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终于开了口,憋了一个多星期,暴雨总算下来了。

“哗……哗……哗”大雨倾泻在路面、屋顶,溅起粒粒珍珠。雨来得太迟,又来得太凶。二十年来,没有这样大的雨。

杨建华从外边逃进队部小屋,只听得木板屋顶上像有机扫射似的“哒哒哒”地被猛烈敲击着。窗外雨线早已形成一道水帘,让人看不清二十米以外的东西。

糟糕,家里该遭殃了,用不了十分钟,普店街就会成灾。他前几天加高了门槛,还另外装了两个草袋子,准备挡水。母亲最近关节炎犯得厉害。杨建华惦着家里,心里烦躁不安。他怨自己为什么早起上班前不想着把那泥袋子挡上,也怨那该死的气象台,天天报有雨,天天不下雨,像报告“狼来了”的放羊小孩,把人都弄疲沓了。

老队长敞着怀,不住地摇着芭蕉扇:“下吧,下场透雨就凉快了。”他发现建华没应声,只是皱着眉站在窗前,便又说,“放心吧,一会儿公司就该来电话了。”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电话铃就响了。

老队长抢上去,拿起话筒。

“三队吗?呵,是你,我听出你声音来了……我是公司赵洪呀……对,……气象台来通知,这场雨估计得下两天,排水处向咱们求援,我命令你们全队整装待命,谁也别回家,随时接受紧急任务。”

“扯淡!”老队长气哼哼地骂了一句,“他们排水处早干什么去了?临时抱佛脚,年年来这么出戏,正好这个月我们队没奖金,让他们包发。”

“少废话吧,我就要离休了,你这老家伙也干不了几天了,少发点牢吧!”赵经理在电话中教训着老部下。

“你别给我念丧经。告诉你,你离你的,我可还差座桥没修呢,不攒够个数,谁也甭想让我走!”

“哈哈哈……”对方笑着把电话放下。

老队长摘下雨衣:“我去通知队里这帮浑小子们,做好准备。别动窝儿,回头有紧急任务。”

“我去。”杨建华也去摘雨衣。

“算啦,”老队长拉住他,“你那工程总结还没写完呢,局里催了,若交晚了,咱队这个典型就没了。”

老队长穿上雨衣,走出门去。

杨建华刚想关上门,肖玲却从迷茫的雨雾中跑过来,浑身水淋的,雨水不断顺着头发、雨衣往下淌。

她骑车从机关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下,骑到半路,倾盆大雨刷地下了起来,同时刮起了大风。半路上,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待跳下车穿雨衣的工夫,身上早淋透了。一件塑料雨衣哪挡得住狂风暴雨。

“这么大的雨,你跑来干什么?”建华一把把她拽进屋来,随手关上门。

肖玲捋捋头发上的水,用力甩掉:“还不是你们的,电话催你们交总结,交总结,你这队长就是拖着不办,我是当兵的,只好下来拿。”她说着笑了。

建华拿起自己的巾,递了过去。

肖玲翻翻眼睛看看他,脱掉雨衣,用巾擦了擦脸和脖子。她长得处处都比别人小一圈儿,包括脸和脖子。

“你们机关就重视什么计划、总结的。我们是干活的,哪有时间耍笔杆子,你们闲着没事干,看该总结点什么就随便写点呗。”

“你在兵长时也这么想?”她又笑了,淘气地一吐舌头,见他并没有生气,又戳上一句,“不会总结工作的头儿,肯定是稀里糊涂的头儿,该撤职。”

她说着转身到脸盆前,去巾。

“啊,挂那就行了。”

“我给洗洗吧,闻闻这味,巾都馊了。”

建华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你还会笑呀?”她也第一次在他面前咯咯笑起来,“我问你,你那天怎么那么凶?”

“哪天?”

“就是我上次来的时候,你脸得就像这外面的天,说话的声音比打雷还吓人。”

建华无法解释,她问得他好窘。

屋外雨潮声中,突然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吵闹声。

门砰地被推开,一个老师傅惊慌失地朝建华喊道:“陈宝柱和老队长干起来了,把老队长打得出了血,你快去看看,那帮小子还在一边看哈哈。”

杨建华顾不得披雨衣,拔跑去。

瓢泼大雨中,老队长和陈宝柱滚在泥水里厮打,有几个工人在拉,但谁都拉不开,地上的人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

“住手!”杨建华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蹿上去,用手钢钳一般攥住陈宝柱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陈宝柱拗不过建华的力量,松了手。老师傅把老队长从泥水中扶起来,他鼻子里流出了血,雨水冲掉一股,又一股殷红的血涌出。

建华冲愣在一边的工人厉声道:“傻愣着干什么?快把老队长扶到屋里上点!”

几个工人搀着老队长走向队部。建华一把把还在梗着脖子的陈宝柱反剪着胳膊,推搡着拖进木板房。

“为什么打人?!”建华松开手,浓眉耸立,气得声音发颤。为了挽救陈宝柱,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口舌、心血。但他恶不改,竟大打出手,拳头挥到了老队长头上。

陈宝柱的胳膊刚被松开,脚就一蹦三尺,歇斯底里地嚎叫,叫声里带着哭腔:“这个老王八蛋,狗养的没人!不叫我去瞧我,我要有个好歹,我就敢宰了他!”

原来,他野蛮的行为却发自刚刚苏醒的人,一颗才萌发的孝子之心。

那天,他回到家里,看到建华给母亲做的轮椅,心里好不是滋味。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可照顾和惦记的却是杨大和建华。

“宝柱,活不了多久了,总有句话,想跟你说说,你能听说吗?”

