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大楼,六二○会议室,人称“政府决策地”。凡有需要研究的重要问题,都在这里召开市长办公会。

今天,确有一个重大方案要在这里出台———市政交通改造的二号方案。秘书在会后起草会议简报时,把这次市长扩大办公会议称为:“本年度市政府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办公厅主任却将这句话抹去,改为:“这是一次对我市市政发展有着关键作用的会议。”

阎鸿唤又抹去办公厅主任的话,写上这么一段文字:

“我们掀翻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众会很快看到城市建设将发生的一系列连锁变化。事实会证明,这一造福于民的方案对一座城市的发展是决定的。”

这是根据七一五城市发展总体规划制定出的一个交通改造工程方案。方案一经实施,等于给这座城市动了一个改头换面的大手术。根据七一五总体规划:整个市区将分解成几个相对独立的综合区,将中心区北移。考虑城市发展沿革、地形特点、新旧区之间的关系、公场所的现状,以及近郊土地使用条件等因素,在市的四郊建立四个外围区。形成市区、综合区、居住区三级结构体系。在总体上将城市各项高度集中的复杂功能活动,从功能和时间上分解开来,形成彼此隔离而又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以解决目前城市布局混乱、中心建筑密集,人口稠密,居住拥挤,工厂包围住宅,住宅包围工厂,污染严重,道路不成系统,城市基础设施超负荷的混乱局面。

解决这些问题有两条途径。一是继续扩大城市区域,在建卫星城上下功夫。这条途径比较简单,但大量的农业土地被占用,将会造成对城市生活供应及生产原料供应不足的威胁。二是从改造城市交通道路入手,通过疏理城市“血管”,让城市“肌体”活起来。但难度相当大。

阎鸿唤果断地选择了第二条途径。他不喜欢拖泥带水,割一刀就要让它见血,手到病除。温吞水,留后遗症那不是他的作风。

交通改造方案由此制定。

按照这个方案,整个城市道路系统将由一个环城路和一个环郊路构成环形路网系统骨架,并整修九十七条干道为辅助线。这个路网系统把全市联接起来,并且有效地将市区布局做出合理切割。

与会者对这个经国务院领导同志认可的大胆构想,当然无异议,但具体的实施,摆在面前的许多现实困难又障碍重重。

这项工程一旦开工,面临的是,七十多家中小企业、七所中小学校、十九个机关事业单位、五千多户居民的搬迁。施工力量不足,市财政力量不足,几处改造旧居民区的资金需全部占用;地下管道,通电线路将受到破坏,重新铺设。本来就十分紧张的交通系统,在施工期将更为紧张,施工沿线居民的正常生活会受到干扰……

这一刀动好,全盘皆活。动不好,伤筋动骨,甚至会导致城市的整体瘫痪。

讨论非常激烈。一个不可行的方案再宏大,也不过是空中楼阁。市长们的责任不是给市民讲述一个美妙的童话,而是要干出众看得见,得着的实事。

然而,这个方案终于通过了。

阎鸿唤回到办公室,走到桌前坐下。下一步他要审定实施方案,他惯地掏掏口袋,空空如也,才想起,刚才开会前就没烟了,他的是秘书长给的烟。自己的烟,昨晚上就断了顿儿。改不了的坏病,这两年,他的烟越越凶,几乎一支接一支。每月工资他交家里五十元,其余的交给秘书小朱,安排他的吃饭和烟两项开支。近一年,几乎月月小朱都向他报亏损,他只好下令降低伙食标准,以补烟的高额支出。然而,最近,他发现秘书不能尽职,香烟总是供不应求,心里不免有点恼火。小朱是他亲自挑选的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人很明,格也对路,也许就是格相像,秘书太有主意了,才敢犯上,怠慢他。

