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河西走廊》原文·杨献平

作者: 杨献平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在河西走廊,312国道只有飞驰的车辆。夜晚的颜色在窗外凝固。我的旁边有人打鼾,有人咳嗽。窗外连绵的是巨大的戈壁和不远处祁连山雪山。从酒泉出发,飞驰的班车似乎黑夜中的猛兽,它的行进是有规则的,在弯曲的道路上遇见灯火寥落的村庄、寒风中的城堡和蜿蜒破损的明代长城。车到临泽县城外,在一段空旷的马路上停下,有人下车,站在冬天的路边迎风小解,尔后返回车厢。这时候,有一个女人,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坐在我的前排。谁也没有想到,她小解之后,在返回车厢的路边,遭遇到了另一辆呼啸而来长途班车。那时候,我坐在车上,蓦然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好像是一块木头猛烈撞击钢铁——有人惊呼,我下车,看到流到脚下的鲜血,在黑夜的车灯下面,弯曲成一条河流。

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看见倒伏在马路上的她。惊愕、恐惧和接连叹息。拖着虚软的双腿,依次上车,在黑暗中等待交警的到来。与她同行的人说:这个女子,甘肃永靖县人,刚结婚不到一个月。我坐着,不说一句话,想到他远在老家的丈夫,在深夜,是否会在睡梦中有所惊悉?寒风在窗外吹动,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换乘另一辆长途班车,很快离开。把那个瞬间死亡的少妇,她和她的鲜血留在了那里。路经高台县城,看见黑暗中的西路军烈士陵园:车灯照见大门上悬挂的郭沫若题词、一闪而过的松柏、墓碑以及纸扎的花圈。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长途班车横穿著名的河西走廊。一个人,尽管身边好多短暂的同路人,但谁可以与他一同回到同一个家呢?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大孩子。在黑暗当中,从祁连山和戈壁的一侧,像一粒灰尘,归心似箭。我根本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一个同路人的死亡加重了我的恐惧,深夜之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障碍和深渊。但黑暗中的车辆是自信的,沿着发黑的柏油马路弯曲行进。旁边鼾声又起。引擎的声音在车厢内轰鸣。结冰的窗玻璃一片漆黑,一切都被封闭了,除了前面的车灯,以及照耀中的模糊道路,偌大的河西走廊,在感觉中更加孤独和空旷。

不作任何停留的行进,在向南的路上。而一个身边遭遇的死亡的同伴让我悲痛。逐渐接近的焉支山脉,在骏马的睡眠中是不是梦见了早年的匈奴?那些长刀和鸣镝、挎满异族头颅的战马、采胭脂花涂抹指甲的彪悍妇女呢?法国的F•-B•于格说他们是“有骚味的人”,以吐门(万户长)为联盟组成的曾经强大的游牧民族”。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在山上看到了大批的青草和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小小的金露梅长在深深的狼穴旁边。清水从山的某处流淌下来,冲刷的窄小河谷白石林立,干枯的青苔发白。我总是会想起那些路过并写诗的唐朝人,岑参、高适、李益和王昌龄,他们头戴官帽,手捋长须,在古代的天空下看见半山的积雪,在满是尘土的戈壁驿道上遭遇飞奔的蜥蜴和黄羊。但他们是可以留下诗篇的人,我只是路过。

呼啸的风声显得沉闷,犹如匈奴和月氏的军团——善骑的民族在河西大地上自由狂奔,一路上的鲜血和城市在焰火中飘摇。张骞、班超和苏武,这些汉朝的人,他们如何从火焰和锋利的兵刃中穿过呢?皇帝的节杖真的比生命重要么?后来我才知道,唐僧玄奘在这里涉水,滔滔的弱水河冰凉刺骨,他的身背的经卷肯定有一页掉落,发黄的纸张只在水面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他看不到的远处的泥沙中。我用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白冰,手指发凉,继而疼痛,从细长的划纹里侧面看见天空,一群星星在蓝色的水面上静止,闪烁的光亮模糊不清,让我看不清它们的真实面孔。

