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之属《绿豆椪》

绿豆椪是一种台式中秋月饼,它支配了我童年的月饼经验,乃至于后来的月饼味觉,总觉得好月饼就应该像绿豆椪那样,轻淡的甜,或者微咸中带着微甜。所有月饼就属绿豆椪长得最像明月,雪白,圆润的酥皮;里面是黄澄澄的绿豆沙。

这并非容易的烘焙技术,除了计较饼皮的多层次,一般酥皮烘烤更会呈金黄色,欲维持白皮肤,必须严格控管烤箱的温度。此外,我这种台客式的月饼胃肠,总觉得酥皮要用猪油才好吃。

好吃的绿豆椪首先须严选优质的绿豆仁为原料,制成香醇绵密的豆沙馅,加入天然酥油,内馅饱满着绿豆的清香,又看得见颗粒状豆沙,能入口即化;此外,里面的油葱酥必须是现炸的,才不会出现油耗味。

郭元益、旧振南大抵统领了我人生前二十年的绿豆椪知觉。旧振南前身是“正利轩饼店”,一八九〇年创立于台南,后来迁到高雄,晚近几年益善于营销,连高铁站也设有据点;其绿豆椪分四种:李白、苏东坡、香菇、蛋黄,李白指内馅为纯绿豆沙,苏东坡则加入卤肉,呈现无厘头式的趣味。

一般制作绿豆椪,多加红葱头爆香,那红葱头,仿佛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在《匈牙利舞曲》(Hungarian Dances)中加进的吉普赛风格,变化多端的装饰,有一种火热的激情,在淡淡的绿豆沙中。一百多年来,不同的制饼师不断诠释它,改编它,演绎它。

台中可谓糕饼的故乡,尤其是丰原,号称“饼窟”,名店林立,如南阳路“德发饼行”、中正路“雪花斋”“老雪花斋”;老雪花斋的“雪花饼”采单面煎烤,薄薄的表皮一层又一层,雪白,微凸;其内馅颜色特别淡,口感相当松。同样在中正路上的还有“联翔饼店”“宝泉食品”;宝泉的小月饼很体贴我这种血糖偏高的肥仔;我钟爱的重点是个头小,而非内馅选用白凤豆,白凤豆和绿豆只要能精制出豆沙都美。

“裕珍馨”在妈祖庙旁边,饼美,建筑也美,晚近常举办各种文化活动,以饼艺结合宗教、文化,成为大甲美丽的景观,我们去镇澜宫拜拜,不顺便走进买伴手礼,会有一种辜负感。

专卖素绿豆椪,以社口“朱记素饼”闻名,他们用花生油和加拿大进口的芥花油取代猪油,再用香菇、豆包取代肉丁和红葱头;此外,其“香菇彩头酥”用萝卜丝、香菇搭配绿豆沙,亦值得称道,好吃又服务了要去拜拜的信徒;其绿豆椪不仅给吾人甜美,相信也予神明幸福感。

“犁记饼店”也在隔壁开了一家素绿豆椪专卖店。此店乃张林犁先生于一八九四年所创,是中部最古老的饼店,现在叫“社口犁记饼店本店”,店名非常拗口,店家强调自产自销,全世界只有这家店铺在卖特制的绿豆椪,别无分店或其他销售据点。“犁记”最出名的是绿豆椪,制饼技术手工细腻,其产品外形不一,饼皮薄,有时馅料会露出来,烈火热情般,带着饱满欲诉的表情。

犁记秉持“照起工做”的传统美学,制作诚恳,老实,认真,四代都卖绿豆椪,至今仍依古法用松木桶蒸绿豆,饼皮两面烘烤,不添加任何化学香料和膨松剂,其绿豆沙特别松,爽,沙,表皮呈现一种酥脆感。犁记本店在中山高速公路丰原交流道附近,我每次开车路过,总是忍不住踅到社口派出所旁边这家老店买绿豆椪。

绿豆椪以台中为尊,然则台北人也不必自暴自弃,因为永和有“王师父饼铺”。王师父的“金月娘”毫无猪油味,甜与咸融合得非常快乐。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多吃吃他们家的绿豆椪,学习如何让族群快乐融合。有一年的谢师宴,毕业生赠送老师们每人一小盒王师父的“金月娘”;我素不喜参加谢师宴,那餐吃了什么菜忘得干干净净,唯清楚记得提着金月娘离开餐厅,满心欢喜。

我翻遍《辞源》《辞海》《中文大辞典》《汉语大词典》,均无“椪”字,历代韵书如《广韵》《集韵》亦皆未见,康熙字典也没有;仅一九五〇年出版的闽南语字典《汇音宝鉴》批注为椪柑、椪松。可见中文并无此字,仅知道它音碰,膨胀的意思,料想是闽南语转化而来的现代造字。此外,绿豆椪又名“绿豆凸”,“椪”和“凸”都表述外形膨胀凸起;故我认为正确的字应该是绿豆“膨”,不过大家因袭久矣,就让“膨”假借为“椪”吧。

绿豆椪是很赞的茶食,清晨或下午,泡一壶浓茶,吃绿豆椪,阅读,听音乐,学习生活的缓慢,感恩生命的美好。

饮食跟人生一样,总是点点滴滴地修正,调整。如最初的绿豆椪里面除了绿豆馅,还掺了一小块肥肉;现今则改为不油腻的瘦肉丁,并大幅降低绿豆沙的糖分,符合时人的养生需求。然则万变不离其宗,肉丁、红葱头、芝麻、绿豆沙一起翻炒,如管乐、弦乐之共鸣,融合得非常细致,绵密,以丰富的口感诠释了汉饼。那已经形成传统的气味,一直在台湾人的集体记忆中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