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暗算》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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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莫斯科的晚上,是安在天与他的老师安德罗最后一次的谈话。

安德罗一直在劝他:“现在决定不走还来得及。”

安在天以前是不烟的,现在却是烟不离手,他吐出一口烟:“我没有不走的理由。”

安德罗:“回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这就是你不走的理由。你我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000天。

安在天补充道:“1127天。”

“这个时间作为朋友不长,作为师生又不短。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你除了中国科学院密码研究所副研究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安在天问:“安德罗同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了你一些秘密。”

“人都有秘密。”

安德罗看着他,追问道:“克格勃为什么会盯上你?你的妻子小雨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那只是一起偶然的车祸。医生告诉我,她体上有伤。”他顿了顿,“我不为难你了,也许这就是你秘密身份的纪律。”

安在天也看着他,充满真诚地:“安德罗老师,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您和您国家的事。”

安德罗耸了耸肩膀:“我相信。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克格勃来找过我,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身份的人来找我了。好了,你一定要走就走吧,我不留你了。我们俄罗斯有句谚语,回家就像水回到了水里。”

安在天突然难过了:“老师,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要说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

“为什么不呢?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成,我想一定会的。”

安德罗叹气:“恐怕没有机会了。”

“……安德罗老师,我……”

“带上你的妻子回家吧。”

“会的。我一定会带她走的,我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我要跟她永远在一起。”

安德罗笑笑:“你以后还会唱《三套车》吗?我想你再唱它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儿。”

“一定会的。《三套车》是我们师生二人同喜欢的歌曲,它的旋律比歌词优美。文字有国界,音乐是没有国界的。”

安德罗一低头,先哼唱了起来,安在天合了进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安德罗是一位令美国人头痛的破译专家,四年前安在天重返苏联,跟他学密码破译技术。三年多来,他们的师生之情与日俱增,这也许就是他不希望安在天走的原因。然而,安在天却必须走了,五天前,他突然接到总部的绝密指令,要他迅速回国。

此刻的火车包厢里,安在天从一大堆衣服中找出骨灰盒,抱在怀里,喃喃自语道:“……小雨,我们回家了……”

火车离开了莫斯科火车站,外面是遮天蔽日的大雪,飞扬在人的头顶上空……

北京火车站大钟正点报时。

来接安在天的是金鲁生和一个年轻人,两人帮安在天拿着行李。毕竟出国四年,行李多,两大箱,还有几个包。安在天提一个大箱子跟在后面,多年不见,这会儿彼此却都无话,只是默默地朝停在月台不远处的车走去。周围旅客很少,大多是公干人员,少有黎民百姓。

安在天打破了沉默,说:“见面免除客套,车子进站接人,这还是701人的特权,没变。”

金鲁生:“你变了,长见识了。”

安在天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昔日的同事,笑了:“你好吗?”

金鲁生:“我结婚了,人和我同姓,是再婚,但对我很好,都有小孩了,一岁零两个月,是儿子,长的像我。”

一辆黑轿车行驶在北京的胡同里。年轻人坐在前面,安在天和金鲁生坐在后面,安在天不时东张西望,难以掩饰刚回来的兴奋和激动。

金鲁生问:“出去有4年了吧?”

安在天:“3年零91天。”

“黑了。”

“太晒的,要么就是雪照的。”

“怎么看你都不见老,反而好像更年轻了,看来还是苏联的水土养你。”

“做客虽好,不如在家。背井离乡,愁肠寸断,还养人呢,折磨人还差不多。”

金鲁生的脸难看起来,他说:“你说折磨人,我看老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在折磨人,专家一拨一拨都撤走了,还把千年百古的老帐一笔一笔地翻出来,这要还,那要讨,简直……就象地主老财!”

“我在苏联听说了……”

金鲁生一指,说:“你看街上,多冷清……”

透过车窗看去,街上果然人影稀疏,有人也都灰头土脸的,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这是一个特殊的困难年代,举国上下处于罕见的天灾人祸之中,大街上自然也是一派萧条。

《暗算》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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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回头,小心地问:“听说……我们送去抵债的一火车一火车苹果,他们都要用漏斗漏,漏下去的都不要;宰好的生猪,只要有青疤的也不要,是这样的吗?”