我知道:那里才是秘密之所,庞大的秘密在远离尘土的地方隐藏,在不可触摸的高处,让人世的仰望充满梦想和绝望。进入武威市,我仍旧没睡,蓦然想到西凉、想起雷台汉墓和临水的天梯山大佛。而古凉州路灯照耀的街道不见一人,寒风吹动的尘土卷着纸片和塑料,无声的滑动让我想起某些成为灰烬的诗歌。我还想到:若是唐朝,这时候肯定行人如织,诗人们豪饮酒楼,跳胡旋舞的波斯女子,酒旗飘飘的客栈,缀满小吃和油脂灯的街道,宽衣长袖的人们,雪白丰腴的身体上是不是有着丝绸的光泽和香料的味道?

又是黑暗,夜晚的城市光亮多么短暂。就像一个人的死亡给另一个人的震撼,人和人的相遇、汇合和分离风中的沙子一样简单,当遗忘成为必然,场景的转换和路途的更迭是不是一种掩盖呢?向南的路途,乌鞘岭脚下的古浪,薛仁贵和穆桂英曾经的疆场,雪中深埋的麦苗,黄土的山坡上悬挂村庄,石头一样的姿势,岌岌可危,而又牢固无比。偶尔有几家门窗亮起灯光,又很快熄灭。向上的车辆在闷头喘息,陡峭的山路让我的身体大幅度倾斜。

乌鞘岭——我知道这个名字,知道它在河西横亘的历史和姿势,一把漂亮的剑鞘,抑或没有开启的沉默之剑,利器的存放是不是就应当如此?我想到了昆仑的神灵,它们的触角已经探到了我无法抵达的地方。长久的沉默是不是已经在汉武帝年间爆发过一次了,或者它有生以来一直是引而不发?车到山顶,一声叹息,向下的俯冲让我的身体感觉到虚空的漂浮,不停的摇摆好像是一只纸船上的蝴蝶,深夜的汪洋在陆地升起,穿梭其中的人,都不再是他自己的。

在黑夜的河西走廊,一群人把自己交给空洞的钢铁,一辆车的行进引领了我们的方向。我还知道,在乌鞘岭下,有一个地方叫打柴沟。让我想起满山的森林和干枯的树枝,荷镰提斧的青年在它的深处遇见传说中的姑娘。青草的洞房和花朵的嫁妆——最美的事情总是在梦想中完成。迎面的华藏寺车站像是深夜的露宿者,空空的站台上只有几个警察和铁路职工迎车而立,他们风中的身体多么轻盈,像一只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薄薄的石片。我看见他们,他们不会看到我,一闪而过的感觉,尘土一样冷漠,又有一些心头的温热。

永靖到了——那个死在路上姑娘的家乡,我猛然惆怅,心脏微微收缩,有一种疼,像刀子一样缓慢进入。我想到至今还生活在这里的古罗马人,在这个县的河滩村。他们的祖先是十字军东征时候的残余,一群迷路的男人和女人,来自西方的战士和将军,他们的永久驻留让我看到了大地任何一处都是生存之地的博大和苍茫。黎明当中,我身下传来黄河的声音,混浊的河水事实上也是一种清晰。似乎有人在羊皮筏子上唱歌,歌声隐约,风生水起。曾经有人告诉我说:污水比清水更容易洗净人的身体——我没有试过,但我相信。

天光从窗棂打开,徐徐的光明在车辆的行驰中仿佛一张空白的纸张,稀黄的太阳在兰州的庞大烟雾中只是一个模糊轮廓。进入城市,到处都是庞大的灰尘,楼宇是灰黄色的,巨大的天空也是黄色的,廓大的兰州,往日的金城让我觉得了一个外乡人的孤单和落寞。街道上早已是车辆飞奔,尘土中的穿越,仓皇的车轮和背影。早已大门洞开的商场吞吐人群,悬挂的灯箱和广告代替了旧朝的旌幡。从酒泉到兰州,1600多里的路程,在黑夜完成,这使我感到懵懂而又庆幸。

