子多的是。”

“你是安慰我吗?我知道像701这样的单位,女同志,只能同事找同事。”

“同事找同事有什么不好?彼此都熟悉对方的优缺点,知根知底,结婚后还能常相厮守,不象我这样的,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才能相会一次。”

“不,我感到很绝望。”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邂逅,第一次见面……你在食堂撞了我,为什么撞?”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一转身就撞上你了……”

“这就是我们的缘分,为什么你不早转身,或者晚转身,偏偏这个时候转身……”

安在天哭笑不得地说:“那是因为我已经打完饭了,后面还有好多排队的呢,我不转身,别人有意见!”

《暗算》第十四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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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要帮忙吗?”

“这有什么好帮忙的?不就是一个馒头掉地上了,拣起来就是了。”

“然后你坐下吃饭,我在一旁对你笑……”

“我看见了。”

“你有什么感觉?”

“我在想,撞一下,这就算熟人了,为什么要笑呢?”

“没有暗生欲念?”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喝我留给你的稀饭?”

“我的确很饿,馒头从地上拣起来,只能吃一半,稀饭也洒得差不多了,我总不能就啃几根咸菜吧。”

“没有别的了?”

“还有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非常永恒,好像前世注定,象电影。”

“你别再说了,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黄依依同志,我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你我之间这样的谈话,请就到此为止。”

“我喜欢你,说出来,无需夹尾巴,无需躲躲闪闪,这就是对自己负责。我相信你也是喜欢我的,但你不说,只有我说,我这是对我们两个人负责……你为什么要喝我的稀饭?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你为什么在飞机上拉住我的手?”

安在天有点生气了,说:“行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不早了,这么晚呆在男同志的房间里是不合适的,你赶紧回去吧。我为我一系列不检点的行为,正式向你道歉……”说完,安在天躬下身来。

“你真不喜欢我?”

“如果我的某些举动和言语引起了你的误会,对不起。”

“你是不敢喜欢我?”

“也许吧。”

“你是个胆小鬼,白长了一副男子汉的身材。”

“对。”

“可我还是喜欢你,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实的心好吗?”说着,身子倾过来。

安在天立即走开了,说:“你搞什么名堂,快回去吧,我要休息了,我困得不行了。”

“我不走。”

“你……”

“我怎么了,我你,我喜欢你,这就错了吗?”

“当然错了。”

“还当然呢,亏你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人是有感情的,谁也做不了感情的主。”

“人还有理智。没有规矩,难以成方圆;没有法则,就没有世界。”

“我不是没有理智,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你,我希望把这份情表达出来,是无罪的,谁都不能对她判刑。”

面对如此凌利又坦直的攻势,安在天简直不知该怎么是好,他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瞎转着。

黄依依:“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别听那些王八蛋的胡说八道,我不是婊子,人人都可以的;当然,我也不是圣女,我不愿意立贞节牌坊。我有血有肉,我敢敢恨。我其实很简单,就是喜欢你,就是你,在这个寂寞的世界上,我终于遇见了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我不想就此错过,悄悄地擦干泪水,继续此去人生后的孤独前行……”

安在天没有办法,最后冲进卧室,从里头抱着小雨的骨灰盒出来,沉痛地说:“我请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

黄依依吃惊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妻子小雨的骨灰,她才去世83天,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安葬呢!你当着我妻子的面说这些……叫我无地自容,你走吧,快走。”

黄依依大为震惊:“这……她……是怎么回事……”

“这……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快走吧,快离开这里,我心里很乱,很慌,我怕……伤害了死者的亡灵,小雨是个极腼腆的女人,你说的话一定吓着了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

“走吧,不早了,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

黄依依转身跑了出去。

安在天惊魂未定地靠着门边站了很久,直到目光碰到妻子的骨灰盒时,才慢慢走过来,抚着骨灰盒,轻轻地说:“小雨,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黄依依回到房间,也像经历了一场心力用尽的大事,丧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她来到窗前,望着安在天的灯光……

安在天准备睡了。他先进卧室开了灯,回头去关掉了其它房间的灯。当他再回到卧室时,似乎预感到黄依依在窥视他,马上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上床。

