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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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芳来上班了,神萎。经过房,老李叫住她。

林小芳停下,客气地问:“李剂师,有事吗?”

老李从取窗里探出脑袋来,递给林小芳一包,说:“麻烦你带给张护士长。还有,你脸可不好看……”

林小芳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笑了笑,接过,径直往前走去。她把那包递给张护士长:“李剂师要我交给你的。”

张护士长接过,眼睛却看着林小芳满是疲倦、困顿的样子,关切地问:“你最近老是病恹恹的,是不是怀了?”

林小芳苦笑:“怀就好了。”

安在天中午下班,看见疲惫不堪的林小芳坐在他宿舍门口,旁边还放着一篮子鸡蛋,上面盖着花手帕。

“小芳,你在等我?阿炳没一块儿过来……”安在天一边说话,一边用钥匙开门。

林小芳局促地说:“阿炳去金处长那里串门了。”

安在天招呼着:“进来,进来坐。”

林小芳站在门口,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屋里,又缩了回去。

安在天问:“怎么了?和阿炳吵架了?”

“没有……阿炳他……他来找过你吗?”

“来这儿倒没有,不过在单位每天都能见上面。”

“他没跟你说……”

“说什么?看样子你们还真吵架了?”

林小芳松了一口气,说:“……那我走了,也许阿炳会回家睡午觉的。”

安在天叫住她:“小芳,阿炳……难为你了。我知道,他脾气不太好。”

林小芳摇摇头,坚决地说:“不!”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自己身体好了,才能去照顾对方。”

林小芳鼻子一酸,想哭出来的样子。

“有委屈可以跟我说,我去做阿炳的思想工作。”

“我没有委屈。安副处长,能和阿炳结婚,代表701人关心他,照顾他,你能说这是我的委屈吗?不,永远不……这是我的光荣。”说完,她低下了头,转身走了。

安在天送出门来,叫住她:“小芳!”

林小芳停下步子。

安在天从门口提起那篮子鸡蛋,道:“鸡蛋忘了。”

林小芳没有回头,小声地:“那是送你的,我和阿炳,家里都有。”

窗户上的双“喜”字已经没了,只留下一些浆糊干了的印记。

阿炳已睡下。林小芳掀开被子,上床。明知林小芳坐进了被窝,阿炳却无动于衷的,依然裹着被子无声无息,像一对了无热情的老夫老妻。

林小芳坐在被子里,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她伸手了一下阿炳的脸,道:“阿炳,你来听听,我肚子里有没有孩子?”

阿炳嘟囔着:“听它有什么用?你的肚皮里空空的……是母鸡都会下蛋,就你不会……”

林小芳扳过阿炳的头,硬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肚子上:“你好好听听……”

阿炳抬起头,不耐烦地说:“还是没有……”

林小芳开心地笑了,她说:“看来你阿炳也有耳朵不灵的时候。阿炳,告诉你,我怀了。”

这大概是阿炳生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发生怀疑,他不停地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林小芳兴奋地说:“尿样结果都出来了,我是怀上了。”

好像在这种反复之中,阿炳的喜悦也成倍地增加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林小芳,又是亲又是啃的,把她闹得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阿炳,好了……啊哟,好了,孩子在睡觉呢,你这样会把他吵醒的。”

这句话像电一样把阿炳打得躲开了,他一骨碌地翻身下床。

“你干吗?”

阿炳跪在地上,也不说话,朝一个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阿炳你要干什么?”

“我在告诉我的先人和我,他们有后了。”随后,他对着林小芳,又是三个响头。

林小芳也赶忙跳下床:“阿炳,你这样是干什么,我可承受不起。”

“应该的,我应该的,你给我家生儿子,我当然要给你磕头了。”他回身点了一根烟,一边惬意地着,一边琢磨,“我要庆祝一下……怎么庆祝呢……嗯,请客……嗳,小芳,明天我们请人来家吃饭吧!”

“好啊!”

“安同志、金同志、铁院长……”

“铁院长能来吗?”