他叫来小朱。

“烟。”他伸出手。

小朱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刚毕业不久就当上他所崇拜的市长的秘书,他何尝不想把市长交办的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但他无论怎样努力,市长也能在工作中挑出他的病;无论怎样打细算,也解决不好市长的烟问题。工作中的差错,他认账。但烟问题,市长却显得近乎无理。市长每天能三盒烟,一个月近二百元的香烟费。他不忍心让市次烟,既是对他身体负责,又是为了照顾领导体面。可光供应高档烟,市长的伙食费只能降到每顿五角钱,现在市场物价老涨,机关食堂的伙食费也提高了,五角钱的伙食费,连个像样的乙菜也吃不上。他几次试图把市长的烟量压成两盒,结果一切努力全是徒劳。他只好四处巧立名目为市长讨烟。堂堂一个市长,手里掌握着多少个亿,可就是自己腰包里穷得叮当响。

阎鸿唤见小朱没递烟,刚想发火,抬眼见秘书一脸难,又把火压下去。

“怎么,又没钱了?”

小朱把开支明细账单递过去:“市长,您就减少点烟量吧,现在到处宣传戒烟呢。”

阎鸿唤接近账单看也不看就成一扔到纸篓里。他计算机式的脑袋里储存着全市几十亿经济账,哪多哪少,哪盈哪亏,一清二楚。他能变魔术般地从僵死的数字中,挖出成倍的钱,去干一项接一项的工程。但对自己二百多元的工资开支,却总是一笔糊涂账,心中无数。

“过去好像没有这么紧。”

“那当然了,过去您一天两包。过去的烟没有现在高级,现在烟厂把烟加个过滤嘴,提个档次,以前您‘大重九’就成,现在‘金恒大’,差一半的价呢,动不动再个‘万宝路’,‘三五’什么的。”

“好,今后一律降到‘云烟’。”阎鸿唤指示地说。他皱皱眉,轻轻敲打着桌子,又抬起头,斜乜着眼看着秘书,“不过,你的办法太消极了,你应该设法打个主动仗。”

“我什么法子全想过了。您知道,每次开会,接见外宾,出席招待会,我都故意留在最后,把烟碟中的招待烟全敛来,您没辨出,这几天的烟全是杂牌烟?”

阎鸿唤没有注意这些。烟只是他思维的借助工具,他从来不去细品味一种烟与另一种烟味道上的差异。

“好!”阎鸿唤赞赏地点点头,“好办法。你再开动开动脑筋,肯定还能想出别的高招。不过记住,敛烟时,可要注意隐蔽些。”他狡黠地一笑:“懂吗?”

小朱只好又一声苦笑。市长忘了还是装糊涂?为了节约机关经费开支,前些天,市长刚刚亲手批复了一个报告,从下月起,取消各种会议的招待烟。市长当全市的家,只要能省的一笔也不费,该省的全省了,他这个秘书又从哪儿给市长捞烟去!又不能干给领导造成不良影响的事儿,如今秘书难当,尤其给阎鸿唤当秘书,就更倒霉。

小朱从身上东掏西掏出三包烟,这是他手中的最后存货,而且毫无把握,明天是否还能弄到三盒。

他想想,留下一包,交给市长两包。“从今天起,您得适当戒点烟。”

阎鸿唤接过两包烟,果然是凑起来的,他得意地笑笑,点上一支,含在嘴里,拍拍秘书肩膀。

“好,开始办公。”

阎鸿唤一进门,就发现妻子任素娟脸上带着喜

“鸿唤,你来看。”她手里拿着张照片。

阎鸿唤走过去。照片上,儿子阎晓松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这女孩子看上去挺好,是不是?”