安在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黄依依是一个与安在天的妻子小雨太不一样的女人,她天生丽质,同时她的知识和身份、地位和她漂亮的容貌一样过人,一样耀眼。这种女人是天使,亦梦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又热艳、妖冶、痴迷、大胆、辛辣、放、自私、无忌,无法无天,无羞无耻,像个多情的魔女。

《暗算》第十四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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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高音喇叭里转播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一夜没有睡好的安在天从卧室里出来,眼睛有些肿,他一眼就看到门缝下躺着一封信。

安在天把信拿起来。信封上没有地址、姓名,也没封口,他取出信来,抬头写着“亲的”几个字……

他立即收起信,恼怒着,犹豫着,最后决然地把信了,丢在垃圾桶里。他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又回来,在垃圾桶里找出信来,点了一根火柴,把它烧了。

陈二湖带了三个人来,两男一女,女的叫小查,21岁;两个男的,一个叫小费,25岁;另一个叫老杨,年纪在安在天和陈二湖之间,不到50岁。这会儿,五个人都在安在天的办公室里坐着,准备开会。

安在天的办公室很大,有普通两个房间大,中间隔开,里面是他的破译室,外面是接待室,兼做会议室的功能。安在天进来,看了一圈问:“黄研究员还没来吗?”

陈二湖有些生气地说:“这可是特别行动小组的第一个会,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开了我们破译处的天窗。”

“大家先去布置自己的办公室,会还是等黄依依同志到了以后再开。她昨天刚到701,一路跋山涉水的,可能还没休息过来呢。”

陈二湖坐立不宁的,他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出去。过了一会儿,陈二湖又气冲冲地进安在天的办公室,劈头对安在天说:“她到底还来不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这个人,太自由散漫了,没有任何时间观念,这哪象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样子……”

“回头给她房间装个电话。”

陈二湖看看手表:“都几点了,日上三竿,太都照见屁股了,上午把会开了算了,该明确的明确了,下午就分头各干各的。”

安在天下了决心:“行,开会吧,不等她了。”

会议已经开始,安在天:“……我明确一下,陈二湖同志为特别行动小组副组长、破译科长,老杨是他的助手,配合他的工作;小查是黄依依同志的助手;小费是我的助手。其中,小费又是大家的助手,破译科的对外事务都由他负责……”

陈二湖插话道:“小费忙的过来吗?”

“没有问题,小伙子年轻,能者多劳。”安在天对小费,“小费,你开完会就去后勤处,给黄依依同志的房间装一部电话。另外,黄依依同志以前一直在地方科研单位工作,组织纪律相对要差一些。”安在天又对小查,“以后你必须多点心,上班时该叫要叫一声,有事出去该请假要请假,不要放任自流,要有管理。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了,你看,我们都快下班了,她还没来上班。”

小查问:“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陈二湖:“有事也要说,要打招呼,不能让大家猜。”

安在天:“对。另外,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平时生活上该关心的也要关心,要让她尽快融入到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来。还有,黄依依同志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较长,平时说话随便,开玩笑,大家听归听,但自己要有分析和判断的能力,要有对错标准,要有是非观念,不要因为她专业上有成绩、有地位,就以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以我的感受,她的很多观点是偏激的,需要我们一分为二地看待。”

陈二湖:“安副院长所言极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要有杆秤,哪头沉,哪头轻,一定要分分清楚。”

安在天:“我因为院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平时这里的日常工作主要由陈处长负责,在我们这儿,严格地说叫陈科长,级别降了,但地位高了,因为任务重了。我们这是特别行动小组,担负的是总部直管的‘天字一号行动’任务。我想,大家能够来到这儿,一要珍惜机会,二要做好打硬仗、打苦仗的准备。老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二湖:“反正都绑在一起了,大家心都一起想,劲往一起使。另外,麻烦小查把我们这个会的神转达给黄依依同志,要一字不拉。没有了。”

小查突然站了起来,往楼下一指:“那是她吧?”

安在天走到窗口往下看,看见黄依依正在来的路上,她戴着一顶红线帽,东张西望地,像是一位游客在观光。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往树林里跑去,而且越跑越远,像在追赶什么东西。

安在天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