“我请他一定会来的,他没架子。”

“我看铁院长就算了,人家工作那么忙,处理的都是大事,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阿炳点点头,然后又报人头:“你那边,你们院长,张护士长,房老李……”

《暗算》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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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剂师就不用请了……”

阿炳打断她:“老李平时对你和我都很好的,要请。还要请谁?”

林小芳算了一下人数,说:“加上胖子和你我,快十个人,差不多了,人多了坐不下。”

阿炳掐灭烟,小心翼翼地拉林小芳上床。

阿炳喜不自禁:“夫妻同枕眠,真好。”

林小芳笑着:“那我们就同枕眠,不早了,睡吧。”

一大清早,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敲门。安在天打开房门,显然他是被吵醒的。

胖子:“阿炳……阿炳他……”

安在天着急地问:“阿炳怎么了?”

“阿炳……他有了!”

“真的?”安在天的脸上笑开了花。

家宴就在七号院里摆开了,一个长桌,一圈椅子。天还是亮的,太涨红着脸不肯下山,似乎也要来凑这份热闹。

阿炳的幸福生活是越来越完美了,完美得叫安在天心花怒放。也许,从小经历苦难的阿炳,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林小芳让阿炳当上了幸福的丈夫,现在又即将当上幸福的父亲,701人欢欣鼓舞,对阿炳夫妻“喜得贵子”表示出最热烈的祝贺。

房老李显然已经喝了好几杯,他忽然半蹲下了,举杯对着林小芳,舌头都短了,他说:“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妇为大’,不论辈分,敬酒当‘矮人一等’。林护士,妇当大,我敬你一杯,希望你们的孩子将来高人一等。”他本来半蹲着,一仰脖喝酒,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林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阿炳想拦都没拦住。

席终人散。阿炳已经躺在被子里了。林小芳在梳头,忽然她发现梳妆台上有一只纸叠的鸽子,拿了起来。鸽子是用烟盒纸叠的,很是小巧可

林小芳欢喜地看了一会儿,问阿炳:“胖子叠的?看不出他的手还挺巧的。”

阿炳没有说话,他假装睡着了,有鼾声,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林小芳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她还没上床,阿炳就已经掀开了被子,等着她进去……

又过了一个季节,到了冬天,竟然迎来了南方少有的大雪,雪把七号院都下白了。

安在天来看阿炳,看见他坐在石凳上,专心地用完的香烟盒纸叠鸽子,他已经叠得非常熟练了,三下两下,一只天真的鸽子便出现在手上。

安在天问:“阿炳,你什么时候又练成了这个手艺,送给我的?”

阿炳认真地:“不,是送给我儿子的。”

“送你儿子的?”

“嗯,我每天叠一只,一直叠到他从小芳肚子里出来……”

“那现在叠了有多少只了?”

阿炳呵呵笑了,说:“小芳的肚子大了多少天了?”

从知道林小芳怀的那天起,阿炳就不再串门,而是天天都用他完的烟盒纸叠鸽子,一张烟盒纸叠一只鸽子,以至于他哪天不完一盒烟时,会跑来问安在天要空烟盒。安在天不烟,便又跑到别人那里去要。胖子数过,有261只鸽子,直到林小芳要生的那一天,即将做父亲的阿炳叠完了最后一只鸽子。而那个时候,安在天因为出差正好在外地……

产房门口,阿炳正在叠最后一只鸽子,同时聆听着产房里面的动静。他的拐杖放在旁边,胖子陪着他,和他一样的焦急不定。烟盒纸在阿炳手里上下翻飞着,很快,一只鸽子叠好了。就在同一时间,产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阿炳“霍”地站了起来,由于激动,鸽子掉在了地上。胖子帮他拣起来,递给他,高兴地叫道:“阿炳,明天起就不用叠了。”

阿炳“啊、啊”地应着,一边接过鸽子,一边注意地听着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耳朵一动……

突然,阿炳一个趔趄,昏了过去,要不是胖子及时拦腰抱住,他一定会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张护士长从产房里出来,看见阿炳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慌乱,还安慰胖子说:“没事没事,他是太激动了。头回当爹的都这样。”

张护士长拍了几下阿炳的脸,他苏醒过来。

张护士长:“阿炳,小芳生了,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走吧,进去看看。不是医院家属还不让你进呢!”