“好什么,还没怎么着,就照这种照片。”阎鸿唤故意沉着脸说。

“你不喜欢我喜欢。”任素娟看出丈夫其实也很喜欢。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沈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她哪儿工作的?”阎鸿唤关切地问。

“和晓松一个单位的,做翻译。”任素娟把儿子的来信塞到阎鸿唤手中,阎鸿唤看后笑笑,拍拍素娟的手背说:

“看来成熟了,该到与我们夫妇分离的时期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阎鸿唤躺在床上吸着烟,久久不能入睡。

任素娟望望丈夫的侧影,灯光下,两道抬头纹像刀刻在阎鸿唤的额头上,脸颊上一道深影,他瘦多了。她禁不住轻轻凑到丈夫身边,吻了吻那深陷的面颊,然后轻轻下了床。

妻子的这一系列举动,阎鸿唤都没有注意,他还在想着他那个方案。方案定了,市委常委还未通过,这又是一关。在市政府,他有权威,副市长们相信他能说到就能办到。但在市委常委会上,不是他说了算。施工力量,他有办法解决,除了本市市政,建筑队伍外,还可以从华北三省及市郊区去组织农民施工队进行招标,还可以组织全市各系统的义务劳动大军,中国最大的资源不就是人嘛,物资问题,他也早有准备,从去年他就着手工程材料的准备工作,建材局和物资局保证了工程的全部用料。关键的问题是资金筹划和整个搬迁工作的指挥。这些他也早有了主意,否则他不敢去制定这个方案,可这需要一个默契的配合。这种配合来自市委意见的一致,来自上下的高度统一,否则办不到。

“吃一点。”不知什么时候任素娟端来一杯热和一盘夹肉面包,站在他面前。

“我不吃。”阎鸿唤有点发火,被妻子的不是时候的关心弄得挺烦。

任素娟没有说话,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便默默坐到沙发上,注视着蹙眉思索的丈夫。

过了很久,阎鸿唤的思维才从交通改造二号方案中跳回房间,他觉得很疲劳,想睡了,便去拉灭灯,这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一抬眼,看到妻子正坐在昏暗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怎么还没睡?”他不解地问。

“陪着你。”

“你呀,就会干这些没有一点用处的事情。”

凉了,要不要给你热热。”

阎鸿唤没有说话,拿过杯一饮而尽。

任素娟上床拉灭了灯。她靠在他前,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顿时,一阵轻松柔曼的情感传遍全身。

“明天还得上班,你也早点睡吧。”他拍拍妻子的手。

任素娟轻微地叹了口气,她一点也不怪他。她对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理解。

她与他结婚二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时间是那样的转瞬即逝,二十多年似乎只有二十多天。

像千百万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样,她和他是“介绍”认识后结婚的,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她也才踏出技校校门。丈夫很能干,工人出身使他练就了一双巧手,很快打了一房新家具。她也挺能干,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白天,两个人在厂里忙,到了晚上,他是她的。尽管她明白在丈夫眼里永远是她属于他,他对她常有一种主人般的气势,但她一点也不反感。白天她在厂里像个男人一样干活,只有到了晚上,丈夫才使她还原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能够成为自己男人的附属品也是一种幸福。现在不同了,丈夫不再是个平民百姓,他成了一市之长。随着他事业上的成功和地位的上升,他似乎不仅仅属于她和他们这个小家了。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在他头脑中的位置越来越小。夫荣妻贵,社会不能容忍一个高级领导干部的妻子还是个普通工人,于是,她被安排到区妇联当主任。尽管如此,她仍觉得自己在失去丈夫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在人们的眼中,她不再是个独立的人,仅仅是个“市长夫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常常被赋予一种特别的意义。她感到惶惑,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但久而久之,也便惯了。不仅惯了在旁人面前说话要有分寸,也惯了丈夫的忙碌与冷漠。她随遇而安,能适应生活中的各种变化,她理解丈夫的事业,她觉得世界上一切干大事业的人,都不是终日只知卿卿我我的人。

朦胧中,阎鸿唤听见了妻子的叹气。“怎么,工作中遇到困难了?”他问。最近市里离婚率特别高,任素娟所在的区信访办公室搞了一个材料给他,他做了个批示,要各级妇联组织,认真针对第三者插足问题,做好宣传教育工作,扭转社会这种不良道德风气。但妇联的工作未能有效地制止离婚率的进一步上升。阎鸿唤在法制教育工作会议上,狠狠地批了妇联,包括点名批评了妻子担任主任的那个区妇联工作无力。

“工作上哪能没有困难。”她小声地回答丈夫。

“我反对遇到点困难就唉声叹气。”

“不,我是担心你……你不能在工作中稳一点?现在哪级领导干部不是求个稳当,没有上面的指示自己绝不别出心裁,你又何必去冒险,惹得老同志对你有意见。”

“哦?”阎鸿唤转过脸,神智又清醒过来,“你听到了什么?”