安在天僵着表情,不置可否。

金鲁生:“你说这不是坑人是什么?打老远儿的送去,他不要,难道我们还能拉回来不成?拉回来不都烂了、臭了。那都是从我们老百姓嘴里抠出来的……”

安在天还是不语。

金鲁生忿忿不平地:“我看老大哥已经变成一只老狼了。”

安在天显然想换个话题,说:“听说你调总部工作了,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6月。和铁院长一道,他现在是常务副部长了。”

“那701的保卫工作谁接了?”

金鲁生往前边一指:“他,小童。”

安在天客气地:“哦,童处长。”

童副处长回过头来:“是副处长。你在的时候,我是金处长手下的保卫干事。”

安在天:“提得不慢!”

金鲁生打断他的话:“没你快。知道我们现在该喊你什么了?”

童副处长又回头:“安副院长。”

金鲁生:“不知道吧,当副院长了。”

安在天笑了,说:“你的消息真灵,看来‘铁嘴‘已经变成‘铁耳’了。”

“什么灵不灵的,文件都下发好几天了,谁不知道?不知道的不是瞎子,就一定是聋子。”

安在天和金鲁生并肩走在总部大楼的一条走廊上,皮鞋踩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声。那么长的走廊,两边那么多的办公室,一路走来,居然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铁部长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为秘书所有。这会儿,他正在听下面人汇报工作,却突然站起身来,兴奋地跑到外间,对李秘书:“那小子进楼了。”

“快四年了不见,你还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铁部长的头发都白了,他爽朗大笑,说:“四十年不见,我也听得出来。”

安在天和金鲁生进来。

铁部长一下子愣住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他摘下帽子,腼腆地看着铁部长。

铁部长上前,轻轻抱住了安在天,喃喃道:“不敢认了吧,不就是头发白了点嘛……”

安在天叫了声“铁伯伯”,也抱住了他。

铁部长:“小雨……回来了吗?”

安在天:“我把她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就好。”铁部长突然趴在安在天的背上哽咽起来。

安在天拍了拍他。

铁部长松开安在天,解嘲地说:“看来我真是老了,像个女同志一样哭了,年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眼泪,还以为它的味道是甜的呢!”

安在天看看李秘书,又看看金鲁生,为了缓和气氛,对铁部长开着玩笑,道:“铁副部长,你怎么把701的人都带来了?”

铁部长:“不多,就带了他们俩人,怎么办呢?难舍难分啊……”

“起码还有一个。”

“没了。”

“有,丁姨。”

铁部长一本正经地说:“她不是701的人,她是我的人,不算。”

偌大的会客室,只有铁部长和安在天两个人,他们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冒着热气。

铁部长:“喝不惯茶了吧?”

安在天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道:“怎么会?乡音难改,故土难离啊。”

“我真想把你也留下来,为此还专门去找过部长,被他严词拒绝了。你现在已被委以重任,这是你担任701副院长的任命文件,已经下放基层了。”

安在天看文件,问:“你现在分管哪一块?”

“原来华主任的那一块。”

“那701还是你管?”

“所以你这时候能回来,对我来说,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701有任务?”

“又要给你肩上压担子了。”

“担子重总比一个人呆在外面好,我早盼着回来了。苏联人常说,连血骨都思念故乡,我还要加上汗孔……”

“可说真的,这一次我是盼你回来,又怕你回来。”

“怕我完不成任务,吃力又不讨好,给你丢人。”

“对。这几年我们破译了好几个大国的重要密码,你在苏联搞到的资料是立了大功的。你去安德罗身边,不枉此行。”

“但看目前的形势,要展开工作很难了,他们对我越来越限制。”

“今非昔比,如果你现在不回来,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对中苏关系怎么看?”

