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3

1985.8.14. 黄山夏天的黄昏宁静得很。在宁歌表姐宿舍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树林里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只鸟来做窝。黄昏的时候,静得能听见树枝相击的毕剥声。山谷里有阵阵森凉的白色的雾漫来,在树林里萦绕。宁歌最喜欢这个时刻。每天她都到这树林里来,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庄园,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树林深处,那儿有一个狭长的水洼。宁歌在厚厚的树叶上一蹦一跳,能蹦跳着走路实在很开心,这时候,能把自己想象成飞翔的鸟、跳跃的松鼠。

远远看见水洼了,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画夹,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黑裙在雾里静静地飘扬。画面上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枝干苗条的小树,银色的树干上没一点疤痕。可小树倒下了,枯枝在它的绿冠上张扬,很像向天祈祷的一只手指。

女人接着画一个倒映着云的水洼。宁歌走到她身后,探着身看那细长的手指渐渐涂出一朵浅灰色的云。每个小姑娘都会有一个非常喜欢看画的时期,宁歌正好处在这个时期,她简直有一点崇拜。突然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点异常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黑裙。这在夕阳的明亮光辉里闪闪烁烁的黑裙,突然让宁歌想起了黑猫。想起很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马兰花》她被在过道里突然出现的黑猫精怪吓得一激灵的事。宁歌想站起来回家,可那手指下又出现一条绯色的云,一朵多么美好多么凄凉多么飘忽的云啊。

女人转过身来问宁歌喜欢吗。她的声音清得像一滴泉水,使得宁歌很想听她再说些什么。女人一边弯腰在水洼里洗笔,一边随意地和宁歌谈起黄山的云和树,米勒和梵高,阴阳八卦和占星术,黑色的宽宽的裙在绿草地上像一个大蘑菇。

"你能算命吗?"宁歌突然问,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你想算吗?"女人停住手,微笑地看着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宁歌,宁歌发现那女人的眼睛毛绒线的,像猫的眼睛。宁歌狠狠地点头,又矜持地抿住嘴,她像所有这年龄的女孩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有一份云遮雾障的人生,觉得它沉重,又觉得它莫测,又怕它庸俗平淡,于是就想预测。

女人坐端正了,用凉凉的手捏住宁歌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乱的手纹啊,小姑娘。"

远远的雾来了,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绕,高高的野草在里面晃动啊晃动。

宁歌觉得心变本加厉地跳,头也昏,肩膀软得只想到哪儿靠一靠,让自己早早看到灾祸,然后还得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有一番沉重。

女人说:"孩子,你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她看看宁歌愈发苍白的脸,"你被两堵墙挤压,无路可走,横死,像小苗一样夭折。"说完,她提起画夹站起来,对宁歌深深看一眼,走了。水洼里倒映着一块拂动着的黑色,旁边有天上绯色的云,雾森森地过来。

宁歌心跳得像上岸的鱼,她跟着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摇摇欲坠。宁歌紧紧抱着树,慢慢,又看见了树,看见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这时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茶花女,在唱最后一支咏叹调。猛一抬头,才看见已经走到死亡的门口了,如(圣经)上所说一滴雨水又回到海洋,与大的水溶为一体。但她丝毫不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种美好的变化,她所认为的支持不住和摇摇欲坠,实在是青春期加速发育带来的高血压和供血不足。她不知道她就像紧紧抱住的那棵银色树干的小树,在拼命地往上长,因为长得太快,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她更不知道她已经随着生命走到了一个人最美丽的时刻,青春就要像春风一样吹开她这片花的原野,世界上又将诞生一个成熟而纯净的女人。她不懂,她心里飘荡着不祥的黑裙。

宁歌听到晚风里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声音,是表姐在叫她吃晚饭。表姐的乡音在黄山突然变得可亲起来,她想到在心里还有许多和表姐的声音一样亲切的遥远的愿望,遥远得没有实现的可能了,那都是她想长大以后做的事;第一,报答章老师关怀的恩情;第二,报答表姐的爱护;第三,报答舅舅的爱;第四,报答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第五,给舅舅带来后半生的幸福,等长大了一定要鼓起勇气和舅妈谈一次话;第六,走遍天涯也要寻找亲生父亲;第七,到毕业那天向图画老师深深鞠躬道歉,说佩服他的才华,骂他无能不是心里话。宁歌怀着淡淡的遗憾在心里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心愿,酿着越来越浓的惆怅,却没有体会到这些愿望里有多少对生的渴望。

也许人的确常常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放过了对生的幻想,于是,它就渐渐淡了,没了,像没关上盖的香水。宁歌不懂什么她更应该抓住不放手。

树林里有许多高大的树,只是没有鸟,也没有别人。宁歌青春期贫血的脸,在黝暗的树干间像一朵褪了颜色的花。

1985.8.16.