阿炳摇摇头:“我……头痛……”

张护士长看他的样子确实很虚弱,说:“那行,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得进去看看小芳了。”说完进去了。

阿炳瘫软在胖子的怀里,又被他拖到了椅子上。

张护士长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兴高采烈地给阿炳看。

阿炳:“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试探地问:“有那么疼啊!你还是先去看一下小芳吧,胎位不正,她生的时候可受罪了……”

《暗算》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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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还是那句话:“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嗔怪道:“看你没出息的,激动成这个样子,真是乐极生悲。行,你回去吧,反正有我在呢,你放心好了,保证他们母子平安。”

胖子扶起阿炳,阿炳起身,鸽子落在地上,随后又被阿炳踩扁了。

张护士长抱着襁褓回到产房,对林小芳开玩笑地说:“你们家阿炳真没出息,可惜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激动地都晕过去了。”

林小芳异常虚弱,面苍白,但听了这话,马上坐了起来:“啊,他没事吧?”

“他有什么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叫他回去了。”

“他走了?”

“胖子陪他走的。”

林小芳忧心忡忡地重新躺下,张护士长把襁褓放在她枕头旁边。林小芳看着新生儿,百感交集。

头痛似乎让阿炳睡不着觉,辗转反侧。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像被痛苦折磨跨了,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吐着粗气。

黑暗中,阿炳起了床。桌上,放着那部录音机。

天光还很微弱的时候,阿炳就索着出了自己房间的门。

胖子已经炖好了一只老母鸡,冒着热气。

胖子见阿炳,说:“哎,怎么不睡了?还没有叫你,你就起来了,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你等我一下,我把鸡汤倒进罐里。”

“不去医院,我要去上班”。

“刚有了孩子不用上班的。”

“要去,要去上班的。”

“你是想去给你打个电话,给她说你有孩子了。”

“不是,我要去上班。去机房排险,没有我,他们排不了的。”

“那还是上班重要。我先送你去上班吧!”

“还早着呢,你去医院,我去上班。我找得到。”

胖子笑了:“是啊,你找得到,701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给你带路的。”

胖子兴冲冲地拎着鸡汤罐子出了院门。

安在天带阿炳打过电话的那个房间,阿炳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旁停下来,一把拿起了电话,电话里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阿炳却对电话大喊了一声“”,随后像真的通电话一样,诉说着:“,我想跟你说话。安同志说过,我离你说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我在电话这一头,在电话那一头。,你跟在我耳朵边上一样……你在出气,我都听见了……”他从脖子上取下她送的纽扣,把它举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你不能保佑我……玉能保佑我,你不能……你是骗子……骗了我,骗了我……,它是骗子,我要把你扔了……”他把纽扣狠狠地扔到了脚下,又用脚踩了上去。

阿炳任眼泪流着,着玉,继续诉说:“,你听见了吗?我把纽扣扔了,还用脚踩死了它,像踩死一只蚂蚁,,我为你出了气,你从不骂他,我替你骂了他。,你别自己跑出去拣柴火了,你现在有钱了,别怕花钱买,花完了701还会给你寄,安同志不会不给你寄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不在电话那一头呀?我过来找你,你要接着我……”

电话一直悄无声息的,阿炳抱住电话,“呜呜”地哭起来……

胖子送完鸡汤,连蹦带跳地回来了,四周安静极了,阿炳好像已经上班去了……

门口有只小鸟,叫了几声之后就飞走了。

安在天出差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往门里走去。站岗的哨兵忽然把头低下了,不敢看他。

安在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安在天进了院子,正在行走的人看见他,都像要躲着他一样,匆匆走掉了。