“不妙。”

“一旦对我们不妙,对有人来说就是妙了。香港报纸说,蒋介石今年要回南京过生日。”

《暗算》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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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过嘴瘾。”

“他前两年是过嘴瘾,这回不一样了。你在外面,不了解国情况,我们国家目前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国,连年自然灾害;国外,中苏关系微妙,中印边界紧张,扰外困。你困难,他就来劲了,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这就是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老鼠打洞,敌人钻空,典型的小人做派,不大气。”

“朝鲜战争刚爆发时,他不是也很来劲,天天派飞机沿海轰炸,还派遣了大批特务登陆,企图里应外合,反攻大陆,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把仅有的老本都蚀了。”

“历史又重演了,跟十年前不同的,只是叫嚷的口号变了,那时叫‘反攻大陆’,现在叫‘光复大陆’。蒋介石还是老名堂,隔三岔五出动飞机、军舰在沿海搞轰炸,偷袭渔船,还派遣来大陆大批的特务。你应该忘不了,十年前敌人为了反侦听,一夜之间所有电台都失踪了,无线电静默,让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了。现在……”

安在天忍不住地问:“又静默了?”

“不是静默,但质一样。”

“把密码换了?”

“对。”

“哪部密码?”

“紫金号。”

“这是台湾本岛与国特务联络的通讯密码。”

“所以说,现在701又面临严峻的考验。十年前是听不到,今天是听得见,但看不到。在这种形势下,你看不到敌人的动静怎么行。上级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破掉他们的‘光复一号’密码,这是台湾本岛与大陆特务之间新启用的通讯密码。组织上已经明确,由你牵头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这怎么可能,我才学了点皮。”

“你好歹跟安德罗吃了四年的土豆烧牛肉,赶鸭子上架,也得架上去。喝茶!”

安在天叫了起来:“这哪里是茶,分明是酒。”

会议室庄重气派,一尘不染。李秘书在作记录。

铁部长严肃地说:“安在天同志,首先,你没有推辞的权利,连犹豫都不能有,干干脆脆,高高兴兴地迅速去上任。组织上把你从安德罗身边召回来,是下了狠心的,所以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其次,你的任务很重要,组织上既然下狠心把你从安德罗身边召回来,就说明现在破译‘光复一号’比破译任何密码都重要,当务之急,重中之重。老蒋在做美梦——其实是个噩梦,他想回南京过生日,一次就向美国购买了17亿美元的武器,‘光复大陆’的军事演搞了一次又一次,向大陆谴送特务一批又一批,现在又把通讯密码换掉了。那么多特务派进来,在我们眼皮底下,他们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我们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搞个破坏,明天去那里造个谣言,这怎么行呢?所以,‘光复一号’密码必须破,作为头号任务来破。你有什么要求和困难都可以提出来,组织上,包括我个人,会尽最大的努力,第一时间给你答复和帮助。”

安在天站了起来:“是。”

资料室袁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

袁主任介绍说:“安副院长,你在苏联期间,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一个女数学家。”

“谁?”

“列列娃·斯金斯。”

“她在苏联大名鼎鼎,是一个十足的奇女子,数学上颇多造诣,但为人傲慢。有一次斯大林请她吃饭,她居然因为要看一场球赛而爽约,结果被斯大林整惨了,最后流亡到美国。”

“你知道她到美国后干什么吗?”

“帮美国人制造密码。”

“她是你的老师安德罗的大学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一度还发展成为恋人。”

“对,安德罗经常提起她,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甜蜜岁月。她曾经帮助美国人制造了一部叫‘世纪之难’的密码,据说是当今世上最深难的密码之一,但美国人最后还是不敢用。”

“因为她毕竟是苏联人。”

“是。”

“你知道这部密码后来的下落吗?”

“不知道。”

袁主任递给安在天一份资料:“我们现在要破译的‘光复一号’密码,其实就是列列娃·斯金斯一手研制的‘世纪之难’密码。美国人自己不敢用,废了又觉得可惜,就送给台湾,国民当宝贝一样地接受了。”

安在天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会吧?”

“白纸黑字。这是国民方面迄今为止启用的最高级密码,保险期限高达20年。把一部这样的密码交给特务部门使用,而不是军方或是政府高层,足以说明特务在这次“光复行动”中担负的角。”

回到铁部长的办公室,铁部长在等他。铁部长说:“看来你比谁都了解列列娃·斯金斯。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组织上非要点你的将?”