听人说,在山下看,雾就是云,白色的云。我总轻轻地摸着它,多少次仰望天空,隔着树枝,傍着灰色的高楼,我总把抚摸白云当成幻想,想不到今天实现了。快到天都峰了,崖都变得光秃秃的了,要不是有云雾,我绝不想爬到顶,光秃秃的褐色石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看上了,就觉得喘不上气。要是没有了树和草,山变得多么可怕啊,就像生活中没有了爱也会变得可怕一样。雾像海浪一样漫来。

突然有只手狠狠拉了我一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吓得心步步狂跳,这深山野岭!他说:"你要再不下来,岩滑了,一跤摔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下雨了,山谷里云雾如潮般滔滔不绝地朝这儿涌过来。我穿着塑料凉鞋,岩石果然滑极了,他站在下面朝我伸出一双手,我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我对自己说:这是互相帮助。但当我的手触摸到他大大的手时,我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滚烫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握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他的手好像把我的手整个地包起来。我觉得肩胛和脊梁上的皮肤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冬天去洗澡,第一股热水顺着脖子滑下来,心里真愉快,但马上又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说:真不害臊,想让男孩子拉你的手。心里的血不可阻挡地向脸上冲去。他抖开雨披,我连忙让开一点点,淋雨也不能和他在一块被。他看看我,把雨披塞到我手里。我脸烧得厉害,说:不要不要。他说穿吧穿吧别客气,我是越淋越长的树,你是淋不得的豆芽菜。我这才看到这小伙子很瘦很高,戴了近视眼镜,嘴也很大,正冲我笑,笑得像太阳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说:"看我很像大青蛙吧?你可以叫我青蛙。"真有趣啊。我忍不住笑了。

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皮小屋门口,我发现门里面放着照相机和黄色的大盒子,站在门口我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可以这样随便跟男孩进屋吗?他说进来吧,我又不会抢你钱的。说着他把一张开业执照送到我眼前说,你看我们有名有姓是大大的良民。

我笑着进去,他拉出把椅子,说:"这个给你坐,小姐,上海来的小姐。"我奇怪极了,我没说过上海话,他怎么知道?

他自己坐在小桌上,说:"我会猜。我是个体户,给人照相的。我比你大好多。"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好像用不着说,他都能猜出来。我靠在椅背上,闻到一股好闻的香烟味。他仍旧冲着我笑。我说:"我在龙中上初三。"

他问一定是个有名的重点中学吧?我说是。他抚摸了一下旁边的照相机,严肃地看看我说:"将来我一定要当一个陈复礼一样的摄影家,我要参加全国摄影家协会。"我说:"我相信的。"我真的相信,他有一个多么宽多么聪明的额头啊。

雨点急急地打着小屋顶,可坐在里面一点也不湿,虽然理所当然,但我还是新奇极了。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屋顶,隔着铁皮,能感到雨点在跳。

他打开一点点门,招呼我过去看外面,外面的世界在大雨里全变了呀,崖一点看不见了,连不远处的竹林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雾在那里翻滚,还有雨,天上和地下的白色云雾好像已经合在一块,我们升上了天空!这是我从小幻想的一个时刻。我心里突然涌出了欢乐,巨大的欢乐!我看见他把着门的手,一只温暖的大手,热流又从我紧紧的皮肤上舒舒服服地划过,温暖的大手。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轻轻说:"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下雨时候的山,云一上来,人就成了天上的仙。"

我渴了。我能感到身体里流动着一条温热的激动人心的潜流。那是一条神秘的潜流。我不知道,生活是这样有光彩。美好的雨啊。

1985.9.2.

