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口子》原文·弹弓

作者:弹弓

生于斯长于斯的鄂西山里人,守着连绵数百里的大山,许多地方都没柴烧,譬如栗子坪。他们要到数里外甚至十余里外的岩口子,弄那些称之为岩柴的柴。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较平的山头,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席卷全国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将那些已成材行将成材的松树全给伐光种了松茯苓,剩下的就是烧起来只冒青烟的松树儿了。

岩口子,多石头,就像大山的一条巨大伤口,疼痛着栗子坪人。鄂西土、苗方言里,岩与崖表达的是一个意思,这下你就更为清晰明了。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虽然路程远,岩口子的柴却是出奇地好烧耐烧。栗子坪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那里弄,只要不是农忙季节,你就会看到村人早早地就弄饱了肚子,再带上煮洋芋或是煮红苕,背上背架子和打杵就向岩口子进发了。起先是一个人上路,待走到岩口子跟前,早已汇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只听得金竹篾背篓里的打杵,随着一上一下的走动哐当哐当有节奏地响。走进岩口子,每个人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脚下不远处就是訇然作响的八百里清江,最险要处则是千仞壁立的悬崖,只有当太阳偏西的时候,从不见人影的岩林里不断聚集在那唯一的小道上,且找寻到稳妥之处,将背架子歇息于“T”字形打杵上,就听得见峡谷里回荡着“嗨……哟……”那幽长而粗犷的号子。俯视岩口子,你不得不惊叹看起来像癞子和尚的岩口子,怎么就隐藏了这么多粗大的岩柴,你更不得不惊叹山里人的稳重厚实——脚下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却依然如履平地般泰然。当然,也有意外的时候,有一年,徐家鲍上一个叫阿顺的人,背了满满一篓柴,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来斤 ,在爬岩口子最为险要的梯子岩,正当他竭尽全力爆发出来准备爬最艰难的一步,在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档口,背架子上的岩柴由于过长而顶到了崖壁,只听得一声“拐哒”,连人带柴,一个鹞子翻身,直落进眼皮底下的清江。

阿顺的意外,显然不能阻止栗子坪的人继续去岩口子打柴。老人们说,栗子坪的人,就像韩婆婆打柴,打点吃点。煮饭煮猪食烧开水泡茶哪一样都离不开柴,山上的那几根茅草早就被割尽,仍只是杯水车薪。栗子坪的人穷,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即使值钱,岩口子又是他们的巨大伤痛,因为没有公路,他们要绕过远远的大垭门,才能到近在眼皮前的粟谷镇,而粟镇到通班车的下都坪,仍有数十公里之远。栗子坪的人,一年将三分之一的时间耗在了岩口子。只要岩口子还有柴,就一定有村人在那里沉重地起伏,且不知道还有多长的日月要与弯弯山路抗衡。

而岩口子注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因为我血液中歙歙奔突着他雄性之血。早年,父亲入赘到岩口子外的粟谷镇,祖母带着我幺叔过日子,就在幺叔婚后育下两子时,就因病而撇下祖母和我两个幼小的堂兄堂弟。祖母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他们。那时,我和几个哥哥常在星期天的时候,跟随姑父到岩口子弄柴送给祖母,虽然背不起多重,但祖母时时高兴得直抹眼泪,说:“我孙宝宝有出息了!”

就在我跟随姑父去了几趟岩口子之后的一天,忽然听到大人们在打杵上歇息时闲聊,说很快就会从岩口子修一条公路,通往粟谷镇。我望着泛着威严之光的岩口子,想到要从那上面凿一条公路过来,栗子坪到粟谷镇一下子就可拉近到只有几公里,那该多好啊,可是,该得放多少大炮才能修得通,靠近云坡那边的几十户人家又该搬到哪里去呢?这大炮轰隆隆一放,整个岩口子的柴给砸得精光,虽然去粟谷镇近了,但是去哪里弄那好烧耐烧的岩柴呢?

大炮照放公路照修,且阵坡的几十户人家也搬到云坡去了。每天中午十二点是铁定放炮时间,高音喇叭提前一个小时就反复通知路人准备躲炮。时间一到,只听得地震山摇,就像塌了崖似的,花筐大的石头竞相直奔清江,躲在老远的人们说:“像倒梨!”随着倒梨声疾驰而下,岩口子的树木越来越少,像花癞子一样,栗子坪人揪心地疼痛,但一想起公路通后的种种好处,心也释然。可是,那次惨痛事故的发生,永远也不能使栗子坪人轻松坦荡。一个等了二十多分钟的“哑炮”,在半个小时之后轰然一声,将前去检查的人炸上了半空,远远地抛在了阵坡的一窝荆棘丛中而面目全非。