《暗算》第十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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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可我的能力远不能胜任。”

“你已经胜任了,提出可行的方案,就是胜任的标志。‘光复一号’是一部高级的数学密码,而不是一般的数字密码,专家告诫过我,凭我们现在仅有的人力资源,根本不可能破译它。”

“所以,必须从外面调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

铁部长问:“你想调谁?”

“具体……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必须是优秀的数学家。”

“我们是祖冲之的后代,难道怏怏一个东方大国,就没有优秀的数学家?我想一定有,有就去找,就去请。你请不来,我去请;我也请不来,我找人去请。总之,不要怕请不来,就怕找不到,不会找。”

“美国密码界对这部密码评价很高,但我们破译它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斯金斯是苏联人,她研制的密码,难免落入苏式密码的套路。这些年,我们跟苏联不论是密码界还是数学界,深深浅浅都有一定接触,有接触就有了解,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在安德罗身边呆了这么长时间,想必不会一无所获。我的畏难情绪已经少了,即使不少,也会迎难而上,不给自己退的余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马上行动,该招兵招兵,该买马买马,不要耽误了,现在就开始。他们的密码不是叫‘光复一号’嘛,我们这次就叫‘天字一号’行动,我来当这个行动小组组长,你当副组长,先找人,找到了人,马上回701,不能等,不要拖。我负责跟上面说,请数学家来参与我们的工作。”

郊外的数学研究所,祖冲之的塑像在夕下熠熠生辉。一个寂寞得甚至有些荒凉的院子,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者,正一路俯首,在地上拣着不慎从菜篮子里漏出的几个小土豆。有一个土豆滚入了下水道,他不甘心,吃力地把它往外勾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凝望着太,手里拿着圆规,好像在计算太的高度。

数研所的孙书记正在接上级领导打来电话,他中等个子,戴眼镜,穿笔挺的中山装,神情和说话的口气都显得十分用心、认真、谦虚,还在本子上不断地记着:“……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人……好的……天黑之后来,来人叫杨小纲,坐吉普车……车牌号是……我都一一记下了……张书记,您放心好了,人一到我马上就通知您,不管多晚……您那么晚都还不睡啊,太废寝忘食工作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晚上起风了,吹得街面上像洗过一般。一辆吉普车驶了过来,停在一扇关闭的大铁门前。司机按喇叭。门卫出来喊道:“过来登记。”

前座的童副处长从口袋里出住宿牌,准备下车。

安在天问:“还远吗?”

童副处长回答:“不远,就几百米了。”

“你请回,我走进去了。”

“这怎么行……”

安在天已经拎包下车。

童副处长跟着跳下车来,凑到安在天耳边,低声儿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下午已经来过了,订好了两个房间。”

“把两块住宿牌都给我。”

“你不能单独行动,我要跟着你。”

“谁说的?”

“徐院长专门派我来接你回去的。谨慎对701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我们701每一个人的价值,都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可我现在还没回到701呢。”

“那……也不行……”

“别争了,听我的。我现在的身份还是苏联专家的学生,跟个人反而不像了。”

童副处长悻悻地说:“我装着不认识你就是了。”

安在天犹豫。

“我回去还不是没事儿,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碍你事的。你就当我不存在。”

安在天想了想,道:“记住,我叫杨小纲。”

童副处长连连点头。

安在天从他手里接过一个住宿牌,往里走去,风吹得他的衣服鼓了起来。

孙书记守候在招待所大厅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等待安在天的到来,似乎很是心焦,望眼欲穿,对进出的每一个人都刮目相看。

服务员给他打来饭,孙书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突然,安在天像一个逃兵一样地冲进招待所,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篷篷的,孙书觉地多看了他几眼,却没有上来招呼他。

安在天给门卫看住宿牌,直接往楼上去了。童副处长进来,却没有上楼去,而是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似乎要等人。孙书记放下饭盒,用疑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童副处长,还转悠到他的身边坐下,几次欲言又止。童副处长瞪了他一眼,扯过一张报纸来看。孙书记顿时了无兴趣,从他身边滑开,又焦虑地往门外走去。

安在天上楼,对值班室喊了一声:“同志,请开一下房间门。”

《暗算》第十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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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宋玉梅是个颇有姿的中年妇女,穿着、打扮和举止像一个落落大方的机关人员,她微笑地出来,反问了一句:“哪屋?”