从宿舍到龙门楼,路过大厅,大厅从石柱到地都亮晶晶的,的确又干净又气派,透出一股书卷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学校的亲切,我又可以好好地读书了!我实在是很喜欢读书的。龙门楼里总有一股见不到阳光的风,我在肩上掂掂沉重的书包,当想到有许多书可读的时候,我心里会有种钻研的喜悦,使我精神大振,玩得痛快,学习也应该刻苦了。远远地看见何老师在班级门口等着我们,穿了一件洗白了领子的蓝衣服,头发仿佛又白了几缕,在黝暗的走廊里,她背对高大明亮的拱门,头发变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环,我想起夜自修她累得睡着了的情景,她实在是为了我们都好。我甚至对她也感到亲切起来。

我看见陆海明,他向老师微微鞠躬,老师看着他满脸都是笑,好像还说:"辛苦啦,陆海明。"他摇摇头。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突然高了一大截,而且变得好古怪,走起路来完全像大鸭子,摇摇晃晃。他不敢向我打招呼,其实我早就没什么了,我真不懂当时我怎么会对他怀着那么温情的爱,真奇怪!现在我再不怕当着同学的面和他说话,眼睛对眼睛地看他了。

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她用眼白有点黄斑的眼睛盯住我,像一份使人不能安宁的热忱的盼望,她总是这样。她用力拍拍我肩膀:"宁歌长高了,好好用功吧!"

我朝她点点头,新学期开始了,一切都应该变个样子,希望何老师从此忘记我没考好的那个76分。我想起一句激动人的话: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话使我心情好起来。

走进教室,向同学们问好,这时见丁丁在对王学明秘密地微笑,哦,没什么,没什么,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美丽的秘密,但我绝不会说。

坐在干净的课桌旁边,又看见绿色的黑板和窗上的明亮阳光,又听见旁边教室里整整齐齐向老师问好的声音,小鸟在它的树上,小鱼在它的河里,上帝在他的天堂上,一切都很好。但愿这种愉快的心情能保持下去。

当学习是为了考验自己的智力,而不是为了该死的分数的时候,学习显得多有趣,我都能感到自己眼里闪出了智慧的锐利的光芒。这节课我一边听一边快速地看书,很有一点融会贯通的味道,而陆海明的眼睛却很呆板。整个上午,我像个饥饿的大口袋,装了好多好多但还没有饱和。何老师上课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她笑眯眯地讲了一遍,还表扬我。我很高兴,世上没有人想当坏学生。

中午刚吃完饭,丁丁来告诉我门房有我的信,我连忙把碗塞给庄庆,让她拿回去,自己跑出去。校园里到处是阳光,树荫变成了一团团蘑菇似的黑影,我听见心又跳得不可收拾,很像急促的雨点扑打铁皮小屋的声音。

门房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等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坚持撑着眼皮把信找出来拿给我,还在信皮上仔细地抚摸了一下。我脸涨得发烧。怕庄庆问,我轻轻绕过宿舍楼回到教室,掩上门,拆开信。信是用绿色的马克笔写的,说我像(叶塞尼娅里的露意沙,他把我想象成那样一个到处惹人疼爱的爱娇的金发姑娘了!说他很想我这个小朋友,还说没准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噢,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只是他把"耽误"写成"当误",有损他的形象,但我尽量不去看这个错别字。

刚刚把信在日记的夹层里放好,庄庆就推门进来了。她淡淡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坐到自己位于上,我知道她一定在宿舍里等了好久,想我会去告诉她什么人写信来,但没等到,生气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她,她真是有什么事都第一告诉我听,连上次高三的陆村给她写那样的信,她到小河那儿和他会面,他吻了她的手,她当时害怕,现在又很幸福,这样的感觉都告诉我,但我却对微不足道的秘密也守口如瓶,不公平,但我只有这么一丁点感情的秘密,我珍惜它如我的生命,实在不想告诉她。于是,我拿出化学本,和她一块做题,看着庄庆细长的不高兴起来眼白特别多的眼睛,我第一次对她说了我在家里受的委屈,舅妈骂我的时候,我气得发抖,舅舅的衣服没有人洗,借酒浇愁,家里日子不像日子。

庄庆同情地看着我,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酸,她才是真正的露意沙。她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和她一起走到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新漆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告示。又处理准了!我心里一惊。走近一看,是高三的雷莉莉。说她暑期留校期间与某男生交往过密,超过熄灯时间还留在男生寝室里。全是些留给人无限想象但又说不出实质性错误的字眼,布告洋洋得意又一板一眼地贴着,像学校对我们的一贯嘴脸。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是专制,封建!如果她真犯了什么错误,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果她和男生恋爱,我认为非常美好S学校教导处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非得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暮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变成陆海明那样的绵羊才称心。我怀疑他们是嫉妒我们的青春。

我真想撕了它!我伸过手去。

庄庆忽然推推我:"校长助理!"

