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排队时候,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老师是对我们负责,脾气不好,别伤心。"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我瞪他一眼,在分数面前,大家都变成任其驱赶的羔羊。 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何老师又坐在第一排等着大家,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笑的时候苦楚地缩着满是燎泡的嘴唇,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我不敢看她。

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我是有才能的,我要找一种充满灵气的学习方法,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不是训练一个中学生,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我觉得。

烦极了。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热。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丁丁说题目她也要用,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明天自己去还老师,向他道歉,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老师找这些题来就容易吗?"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拼命往外呼气,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做吧。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老师走了,又回来,说:"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子学生,但仍旧兢兢业业,希望你能向他学习。"又走了。

复习题铺天盖地,无从下手,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潜不下心。

做吧。

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那时我多喜欢他!喜欢得不敢看他。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可惜啊!

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这些题能捞七十分。"

我叹口气:"太多了。"

"你不想做?"他瞪大眼睛,"你看看我的!"他举起草稿纸,小小的字像蚂蚁军一样排了整整齐齐的队伍,满满五张。我的天!

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有点狐假虎威。

他怜惜地看我,我心又软下来。

头挑,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一冲,慢慢垂下去。她累了。我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点点柔软的东西,老师这么累,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我何必呐,何必呐。

做吧。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从漫不经心地整理的头发里透出来,挺可怜的。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没有一点中年妇女的风韵。

突然,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转过来,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家。满教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她远远朝我点头,使劲地点。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做呢不情愿,不做呢又内疚。横竖都不得安宁。心里越来越烦。

陆海明的头发真脏,全粘在一块儿了!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当时考龙中时他也这样,怕把好运气洗走了。这是什么话!

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好容易!我第一个站起来,尽心尽力喘一口气。

何老师跟在我后面,吓得庄庆择路而逃。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重重地压着我。路过龙门楼时,何老师突然说:"宁歌,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

我早看过了。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告诉我们,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历来就是出名人出秀才的地方。那碑上刻着繁体字,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像古董。那一次我还记得何老师的脸,她眼睛很亮,有一点庄严,有一点激动,很像堂吉诃德。

碑还在那儿,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说:"我们这个学校为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栋梁之才啊!宁歌。"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像个狂热的修女,她靠在碑上看我,"宁歌同学,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发奋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你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看闲书啊,为了龙中,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来,你看看这碑。"

我只动了动,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使龙中在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

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龙门楼啊,到了这里,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中国这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

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她像龙门楼~样,高大,目标明确,不容反抗。她从来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可我觉得她不是。

"好吗宁歌?"何老师问。

"好的。"我屈辱地说。

龙门楼里风声萧萧。

九点半熄灯的时候,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宿舍大楼的门哗啦啦地关上了。校园里静下来,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大片静静的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

十点到了,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丁丁带头,悄悄起来,背了书包,拿了小凳,到走廊里去加夜班。一到考试,大家都这样。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长长一条走廊,窃窃私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滚烫的蜡流下来滴在手上,她直叹气。

我欠起身来看看,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背弓得像大虾,真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功。别人会赶到我头里?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我把门打开,让走廊的灯光照在我床上,就躺在床上做题。丁丁探进头来说:"灯光会从窗上透出去的,老师发现要罚红旗!"她是室长。

我说没事,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

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是何老师的声音!我光着脚就往地上跳,一脚踢上门。庄庆的反应也快,紧跟着吹灭蜡烛。罚红旗了,这星期的操行分就够呛。

舍监老师的声音:你看这些同学,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

何老师的声音: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真正的刻苦了,放她们过去吧。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1985.12.4.

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1985.12.14.

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我尽心挽救,但没用。她嘴上又是一圈溃烂的泡,说话太多,伤口裂了,缕缕血在嘴里,咸咸的。

站在讲台上,看着空座位,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反抗地看着她了。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浪漫的瓦尔瓦拉。她认为有点讽刺,当时却没说,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因为她太瓦尔瓦拉了,他就爱上了别人。但她却没垮下去,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当男孩女孩围在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她全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她是神。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现在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发现丁丁、庄庆和王学明,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一种冷酷,一种再也不崇拜的宣言。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

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不能自拔,就自杀。"真低级,给我们龙中丢脸。"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就是同龄,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

1985.6.29.