“201。”

宋玉梅拿着一大盘钥匙,又顺手拎起热水瓶,往走廊尽头走去,地道的北京话说:“您这是跟哪儿来?外头风大吧?我一晚上都没敢出门,这刚洗了头,一出去,就又得洗了。”

她开了房间,本来还想跟安在天一块进去的,但安在天客气地接过她手上的热水瓶,道:“谢谢。”

“甭客气,为人民服务。”

安在天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关上。

宋玉梅往回走,唠叨了一句:“有什么需要,言声儿啊!”

晚上,有个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安在天过去看。窗外有棵跟房间差不多高的大树,有条枝桠伸到窗口,风大,借助风的鼓吹,拍打着窗棂……

安在天下楼,径直走到服务台。安在天说:“同志,我想换个房间。”

“房间都一样。”

“我想换一间三层的,301。”

“301是你住的吗?那房间可贵。”

“我花钱。”

“花钱你也不能住。”

“为什么?”

“这还要问吗?因为你不够级别!”

“我是你们孙书记的客人,这够级别吗?”

“是个人就说是我们孙书记的客人,你撒这个谎不新鲜。”

安在天生气了,说:“好,那我给你来点儿新鲜的,请你们孙书记过来一趟吧。”

孙书记其实一直站在安在天的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安在天这么说话,不耐烦地说:“我就是孙书记,你有事吗?”

安在天:“我叫杨小纲。”

孙书记“啊”了一声,一个箭步上来,紧紧地握住安在天的手。

安在天十分职业地将握手转换成拥抱,藉此将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这里不便多说话,请给我换个房间。”

孙书记兴奋地:“我已经给你开好房间了,就是301房间。”

301是个套间,里间有大床,绸缎的被子,卫生间;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派头十足的电话,还有吊扇、衣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缸等大小设施。孙书记亲自领着宋玉梅,把安在天的行李从201房间搬了上来。行李就是一个包。

安在天看四下无人,推开202房间。童副处长就等在门后,问:“为什么换房间?”

安在天:“没看见楼外头的树吗?稍有脚力的人,凭借它的枝杈,就可以翻进房间,破窗而入。”

童副处长惭愧地:“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失误,一定改正。”

“战场上的失误就意味着死,想改都来不及。”

“你搬到301不一样靠着树?”

“除非他是猫,或是《水浒》里的石迁。”

“那我怎么办?”

“换到302。”

安在天进到301房间,孙书记站了起来,他说:“我接到的电话通知说,你应该乘一辆吉普车来。”

“通知上应该还说,车牌号为43982。”

“可你怎么没乘车来?”

“看你们大门关了,就没让车进来。”

为了打消孙书记的疑问,安在天主动掏出证件,递给孙书记。孙书记稍有尴尬,但还是接过证件,仔细地看了起来。

安在天:“还有个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你要见的人。通知你的那个领导,是你们张书记,他下午4点45分给你打的电话,当时我就在边上,张书记最后说,我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希望你一定配合我的工作,同时保证我的安全……”

话未说完,孙书记就喜笑颜开,再次紧紧地握住了安在天的手说:“就是你,就是你,失敬,失敬……”

安在天和孙书记已在沙发上坐定。安在天一边打开包,一边对孙书记说:“还是你自己看吧。”

他从挎包里出一个八开大的牛皮信封,然后掏出一只小瓶子——像墨水瓶,又出一支小笔,一一放在茶几上。接着,从信封里出一沓文件,从中翻出一页零散的纸——它夹杂在几份文件里,像一页多出来的废纸。

孙书记过分在乎地端详着它。

安在天将它铺开,放在茶几上,给孙书记看,还带点儿幽默的口吻说:“看见了没有,我想要什么人,都写在上面。”

孙书记近看,远看,左看,右看,拿起来看,又放下来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他忍不住地发出疑问:“这分明是一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到。”

确实,这是一页白纸,只是比一般白纸看起来异样一点,好像要厚一些,又好像被浆洗过似的,纸面上显得有些粗糙。

《暗算》第十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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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别急。”