我回过头去,长长的黝暗走廊里,高高的天花板下,站着穿灰衬衣的校长助理,永远扣着第一粒衬衣纽扣。他远远地站着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站着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布告在我们心里激起过什么样热切的同情和愤怒。

走廊里蛇一样盘旋着没有阳光的风。

我心里充满愤怒。

下午,化学老师宣布下星期要全面测验,得意得不得了,威胁地说:"到了初三啦,非同小可,非同小可。"第二节课上代数,老师又宣布下星期做测验,因为到了初三,拼搏的时候到了,我们为什么拼搏,为谁拼搏,拼搏些什么?体育课前,何老师抢在操场上广播开始之前关上教室的门,我才知道考个翻天覆地的时候到了。因为到了初三。庄庆像被毒太阳晒过的花一样萎下去,陆海明却像受了强刺激的青蛙一样跳起来,我心里则充满了愤怒和烦躁。

到晚上,被窝里走廊里又一片翻书声。我独自躺在帐子里,我真渴望骑马,跨上奔腾长啸的骏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我死以前必定要先骑过马。如果我做了皇帝,我第一要杀发明看考分录取好学校而不看思想和真才实学的那个坏蛋。第二不准再提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从帐子里望出去,四方的龙门楼在月光下威严地站着,窗子黑洞洞的,的确像座大监狱,囚禁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想陆海明是没有理想的,他只看到要一级一级读上去,而理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回想几年前,我一入学听高年级同学这样说的时候,还认为他们偏激,现在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我进错了学校。

这一夜多梦,一会儿是在草地上像盛开的蘑菇一样的黑裙,一会儿是雷莉莉的告示,一会儿是温暖的大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看见手背上有一粒咖啡色的病,很是动人。又看见了黑猫,极其恐怖地向我扑来,把我推到一团黑色里。等测验完,我一定要去找弗洛伊德的书来看看,释释梦。

1985.9.10.

功课,令人昏头昏脑的功课!我看见天上飞着一群不知什么鸟,那么大的天,什么也没有,但它们总围着操场一圈圈地飞,一圈圈地飞,连鸟在龙中的空中都要遵守一定的轨道飞翔,一切都那么机械!机械!令人厌烦。

我端不过气。陆海明头上又开始散出汗味来了。自从何老师找庄庆谈过话以后,她的脸上就笼罩着晦气,眼圈发青。何老师告诉她高中如果不能进龙中,她就得回小城里去上那儿的高中,那是死路一条,难进大学。那将来能做什么呢?到乡镇企业去做工人,长大、变老,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而已。她现在每天都开夜车,举着蜡烛时也很像修女。

庄庆在操场旁边的树荫里一下一下跳绳,不快也不慢,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陆海明一边跑一边看手心,永远念念有词。

好像有人看我,转过身来看,是何老师。她神色不对,头发乍起来了。我一阵惊慌,不用功,不像话,我感到自己有罪,像爱德华大夫。

何老师说:"宁歌我对你实在失望,你今天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对吧?政治老师到办公室来找我,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班上爆了龙中的冷门了,我们是先进班级!"

可我实在厌恶她那种报复式的复习方式,她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耍弄一只渴望吃糖的笨重熊猫。我恨。

但我不敢对何老师这么说。我无聊地翻衣角。

何老师真正愤怒起来,像一壶水,听见它热了响了开了,白烟滚滚:"我以为你是开夜车票的,我对你是特别留心,但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求上进,上学期贪玩没考好的教训你一点也不吸取,我以为你会努力追上去,我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错了!"