“你说吧,我又没堵你嘴。”宝柱从来说话就恶声恶气的。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后花钱省着点,攒俩钱儿,赶明儿也该说个媳妇儿,看见孙子,死也就闭眼了。”

“你现在就闭眼睡你的觉去吧,胡嘞嘞什么!”他没好气地说,“谁愿嫁我呀,守着个瘫,我这辈子甭想娶上媳妇!还攒钱?拿什么攒?这俩工资还不够口的!”

宝柱没想自己引出儿子这么番话,愣住了。

宝柱看不再唠叨,便铺床睡觉,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忙完早上的一堆事,他准备上班去,叫住他。

“宝柱,过来,跟你说两句话。”

“马上到点了,说什么话呀,你!”他最烦的里嗦。他勉强走到母亲身边。

宝柱一把拉住儿子,泪水一下子流了满面。

“你又犯病了不是?大早起地哭什么。”宝柱甩开母亲的手,扭身想走。

“宝柱!”母亲一声惊呼,拉住他,“宝柱,我告你个事儿。”

宝柱转回身来:“嘛事?说吧,快点。”

母亲擦擦泪:“你记得我这床底下有个耗子洞,你小时候帮一块堵上的?”

“记得,怎么了?又闹耗子啦?晚上再说吧。”

“那不是耗子洞,是藏首饰的洞,那会儿太乱,怕这首饰惹事,埋起来了,这事,连你爸也不知道。”

“首饰?”陈宝柱一听,来了神。

“对,两件金首饰,虽说成不算好,也值点钱,回头,你把它们兑成钱,也算给你尽了点心。这钱是你娶媳妇用的,不敢乱花。”

“行呵,”陈宝柱又烦了,“晚上再说吧。首饰又跑不了。”

“还有,你今后可得听杨大、建华大哥的,你好好做了人,也算替报了人家的恩。”

“行了,行了,一唠叨就没个完!”陈宝柱看看表已经晚了,甩手大咧咧地出了门。一大早就叨叨个没完没了,他烦透了。

到了班上,队里保管找他,让他还借队上的电钻,队里急用,那电钻是他借到家里给墙上打眼拴吊铺的,成天和母亲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他不得劲儿,看美国电影上洋人躺吊铺上挺自在,便自个儿也想搞一个。眼儿已钻好,电钻却忘了还。他便回家去取。

刚骑到家里小院门,便听自家屋里咕隆一声,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到了地上,他赶紧推家门,不觉呆住了。

母亲半躺在地上。

一条撕坏的床单带子一头系在床栏上,一头系在的脖子上,她的脸已经憋得发紫。

她这是怎么了?!

宝柱脑子里嗡嗡的,半天才醒过来,赶紧替开带子,把母亲抱上床去。

!”他喊着母亲。

“宝柱。”母亲缓过劲儿来,声音低缓地说,“你为啥救我?让我死吧,死了就不拖累你了。”

!”宝柱没想到母亲会为了自己去死。

“宝柱……我知道你恨……我守着帮不了你,反倒让你挂不住脸儿,我们都走了,你自个也就心静了,跟着你建华哥好好干,兴许能出息。”

宝柱听着母亲的话,一时间,母亲很多疼他的往事全都涌上心头。他一下扑在母亲身上:“,怪我先前不懂事,以后我再不好好伺候你,让我……”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没让他把那诅咒的字眼说出来。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从那天起,陈宝柱回到家,先服侍母亲吃完饭,就把母亲抱上轮椅,推到街上去凉快儿。可怜的陈老太太从小没过儿子一根手指头,为着儿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冬天怕他冻着,夏天怕他晒化,受着丈夫气,挨着丈夫打,苦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结果养出一只狼,从没享受过儿子的这份孝心。每次宝柱抱她,她都恨不得哭,见到外面大马路和街坊四邻,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宝柱这小子变懂事了。”有人夸宝柱。

两下风,有不了长。”有人悄悄议论。

宝柱当然只听见了夸他的话。这几天,他对母亲好,邻居夸,母亲乐,他自个儿心里也痛快。长这么大他还没听到过这么多好话。良知的恢复,越发使他体会到母亲多么需要儿子,而自己最亲的人也还是母亲,几天的时间,使他觉得自己跨越了两个人生。

刚才暴雨下起来时,陈宝柱首先想到了自己瘫在床上的老母亲。老怎么办?水没到床上,命就完了。他坐不住了,穿上雨衣,推车就走。请事假的事,他连想都没想,他没把那穷规矩放在眼里。赶巧让老队长碰上了。老队长拉住宝柱的车不让走,陈宝柱就骂。老队长认准了陈宝柱借词儿溜号。“这龟孙子见来重活了,总是找这种理由偷懒儿。”雨声大,两个人又都是一急就说不清楚话的人,嚷了半天谁都只顾自己说,没听见对方说的是啥。陈宝柱只听清一句:“你小子这两天就别想回家,走,就开除你!”陈宝柱混横惯了,除了在劳改农场装熊老实了两年外,可从来不受窝囊气,他顿时火冒三丈,挥手一拳,打得老队长鼻子见了血。老队长更是个容不得别人对他不敬的人,居然让这个早让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打出了血,牛劲上来了,拼上老命死死揪住陈宝柱。陈宝柱先是有些怕,老队长可不是能打着玩儿的,会闯祸。可当老队长揪住他摆出一副豁了命的架势时,他也豁出去了。反正错已经犯了,横竖一个处分。扣工资,开除,老子认了。他拿出自己在社会上混时练的拳脚,打了个痛快。