陈科长在躲安在天的视线,逃一样地跑进了机房。只有钟处长走出值班室,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忽然,仿佛起风了,树叶沙沙地响了起来。

安在天的耳朵动了……四周的景物,近了,远了,飘忽起来……

他的手一松,旅行袋掉在了地上。

安在天就这样站在院子中央……

值班室里,钟处长鼓足勇气,给安在天讲述阿炳的死因。

“我进了那个有电话的房间,就是阿炳婚前你住过的那个房间,看着阿炳蜷曲的身子躺在地下,手里攥着那个赤的电源插头,他已经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胖子可能是发现以后给吓坏了,想去救他,在拉他的同时,也触电身亡了……”

钟处长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想喝口水,却发现缸子里是干的。他起身去倒水。

安在天的喉咙动了一下,喃喃地说:“……那个电源插头我知道,一直叫人来修,可是就是没有修。”

阿炳曾经住的房间里,到处飞扬着纸鸽子。物是人已非,安在天呆呆地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意进去。

《暗算》第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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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了一个布包,包袱皮还是阿炳当初从乌镇带出来的,蓝底碎白花。安在天慢慢地走到桌前,迟疑地伸手,打开布包,他的目光里透出一半是悲恸,一半是恐惧的神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里面才是一叠钱和那部录音机。

录音机里面装着磁带。

安在天摁下播放键,先是听到走带声,突然,传出阿炳一阵呜呜的哭声,他带着哭腔这样说道:“安同志……我要走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我要回家……呜呜……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房老李的……呜呜……老婆生了百爹种,我只有去死……呜呜……安同志……我们乌镇男人都这样,老婆生了百爹种,男人只有死!去死!……呜呜……安同志……林小芳是个坏人……呜呜……你是个好人,钱给我……录音机给你……呜呜……那台老收音机,给胖子……”阿炳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一下一下地在泣着。

随着阿炳的声音,安在天满含眼泪,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满屋子撕扯那些昔日美丽的几百只鸽子……

几乎没有一只像样的了,满地都是撕毁的纸鸽子。

安在天还在撕!

安在天一步一步地向医院走来,他几乎面无表情,看不出刚刚经历过的大悲大恸……他在产房门口停下,忽然犹豫起来,似乎想急于进去,又似乎不敢进去。产房里,传出林小芳在逗婴儿的声音。

门开了,张护士长出来,看见安在天。

安在天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张护士长说:“我进去一下,请你帮忙看着门,不要让人再进来。”

张护士长点头答应:“阿炳的事,小芳还不知道呢!”

安在天强作镇静,推门进去……

婴儿哭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愿意看见婴儿。

林小芳给孩子换着尿布,忽然,她似乎是被安在天异样的目光和神情吓住了,浅浅的笑意停留在脸上,却是已经僵住的。

终于,安在天盯着林小芳,声音低沉但严峻地问道:“说实话,这是谁的孩子?”

林小芳已经预感到事发,她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流泪。

安在天:“告诉我,是不是房那个姓李的?”

林小芳“哇”地一声哭了,但依然只哭不语。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林小芳终于畏惧地点了头。

安在天顿时悲愤难平,喉咙里发出一道低而嘶哑的吼声。

林小芳哭着问:“阿炳是不是知道了?”

安在天像朗诵诗一样,重复着阿炳说过无数遍的话:“阿炳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凭耳朵听见一切!”

林小芳哭得声嘶力竭起来,她把孩子放到一旁,就要跳下床去,她说:“阿炳……我要见他……”

安在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见你的鬼!”

“阿炳……他……现在在哪儿……”

“他回家了。”

“回乌镇了?”

安在天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站住,却并没有回头,他说:“这件事不许你跟任何人说!你要不是女的,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人皮!”