我不说话,轰炸好了!如果不说我使你失望,也许我还挺内疚,现在我认为活该得很,真的,帮我从负疚中摆脱出来,要谢谢你响。我看天上的鸟,该死的鸟,一圈圈飞,飞得太规矩,没有反抗精神。

她说:"我昨天考虑了很久,我想这一阶段你就不要再参加班委工作了,把学习抓上去,再为大家做服务。这样,同学对班委也心服口服。"她仔细地看我脸上的表情,像激动又狡猾的公鸡,这是我切齿痛恨的激将,强迫你从内心深处就范,主动地去走她指出的路。

我心里怒火熊熊,但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只恨我不会吹口哨,绝不要显得我在乎,偏不。

她抿住嘴,抿得发白,终于说:"希望你还有自尊心。宁歌,你可是龙中的学生,为了这个我也要对你严格要求,你这样自甘堕落是决不能容忍的。我是一定要给国家送出一个合格的龙中学生。"她悲壮起来,"你可以很老师,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将来你就会为今天的严格感谢我。"

她真太天真!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如果死能解脱这一切,我一定死,这莫名其妙的压抑的人生!

晚自习结束以后,轮到我和王学明做值日。出去倒上的时候,发现走廊的昏灯下站着陆海明,他又在念念有词,看到他念念有词,我感到悲哀,一个可能很有天分的青年一天天地变成了没有任何个性的书呆子。我救不了他。他往教室里环顾左右,又看看我。我一低头走过去。他从后面追出来,说:"宁歌,宁歌同学,我很想和你谈谈。"

我停下,身体软软的,飘飘的。扶住旁边的东西,一看,是布告栏,又新贴了一张,高二男生作弊被发现,警告处分。这是让他们逼的!我很厌恶地移开手。现在,我深深感到我和陆海明绝对是两路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错误。

他说:"你是聪明,但也要用功啊,你和老师作对没好处,我是觉得我们是谈得来的同学,我们不要放弃了好的前途啊,现在我们读的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受的是英才教育啊。"

他的嗓音变得那样古怪,像公鸭嗓子。他的眉毛连在一块时,显得多么蝇营狗苟。真可悲啊!我转身就走了。我的鞋跟敲在空荡荡的走廊地上,声音像匹漫步的马,我多渴望骑马,一往直前,大刀阔斧地生活!

我把上倒进垃圾箱,恨不能连我的烦恼一块倒进去。我相信我能考好,我有信心!出最难的思考题好了!灵不灵立刻就可以实验。

我心里涌出一阵激情,跑回教室,王学明已经走了,我一个人把化学的难题做了一遍,昏头昏脑的脑袋慢慢像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一样,变得安静清爽,而且快活。我像走进击剑场,左杀右砍,弹无虚发,白天的那许多不愉快都渐渐忘记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是何老师。我连忙放下化学书,把纸拿出来,在上面飞快地写:大青蛙,你好!

她走进来了,脸上全是惊喜的笑:"还没去休息?在忙什么?别不是看小说吧?"

我抬起头来,瞥一眼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差不多,在写信呐。"等她走近,就用手遮着写过字的地方。

这时教室里突然一片黑暗,熄灯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气喘如牛,我报了仇。

1985.9.19.

今天何老师又来催我交饭费,但妈妈一直没给我,催急了,妈妈烦躁得要命,在家里,在学校里,我都觉得像个乞讨的人。该死的物理老师把测验不及格的名单抄在黑板上,看到我和胡树树排在一起,我心里真想咬谁一口,胡树树只求快毕业好出国继承遗产,骄傲而愚蠢,我和他不一样,不能同流合污。可老师把鄙夷的眼光从他身上扫到我身上。同学们一定都在心里笑话我,笑我平时看起来知识面广,其实是个没用的大草包!我真想叫:"你们出思考题当场考好了!我烦死了烦死了!"让何老师刻薄一番恐怕在所难免了。我要逃,要逃!

1985.9.21.

今天倒了大霉,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过路神明,把祸事统统兜到我头上。化学复习得好好的,想不到只得85分!背错一个化合价,一大批格子全错光,批我卷子真省心,打起大叉来一个接一个,一长串!接着好几天测验,都满以为还好,但成绩出来,过90分很少。这成绩叫我怎么拿学生手册,在班上怎么见人?庄庆背得眼花缭乱,但倒是考得比我好了!