要回家过暑假了,真高兴。尤其是下课时,陆海明悄悄说:"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这次他又考第一。看到他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今天也扬起来了。庄庆要和我一块回家,我不干,她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她是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她最后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我跳起来,猛一下碰到架子床上,疼得忍也忍不住,眼睛里全是眼泪,但赶紧去开窗,对焕然一新的陆海明点点头,隔着层泪水看他,他很好看。

校门口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在等车,我在心里说,其实有什么呢。但心在衣服里就是跳得山响。陆海明说告诉我一个好地方,是他复习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那时他就想等考完试约我来玩。我和他约好了似地向校园深处去,好高兴!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在鼻子里响,真有趣。他又活了!

他说他的理想是直升,上大学,留学,搞计算机,我还没仔细想过将来该干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不平凡、不虚度。他看着我,探究似的,我连忙说:"我要做一个地球外生命研究的专家。"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词,我喜欢神秘的事。他说:"你像个孩子。"我想这不是在嘲笑我。

我说:"直升、留学倒是好的,但读书没意思,这种是死读书。"

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十年寒窗苦嘛,这叫英才教育。"他的自豪和骄傲立刻感染了我,像海绵吸收清水一样快。我朝他笑笑,英才,这是个吸引人的字眼。毕竟是好事。

前面有个水洼,倒映着蓝的天,白的云,比真的还好看,那么飘忽!他跳过去,我也跳过去,不含糊!他说:"看着吧,以后我年年都得考第一!"

他说的那个保密的地方原来是堵矮砖墙,红的砖裸露着。他说爬过去有一大片田野,春天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棒极了!他说着把书包背上,爬上墙去,说:"你敢不敢爬?"

我开心极了,点点头。

他翘翘大拇指:"豪杰侠客!"说着不见了,听得墙外咯的一声,想必跳过去了。

我看看四周,真好。这地方,叫一圈树围着,外面没人看得见。我把书包甩过去,大喝一声,接着,奋力爬上墙,摸到一手青苔,不在乎。真正爬到墙上了,看到陆海明的头顶心有好多头皮粘着,看着真脏,忍不住说:"喂,你该洗洗头了吧。"

他说:"你现在最好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从墙上跳下来!"

墙可是真高。我多久没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了。我已不习惯这样的高度,头都晕了。

他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那么温和的笑容!

我一闭眼,往下一扑,摔在地上。

他蹲在我旁边一迭声地问要紧吧不要紧吧,我看看他,尖鼻子头上一圈汗,是为我急出来的?他把手伸出来,又赶紧缩回去。

我爬起来拍拍土:"没事!"我说。

心里高兴得不同寻常。我想,庆庆和刘东页要好,王学明和丁丁要好,还说非丁丁不娶,海伦在日记里写给她心目中的爱人爱德华,这高兴的心情一定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大了,享受大人的这种感情是多么好啊!

我们乘车回家,车上只有一个座位,他一定让我坐。他有绅士风度。我们路过一栋大高楼,然后又路过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一切都很好。只是很快他就背上书包,说到站了,他指点着一条干净的大弄堂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大弄堂中央种着一棵阔叶树,矮而茂盛,像童话里的树,四周围着精致的碎红砖。

1985.9.11

母亲近来时常不在家,晚上吃完饭就走,深夜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家,邻居传什么的都有,我实在失望得很!暑假实在太无聊了。

到傍晚乘凉的时候,就盼望阿根早点来。听到拖鞋在水泥地上肆无忌惮地嗒塔走过,我都要看看是不是他,他知道了一定会得意得要命,以为我崇拜他了!

乘凉其实是非常无聊的,不是说工资,说娶亲,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涨价和便宜货,男人们也开一些半吞半吐的下流玩笑,看到他们光着上身扑打着扇子拼命笑,像吼一样,我真想骂句什么。凉风里带着煤炉的热气和水龙头那儿的水湿气。这与达吉亚娜的庄园、简·爱的大阳台相去太远了。远得让人忧郁。

阿根扛着竹椅来了,一探一探地找我。他的眼睛愚蠢又洋洋得意,很让我厌恶。他是这条巷子里的娱乐明星,有时夹叙夹议地谈三流小报上英雄美人的故事,有时唱越剧花旦,人们竟如此欢迎他!童家婆婆把频道永远调不准的半导体关了,让出地方来,让他来段祝英台。童家阿婆笑得兴高采烈,我实在气闷得很。他却挤到我面前坐下,对别人统统不屑一顾。

他狠狠在光脊梁上打死个蚊子,说:"你喜欢唐诗宋词长短句吗?"