医院走廊上,安在天一路走来,他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只有那种被击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空洞、空虚、空白。

路过房时,老李正好送人出来,安在天从他身边过去,却像不认识他一样。之后,他猛醒了,再回头,老李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久久地盯着手上的磁带……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了。磁带里,既藏着一个英雄的秘密,也藏着一对女的秘密。安在天知道,把它交出去,公布于众,女必将受到严惩,但同时英雄的形象也将遭到玷污。他理所当然地想让阿炳生的伟大,死的也光荣。

安在天把磁带塞进了屉里,又加了一把锁。

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组成的!但一个人如果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还要装作不知道,那比登天还难。在这个秘密的重压下,安在天觉得自己三十而立的身躯,要驼背了。

礼堂门口,挂着白的横幅:陆家炳和冯小军同志追悼会。旁边有挽联、花圈、白纱等。

铁院长用沉痛的声音,道:“……陆家炳同志不慎触电身亡,冯小军同志因抢救陆家炳同志而英勇牺牲……”

风过来,吹跑了花圈上一朵白的纸花。纸花在空中飞舞着,飘零着。

众人拥着林小芳母子回到七号院,林小芳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因为还没出月子,怕受风了。婴儿也一样,包了好几层褥子,林小芳抱着他。

《暗算》第十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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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有不少领导,铁院长、罗副院长以及医院的院长,安在天也在其中,他没有表情地跟在后面。

到了院子门口,林小芳抱着孩子的身体忽然一个趔趄,被旁边人赶紧扶住,人们小心地为她清开道,继续往里走。

林小芳其实一路上都饱含热泪,只是引而不发。这会儿,回了家,进了会客室,她抬眼看见阿炳的遗像,顿时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张护士长赶紧接过孩子,又帮她解开缠得紧紧的头巾、围巾,安慰道:“……这还没出月子呢,别哭坏了,会一辈子的……”

林小芳昏天黑地哭着。

周围人也抹起了眼泪,连铁院长都红了眼睛,在阿炳的遗像前郑重地放上了一包烟。

房老李也在擦着鼻涕。

安在天回身,悄悄地走了。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人留意他的离去。只有遗像上的阿炳似乎在目送他昔日的安同志……

院子里,胖子爸呆呆地坐在胖子经常干活的炉子前面,拿着儿子生火用过的蒲扇,用手背擦着眼泪。包括他,当安在天走过时,他看见了,也无心去打招呼……

安在天打开锁,从屉里拿出那盘磁带……

终于,他像想通了一样,把磁带塞入录音机里,然后拿上录音机,拔就走,唯恐不走又会节外生枝。

阿炳的遗言放完了,录音机还在“咝、咝”地走带。

铁院长地把手伸向腰里,没有了,他只有重重地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他发出咆哮声:“叫他们给我滚蛋!两个人都滚!现在就滚!马上通知他们,滚!滚回老家去,如果让我再看到一眼,老子就毙了他们!”

铁院长一指磁带:“你什么时候拿到它的?”

“……昨天。”

“那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我不想一生不幸的阿炳,在死之后还这样丢人,遭大家议论。”

“……你想的,恐怕还有701的荣誉。”

安在天点点头,稍顷,他终于爆发了出来:“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造孽者还在招摇过市,甚至接受着人们的同情和悲悯。可怜的阿炳魂不散啊,他走在奈何桥上,不会不回看人间。他受了如此大的污辱,却没人站出来给他伸张正义,他冤,他恨。你知道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一件秘密,知道了一桩罪恶,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滋味吗?明明是妇,却还享受烈士遗孀的待遇;明明是夫,却还猫哭耗子地洒一泡尿……我为阿炳不平,我也为自己不平,我觉得我一旦被这种力量压垮,我一生之中就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了人了!”