他拧开瓶子,拿起笔,往里面蘸了水,开始在白纸上作业起来。但不是写,而是涂刷,轻轻地涂刷,小心地,像作画似的。说是涂刷,纸上却并不显现任何泽,倒似乎有一缕白烟泛起,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轻微的“哧哧”声,好像那页纸是火烫的,水落上去,就马上被散发掉了。

孙书记惊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安在天:“你仔细看。”

正说着,纸上就慢慢显出字迹来,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笔划先后顺序是乱的,但字是完整的,第一个字是“兹”,接着一个,接着又一个,就这样,一个个字,像幽灵鬼符一样冒出来……

孙书记看完密件,抬头看着安在天,神情肃穆、庄重。

安在天掏出烟来,递给孙书记一根,点着,了起来。

安在天:“文件之所以要经过隐形处理,就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即使在打开它之前,我在路上有个长短,比如被特务劫了,或是车抛锚,或是出了车祸,乱中不慎丢失了,别人得了文件,也不至于马上暴露我的身份和此行绝密的任务。”

孙书记问:“你要多少人?”

安在天指着密件,答非所问:“都看明白了?”

孙书记点头。

安在天:“明白我就烧了。”

安在天烧了密件。

孙书记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安在天重新坐下,告诫道:“这事不能多让一个人知道。”

记又点头。

安在天:“你们这里有不少外国学者和专家,只要多一个人知道,就可能传遍全世界,所以更要注意,千万切记,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哪怕暗示都不能有,这比你我的命都重要。”

“知道了,你放心,一切到此为止,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包括我的父母和妻儿!”

“我相信你,你也必须让我相信。你刚才问我要多少人,你这边能去从事这工作的人选有很多吗?”

“十来个还是有的。”

“你可能过分乐观了,你刚才也看了,我要的人有非常具体的要求,你能复述一遍吗?”

“一、必须是一个在数学研究领域有突出建树的专家,即必须是数学家。”

安在天点头。

“二、必须懂俄文,最好在苏联留过学。”

安在天点头。

“三,政治上要绝对可靠,最好是员。”

安在天又点头。

“四、年龄不要太大,最好是中青年。”

“对,单身最好。主要是这四条,最重要的是前三条。总之,我的原则是人不要多,越少越好,一个最好。这不是人海战术,人多力量大。这是一个数学家破解另一个数学家心布置的迷魂阵,不论是布迷魂阵的数学家,还是破迷魂阵的数学家,都是百里挑一,非他莫属。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百里挑一,非他莫属的人。”又在一沓文件里出一本,约有10页,递给孙书记,“这是我们专门组织专家研制出来的两道数学难题,也许对你们数学家来说并不难,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其实,那是由两部已经破译的中级密码做出来的高等数学题,它当然不是密码的全部,但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一个人对数学的某种热情和对密码的某种亲近。目前这种情况下,这是考察人选惟一有效的方式。

孙书记看完以后将文件还给安在天:“只有符合四项条件的同志,才能作为候选对象,来做这两道题。”

“对,然后我们根据各人的解题情况再作商议。”

“好的。”

“四项条件,谁符合、有多少人符合,只有你孙书记知道,我听你的,宁缺毋滥,不凑数儿,多了未必是好事,少了也未必是坏事。明天上午你就组织他们来考试,三个半小时,形式开卷,各人都可以带资料,但必须独立完成。中午,参加考试和监考人员的伙食由我提供,按每人2元的标准叫食堂准备。另外,参考和监考人员每人发3元钱的补贴。这是200元,你先拿着,多退少补。这是介绍信,食堂可以到附近任何粮站或肉店买10斤大米和十斤猪肉。”

孙书记看着厚厚的一沓钱和一页真假难辨的介绍信,受宠若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在天:“中午的伙食必须保证两菜一汤,菜必须有荤,主食是大米饭或细粮馒头。”

“行。”他低头看手表。

安在天笑了,说:“从你身上,我看到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细和固执,比如我们谈话开始和结束时,你都会下意识地看手表,这表明你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对我提出的要求,也总是不轻易表态,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回答。”

《暗算》第十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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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书记也笑了,起身往外走,以至于一直到他拉开门出去,也没有和安在天道声“再见”。

窗外,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嘎吱作响。

早晨风停了,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丝云彩。

食堂边门前,领导模样的人正把介绍信和钱交给一个小伙子。领导说:“千万别丢了,丢了就连肉骨头都买不到了。”

小伙子不耐烦地:“都多大人了,丢不了。”

“你别放在外头,里面衬还有没有口袋?”