我说是。

他说:"诗词很好,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多看看对你有好处。"他说得一本正经,还特意对乘凉的人们点点头,童家阿婆尖尖地说:"秀才,不要酸,倒了牙帮又要花钱去看医生。"但她那脸上,是全心全意地羡慕和妒忌。他很得意,鼻子里还是嘴里,唏溜一声。

他又说:"你晓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我知道好戏又要开场,连忙装作迷惑地摇头。他舌头响亮地弹了一下:"这也不知道?难怪你,还小嘛,到高中就该懂了。这就是说,那柳树长得很高,仿佛在月亮上面,那时候呢,人们就知道已是黄昏时分了。"

如果没有旁人,我简直要趴在膝上捧腹大笑,如果有一个懂词的人在一旁听,我要替他羞死了!如果陆海明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谈话,我要为自己羞死!

我真寂寞,看其出洋相可算乐趣了。真寂寞!如果能和陆海明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漫步,谈地球外生命,谈窗前公主向往大自然的那段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该有多好。他家那干干净净的大弄堂使我感到亲切,那高大结实的淡黄房子,安静、温馨,连树叶的摇动都很彬彬有礼,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我渴望的气息。

童家阿婆把凳子移到我旁边,阿根看我老不和他说话,开始唱越剧了。童家阿婆张大了嘴。

我悄悄地把小凳往后移一下,心里很凉,仿佛曾把心遗忘在雪地里,解冻后,就再也没有热气了。这块雪地是什么?难道真是那魔镜的碎片落在我心里了?

到了半夜还没一丝风,我和妈妈住的那个角落,闷得像箱子。妈妈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同意让我拿块铺板到屋外和曹家阿婆一块睡,让我换上睡裤,把衣服塞在裤子里,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让我和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睡露天的。

我躺下来,果然凉快一点,第一次睡在夜空下,无数星星向我蜂拥,大星星、小星星。上帝在他的天堂里吗?看得见我吗?星星旁边会飞翔着天使吗?我仿佛能在地方戏的嘈杂锣鼓中听到哈里路亚的美好歌声。纯洁无邪的歌声从遥远的天上向我俯冲下来。能把我也带去吗?如果我死了,会有天使来迎接我,给我换上美丽的白纱,领我走上天堂之路吗?

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是妈妈和舅妈,不知这么炎热的夏夜舅妈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实在不想听,争吵声里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像文章的标点符号一样源源不断、错落有致地涌出来。童家阿婆睡意朦胧地咒了一句,也是一句粗野的话,我在这声浪里喘不过气来。

1985.7.13.

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两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不幸死于非命,原因只是贪玩。地球上又有两个最高等的动物死于无聊的游戏,说不定他们将可能成为改变历史命运的伟大人物。打雷了,驱赶酷热的雷雨终于就要来了,我心里热切地盼望着火球在云层中翻腾奔跑,把低沉厚重板着脸的乌云赶个干净!我好像在心里感应着它,我是一片默默渴望腾升喧嚣的大沙漠。打雷了!就这样一个伟人,丝毫没有发挥他的才能,丝毫不曾体验生活的艰辛和曲折就死了。打雷了,好亮的闪电,像刀一样有力,风席地而起,龙一样盘旋而上,好雷!或许这也是他们的幸运。带着两颗水晶般无尘的童心,带着人生黄金时代的欢乐,走向另一个世界。但愿安琪尔把他们从水中抱起,振起翅膀,飞向天堂!但愿不久,他们身上也安上洁白的翅膀,到处飞翔,拯救不幸的受难者,播撒欢乐的希望!又闪了,金色的闪电拨开厚云雾,那一刹那我觉得我看见天堂的世界,白云镣绕,天使飞翔,其中就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天愈发阴暗下来,暗得好像有什么灾祸要临头那样不祥,雷声没有了,只见无声的大风在空中把乌云驱赶过来,多日来的湿热一扫而光,树叶在哆嗦,有人砰砰地关窗,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直跳得喘不过气,我真希望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能随雷声突然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间全变了,但这绝不可能。这可诅咒的黑夜般的白天,我想起俄国某地的白夜现象,也许与这毫无区别!这死气沉沉!我希望大刀阔斧地生活!沉重的雨点终于下来了!雷愤怒地吼着在天上滚过,狂风大作,门被吹得吱吱怪叫,童家阿婆在她家的门里一个劲叫我关门,怕雨水泛滥进家,可我怎么也不愿意关上门,雨很快打湿我的裙子,风在门口扑打盘旋,远处的树被风吹弯了腰,哦,多响的雷电!它替我鞭打大地。我心里也充满雷的声响。雷啊雷啊!我把头伸出去,雨点立刻洗净了我!等骄阳再出现,我会化为一股水蒸气,飘上蓝天。那时会不会有安琪尔来欢迎我?虽然我没能做出人鱼公主那样的事,但暴风雨已为我洗净了灰尘。我渴望像水蒸气一样能自由地离开一望无边的死寂的大沙漠。那两个不幸的孩子也许很幸运!