这就是刚才的全部经过。

杨建华脸铁青,握紧拳头一步步近陈宝柱。陈宝柱一步步退到墙角让一把铁镐挡住了。

“建华!”一个工人上前抱住杨建华。他知道陈宝柱是个亡命之徒,到他狗急跳墙的地步,他什么事都干得出。

杨建华一抡胳膊,将那工人甩开。就在这一刹那,陈宝柱握住了铁镐。他曾经用锋利的钢刀,刺穿过一个人的肚子,现在他同样敢用铁镐在一个人脑袋上凿个窟窿。

可面前这个人是杨建华。

陈宝柱有片刻犹豫。伤害杨建华,太没义气了。等着挨揍,在众人面前栽跟头?那他陈宝柱就算“栽面儿”了,今后就别想在大家伙眼里立住。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掴在陈宝柱脸上,与此同时,建华一脚踢向陈宝柱握镐的手,手飞起来,镐倒在地。接着又是一拳击中了他的腮帮子,陈宝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里也流出了殷红的血。

只一秒钟,迅雷不及掩耳。大家平时只知道杨建华脑子快,有力气,但没想到他手脚如此利索。

建华凛然站在那儿,眼睛怒视着趴在地上的陈宝柱,如同用把利剑住了对方的喉咙,让对方无法反抗。

“滚回去吧,你停职了!”他说。

陈宝柱被打蒙了,捂着火辣辣的脸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还击,只能一败涂地,把整个面子输光。他浑身泥水,雨衣也撕破了。

“把你背到我家去,我家的床架高了。”建华把自己的雨衣扔给宝柱,转身要走。这时,他发现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这是肖玲。

他盯了她一眼,走出门去。在她眼里,自己一定和陈宝柱一样野蛮。

他向队部走去,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老队长,老队长的犟脾气他知道,并不比陈宝柱容易对付。

扑哧、扑哧,一阵践踏雨水的急促脚步声追上他。身后,有人把一件雨衣给他披上。他转过脸,是肖玲。她正淋着雨跟在他身后。

“这回,你这个宣传干部汇报工作可有词儿了。”他冷冷地说。

肖玲跑了两步,她步子小跟不上建华的大步。

“我保密。”她说,讨好地朝建华一笑。

“想包庇?觉得三队是你抓的先进点,就报喜不报忧?”建华一点不领这个情,到手的先进,该丢也得丢。

“不是。”肖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我觉得解气,我真佩服你。”

肖玲是真心话。

“佩服我打人?”杨建华斜眼看看她。

“不,佩服你教训坏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建华苦笑一声:“一个干部动手打人,表明他的软弱,算得上什么男子汉。”

“软弱?”肖玲大惑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打?”

“因为软弱。对这种情况,我毫无办法,陈宝柱打了老队长,我打了他,对他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开脱。”

“开脱?”肖玲越听越糊涂。

“我不打他,他打老队长就会成为一件天大的错误,而副队长也打了人,老队长心里就会取得一种平衡,领导上追究起来或许会因为顾及到我而减轻对打人行为的惩罚程度,当然,也许是徒劳。”

“可你不该为这种人开脱,还搭上你自己。”

建华看看天空,乌云厚厚压在低空,雨势丝毫未减。

“他住在蛤蟆尿泡尿都成灾的‘三级跳坑’,这么大的雨,一个瘫痪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他能不着急吗?过去,他只想跟着他父亲往地狱里钻,现在他刚懂得点人,虽然仅仅是对自己的母亲,也说明他开始有了良心,你说我能不为他开脱吗?”

“你把他住的地方说得太严重了吧?雨再大,也没成河,怎么会进到房子里去?”

建华看看肖玲,哼了一声,忽然把雨衣掀起扔给在雨中淋着的肖玲,一股火气冲口而出。

“严重?一点也不严重!我的家就和他住在一起,请您有时间去参观普店街!”

普店街真的成了河,水漫过了膝,各家各户用脸盆向外掏水。

掏着掏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听任水漫全屋。四处的地势都比普店街高,这儿是一块盆地。盆地又出现一个个阶梯。胡同的地面高出院里的地面,院里的地面高出屋的地面。怪不得人们戏谑地把它叫做“三级跳坑”。面对上端流下来的水,抵挡只能是一时的,当灌进来的水远远多出泼出去的水时,人们发现他们的劳动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杨元珍家里早灌进了水。她起初是想把建华灌好的土袋子横到水泥门槛儿上,但她没能拽动,便赶紧把屋里地上的东西收拾到高处,十分钟后,水就顺着门缝挤进来了。她的好疼,这条伤一遇到变天,受凉,就疼得钻心。她盘坐在床上,看着屋里地上的水位慢慢往上升,心里七上八下的。倒不怕水漫上床,建华把床架高了一尺半,水不到能行船的程度是上不了床的。她是惦着孙子小蒙蒙,那孩子一早冒雨上学去了,放学回来这一路蹚水可怎么走?想到这儿,她又想到宝柱,那个孤独的老太太,自个儿躺在床上,还不让水吓着?不行,她得去看看。别人家有劳力,人手多,早有准备,宝柱家就难说了。

她的雨鞋漂在水面上,她够不着,再说,雨鞋穿上也得灌篓,她索穿着布鞋下了地。穿过闷热的空气,泡在滚烫地面上,水并不算太凉,可她仍然冷得刺心,病,一点点凉,她都受不了。她一狠心,双脚全都泡在了水里,然后拉开了门,高出台阶的水顿时哗哗地涌进屋。

“杨大,您这是上哪儿去?得小心点。”史春生的媳妇王敏正从胡同里蹚过来,她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乍一见到邻居,脸上还有点儿挂不住。