小伙子不理他,跳上三轮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领导冲他背影喊了一句:“穿上我的棉猴吧,打个掩护。”

小伙子已经骑到了前门,他远远地看见一个熟人,嚷道:“张师傅,中午我请你吃肉。”

张师傅不屑地“呸”了他一口,骂道:“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吃肉?剁了你还差不多。”

招待所餐厅,大约有十来张餐桌,这会儿有一半的桌上都坐上了人,有男有女,几个老外,童副处长也在其中。

孙书记和安在天在排队打饭。孙书记说:“给票领餐,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小碟咸菜。各人都一样,有的老外领的是双份……人员定了,7个人,5个男的,2个女的,年龄都在30到45岁之间。”安在天问:“什么时候开始考?”

“八点半,就在招待所二楼,每人一个房间,我已经封了半边楼。监考人2个,加上你我,4个人够了。”

“来的人都自愿吗?”

“都是自愿的。大家都很认真,连夜做了准备。”

轮到安在天了,他递进饭票,从窗口接过饭菜,一转身,却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馒头掉在地上,稀饭也洒了出来。

是一个女人,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要帮忙吗?”

没等安在天回答,她已经蹲下子,将馒头拣了起来。

安在天接过说:“谢谢。”

女人转过身去,对窗口说:“张师傅,能再给我一点儿稀饭吗?就一点点儿……”

安在天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孙书记也跟了过来。

安在天喝着半碗稀饭,将馒头剥了皮,吃了起来。邻桌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被安在天撞着的那个女人,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在天,目光大胆又热烈,好像已经认识了安在天,是熟人了。她的年纪也许有30岁,也许还要大,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一条黑呢裙,头发用一块白手绢扎起来,很洋派的样子,有外国专家的时髦和艳丽。

她冲安在天暧昧地笑了一下。

安在天看见了,却视而不见,他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此人就是黄依依!

安在天再次抬头时,黄依依已经走了,他的桌上,放着一碗没有动过的稀饭,显然是留给他的。

二楼临时考场。走廊里横了一张桌子,写了“考场”牌子,象征地封了半边楼。

安在天和孙书记上来,监考者对孙书记说:“孙书记,按照你的要求,房间里电话都拔了。”

有一男一女两位参考者提前到了。安在天和他们寒暄后,对孙书记说:“我上去拿试题。”

安在天上来,愣住了。

黄依依站在301房间门口,见了安在天,还是刚才梦幻似的一个甜甜的笑容。安在天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找我吗?”

“是啊。”黄依依的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美。

“有事?”

“你不是在招人嘛!”

“你是干什么的?”

黄依依把头天真地一歪,道:“你猜呢?”

安在天:“我不想猜。”

黄依依略显尴尬,但很快又露出笑颜,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凶巴巴的,好像我是坏人。我不是国民的女特务,我是国知识分子,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数学教授,周总理还接见过我呢!”她敲敲房门,落落大方地要求,“开门,请我进屋吧。”

安在天的手已经伸进口袋掏钥匙,临时又放弃了,冷冰冰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请你进屋。”

黄依依:“为什么?屋里有秘密吗?”

“对。”

“哦,我知道了,是考试的试卷在屋里,怕我偷考题?那这样吧,去我房间,我就住在320房间。”

“对不起,我没时间。”

黄依依突然拉下脸来,咄咄人地说:“你是真的没时间,还是不想见我,难道你也那么势利?不让我参加考试,也不让我了解情况。”

黄依依的声音惊动了童副处长,他打开门,见安在天不理会他,只好装着要出去,带上门下楼去了。

安在天问:“你想了解什么情况?”