七号楼会客室,眼泪是流干的,林小芳木木地跪在阿炳遗像前,虚弱的脸上重叠着悲伤的影,却没有泪水了。她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也许还要更久,她一直在流泪,脸上泪,心里流。

入夜了,只剩下了张护士长和医院院长,这会儿,两人准备将长跪不起的林小芳拉起来,小芳却似乎是粘在地上了,拉起来,又跪下,再拉起来,又跪下。

张护士长:“小芳,起来吧,天不早了,院长也该走了,你老跪着不起,他怎么忍心走啊?起来吧,人死不能生还,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阿炳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再怎么说,你们有孩子了,阿炳后继有人了……”

林小芳终于站起来了,适时隔壁传来孩子的啼哭,她一个激灵,又跪倒了,好像孩子在提醒她了一件事。

张护士长:“嗳,起来,孩子也该喂了,阿炳要看见你这样不管孩子,会不高兴的。”

林小芳却决然地不起。

院长看着没办法,只好交代张护士长说:“只有辛苦你了,好好劝劝她,让她早点起来。你晚上就别走了,陪陪她。告诉小芳,千万注意,别月子里落下病,妇女病很难好的。”

张护士长答应着,赶紧去隔壁看孩子。

院长叹着气走了,剩下林小芳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烛火一跳一跳的。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处理了老李和林小芳,让他们走人,人们马上就会猜到阿炳死亡的真实原因,这样组织上就面临两种考验,一个是被人嘲笑,失信于民;一个是重新改写阿炳的历史。也许,与其翻案,不如将错就错。”

安在天:“这可能是理智的选择,可我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受不了。”

铁院长下了决心,说:“要么就翻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错就改,是我的一贯优良作风,阿炳的形象我看也不会受多大伤害。”

“真正受伤害的不是阿炳,而是我们701……阿炳是701画龙点晴的一笔,他在系统的知名度无人不晓。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们不再说我是701的,而介绍我是‘阿炳单位的’。”

《暗算》第十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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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真的没想到,由于他对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他们无法用正规的途径对该受罚的罪人严惩不贷,这似乎是对他的报复。

铁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单独把姓李的处理了,没有理由,只有处理,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惩罚,叫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口冤气。牙咬碎了,也给我吞到肚子里。”

安在天问:“林小芳呢?……让她苟且偷安?”

“但我相信,老天会给她报应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普车上,金鲁生开车,只有车子的发动机和偶尔被颠簸的声音。

车在黑暗中停下,金鲁生跳下车来,打开后车门,老李像条狗一样被从后座上拉了出来。

老李嘴上被胡乱塞着巾,手被反绑着。金鲁生鄙夷地给老李掏出嘴里的巾,松绑。

老李活动了一下嘴巴,喊道:“你要干什么?我还要上班呢,今晚我值班!”

金鲁生:“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值班了。你滚吧!滚得远远的!”

老李却理直气壮地责问金鲁生:“你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主管领导,你有什么权利开除我,我不走,我要告你!”

金鲁生出手,推上子弹,指着老李的鼻子,厉声骂道:“如果你敢再放一声屁,我今天就送你上西天!除了野狗,没谁来给你收。”

老李被吓坏了,不再敢多问一个字,往后退去。

金鲁生:“凌晨1点47分,有过路的火车,赶紧离开这儿。你要是乱跑,山里可有狼,吃了你,你也不许说你是从701出来的!识相点儿,滚回你老家去!”

老李惊恐万状地往后爬去。

安在天宿舍外,路灯下,幽灵般地飘着一个人影,似乎还在呜咽。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了那个幽灵般的人影,顿时像吃了只死苍蝇一样恶心,逃一样地加快了步子。

安在天刚进来,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知道门外一定是林小芳,他不想开门。

敲门声却十分顽强,一声比一声大……

安在天只好把门打开,但手撑在门框上,并不打算让对方进来。林小芳没带头巾就出来了,鬼一样的眼神。

安在天淡淡地:“你来干什么?”