“我去看看宝柱,跟她做个伴儿。怎么,回家啦?该回来了,小两口怄什么气呀。”杨大笑着说。

王敏不好意思地笑笑,急急忙忙开了自家房门。天啊,锅碗瓢盆,床下她的鞋,宝宝的玩具,春生的几件脏衣服,全在地下漂着,箱子柜子泡在水里,里面的东西还不全泡烂了!她好气。

这些天,她一直惦着家,知道要下雨,知道家里准会灌水,想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可就是碍着面子,不肯向春生低头。她这次要治服他,他不给她磕头,她就不回这个家。自己工厂姐妹里,哪个不在家里说了算,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哪个丈夫像史春生,什么事都由他自个儿的主意办,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结婚时,正巧他的单位分房,就一个条件:照顾先进,偏春生那年评上了公司先进,春生赶上了,分了一个独单。可春生让老两口住进去,他们小两口留在这破房里结了婚。那会儿她就有气,真想和春生就此掰了脸儿,可想想又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上他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对象,就要过门了,为这个事闹崩了,自个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她忍下了这口气,求个贤惠、懂事的好名声,以后好相处,遇大事儿也好张口。谁知,春生的傻劲儿没完没了,那年服务行业搞承包,奖金每月一百多,春生月月给他爹送去一半儿。她又生气又心疼,跟他闹,他就瞒着奖金数,让她一分钱也见不着。有了孩子,家务活儿多了,春生仍然不顾家。家中活儿一点也不干,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整天早出晚归,回来吃饱喝足了就看书,看累了一倒就睡大觉。一日三餐由她做,洗洗涮涮天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倒好,不管不问,什么都等现成的。

王敏并不是对丈夫干事业一点不支持,哪个女人不盼着自个儿的男人混个头头脑脑的,在工厂里兴比这个,连厂领导都看人下菜碟。有个有势力的丈夫,比当生产骨干还红。她沾了春生不少光。厂里来了外省市的业务单位,厂领导找到她,一个电话,住处解决了。厂里请关系户吃饭,领导托她,二百元的一桌席,就收她们厂一百二十元。领导在她请假、发奖金的问题上处处照顾,看的还不是春生的面子!想起这些,她有时气就消了点,一些事情尽量往远处想。比如春生补高中文化,她不反对,文件有规定,没高中文凭,今后别想升官儿。后来他又去上业大,她也没有反对,现在讲学历,是个大学生处处吃香。但她恨他读书读上了瘾,对她却不闻不问。好像这不是他的家,是旅店,饭馆,她也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老子。姐妹们都说她好福气,福气个嘛!鬼才知道她受的什么罪。

她这次和他吵起来,该吵的事儿太多了,家务活谁干的?这几个月奖金哪儿去了?孩子病了当爹的为什么不请假?家里想买台进口彩电,他有路子怎么不找?天天下了班不回家跟谁一起混?那天晚上和他一道骑车的女的是谁?为什么夜里一点不主动,一点劲头也没有?……从家庭琐事,吵到他有外心。吵够了,她抱着孩子回家去住,来了个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她原以为史春生会来找她赔不是,求她几次,她再给他个台阶,提出一、二、三几个条件让他认可,她才回家。不料,半个月过去了,春生连面都没照,像是早就把她和孩子给忘了。她坐不住了,又放心不下家里的东西,怕哪天下暴雨把东西毁了。春生没来找她准是顾不上来。回家要做饭,洗衣服。怕下雨还得收拾屋子,加高门槛儿,这也够他一个人受的。活该!她又气又恨又心疼,他充什么硬汉,来趟赔个礼,她不就回去了。女人,哪一个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雨真下起来了,她在厂里慌得干不下去活儿,请个假跑回来看看。如果春生都做了准备,她也就放心了,再回家去。

没想到,王敏却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他整天干什么去了?一定是跟哪个女人好上了,不要这个家了。她越想越心酸,站在水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旁边万家也热闹了,万老头早晨五点钟起来收拾收拾就照常推车去卖煎饼。摊位好,一上午能卖三百多套,摊前断不了人。可今儿早上卖着卖着,天就下来了,云越压越低,越变越黑,就像是洪水要直接从天下泻下来。他买卖不做了,赶紧收摊,推车往家跑,半路上,雨就来了,等他人进了院子,水就没了脚脖子了。他顾不上换件衣服,急忙奔到自个儿那间“库房”。家福卖的百货,成箱成包地堆在屋里,架是架起来了,就是不够高。家福没经验,三十年前闹大水时,家福还小,不知道真闹水,水能齐半间屋子高,架这么半尺高,只能挡个小雨。万老头既怨儿子也怨自己。这几天,他一直催儿子干,可儿子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拖到昨天,他才发了个脾气儿子把库房垫好。可就忘了检查检查,否则,哪会出现这事。

他把老伴喊出来帮忙,用块塑料布蒙上货,一包一箱地往屋里倒货,没搬几趟,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老伴一不留神,绊在院里一块砖头上,扑通一声连人带纸箱全趴到水里。万老头扛着一匹化纤料子蹚水走过来,没顾得上看看老伴摔得多重,先看那箱货,见是一箱童袜,也没弄脏,心里石头落了地,才伸手去拽趴在水里的老伴。

万家福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今天没去卖货,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到工商管理局。他用十条“大重九”,外加两条牛仔,取得了管他们片的工商管理员小姜的帮助,搭线认识了工商管理局的小刘。他在小刘身上不惜下本,不露声地送了不少东西。小刘答应帮忙,说只要他们有厂房、有资金、有经过国家技术鉴定的产品,一定支持他们把工厂搞起来。万家福和几个同学四处奔波,终于万事俱备,只欠执照了。谁知今天小刘一见面,两手一摊,大骂局里保守。接着哭丧着脸,诉说局里不批私人办工厂,还把他了一顿。万家福一听就明白了,一个多月白忙活。