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强大的灰尘,我的脚步重叠别人的脚印——他们走向哪里?我的方向不是一致的,但必然是一致的。我的行包沉重,一个人,从汽车站到火车站,不过300米的距离,一个人的走,穿过众多的人、店铺和商店,转了三条街。不算大的车站广场上都是人,地下的录像厅播放的声音在地面回响,与车站广播交织在一起。排队买票,有人询问我到哪里去,要不要票,我警惕着,我怕自己仅有的一点路费转手成空。

那一次,我在兰州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几年后,我又来过一次,见到了石寿伦、马萧萧、师永刚以及诗人何来和老乡。又一年的再一次,见到了唐晓平、洪当先、马步升、习习。后来我好像没有见到过谁,或许忘记了。只还记得和石寿伦、马萧萧一起过黄河铁桥,在黄河边上喝酒,看见混浊的河水,向东的河水,缓慢的流动平静无奇。对面的白塔山上有一棵唐朝的银杏树,远去西藏和西域的公主,她们构成了丝绸之路的前身——和亲之路。有一年8月去了背后的兰山,在三台阁上看见整个兰州市,使劲敲钟。三个人一起骑马奔驰下山,马蹄清脆,山路曲折,旁边的麦地已过五月。山下的村落头顶寺庙、青草和游客,在田地和河流边缘,安静得有点落寞。

这几年,我再也没有去过兰州。最后一次,折身回来的时候,开始也是深夜,在武威下车,凌晨,我看到的朋友走路轻慢,体现着唐朝的味道。我在这个城市待了5天。我面对的马莲湖在深秋荡漾,岸边的小杨树叶子霜红。傍晚在一边的村庄里,赵旭峰的家中,在他歌唱的民歌、好吃的鹿角菜和温酒中沉醉。马踏飞燕的城市,躬身参观的雷台汉墓,岑参写诗的文庙,看见残缺的西夏碑,匈奴的鸣镝和商周的陶罐,在白马寺看见康熙和西藏喇嘛(忘了名字)签约的高台,虽然断毁,蒿草满身,但仍旧矗立着。几乎每天都在沉醉中,但我仍旧是清醒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对这个陌生的古都和现代城市产生热爱。临走的前一个夜晚,在谢荣胜家里,我梦见了飞翔的马匹,好看的胭脂花和一声声的铜岭,梦见我一个人身穿长袍,长须飘飘,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乘马奔跑。

回程当中,继续向西——这似乎是个宿命。我闪过了镍度金昌。在它的附近,路过“河西堡”这个站牌,感觉异样,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是对整个河西走廊的简单概括。山丹,梁积林带我看到了站立的大佛,我一个人,又有一次和妻子一同瞻仰,从大佛底座下穿过。乘车深入焉支山,夏天的山脉在风中发绿,归圈的马匹蹄音杂乱,它们的蹄下尽是匈奴的骨殖和叫喊。看见油菜花摇曳的山包上孤独的坟墓,骑马的汉子或者女人在一边的草地上缓慢行走。路边的田地里大麦倒伏,看不到收割的人,成群的鸟雀在其中隐藏,又不时集体飞起。

再一站,古时的甘州,现在的张掖,这个城市在白昼当中有着胡椒和吸食面食的声音,不多的高层建筑,处身喧闹的大佛寺。进到大门之后,市声蓦然隔绝,肃穆的神仙僧侣在墙壁或者空地上,以壁画和泥胎的形式,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人的模样。在祁连山高处,我还看到了起源于祁连山莺落峡的弱水河,以及它周边的森林和村庄,走兽和飞禽,阳光与阴影。天气毒热的某天,与柯英、刘虎一起进入到黑水国遗址——大片的墓穴,沉积的黄沙和断裂的城墙。坐在高高的城堡上,梦想自己就是将军,消失的王,想象那满目废墟之中曾有的酒肆和妓馆,流寇和百姓,鲜艳的旗帜和破败的民居——洞开的城门大风进出,尘沙飞扬。