吃完午饭,走出食堂,迎面撞见何老师,她一个箭步抢在头里,说:"宁歌不要走。"

我打算决一死战了,她敢打我吗?那么对打好了。可是她拳拳地望着我说:"请你跟我到宿舍去一下。"

老师的宿舍我从来没去过,以前到过章老师家,她的床是天蓝色的,像静静的高贵的海湾。可何老师的宿舍像医院一样,一张白床单,一架木头床,箱子,书架,白墙上只有一张黑白的照片,年轻的何老师很严肃地梳着短发,脸上全是领袖般的伟大表情。这是一间没有乐趣也没有想象力的屋子。

何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手里掂着,她直直地看着我说:"宁歌,老师态度不好,该向你做自我批评,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心里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家庭很不幸,你这样的孩子能进龙中不容易,所以我更感到对你我责任重大。"让脾气暴烈的何老师这般模样,我一下子有点激动,我也有错啊,我没考好。我实在不会说话,只是一味地嘟囔,没什么,没有什么。

何老师真的没结过婚,一看这屋子的架式就知道,处处都有凄凉。我有点同情她,她真的只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啊。我看了她一眼。

何老师猛地把本子送到我手里,说;"我真为你好,你看看我的日记。"

我慌张极了,我怎么能看别人的日记,这是人的命根子!何老师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着我,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掏心窝子。日记里写了暑假时候她一个人生活的凄凉,她一个人坐在孤零零的教室里想念我们,担心我是不是好好地做了暑假作业。我心里一热。日记里又写了那天我和她的争吵,她回来以后哭了,她为没有很好地使谈话起到教育的效果而哭,为我不尊重她而哭,她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样不需要她的指导而且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说她不恨我,她只是为我着急,但她一定要使我赶上大家。我的心又一热。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感动了,只是默默把日记放在桌上。何老师送我出来,一直把手郑重地意味深长地放在我肩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何老师的诚心和激情以及不可动摇的愿望都像石头一样死死压着我。爱德华大夫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我真想吐。

只会在天上打小圈子的鸟又飞了,匆匆忙忙而没有目标地飞,可怜可悲的小鸟。

晚上丁丁、海伦她们拖着凳子出去背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片恐慌,我好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再考不好怎么办?每当老师报成绩的时候,我都手心一阵冷汗。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里,每盏路灯下都坐着人。地上铺了报纸,放着大张大张的草稿纸。没有声音,但比考试还要紧张,垂死挣扎。

丁丁挪出一半凳子让给我坐。我也打开了书,可我的确不习惯背,不习惯连表达方式都照老师的,我有点着慌了,看来的确不符合龙中的要求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直升!我看了一眼丁丁,她被了件漂亮的粉红厚睡衣,我不比她,她妈妈常到学校来看她,是个胖胖的,呼吸特别安静的夫人。我想就是丁丁不能直升也考不上,她妈妈还会有那种温水般的眼睛看她,再给她买一件粉红的薄睡衣。可我呢,如果不进重点中学,进走读学校,我就得回家去生活在无知、争吵和责骂之中,母亲一定不会再让我念书,我就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包袱,这下甩包袱的时间到了。

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除了我的灵魂是自己造就的,其他都不属于我。现在我发现生命束缚了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把它丢掉。活着对我来说是服苦役,仿佛是在那个世界里我犯了什么罪,因此判处我这几十年的苦役,我切切地盼望刑满的那一天。这一天一直不来,所以我只好鼓足勇气越狱了。我丢开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不起了,母亲和老师。

我死后,希望母亲能重新生活,舅舅不要再和舅妈离婚,舅妈脾气不好,但对舅舅是好的。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就行了,看见舅舅有心脏病但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心里好难过。大家都不要为我难过,只当我从没活到过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死去的人怎么没一个肯回来呢?我的恩人我现在再不能报答了,待来世衔草相报吧。"

庄庆看着宁歌,在灯下她的脸红得像罂粟花,眼睛黑得要命,亮得要命,像让一束阳光照亮的花一样光彩夺目仅十分不祥,庄庆吓住了,她轻轻把纸放在桌面上向宁歌推过去;"是你写的?"

宁歌咯咯笑起来:"怎样?"

庄庆瞪大眼睛:"宁歌你不要吓人。"她突然为宁歌感到心酸,她觉得自己又惊又难过,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宁歌深深看了她一眼,扑地笑了:"你那傻样,我是抄来的,怎么这么多情啊?"

庄庆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受了戏弄,站起来就走,回到宿舍,一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海伦说她完全彻底像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