腾升,腾升。雨将变成纷纷降落的花瓣。白纱的仙女用梦幻的语言向我诉说美。她说醉人的黄色是太阳的吻,柔和的蓝色是蓝天的倒影,红色是海边一片朝霞,迷人的紫色是远方小男孩爱的示意,是在夕阳下献给恋人的紫罗兰。这一切的组合是被遗忘的虹。

腾升,腾升,音乐变成圣洁的光环,美丽的小安琪尔搂着明月跳舞。

雷和闪电在我脚下袭击大地,大地本来是美好的,可惜被人释放出的肮脏玷污了。大地,人,在雨里恢复你本身的纯洁和美好吧!我如果能长大,我一定做帮助人类完善自己的新学科的创始人,使人类的道德建设得更加完美。大地和人,我多希望你恢复美丽。

1985.7.25.

妈妈的确对我是尽了心了。早晨她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汽车票,板着脸说:"去黄山吧。"黄山!感谢上帝,我终于实现了愿望,到名山大川去,阿弥陀佛!现在诸神对我来说是不分国界的,一切都如意!实在应该舒心地笑一笑了!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很想对妈妈说声谢谢,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啊。但妈妈拍拍手套,像没看见我张开嘴要说话似地站起来,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为什么,感谢的话、亲热的话在心里骨碌碌翻滚着却总不敢说出来。黄山啊,赞美安拉!

妈妈说她上班去了。我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甚至天气也很棒,高温过去了,天很爽快,风清清日丽丽,天蓝得真不可思议,这是夏天的勉力,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实在想告诉一个人,我心里高兴。出门的那一刻,我决定告诉陆海明去。他没告诉我他家的地址,由于自尊,我也没告诉他,但我能记得那房子。我好想念他,当一阵风轻轻从我裸露的胳膊上吹过的时候,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

夏天的阳光多么明亮多么好!有人戴了白色的大草帽,显得下巴尖尖的,很秀气,很好看,淡黄色的裙子,绿得那么彻底的树叶子!我买一根草莓棒冰,红红的,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得人宠爱的小姑娘。

我很羡慕得人宠爱的爱娇的小姑娘。

在绿树婆婆的公共汽车站上,我突然看见了丁丁和王学明!他们脸上全是笑!那样抑制不住的傻乎乎的可美好得要命的笑。丁丁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连忙闪到大树后面,不小心踩到一个老头的脚,他冲我嘟囔一声:"这么大的姑娘在街上疯!"我连忙冲他拜了拜,可不能让丁丁看见我。

车来了,又走了,我探出一点点脑袋,他们不见了,我心里其喜欢他们,真佩服他们的勇气。男孩和女孩手拉手,在夏天的街上走,多迷人。希望陆海明能含笑把我让进家,说愿和我同去。这样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隐私总是不好的,像妈妈。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秘密?人长大了真烦啊!真矛盾啊!实在,我是很想对别人说说心里话的。那一次在学校里,晚上熄灯以后,听见丁丁爬到庄庆床上,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还轻轻地笑,我心里十分嫉妒,真的,像火烧一样,特别想跳上去和她们一块儿谈,但我的自尊绝不允许我这样做。那个夜晚我孤独极了,拼命翻身睡不着。庆庆大概觉得下铺老是晃,就探下头来,悄悄向我招手,我装没看见,她又打开电筒照我。我知道她让我一块上去,在学校里我和她算最好的朋友,但实际上只是她对我好,我从来不把心里想的告诉她,我信不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谁也信不着。我感到电筒光照在我脸上了,眼皮上一片红光,但我突然想到,就是上去了,我也不会说我心里在想什么,绝不会,那我上去干什么呢?窃听别人美丽的可怕的秘密吗?不公平。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丁丁在我头顶上轻轻说我睡着了,老天她可真能睡。这实在应了古人的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谁是知我者?我没一个知心朋友。本来我可以有,但我不敢把心裸露在别人的眼睛下面,只有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连老猫都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放松下来。