“我周围的同志提起你,都说你敢干、胆大。这也许是称赞,可你不是过去的车间主任、厂长,你是个市长,不能落个胆大的形象。今天我碰到了沈萍,说老高对你这一点很有意见,也让我劝你稳重些。一市之长,一个决定错误,造成的损失,个人是承担不起的,我真担心你老这样下去要跌跟斗,犯错误。”

阎鸿唤此时的睡意全没了,他重新坐起来,拉亮灯,点燃烟。

他早感觉到高伯年的不满了,时常有些议论传到他耳朵里,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个人之间的成见事小,计划的落实受到的干扰事大。动这场大手术之前的准备工作还要加细,除了物质、技术上的准备,人事关系上的准备不可小视。在中国,技术上的失误可以纠正,人事关系上的失误却可能输掉全盘。

他吸了一口烟,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灯是个五花围灯,五朵美丽的淡蓝小花围着中心的花芯灯。这是他去西德考察时,一家灯具公司送他的礼物。

“一个市长的风度和形象当然重要,胆大的形象有什么不好?市长应该是城市的统帅,建筑工程的总指挥。去年,我出国考察了美国、西德、日本的几个城市。这些国家经济起飞的经验有一条就是在经济发展的规划上,特别注重流通设施和道路网络的现代化。每到一座城市,看到人家美丽、整洁的市容,林立的高楼,通畅的大街,交叉的高速公路,我就想到,这座城市曾经有过一位杰出的设计师和出的工程指挥,造福了城市。而我这个市长又能对我的城市做些什么?现在我们中国也在经济起飞,各个城市似乎正在开展一场竞赛。几乎所有的市长都是新的,魄力都很大。各个城市的建设速度快得惊人,快得让人坐不住。改造道路,修建环线路不是我的独家创造。北京、天津、广州都干在前面了。我阎鸿唤干事从来没有输给谁的惯。我要领先,我要让我领导的城市是最先进的城市,我的市民是最骄傲的市民。不然,我枉做一任市长。一个市长在任时不从事几件宏大的事业,不能留下实实在在的业绩,就愧对子孙万代。”

任素娟替激动的丈夫捋捋头发:“你呀,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改不了出风头的病。”

“你胡说些什么!”妻子说的“出风头”三个字刺激了阎鸿唤,有些人用这个词贬损过他,他很反感,想不到妻子也这样说。

任素娟被丈夫的脸慑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阎鸿唤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便抓住妻子的一只手,语气缓和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中国人太缺乏表现自己的格了,总是把冒尖、特殊看成是坏事,总一、二、三,齐步走,什么都一样才好,典型的大一统思想。这往往是相互扯皮,互拉后的可悲结局。现在中国在世界上到了该出出风头的时候了。搞改革,需要人出风头,人人都出点风头,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是不干的整干的,懒的整勤的,坐在那儿的人看着干活的人说‘出风头’,真真岂有此理!……算了,快睡吧。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忙。”

他松开她的手,再一次把灯拉灭。

妻子是了解他的,但她不该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他。他现在需要威信,需要树立起在人民众中的威信,这是他事业成功的保证。他的成功不是为个人,怎么能简单地说成是出个人风头呢?“十年动乱”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起,众对领导的认识出现了这样一种看法:不干,是心里没有众;干,是为了个人野心。为避免误解,有损于形象,他反感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自己的作为。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妻子对他格的概括又是准确的。

