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的水声》原文·桂芩

作者:桂芩 

这个诗人,脸色苍白,手指细长,如一把高挑的小提琴,安静地坐在洁白的灯下,又去翻动那折曲的一页,如同那孤独的牧羊人手捧羊皮圣卷。那是永恒的三首圣诉:它们是朴素的和宗教的,古典的和纯粹的,激情的和蓝色的。

朴素的和宗教的使诗人首先作为原初意义的人真实、朴素、自然的存在着。他身上带着田野间新翻泥土的清香,额上渗出劳作的健康的汗水,血管里澎湃着祖先纯洁的血液。他在永恒的存在面前永远谦恭,彬彬有礼,对大自然圣徒般膜拜、依恋、感激,与之和谐相处,永远保持人的朴素的品格。这样他就如大水一样广阔、健康、纯洁、安详、生机勃勃。古典的和纯粹的,其崇高、庄严、磅礴、和谐、秩序,使人们想起长城、雅典娜神庙、古罗马斗兽场、教堂的钟声,想起青铜时代持矛的武士。其强大的、深邃的、极具穿透力的光束彻底征服诗人的心灵,使诗人心地纯正,额头光滑,目光谐和而自然,真的、善的和美的充盈周身,使诗人心胸天河般宽广,日益崇高和纯粹起来。激情的和蓝色的,是诗人清晨从花心采撷的晶亮的露珠,是太阳从大海中瞬间跃出诗人脸颊上闪现的荣光,是森林间千年腐叶散发出的迷离的气息。诗人放松全身,张开肺叶,张开全身每一个毛孔倾听、感受。他的触觉布满敏锐的芒刺,大自然的每一次微语荡漾都使他真正的激动;他的双眸因过度的仰望而变蓝,变为水一样极度的海蓝。他沉浸在自然的悸动中,充满精致、温润的情怀,蓄积了复杂、纤细的感喟。诗人由此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源于生命深处的激情如天河的潮水积为潜流,冲击、沉淀、结晶、燃烧、升华,释放出谲异的光焰和热度,昭示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庄严、伟大,生命无与伦比的美。

如今,他伫立在世纪初别样的寒冷中,一次次,做深情的回望,回望生命的流程,回想生命的颜色。

当河流从一九九二年他十九岁的手掌上流过,他正在林中独坐。时光之辇缓缓驶过他的少年时代,他如水晶般一尘不染的玻璃器皿,洁净安详。那时日子如枯井,深邃而冷寂,只有蝴蝶扇动他淡蓝色的薄翼,如细碎的马蹄踏过江南清晨寂廖的古镇,空气中竟传来少女午睡的声音,声音如空气静静的透明地流动,栖止于放在唇边的苍白的手指,那是远古的蓝色爱情。他在林中独坐,倾听蚯蚓钻土的声音,倾听青苗吸水的呢喃,倾听麦子吸足了泉水的风姿绰约。他坐在秋的深处,每日睁一只寻寻觅觅的眼睛醒来,每日合一双寻寻觅觅的眼睛睡去,微风吹动他的衣襟,三月的天空是那样高,那样圆,灵魂在微风的颤动中被高高举起,他渴望着,怀想着,悄悄地消瘦,为春天的早夭的花英莫名地流泪。“春光里,有一个少女在时光深处引颈歌唱/”那是一个小小少年的梦想,像“蓝水仙”,像充满渴望的蓝眼睛,像夏天的蝉歌唱太阳。他坐在林下,坐在月下,坐在春光里,像一条怀想着大水的病鱼,像

“我在雨天里推开自己”,他在初冬的第一场雪中沉默,如一只老秋天的金蝉。他梦着、忆着、怀想着那流过一九九二年手掌上的水,那淌过一九九五年的微笑,那在一九九七年的万丈红尘中的欲说还休。世纪末射来的金箭,给他带来南方乔木落下如掌的红叶的萧萧。信中朴素的槐花告诉他生命的真义。槐树,这普通的父亲,在北方的大平原上自然地呼吸着。槐花,这自然的花朵,朴素、善良、温情脉脉,花香细细的,传得很远,像母亲的目光。那是生命中一段非如此不可的必然过程。像亚瑟王传奇中那用青春的手拿取圣杯的瞬间而骤然死亡的年青骑士。他开始关心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圣物,思考生命和土地的关系,粮食和酒的关系,光和质量的关系。倾听宇宙的间关悄语,从宇宙自然的交感中体悟存在的境界和气象,从日常生活最基本最朴素的元素中感知生命天然的律动,洞悉存在的奥秘,领悟万物的启示。像花儿开放的痛楚,那是只有青春的耳朵唯一能够聆听到的,他在那里,像一种百感交集的感受。像一种久违的记忆。

苇岸说,春天/万物生长/诗人死亡。而我说,诗人是得永生的人。他比幸福本人还要幸福。他听得见天河的水声,那是生命的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