公路终于艰难地通了,镇委书记组织了全镇仅有的几辆东方红拖拉机,给栗子坪拖了几车化肥。镇委书记,那个戴着眼镜从武汉下放的知识分子,仄着身子,隔着玻璃,一路颠簸着向沿途的村民招手致意。司机则两眼不敢稍有疏忽,让车轮小心地绕过那些异常锋利小碗大的刀刮子石,摇摇晃晃颠簸一个小时终于拉到了终点栗子坪加工厂。各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早就集中在那里,只等第一辆拖拉机从山洼里一拐出口,早备好的“千字头”就开始噼里叭啦炸将起来。劳动力纷纷起身离开屁股下的背篓打杵,向车队行庄重的注目礼。那一刻,绝不亚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某时某刻的庄重肃穆。在栗子坪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那稀奇古怪庞然大物的村人,竟不知将双手置于何处妥贴。

然而,血脉的喷张昂到沸点尚未完全回落,岩口子就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而且千真万确。粟谷镇的一辆拖拉机,在那架特陡的坡段,因用力猛冲方向盘把握不准,车尾的一个轮子悬在了崖边,车箱满满的化肥上坐着几个搭顺路车的村人,其中一个眼看车轮悬空,就提前跳车,刚好跳下悬崖,葬身谷底。幸好拖拉机没翻,否则,后果更难设想。栗子坪的人很自然联想到阿顺的死,一时免不了多少人生感慨。现代的拖拉机与人一样,也在时时经受着文明的考验,在鄂西的大山里躅躅前行着。

文明的渐进化演绎,注定要付出沉重代价。栗子坪人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上,也一样是步履维艰。在改革开放后的几年里,一直过着数千年以来的那种生活。只有走出大山的封锁,才会有更高的起点,更广的视野。就在那年第一个考上南开大学的赵青元诞生之后,在县卷烟厂做了多年会计被栗子坪人称为刘同志的,率先买了辆神龙拖拉机。从那时起,栗子坪的人没有了岩口子的岩柴,就是借钱,也开始时兴烧起煤炭。煤炭是从离粟谷镇数十里外一个叫高燎的地方运回来的,没钱的先赊,“秋后算账”——那时,我们县不知怎么就成了全国的白肋烟种植基地,栗子坪的土质和气候,虽算不上优质,年成好的时候可弄个三、五千块钱,一般也能弄千多块,除却商品肥和农药、种子等投资外,剩余的钱就是那一滴滴汗水兑换而来的血汗钱。

越来越多的煤炭、化肥需求带动了拖拉机轮子的转速,人们越来越感觉到刀刮子石铺就的毛公路的确需要改造了,加之每年雨季里常有泄不及的山水冲刷路面,使本就凹凸不平的路面越发狰狞。新任民兵连长刘作虎刚从学校高中毕业,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责任制落实后人心严重不齐斗志严重涣散时,硬是凭借他的“三板斧”,将这条公路修缮成全镇,乃至全县村级公路的榜样。短短几年里,他还因赤手空拳智斗杀人犯唐明星等英雄事迹,多次获得县、省级,甚至团中央的颁发的各种荣誉,村民们将越来越多的鲜花和掌声理所当然地给予了他,他也因此很快荣升为该村支部书记。

栗子坪人在铭记刘作虎这个名字的同时,也渐渐对他颇有微词 ,则是始于邺红公路的修建。许是修岩口子的“三板斧”得到了镇委的首肯,县邺红公路修建,镇委特别交待栗子坪村委刘作虎领兵上阵。正所谓风生水起三五年,时隔不久的村坊坪,就拔地而起一幢崭新别墅。尔后,他又巧妙地购了一台农运车,在岩口子里来回奔跑,由于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随之产生了共振效应。那些买不起化肥、煤炭的村民,纷纷在背后诅咒他的农运车在岩口子翻车掉进清江河底,最具巧合意味的是,没过多久,他的农运车就在岩口子翻了车,只不过没掉进清江,人也没出大问题,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恢复如初,只不过从那时起,他整个人就真的开始走下坡路了。

岩口子还是岩口子,并没有因为某个人的荣辱兴衰而兴衰,每当艳阳高照,这里仍是最光明之处,站在高高的崖顶,仍是清风拂面,惬意无比,特别是站在栗子坪村的白肋烟示范田里,你会更加感到岩口子的未来似乎更加光辉灿烂。为了迎接县、乡各级的各项检查,岩口子边上的百余亩地就承担起了各种示范功能。县里来的领导人,在经过岩口子的胆战心惊之后,忽然眼前一片春意,就说,岩口子是进入栗子坪的大门,绿意融融的门面,将预示栗子坪人的未来将像白肋烟般欣欣向荣,前程似锦。

县领导人此番言语并非空穴来风。其时,正值鄂西母亲河清江大开发,隔河岩一期拦水工程已峻工,二期工程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二期工程完成后,地处粟谷河、青龙河、野三河交叉的栗子坪,将会成为未来最新兴的小港口。水位的急剧上升,呈现在岩口子前的将是一条玉带舒然而过,江里千帆竞过,游艇怡然自乐,数码相机纷纷对准鄂西名胜古迹龙湾飞瀑、土司大寨……而这一切靓丽的景点,都在岩口子的附近,那时的岩口子仍是制高点,站在这里,意寓深长啊。

岩口子自诞生以来,经过不知多少世纪的风雨,在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突然间就成了栗子坪人的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