他不禁想起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年他刚九岁,是个顽皮、倔犟而又瘦弱单薄的农村孩子。一条铁路从他们村子经过,通向这座城市。他站在铁轨上,双手叉腰,挺着露出条条肋骨的小脯,毫无惧地瞪着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火车撞翻了竖在铁轨中央的一块小木牌,呼啸着向他铺天盖地地冲过来。

路基旁的孩子们吓得闭上眼睛,四处闪开,相信一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惨景已经发生。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间,他一个骨碌,跳出铁轨,滚下路基。火车呼啸着冲过他身边,一股强劲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尖硬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膝盖。

火车驶远了,伙伴们才慢慢镇定下来,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欢呼着,雀跃着围在他身边。他掸掸土爬起来,朝着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跷起大拇指:“你敢不敢?”大个男孩子退缩了。这是一场竞争,争当村子里孩子们的“大王”。昨天,大个男孩是在距火车头八十米处跑开的,便大吹大擂。他不服气,今天把木牌竖在距离自己六十米处。仅仅缩短了二十米,但这二十米足以使全村的孩子们魂飞胆破。在胆量和意志的竞赛中,他获胜了。

四十年的光冲淡了许多的往事。惟独这件事阎鸿唤没有忘记,这是他儿时向人生的一个小小挑战,从小便铸成了钢一样的格。

“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她还没有睡。“你当基层干部,我觉得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现在,我真感到跟不上趟了,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随便说说,好让你快点睡觉。文化水平高,夫人就能参政了?工作上的事你甭管。”

“如果当初你娶的是她,也许对你能有帮助。”她悄声说。

“谁?你又想起什么了?”

“徐力里呀,她是建筑工程师,对你抓市政建设肯定会有帮助。”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有人向他提起徐力里,一个该忘掉的名字,到北京,徐克同志提到徐力里在搞工程方案,规划局长提到徐力里,现在和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任素娟又跟他提起她……

清华大学的男生宿舍。

他把自个儿独自关在屋里补袜子。他太好活动了,一双袜子两天前刚补过又破了。好在自己的粗手能伺候自个儿的大脚,破了再补。一个袜板儿,一针一线地缀上袜底,他不怵。

在班里他年龄最大,是惟一一个带工资上学的调干生,因为他是老大哥,系学生会改选时,由系总支提名,他入学半年后当了学生会主席。他没上过高中,可在大学中仍是一个小有名气,有些影响的人物。他雄辩的口才赢得了同学们的敬佩,他健康的体魄使运动场上的对手折服。但他学基础差,尤其是数学很感吃力,机械专业的主要基础课上不去可不行,于是,他埋头在图书馆,他要拿下这个堡垒。靠窗的座位几乎成了他的专座,他几乎每天晚上在那里坐到闭馆。

一天,闭馆后,他照例收拾好书向外边走。

“呃……”身后一个女声似乎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一个细高个儿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后,她穿一件白衬衫,蓝背带的膝盖上打着两个补丁。

“这是你的吗?”她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他摘录的读书卡。

“谢谢。”他接过,顺口问道,“你是哪个系的?”

“建筑系的,和你们机械系是邻居。”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机械系的?”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细眉有点得意地一挑,“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你来自哪个城市。”

他惊讶了。

她笑着解释道:“我和你是老乡呢。”

这姑就是徐力里。

从此,他们相识了。图书馆,排队买饭的队列和礼堂,他发现他们原来有这么多的机会处于一个小的空间,他还发现她在人中很出众,很显眼儿。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见面打招呼,点头,微笑,问一些该问或根本不需要听到回答的话:“吃饭去?”“又来看书了?”“这个电影怎么样?”“这段时间紧张吗?”……

暑假时,她问他:“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我想留在学校补功课。”

二年级暑假,她又问他:“数学成绩上到班里第三位了,还不回去吗?”