“局长的理由是什么?”他问小刘。

“局长说办第三产业可以,办工业不行。国营那么多工厂还吃不饱呢,根本用不着私人办,私人办工厂无非是抢国营的饭。”

“我计划投产的是刚刚获得专利的新产品,不会挤国营的,国营的厂家还没生产呢!”万家福还抱着一线希望。

“我都跟局长说了,可局长说,专利应该卖给国家,让国家生产,哪能让个人掌握,把钱都肥了个人腰包。”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看来无望争取了。他们几个人出门就骂,骂局长的逻辑是混蛋逻辑,骂小刘不是东西,昧良心吹牛,白捞了那么多东西。可骂又有什么用!反正送的礼收不回来了,谁让你去行贿,自找的。几人骂着,正无计可施,心里凉到底时,天也忽然凉快了,下起了大雨,又急又猛。万家福一下子想起普店街的家和他的百货。坏了,工厂办不成,以后还全指着那货卖呢。他赶回家门,一推院门,正看见老爹把母亲从水里捞出来。

“愣在那儿看戏呢!”万老头看见儿子回来,不禁心头火起。“还不赶快搬!昨天就让你架高架高,结果,就架那么半尺高,挡尿呀!整天叨叨工厂,工厂……这些货都淹了、泡了,几千块钱就糟蹋了。”

万家福从水里搬起那箱童袜:“爸,您就别唠叨了,工厂我不办了,从今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卖我的百货。”

父亲见儿子说话一本正经,不像是说气话,弄不清为什么家福能回心转意。“这就对了,像个聪明人的样子。咱们手头这点钱存在银行里,往后就是在家里呆着,光利息也够你吃一辈子了。依你办工厂,折腾,冒险,好了赚点钱,办砸了,这钱你哭都哭不回来。”

万家福没有吭气,进进出出地蹚水干活。这小子哑巴了,真从心里服气了,万老头暗想。昨天还拗着劲儿,今天一场雨浇明白了,这雨下得及时。

杨元珍打伞蹚水走过来,看见万家搬搬运运的好热闹。

“杨大,您这是干什么来了?”家福看见杨元珍走路十分吃力,连忙打招呼着,扶了她一把。

“来看看宝柱,怎么,你们也进水了吧?”

“可不,哪能不进呢。瞧瞧,刚进来的货就全泡了,所以我们……我们也没顾得上去照顾宝柱,就忙这么一会儿,我还摔了一下。”家福拽了拽身上的湿衣服。

杨元珍这才看见家福一身的泥,她赶紧说:“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杨元珍一折伞,进了宝柱家,一进屋,立刻愣住了。

床的四条倒是架起两块砖,加上本来床就高,一半尺水还上不了床,但屋顶漏了,四处滴水。床上的塑料布汪着一片片水,再看宝柱,全身湿透,上牙打着下牙不住地哆嗦。一滴滴豆大的水珠接连不断地从屋顶上砸下来,全砸在她的脸上。

杨元珍顾不上疼,赶紧拿伞替她支在床头,又爬上床,把雨水抖落净,动手帮她找干衣服换。

“他大,不用了。”宝柱有气无力地说。她动弹不了,就任雨水漏在身上,不愿意惊动旁人,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随它去了。

“唉呀,你发烧了。”杨元珍宝柱的头,滚烫的。她忙走出门,大声喊,“家福,快来帮个忙。”

万家福听出杨大喊声不对劲,立刻蹚水过去,家福爹、一齐跟过来了。

万老头一见宝柱的惨状,心里挺着急,忙催儿子:“快,快背你大到杨大家去,把我这雨衣披上。”

“爸,这叫什么话?咱家就在旁边,该背咱家去。”

万老头不说话了,心想:宝柱一进自己家,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家房漏了,天晴才能修,家里放个瘫老太太,受累、腻烦不说,那陈宝柱还不也得住在家里?那不就等于引狼入室,晚上守着这么多日用百货睡,丢个一件两件的到时不好说。

“这……”家福爹支支吾吾。

杨元珍早看出万老头的心事,爽爽快快地说:“你们家人多太挤,不如住我那儿舒服,再说宝柱、建华一块上班,住一起挺方便。”

家福背起宝柱,走到胡同里,迎面碰上赶回家来的陈宝柱。

“我怎么了?”陈宝柱扔开自行车,在水中急急奔过来,没膝的水让他蹚得溅起来,弄得全身都湿了。

“你家房漏了,你着了凉。别慌,跟家福一块把你背到我那儿去,我去街委会找保健站大夫去。”杨元珍见宝柱来了,放了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把宝柱背到建华家。

“杨大!”一声尖脆的喊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喊声未落音,张义兰推门进来,一见一屋子人,不禁一愣。

万家福见到张义兰,赶紧迎上去:“义兰,你家怎么了?我帮你。”

“我家没事,是市委书记来咱普店街了。街里通知让居委会代表全到街里去迎接。”

“狗屁!”陈宝柱突然瞪起眼珠子,脖子上的筋都红了。“他市委书记来,管个吊用!他们住着高楼,用不着到咱这儿洗脚丫子来,还欢迎他?要我,他的把他轰走!”