“就是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考试。”

《暗算》第十一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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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应该去问你的领导。”

“可我的领导要我来问你。”

“抱歉,我现在确实没时间了,考试马上就要开始,可试卷还在我手上,我要马上拿下去。”

“那你给我定个时间。”

“只有等考完试了。”

黄依依坚决地说:“不行,那我不是没机会了,我来找你,就是要争取这个机会。”

既然是要求来考试的,安在天的态度也转变了,变得体谅她,他耐心地劝慰道:“你最好还是先跟孙书记沟通一下。”

不料黄依依断然不从地说:“我才不跟他沟通呢。我相信你跟他沟通的结果也不会好,他不会给你推荐你真正需要的人,他没这水平。”

这一“将军”让安在天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说:“这样,我先下去,回头我来找你。你房间有电话吗?”

“有,号码就是房号。”

“那你等我电话。”

“一言为定。”

她脸上露出孩子般认真的笑容,扭着腰走了,高跟皮鞋发出清脆的响声。没走两步,她又停下了,回头问:“嗳,稀饭喝了吗?”

“喝了。”

“那你还不谢谢我?”

安在天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二楼考场,参考和监考的人都已进入角,各司其职。考场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各个房间都房门大开,孙书记逐个转着……

安在天返回房间,他将外间的布置做了调整,主要是把两只沙发分开了,一只靠窗,一只靠门,然后才给黄依依拨了电话。

安在天:“那个谁,你过来吧。”随后打开门,然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

很快,随着一阵鞋跟声的近,黄依依出现在门口。

安在天起身,道:“请进。”

黄依依落落大方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商量出结果了没有?”

安在天请她坐,说:“商量什么?”

黄依依坐下说:“是给我机会还是不啊?”

安在天也坐下说:“我跟谁都没商量。”

“你没跟孙书记商量?”

“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商量?”

“你下去没向孙书记打听我?”

“向你本人打听不是更好吗?”

黄依依笑了,说:“就是,你不能找他打听我,我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四不象。你看,是人都来应试了,就没我的份,凭什么不让我来应试,我哪一点比不过下面那7个人?我不是吹牛,我比他们都优秀。”

“你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黄依依,不叫那个谁,博士学位,曾是大学里最年轻的数学教授,现在是数研所最年轻的研究员。著名的国人士,忠于,忠于人民,忠于革命;课题研究获过奖;去过苏联镀过金;单身,年龄三十有二……你看,我哪一样不符合你要人的四个条件?”

安在天笑了。

“你呢,也让我认识一下吧。”

“我叫杨小纲。”

“哪个单位的?”

“也是一个研究所的。”

“你们要人是去做什么呢?”

“做一个数学家能做和作为一个公民必须做的事。”

“别说得这么酸溜溜的好不好,杨先生。”

“这里没有先生,只有同志。”

“这又是一句酸话。”说完,黄依依径自大笑起来。

适时,窗外吹来一股风,把茶几上的试题吹开了一页,露出了题目。黄依依对上面的符号显然很是敏感,她扫了一眼,问:“这是你在做吗?”

“不是我做,是我要的人做。”

“这就是你选人的试题?”

“是。”

“我能看看吗?”未经同意,她已经拿在手上,看了起来。

安在天:“这可不是光靠大胆和笑声就可以解答出来的。”

黄依依答非所问:“这是一道数学游戏题……题面有意复杂化……出题的人肯定心理变态……就是说他不正常,存心整人……”她像进入了无人之地,自言自语地,一边跟梦游似的,飘飘然地坐直了身子,嘴唇无意识地惊动,完全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这就是安在天最初见到的黄依依,他惊诧于黄依依的这种突然的变化,从刚才喜笑颜开的样子,到现在恍若隔世的样子,中间没有任何过渡,没有起承,没有接口,像她身体里有个神秘的开关,可以自由地转换状态。

黄依依迷迷糊糊地一会儿,突然又似醒非醒地抬起头,对安在天说:“我可以破这题,但需要一点点时间。我可以带走吗?要么我就在这儿做?”

“你带走吧。”

《暗算》第十一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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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依迫不及待地走了,这感觉和她刚才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安在天送她到门口。

不料,黄依依突然回头,叫了一声:“杨小纲!”

安在天:“什么事?”

“我要是将题破了呢?”

“我就录取你。”

黄依依高兴地跑了回来,伸出小手指说:“拉勾!”

安在天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

黄依依用小手指勾住安在天的,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她掉头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