她怎么对他什么都知道?原籍,在工厂时的绰号,评上劳模时剃了个光头……包括这次考试。可是,“第三”不是他的目标。他咬咬牙,还是没有回去。

三年级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他带头把自己的粮食定量压减到二十四斤,男大学生的最低定量线。

食堂里的菜越来越单调,量越来越少,油越来越见不到。相反主食的花样却越来越多,个儿越变越大,越来越软,两顿馒头,粗糠饼,高粱面捞面,黑豆面煎饼,“增量法”窝头……他一顿只能吃二三两,不是一顿两顿,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他常饿得两眼冒金星,像水泡涨的面条一样,浮肿了。

她发现了他的变化,开始每月送他三斤粮票。他不要,她想出许多办法,放在他枕下,夹在他书里,悄悄塞到他的口袋里。她家里每月给她寄的黄豆,都要分一半给他。那时的黄豆就像珍贵的芝麻,补养了他,也救了他班里一位得肝炎的同学。而他家里只给他寄过一包山芋干,他全给她当橡皮糖吃了,他与她像一对兄妹,在患难中相互体贴,他和“老乡”的关系特殊起来了。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如果晚自时没见到她,心里就像少了一半儿似的,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筑系女生宿舍去找她。

两个系的同学开始哄他们,好心好意地开他们的玩笑。“老阎对我们小徐是情深义长啊!”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说,“什么时候公开你们的秘密呀?”

可他们从没在一起谈过什么“情话”,即使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他们的谈话也充满了政彩,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热血学生一样。

那天,他们漫步走出校门,朝颐和园方向走去。正是春天,郊外田地里,麦苗已经吐绿,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醉人的景物,醉人的夜晚,夏天的风,使万物生机盎然,也催动着春心勃发。

“《关于国际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这篇文章读了没有?”阎鸿唤很想对徐力里说点温柔的话,可一张嘴,却是谈论当天的报纸。

“看了一半儿。”

“中苏两关系破裂了,社会主义阵营分裂看来不可避免。”他沉重地说。

“真没想到列宁缔造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修,我真为国际产主义运动的前途担忧。”

“我觉得挺自豪。我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只能做一名和平时期的员,现在终于能够参加一场反修斗争,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阎鸿唤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着一股热血,他虔诚地相信自己将参加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

“可是,我们今天不能谈点别的吗?这儿的空气多好闻哪?”

“好。”阎鸿唤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话题,他也觉得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难得有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不该去议论那些火味的话题,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这一代人是惯以“工作”、“学”的话题来谈恋的。

“快毕业了,分配工作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那样天天见面了。”她暗示着他,姑的心毕竟要细一些。

“我们可以采取另一种形式,照样天天见面。”他是聪明人,多次苦于无法找到向她表达情感的语言,今天她的话把机会牵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形式?”她似乎是明知故问。

“……”他迟疑了一下,“结婚”两个字终于吐出口来,“力里,我们结婚吧,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他停住脚,转过身,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忽然一行热泪流出了眼眶,他慌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倒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出了什么事?”他更慌了。

“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她喃喃地发出一声低语。

他的心被震颤了,双臂把娇小的姑紧紧揽在自己的怀里,像一火,熔化了他怀里的姑

大的树干,用背脊庇护住他们。大树和颐和园的红墙,把他们关进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然而他们当时谁也不曾料到,等待着他们的同样是分离的命运,而这一分离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当时,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永久地拥抱住整个春天。

……

阎鸿唤闭上眼睛,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每当他想起这段往事,他心里就发痛。懊悔、自责,常使他感到痛楚,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样过分的自尊,过分的褊狭,过分地看重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名分,一切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妻子说得对,现在搞市政建设,他正需要她。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他也知道她在那里,柳若晨副市长的妻子,住在黄山高层大楼里。但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她。有很多次机会,他们可以见到面,市政府制定道路改造工程计划,召开规划设计、工程技术方面的研讨会,她本来应该参加的,但三次会,她却一次也没来。他清楚,这全是因为他,他召集、主持的会,她是不会来的。

难道需要市长亲自去请她?对别的工程技术人员、专家学者,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对她,他绝不想这样去做了。

为什么?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世界上很多原因是不能深究的,他从来没有深想过,他只是恼火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纤细的、搞不清的情绪,这种情感绝不应属于他阎鸿唤。他只想忘掉她。