张义兰兴冲冲地来,没来由的被宝柱抢白一顿,便瞪了他一眼:“臭德行,谁理你,家福,咱们走。”

“嗳!”家福脆崩地答应着,和张义兰一块蹚水走了。

高伯年知道自己不是龙王爷,他止不住雨,也掏不尽水。但他觉着,在众最困难的时候,市委书记的出现,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众,就是靠这股力量,在过去几十年里,克服了无数困难。

他让司机远远地停下车。窄小的马路上到处拥挤着缓缓蹚水的人。他脱掉鞋,下了汽车,试着向前蹚了几步,积水形成的阻力,使他站立不稳,迈步相当吃力。尤其两旁来去匆匆的行人走过去,脚下涌起的一股股水波,像一阵阵细,撞得他左摇右晃。

秘书赶紧追上来,一手打着伞给他遮雨,一手搀扶住他。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老了。

六三年,那是一股什么劲头!他作为分管街道工作的副市长,陪着徐克,挽起,蹚过一条条胡同,视察大水给普店街造成的灾情。居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站在自家门口,老老少少列队欢迎他们,那场面真是激动人心。

“不要管我!”他把胳膊从秘书手中挣脱出来,让人架着走路,这成什么样子!他不能以这种形象出现在众面前。“你先到街委会去,去帮助他们指挥。”

秘书犹豫不决,他看出高书记今天脸很不好,不知该不该遵从他的指示。迎面五六个人坐着一辆“东风”三轮车驶过来。那车在水里,就像一艘游艇,劈开路上的积水,两侧溅起一米多高的花,很多行人被水的冲击力撞倒在水里!车上的人却毫不顾及,只是拼命地招着手,大声喊着:“高书记,高书记!”

高伯年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当是抢险救灾车,慌忙向路边躲。他今天是从家里直接出来的,没来得及通知其他常委同行。但他知道这么大的雨,对普店街意味着一场灾害,他应该到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去,他没想到,他来普店街的消息,很快被市委秘书长知道了,立刻指示办公厅挂电话通知普店街委。于是街委书记、主任们闻讯而动,急急忙忙坐上一辆正停在门口的“东风”,赶来迎接。

“东风”在高伯年面前停下,几个人跳下车,热情地围住市委书记。

“高书记,快上车,这么大岁数,蹚在凉水里怎么行?”

“不了。”高伯年摆摆手,“众泡在水里,我们也应该泡在水里,像你们刚才的样子,众会有意见,影响很不好。”

好不容易,高伯年才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之下,蹚进了普店街街委会大院。

委李书记赶紧吩咐一个干部去烧碗姜糖水,又让通知有线广播站,立即向各居民点通知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并通知居委会主任到街委向高书记汇报。

“不要让他们来了,我们应该到下面去。”高伯年已经感到神不佳,但仍坚持要到户里去。

“高书记,外边下着雨,您就让他们来吧。”

“不行,我不是到这里喝姜糖水来的。”

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普店街各家各户,以家庭妇女和退休老工人为主体的居委会,在传达上级指示和特大喜讯方面的功夫,不减当年。

但市委书记这一次的到来,没有带来高伯年预想的鼓舞、安抚的效果,反而引起一片牢和骂声。

众不是当年的众了。人们现在厌恶形式,看重实际。实际摆在那儿,从六三年开始,市里就说要改造普店街。先是说把地势垫高,然后重新盖房,后来说,把普店街平房拆了盖楼房。一个个计划,一场场梦。一次次许诺,一次次落空。众心里的希望破灭了,换之一肚子牢

众的怨言,高伯年坐在街委办公室里当然听不到。他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不住地打喷嚏。一碗滚热的姜糖水喝下去,鼻子才微微有些通畅。老了,真的老了,当年雨夜行军,浑身浇透,一走一二百里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他回过头向秘书指示:“给阎市长去个电话,告诉他普店街雨情严重,让他到这里来。”他想想,又叫住欲走的秘书,“再给办公厅起草一个通知,要求每一个员,每一个员干部,在暴雨中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一个也不要回家,要和人民众站在一起,保护和抢救国家和人民众的财产。”

高伯年说完吃力地扶着椅背站起来:“走,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额头渗出汗珠,脸苍白,呼吸短促。

“快,快去叫保健大夫,再去把卫生院大夫叫来。”李书记慌了神,忙吩咐身边的干部。

门被推开,杨元珍急急忙忙赶来,进门就喊:“李书记,保健大夫在哪?宝柱病了……”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大家正神紧张地围着一个人。她走过去,看见一张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心里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紧缩起来,感到浑身发麻,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看到的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

“市委书记病了还找不到大夫呢,还顾得上什么宝柱。”一个街干部小声说。

杨元珍靠近了一些,看见高伯年闭着眼,脸苍白。她的心哆嗦起来。她希望他能睁眼看到她,又怕他睁眼认出她。

但他没有睁眼。

秘书急了:“不行,这样不行,赶快叫司机送市医院。”

高伯年被抬走了,在场的人忙乱而紧张,谁也没有注意痴愣愣留在屋里的杨元珍。

外边的雨仍在下。

高伯年秘书的电话打晚了,当他接通阎市长的电话时,阎鸿唤已经和柳若晨驱车来到普店街。

六三年这座城市闹大水,阎鸿唤不在这儿,他正在北京上大学。那年普店街的水势他只是听人讲过,今天他看到了,不光是普店街,这城市凡是低洼地段都积着水,普店街更为严重。

一座城市,经不起自然界赐予的一场无情雨。关键问题在哪里?

他们先坐车绕着普店街转了一大圈,然后下了车,由张义民引路,穿过一条窄小的胡同。他们走进一家住户。这家只有祖孙三人,老两口盘坐在床上,地上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划船。

“你们找谁?”老大爷问,他是个退休工人。

“我们是市政府的,路过这儿看看。”阎鸿唤回答,然后坐到床沿上,“老师傅,您是这里的老住户吧?”