林小芳不言,径自要跨进门里,被安在天的胳膊挡住。

“天晚了,男同志的宿舍不方便,请你自重。”说完就要关上门,林小芳忽然推开安在天的胳膊,冲了进来,随后一把关上门,并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上。

安在天转过脸去,不愿意看她。安在天:“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林小芳却说了起来,吞吞吐吐地,没有呜咽,没有流泪,声音冷得冰人,像一具活过来的僵:“是我害死了阿炳,我罪该万死……我会去死的……阿炳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我不想听见你说话。回去……照看你的孩子去吧。”

林小芳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孩子是房那个人的,他一直想……跟我好,我跟阿炳结婚前想,结婚后也想。但我……没理过他……要是阿炳好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理他……但是,安副处长,请相信我说的,阿炳没有生育能力……他像个孩子一样认为,只要跟我睡在一起,抱抱我,亲亲我,我就会生孩子,他就会当父亲,他就会抱孙子……我带他去看过中医,喝了好多服,还是不管用……你是见过他喝中的……”

安在天始终背对着林小芳。

林小芳说到这里,她泣起来,不过马上忍住了,道:“你知道,阿炳是个孝子,他那么想要孩子……就想让他,不被人说闲话……我怀不上,他老是认为是我有问题,经常对我发脾气,不跟我睡在一起,还几次说要休掉我,再找个女人……我害怕他抛弃我,被他抛弃,我还怎么在701活呢?怎么对得起70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这样,我……应了那个人……但我发誓,从我知道自己怀后,我再也没有让那个人碰过一下……安副处长,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安在天紧闭着双眼,似乎置身于冥冥之中一种生命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没有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你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林小芳止住哭泣,说:“不,我不需要原谅……没人能原谅我……”

“你是想打动我,让我对你哪怕产生一点恻隐之心?”

林小芳摇摇头。

安在天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事,他说:“你知道吗?阿炳在乌镇从来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睡在离村子很远的桑园。因为他耳朵太好了,以至于能听见人世间所有秘而不宣的暗渡陈仓,甚至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他是不愿意听见,才会选择睡得那么远……我把阿炳从乌镇带了出来,我想如果没有把他带出来,他可能现在正在桑园里睡觉呢。他每天替捡捡柴禾,去染坊看人家打牌,刺绣,和堂孙那帮孩子玩玩听人的游戏。是我把他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他领略了外面的风采,也领略了外面的无奈,他像一只礼花终于绽放,却在绚烂之后灰飞烟灭。”

《暗算》第十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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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炳!”

大风吹进来,窗帘像一面黑的旗,把安在天笼罩了……

刮了一夜的风,树木都往一边倒去,像斜了的风景。

林小芳没有恐慌,没有杀气,又变成以往的样子,平静、坦然,像是在医院去接班。只不过因为湖岸的高低不平,她才深一脚,浅一脚,实一脚,虚一脚地往前走着……

河水在黎明中泛着白光,像一条带子。

林小芳走到湖边,看看湖水,忽然眼睛里涌动出几许温柔的东西……她蹲下子,拣起一块石头,放入口袋,又拣起一块,放入口袋,如此再三,直到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满当当的,她才罢手。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人间,就摇晃地站起身来,又摇晃地踩进了水中,有些着急地往湖心走去……这样,她一直走着,水一点一点地上来,直至没了她的头顶。

也许是石头的原因,她没入水中后,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就此消失在了水中……

一个盲杖出现在田埂上,安在天拄着给阿炳做的那根棍子,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来到一片黄花地里,他走了很久,好像在体会阿炳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人世间最大的秘密和公开就是一个人的到来和离去,阿炳像安在天一生中的一个驿站,又像他这个驿站中的一个过客。是安在天走过了他,还是阿炳走过了安在天?

当安在天睁开眼睛,似乎人世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阿炳来过的痕迹。金黄的菜田里,勃发出葱郁的生机,安在天慢慢地张开手臂,让盲杖飞扬向了天空——

安在天一直坚持给阿炳寄钱,直到1983年老人因糖尿病引发心脏衰竭去世,她最终也没等到阿炳父亲的归来,她一直认为儿子阿炳是不小心触电而亡,媳妇林小芳是贞烈女子,为夫殉情。她不止一次地和乌镇人说起那个令人落泪的话题。

安在天收养了林小芳的儿子,五年以后701迁址大西北,他辗转在山东找到了房老李,孩子回到了生父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