阎鸿唤喘了一口粗气,伸开手臂,把仍在黑暗中闪动眼睛注视着他的妻子一把搂在怀里,把她搂得好紧,好疼。

一位参加过老山战斗的英雄对柳若晨说:激战前的沉寂是最难熬的,最令人紧张,恨不得炮声立刻就响,不然折磨得人的神经受不了。一旦战斗打响,声、炮声连成一片,反倒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恨不得跳出战壕,离开掩体,与敌人面对面、,来个刺刀见红,即使负伤、牺牲,也觉得痛快。他此刻就在熬着,熬着激战前夕令人窒息的沉寂。

“徐同志发现有人翻了她的东西。她问我,我说没有,起码我没翻。她问我,是不是看到过您进去,我只好说没看见。她很生气。柳同志,我敢保证我没跟她说,可她不知怎么会知道了,您……您可别怪罪我呀。”秦阿姨紧张地、结结巴巴地拉住刚进门的柳若晨大惊失地说着。

“没关系,我跟她说。”柳若晨安慰着秦阿姨。

“她出去了。一会儿可能回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回来。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发现了她的秘密,待她问到他,他该怎样解释自己的窥视行为?可她怎么会知道的,轻轻动了一下怎么会留下痕迹?难道她在自己的门口、箱子、桌子上做了什么标记不成?此刻,他的心情竟像前线战士,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恶仗一样紧张。

这几天,柳若晨注意地观察阎鸿唤在他面前的表情,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阎鸿唤还是像以往一样自信,坚毅。有时用决断来表现自己的不可抗拒;有时用诙谐来凝聚周围和部属的意志。阎鸿唤像一个永动的主轴,有效地使整个政府的机器转动起来。他满脑子都是那幅城市发展的蓝图,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占有他注意力的事情。他整天都处在一种上足了发条的紧张之中。办公厅秘书处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满满的,他的时间不是以天、小时来计算,而是以分、秒为单位。柳若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还会有剩余的力去见徐力里,和她谈情说。他发现了自己一个判断上的错误,这个错误曾使他几天处于极端愤怒和苦闷之中。偶然间,他推翻了这个错误判断。阎鸿唤召集了几个工程技术负责干部会,徐力里是应该参加的,但她没有来。如果他们至今还有接触,徐力里对这种名正言顺的机会,是不会错过的。除非她不想见到他。柳若晨明白了,他所发现的秘密是妻子和阎鸿唤的一段往事。

然而这个发现并没有使柳若晨心情平静下来。这段往事对他仍然是一个谜。她仍保持着阎鸿唤的照片,说明她心里还在眷恋着过去的情人。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们分开的呢?一个妻子丝毫不尽妻子的责任,反而苦苦地、默默地着另一个人,那么她把他柳若晨放到什么角上?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随意耍弄的小丑!……这样的婚姻和家庭还有什么值得维护和保持的价值?他可以容忍她是一块冰,但绝不能容忍她对他是一块冰,而对另一个人是一火。

今天,她或许会跟他闹起来。闹起来也罢,这样他反倒可以摊牌,把一切都讲明了,结束这个所谓的家庭。他希望“短兵相接”,然后,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从事他该从事的工作。他的担子不轻,如果一旦交通改造工程上马,搬迁的任务就要具体地落在他身上。他是学电子的,对无形的电子他能指挥自如,可有形的厂房民房搬迁,他至今心里没有底数。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指挥员的材料,这种飞速的步步荣升,他感到荣耀,但同时又觉得是一种“苦刑”。有人宁愿为着虚荣,甘心受“苦刑”,他却不愿意。人人都有着自己的自由王国,他的理想王国是电子王国,如果想获取荣耀,他可以到那里去摘取桂冠。在不属于自己的行政王国迟疑、消磨,无异于费时间和生命。然而,他每递一次辞职报告却换来一次职位的升迁,由副所长直至副市长,这反而使他不敢再轻易行动了。