“是啊,住了有年头了。”老人说着,赶紧腾出些地方,招呼柳若晨和张义民坐下,“我们这地方,再不修不行啦,排水管道老,堵啦,别说这么大的雨,就是泼盆洗脸水也得渗好一会儿工夫,加上地势低,不淹咋着?你们是市政府的干部,该向市长们反映反映,不能老让老百姓总这么住下去。”

“老师傅,北边有条街,地势也不高,怎么水不这么大?”阎鸿唤问。

“哪条?”

张义民接口道:“普店东街北面的柳州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当然。”老人点点头,“柳州道当然没事儿,那条街是五六年修的,年头少,道路宽,排水管粗。那会儿我参加修的,路下设施我一清二楚,不像普店街东西南北,只五三年开过一次槽。”

“多年一直这样?”阎鸿唤问。

“原先好些,这一二年,房子越增越多,越堆越密,排水就越来越不行了。要说也是,想修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把住房扒了。”

阎鸿唤一行人告辞了老人,蹚出胡同。

“市长,我们去街委吧?”张义民问。

“不,去市政工程局。”

他们上了汽车,张义民坐在司机旁,阎鸿唤和柳若晨并排坐在汽车里。

柳若晨沉默无言,这两天他心绪很乱。前天,在他盛怒之下,徐力里真的搬走了。他弄不清楚她的走是为了他,还是为着阎鸿唤。但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纠纷与他身旁坐的这个人毫无关系,尽管如此,他见到这个人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受辱感。

阎鸿唤此时陷入沉思。他当了三年市长,这三年一直干旱。夏秋季节雨水少,普店街排水系统的严重问题被他忽视了。现在看来,道路工程方案有必要修改一下,环线不绕过普店街,而是横穿过去。

“老柳,你看该怎样解决普店街的问题?”阎鸿唤向来在自己决定一件事之前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想法,来撞击自己的设想,撞击灵气和火花。

“啊,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柳若晨回答。

阎鸿唤没有注意到柳若晨态度的沉闷。他相信柳副市长的话是实话。这个人,没把握的话从不说。阎鸿唤刚接任市长时,对安排柳若晨这样一个人当副市长很不以为然,柳若晨根本不是当领导的人才,市政府这一届领导班子,充分体现了的知识分子政策,和启用重视知识分子的组织路线,除了阎鸿唤和一位抓农业的老副市长外,全部是有职称的高级知识分子。很多人对这套缺乏领导素质和指挥能力的班子表示怀疑。阎鸿唤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结构对他十分有利。如果一套班子全是由很有指挥能力,很有主见,很有权力欲的人组成,就很难统一,各持己见,各行其是,互不服气,任何事情都会复杂化。但在他的这届班子里,绝少出现这种事情,至少对他没有出现过。书生气十足的人往往对一些具体问题束手无策,而他却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久在基层做领导工作时运用娴熟的领导艺术。很快,副市长就对他们的“班长”服气了,言听计从,从心里佩服。仅仅半年时间,阎鸿唤在市政府的轴心作用就不可动摇了。阎鸿唤可以大胆地去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和实施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计划。他要成为这座城市的总设计师。

“小张,你对普店街的情况了解吗?”阎鸿唤顺口考验他,这位年轻的处长在工作中处处表现出他的明。

张义民早就在等着市长问他。那天高伯年让他向阎鸿唤反映普店街的问题后,他特地翻阅了普店街的历史和地下设施的有关资料,然后做好了发言提纲。市政府的市长扩大会,他参加了,但他很快决定一言不发。他看出市长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其他与会者都没人从反对的角度提出意见,他干什么冒傻气去得罪阎鸿唤?即使市委书记和市长出现分歧,他也要脚踏两只船。在没有确切看准今后发展势头的情况下,他不能轻易表现出死跟哪一个人。高伯年那儿,只要一成了女婿,就算抓住了。阎鸿唤这边则要稳妥对待,不仅不能有丝毫碰撞,而且要表现得尽心竭力,是一个心悦诚服的追随者。过去,他一直苦于没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合适的场合在市长面前表现自己,让阎鸿唤发现自己身上的巨大潜力。刚才,当市长问柳副市长时,他就迅速地将那天准备发言的容做了调整,变换了角度,以便万一市长问到自己时,立即能做出符合市长意图的回答。他懂得机关工作的规矩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时候必须说,不应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市长交谈时,处长不能随意插嘴,只有等问到你的时候,才能张嘴。他等着。果然,市长问了。

“据说,清末时,普店街就有了雏形,最初是个贸易市场,后来人们索在这里盖起店铺,因为卖货,又围绕店铺盖起住房,一代又一代,普店街的房子也一圈加一圈,一层加一层,形成了现在这块杂乱无章的住宅区……”

“接着讲。”阎鸿唤很感兴趣。

“当时人们缺乏修建生活区附属设施的知识,也因为都是一家一户的平民住宅,盖房时,根本没考虑排水设施,所以经常是污水泛滥,解放后,五三年才正式在这里铺设一条下水管道,通往南新河。由于这条管道同时承担了排污和排水任务,不仅造成南新河严重污染,而且长期污水沉积物堆积,堵塞了管道。加上普店街住房密集,房子又盖得走向不一,十分混乱,以致翻修,疏通管道,无法施工。这是普店街排水问题长期未能解决的一个主要原因。”

阎鸿唤点点头,点着一支烟:“你认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头脑清晰,了解情况全面,说话言简意赅,他有点欣赏张义民了。