我怕人们。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向我暗示一个遥远的美好的境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往屋里看看,看到书架上我的许多书。换了一个角度看这角落,一切都熟悉又陌生。我多么爱我的那些书,用买衣服的钱去买书,我一点不后悔。我只有和书交谈,在书里寻找共鸣的时候心里才平静。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本书:它能真诚地和我谈谈我将面对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许多肮脏的东西,创造美好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才会越来越美好。但好的书都是为大人写的,给我们看的书全是闭着眼睛在说一些美丽的梦话,学校的政治课又全是在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都不愿意做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见了鬼!音乐轻轻地在屋顶荡漾,荡漾,像美丽的幽灵。我很孤独无援。

我一心希望人们都正直刚毅,锄恶扶善,剑胆琴心,一心希望世上到处都充溢橄榄枝的清香,一切在欢笑和博爱中度过,人类能重返欢乐的伊甸园。可人类从小就令我失望。人有那么丑恶的东西。我总感到那丑恶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我能抵抗的范围。人与人有冷漠的心、加害于人的心、嘲讽的心,但不知道是否真能彼此相亲相爱。所以我怕人类。母亲说我是胆小鬼,喜欢逃避现实。是的,可我能不胆小吗?像母亲她不胆小,但像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那黑猫又来了,猫远远地看着我,它黑得好古怪,我想它对我说不定是个凶兆。一想到这个,就不敢再打它,它大概以为这一动不动的脸和胳膊是假人的,便一步步逼过来,在太阳下拖着短短的黑影。

远远传来大树的唏唏声,像章老师裙子的令人愉快的沙沙声,我想她了,我有点崇拜她。但是使我感到可恨的是,我有一种很古怪的心情,我不光害怕恶人,也害怕好人。章老师那么好的人我都害怕,她一直叫我有时间,特别是放假了到她家去玩,去看看她的漂亮毛头,可我就是不敢去。我时时拒绝她的尊重、善意和爱,因为我觉得我无法回报她,我什么也没有,在学校不是好学生,而且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感情,我怎能领受她的关怀和爱?她那么好,她一定会为看重我而失望,我最怕使我爱的人失望,这还不如杀了我。妈妈一直对我说你这孩子真讨厌,其气人,我实在害怕有一天章老师也会这样想。

章老师是我唯一喜欢的老师了,从她那天在洒满阳光的黑板前头朗读课文的时候起,我就非常的爱她。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长,她对我笑的时候,眼睫毛遮住了眼睛,真像个洋娃娃。她常早早地穿上深天蓝色的长连衣裙来上课,翻出白领子,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可爱的仙女。

我的确把她看成了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我是一个太普通的女孩子了,配不上和这么美丽的仙女做朋友。

她进产院以前特地来找我,说:"宁歌,我知道不久你就要长得像老师一样大了,你一定会遇到许多心烦的事,你一定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那时她的眼睛真美。但我从不敢敞开纷乱的心给她看。如果我像丁丁那样纯洁可爱,那我一定要去看章老师的。可如果我告诉她我现在最烦恼的事,我恨读书,我爱陆海明但他不爱我,我怀疑妈妈深夜不归是在外面赔钱,还有我很生我养我的那条小巷,她会怎么说?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让她觉得她爱护的是一个无忧无虑心地单纯的宁歌。我要每晚替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万事如意。

当我害怕好人也害怕坏人的时候,我多孤独啊。有谁能来帮帮我呢?这儿只有静静的蓝天和静静的屋顶,还有不怀好意的猫。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李不到你的手。

老猫又来了,它对我来说自幼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