徐力里终于回来了。他听到秦阿姨在和她打招呼,又听到她的脚步消失在她房间里。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步走进她的房间。

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显得有些意外和吃惊。

他等待着,等待火山岩浆的喷射,她却异常镇静,静得反倒让他心慌。“现在你已经全明白了。”她终于开了口,面部毫无表情,声音也出乎意料地平缓。

“不,不明白……我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想抵赖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在她平缓的声音面前失去了刺刀见红的勇气。

徐力里轻轻拉开屉,取出那本书,放到写字台上:“你把照片夹错了页码,所以我知道你动了我的东西。看了那页的文字,你多少了解到我的一点感情了吧?”

柳若晨愣住了。

“这就是我们的结合,两个人心里都装着另外一个人。”徐力里凄楚地一笑,“没有情的夫妻必然同床异梦,我们都是明白人,所以才没有同床,对吗?于是两个真实的自我,构成一个最虚假的家庭,真可笑。没有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夫妻,我们为了逃避外界的闲话,为了躲开外人的干预,只好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和你。”

“不,我们并不一样。”柳若晨心里恢复了平静,他在她房间里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心中装着我死去的前妻,这是一种对死者的怀念。而你心里的人活着,而且结了婚。对死者的怀念是一种忠诚,而你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早已结束了的感情。这种感情对我,对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种不尊重、不道德。”

“是吗?”徐力里突然异常痛苦地喘了一口气,“我没有想过,我不想伤害你们三个其中任何一个,这本来就是个秘密,藏在我心里的秘密……”

“可这秘密伤害了我。”柳若晨忍不住接口说道,“刚结婚时,你对我提的要求我都同意了,那是因为我并不你。现在,我们这对假夫妻形同路人地住在一起五年了,突然间,我知道了这一切,你想,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有点激动,声音也显得粗哑了,“我毕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妻子着别人而无动于衷?”

徐力里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我,我没有想到,对不起。”她显得有点口吃,“我以为这对你是无关紧要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一种最理想的生活方式。这么多年了,都相安无事。”

他看着她,发现她说话时细细的脖项里有一根血管显得特别突出:突突突地在跳动。他记起,死去的前妻也有这么一根蓝血管,不过那不是在脖项上而是在额角,想起前妻,他心里一阵哽咽,眼睛也模糊了。

她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他被她的这种目光刺伤了自尊心。她为什么要可怜他,难道她以为他会她,他是嫉妒了?不,她错了,他的心是属于那个女人的,不会再为别人动心。于是,他说:“我们分开吧。”

“如果你这样想,我不能反对。反正结婚、离婚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张证书的事儿,可是……”徐力里顿了一下,“我有点担心,副市长离婚,会成为社会上的一大新闻。”

他一时语塞。是呀,他之所以五年来与她维持着这样一种不即不离的形式婚姻,就是怕舆论。舌头能锯断大树,舌头能长出花儿来,他不需要什么赞誉,也不顾别人诋毁自己的名誉。

“难道我们就这样虚假地维持下去?现在,我们再见就是一种摧残,我们当然可以像过去那样生活,可总避免不了见面,我无法忍受。”他又有点激动了。

“我搬走,搬回我父亲那里,和弟弟住在一起。”她仍旧平静地、不动声地说,“我们可以暂不办理离婚手续,拖一段时间再说,你看如何?”

“可以,当然可以。”她的平静又一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提高了嗓门,“只要让我见不到你,怎么办都可以。”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门,突然又转过身,朝她严肃地、近乎命令地说:“做为一个同志,我还要劝告你,不要太痴情,不能去伤害他的家庭!”

徐力里终于被激怒了,她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用不着你来劝告!痴情不痴情是我个人的事,你无权干涉!我正是为了不伤害他的家庭才和你结婚的。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她的生活里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你最好现在立刻就搬走,听见了没有?!”他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你……你给我滚!”

活了四十七岁,无数个人曾让他“滚”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让别人“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