“我的想法不够成熟。”张义民谦恭地说。

“不成熟也可以说嘛,我们一起探讨探讨。”

“要想根本解决,除非拆除一部分民房,加宽普店街各条路的路面,然后打通一条通向环线的道路,这样既可以解决普店街一带的交通问题,又便于地下排水管道的改造。然后在地下铺设三条排水管道系统,一条排污,排向护关河,两条排雨水,其中一条接环线下设管道通南新河,一条连通环线下设管道通北洋河。这样,即使普店街地势再低,雨水也能迅速排除。所以,只要环线建成,普店街的问题迎刃而解。”张义民的这番话是有他的一番劳动为基础的,他在那次准备发言时,不仅翻看了资料,还特地请教了市政工程局的总工,做了两套发言方案。

“好,是个好想法。”阎鸿唤赞许道,“小张,我忘了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学中文的。”

“噢。可看样子,你对市政工程方面很了解。”

“学呗,在政府机关工作,什么知识都得学,不然怎么当好您这个市长的兵呀。”

张义民的话,阎鸿唤听着很满意。看来这个年轻人很善于学和思考。机关干部的素质如果都像张义民这样,很多事情办起来就顺利多了。

当然阎鸿唤和他身边的柳若晨都不会想到,张义民这番话的真正设计者,是徐力里。

“阎市长,您有什么考虑?”张义民问。

“胆子不妨再大一些。”阎鸿唤做了一个横向一扫的动作,“既然是个瘤子,就干脆割掉它,让环线从普店街中间穿过,怎么样?”他真的认真地和张义民讨论起来。

“那当然好。只是,环线工程中搬迁任务更重了。”

“小张,如果给你副重担子,让你协助柳副市长指挥搬迁工作,你敢不敢挑?”

“整体工程由您坐镇,搬迁工作由柳副市长挂帅,我当然敢。”张义民迅速做出反应。他知道挑这副担子意味着什么。最初议的时候,阎鸿唤准备让秘书长担任搬迁副指挥,后因秘书长要负责组织班子起草市政府的一个重要报告,又有意由建委一位副主任或民政局局长担任。但今天市长的话表明,这项应由局以上干部担任的重要职务市长有意交给他。不失时机的一番话,他的“点儿”升高了。

汽车驶进了市政工程局大院。

阎鸿唤下了汽车。他当市长后,全市所有的局他都去过,惟独没来过市政府工程局。那是因为她,这座大楼里的总工程师。市长来检查工作,总不能不见总工,为了躲开这种尴尬,这种扰乱心境的会面,他总是把市政工程局的局长叫到市政府去研究、布置、检查工作。

柳若晨也没到这个局机关来过,虽然市政工程局由他分管。他不愿在公众场合与妻子见面。市政工程局有时召开总结、表彰、告捷大会,要请主管市委参加,他必须来,而且每次都来。但会场都是在人民礼堂或建工礼堂,他只需按时到会,坐到主席台前排就可以了,不必与后排坐着的妻子照面。散会后,直接由局长、书记送上车,不用一一跟局干部握手告别,避免了暴露他的夫妻实际关系的可能。局长有时开开玩笑,他便也笑着掩饰:“天天见面,不必打招呼了。”

但今天,阎鸿唤和柳若晨却一起来到市政工程局。普店街的居民泡在水里,市政工程局应该迅速组织力量去排除水情。

他们来到局长室,局长正在召开一个小型会议,见到市长,几个人忙起身迎接。

阎鸿唤开门见山:“我们是为普店街而来的。”

“市长,我们正在研究这个问题。”

“噢?你们怎么研究的?”

长指指身边一个青年人:“我们准备由他带领一支突击队下去,采用水机的办法,将水排到护关河里。”

“只有这种对付农田的办法吗?”阎鸿唤显然对这种原始排水方法不满意。

“目前只好这样。”赵局长无可奈何。

“目前?为什么一直等到目前?你当了八年市政工程局局长,八年时间,可以结束一场世界大战了,可你究竟想过什么办法没有?普店街排水系统三十四年没有翻修,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想办法?为什么不向市里打报告?市委扩大会你是参加了,在研究道路改造地下管道系统工程时,你为什么不提出普店街的问题?”阎鸿唤一连串的“炮弹”砸在市政局长头上。看来,市政这个班子是非换不可的了。赵局长无言以对,只好摆出一副苦笑挨溇。

阎鸿唤又看看坐在一旁的年轻人:“突击队你负责?”

长忙介绍:“对,这是工程公司三队的副队长,局里的先进,叫杨建华。”

“你准备用多长时间干普店街?”

“如果雨停需要三天。”

“能不能快一点?”

“晚了。”杨建华直言不讳,“如果你们市领导早一些不以年来计算时间,而以天来计算,很多问题早已不存在了。”

这个看上去已经不算年轻的青年人居然用这种口气评价市领导的工作,这让阎鸿唤有几分不快。然而杨建华的话他是赞同的,他在各种会议上多次讲到过时间观念,他看重效率,珍惜时间。他不满意这个副队长说话的口吻和指向。

“我认为你们应该加强一下突击队的技术人员力量,要配备工程师,包括局总工程师都应该下去实地调查。”阎鸿唤转对局长,指示地说。

“总工病了,怕不能下去。”

“什么病?”阎鸿唤随口问,他此刻并没意识到“总工”就是徐力里。

“癌症。”局长答。

“什么?!”柳若晨惊呼起来,“不,不可能!”

“医生是这样通知我们的,而且到了晚期。”

阎鸿唤和柳若晨同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