向南的祁连山,不远的路程,从戈壁到雪山,马蹄寺的梵语,裕固族民众的牦牛、羊只和马匹,山间的青草,两腮绯红的姑娘。在肃南县城,横穿的清风当中飘荡着牛羊的膻味。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日夜响彻。最好的兄长铁木尔带着我们喝酒,在帐篷的舞蹈和歌声当中,醉酒的人都是干净的。有一次在距离县城不远的老虎沟,深夜作歌,清晨的雨滴和蝴蝶,满山的青草没膝,山顶的松树郁郁苍苍。太阳出来的时候,铁木尔站在帐篷一边的草地上说: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当年我们先祖遭受杀戮的疆场。草地的中央,不知发源于何处的一股清流,无声无息地流淌,我喝了一口,是甜的。傍晚下山,同车的两个裕固姑娘,不断的歌声雪水一样高亢嘹亮。

去年仲夏,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专程去了高台的西路军烈士陵园。董振堂、杨克明两位将军,以及他们墓后众多的西路军将士,非常人的死亡,让我觉得了遥远的戕害和悲壮。从陵园出来,我特别注意到了高台的地貌——都是卵石,城市之内和城市之外,至少十公里都是被大水冲刷过的圆滑卵石。我一直纳闷,当年红西路军的鲜血怎么会消失在卵石当中呢?我刨开卵石,下面竟然还是卵石,少许的沙子覆盖其中,一触即漏。那一次,和王新军、倪长录在陵园旁边的旅店住了下来,半夜好像听见大片的呐喊,疼痛的呻吟和连续的叹息。第二天一早,返程路上,又看见当初那个少妇车祸死亡的地方。虽然记不清具体的位置,但每次路过,不管乘坐火车还是汽车,总会想起,就连乘班机在空中飞过,我还能够猛然想起,并从舷窗上俯首下看。

到酒泉,我就觉得很熟悉了,这个容纳我十多年的城市,尽管我在它向北近200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其实那是内蒙省界,那边的沙漠太大了,荒芜的大地上很多年后才有了正式的道路。再向西的嘉峪关和玉门,诗人们歌唱和悲伤,忧国伤己的音符。在风中坍塌的废墟,除了被人恢复的崭新的补丁之外,被时间打败和大风击穿的城牒和古关,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很多年前,我一直为嘉峪关和玉门关写诗,像古代的诗人那样,用心灵和想象之手触摸,在虚无的感知,写下仅仅属于自己的苍白诗句。

在这里,河西走廊,很多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远,在悬挂丝绸、香料、茶叶、玉器、公主、商旅、战争和诗歌的道路上,一侧的祁连时常飞出黑鹰,北边的大漠大风呼啸,奔跑的和沉埋的,巍峨的和微渺的,我相信这些都是属于它自己的。直到现在,我特意把敦煌和星星峡留了下来——我想有一些遗憾,让最好的,最好的现实和传说暂且停留。

我也常常这样想:河西走廊,对于一个来自中国异地的人来说,应当是个庞大的谜语。它的窄长和悠久,帝国的出使和外族的侵犯,和亲政策和丝绸织染起来的神话、人、往事和现实,叫人沉浸的浪漫气氛。我知道,它的沿途和两端应当还有撒马尔罕、威尼斯、布哈拉、巴尔米拉、亚历山大城、敦煌、广州,成吉思汗或瘸子帖木尔、辛伯达、马可•波罗、张骞、班超、苏武、唐玄奘、单于等人也应当名列其中,以及骆驼队于其中失踪的沙漠和美奂美仑的神仙花园。

这里——河西走廊,我现在所在的,仅仅是其中一点。有一天,我想我一定要站在祁连山的最高峰,用神灵一样的眼光和内心,仔细看看这个被白雪和尘土夹击的走廊。一个忘记了的事实是:在河西的多次旅行当中,除了必要的景象和地貌,我还看到了不少的墓碑,在公路两边,散落或者集结,都在用村庄一样的表情看着过往的我。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愿望,真的要离开时,我要从栖身的酒泉,一路上闭着眼睛走到星星峡,在峡谷中感觉大风穿胸的疼痛与快感,在昔日的驼队和军阵当中,翻检积雪和黄沙,找到一枚马蹄铁。在阳关故址上,和蜥蜴赛跑,到废墟的远处,采一朵马兰。然后折身向南,在河西的每一座城市、村庄和古迹中慢步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