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之属《乌鱼子》

每年冬至前后十天,乌鱼群集洄游台湾西部沿海,因而被称为“信鱼”,也是渔民心目中的“乌金”。乌鱼子是雌乌鱼的卵巢,乌鱼因子而贵,在拍卖市场,母乌价格两三倍于公乌。

我偏爱鹿港的乌鱼子。盖乌鱼群抵达鹿港、王功附近时,正值交配前最成熟阶段,母乌的卵巢与公乌的精巢都最饱满,谓“正头乌”,相当肥美;乌鱼群顺台湾沿岸南下到屏东南方外海产卵后折返,身体瘦弱且无鱼子在身,称为“回头乌”,味道远逊矣。鹿港民谚:“要吃乌鱼不穿裤。”即使贫穷,也要当掉裤子买乌鱼吃,追求美味的气魄直逼追榴梿的马来人。

华人欣赏乌鱼颇早,据《大业拾遗记》所载,隋大业六年,吴郡献海脍四瓶,帝以示群臣曰:“昔介象殿庭钓得鲻鱼,此幻化耳。今日之脍,乃是真海鱼所作;来自数千里,亦是一时奇味。”雍正年间,浙江人范咸担任巡台御史,惊讶乌鱼之美,远胜杭州所产:

网鱼竞捕正头乌,兴味频嫌至后殊。

海堀引回怜瘦剧,船头悬罟急征输。

钓缗信足骄渔父,幻化无须诓老夫。

曾食江鲻争比得,芙蓉花里好提壶。

陈绳在清乾隆年间(一七四四)来台任诸罗训导,他歌咏的也是乌鱼滋味,而非乌鱼子:

瑿玉元珠遍体缁,扬髻奋鬣满天池。

须知沪箔横施处,要在葭灰未动时。

日映波光添绣线,鳞翻浪影簇乌旗。

江鲻味薄河鲻小,争比炎方海错奇。

坊间所售乌鱼子大别为三类:质量最佳的是野生海捕乌鱼子,带着美丽的橙红,对着光色泽如琥珀,味道有一种盈润感。其次是美国、巴西进口乌鱼子,多冷冻后再制作,其状偏狭长形,色泽倾向暗红偏褐,口感亦不如野生者。至于养殖乌鱼子,由于缺乏运动,油脂含量偏高;口感缺乏天然的海水咸味,有时会出现土膻气。

台湾制作乌鱼子的技术,源自日本殖民时期日本渔夫教导,其工序为去血、盐腌、脱盐、板压、整形、风干,其间犹须考虑当时的气温和湿度。去血是先用水洗去血渍,再逼出血管里的血液,须消除尽净,否则成品会因残血氧化而变黑。

自母鱼腹中取下鱼子,切口处用棉绳绑紧,以防制作时散开;鹿港地区在取鱼子时会连着一块肉,防止乌鱼卵溢出,故不需绑棉绳,成为鹿港乌鱼子的标志。

鱼子取出后以盐腌约五十分钟,即洗去盐分,进行压形:将鱼子置于铺了白布的木板,上面压一块木板,层层叠放,同层的鱼子务必大小一致,以免受压不均而坏形。最上层以石块压实,日晒,风干,过程还得经常翻转乌鱼子,令其日晒均匀。接下来是检视经过压实的乌鱼子,用肠膜修补有缺角破损处,再经过日晒、风干一至二天;日晒时需时刻擦拭乌鱼子表面,令其剔透有光泽。

鹿港占尽天时地利,其乌鱼子又较他方多了阳光味,它们都吸饱了阳光,“益源鱼子行”的选材、制程都颇为严谨,遵循传统工法制作,经过多次日晒、阴干、逐步加压而成。连横《台湾通史》载台南亦为产地,兼及乌鱼子的制法和吃法:

每年冬至前十日,则至安平。味美卵肥,谓之“正头乌”。自是而南,至于恒春之枫港生卵。至后而来,则瘦而味劣,谓之“回头乌”。过是则不见矣。故又名信鱼,谓其来去不爽也。各港俱有,唯安平、东港最多,每来时团结海中,高出水面,渔者以篙击散,方可下网,一举辄数千尾。乌鱼之卵,结为一胎,略分为二,长及尺,重十余两。渍盐曝干,以石压之至坚,可久藏。食时濡酒,文火烤之,皮起细胞,不可过焦,切为薄片,味极甘香。

台南“吉利号”创始于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标榜采用野生海捕乌鱼子,“遵循古法慢工精制”,“经过适度的反复日晒、阴干及逐步加压制成”,从三十公斤慢慢加压到一百二十公斤左右,吉利号的工序约需一周至十天,是古法制作的典型。

所谓遵古法制作,美学特征是慢,慢工细活地制作,闽南语说“照起工做”,绝不投机取巧。快速量产的东西多很乏味。

台北潮湿,不适合晒制乌鱼子,我常买的“伍中行”和“永久号”的乌鱼子都是委托南部代工工厂晒制。“伍中行”营业超过七十年,台湾光复初期,游弥坚就曾推介此店的乌鱼子给唐鲁孙。

“永久号”创立于一九一五年,原先叫“万福号”,乃简万福先生所创,到第三代简昭瑞接手才易名为永久号。标榜每片乌鱼子十三两,简老板总是告诉顾客:“这是阮几十年的经验累积,多一两太湿,鱼子黏口;少一两又太干,没了油脂不好吃。”

我习惯用平底锅慢煎乌鱼子,有时加米酒,有时加绍兴酒,以变换口味;煎好了佐苹果片吃,如果手边没有苹果,则以白萝卜片或蒜苗取代。过年前曾启瑞、常玉慧伉俪设宴于三二行馆,吃到乌鱼子时,林孝义医师说当年他父亲用高粱酒泡乌鱼子,并点火烧炙,滋味曼妙。这位过敏免疫风湿科名医,追忆父亲烤制乌鱼子的神情飞扬,令我年假期间每天在家炮制。烤多了,一时吃不完,就装在保鲜盒里,幺女双双和我边看电视边当零嘴吃。

张北和先生也用平底锅煎,煎时用牙签戳一些小洞,煎至干透的程度,佐松子吃。我不认同这种做法,盖乌鱼子最美的口感仿佛羊脂,乌鱼子干既失腴润感,如迟暮美人,不免令人唏嘘。

优质的乌鱼子卵粒均匀,干湿、软硬适度,不会死咸,而是咸中带甘,那甘味在咀嚼间悄然透露出来。路人皆知此物乃下酒隽品,甚至烈如高粱酒,我们平常不易找到和它非常适配的食物,唯乌鱼子令它刚烈的性格变得柔顺服帖。我喝高粱酒、二锅头一类的白酒时,总希望有乌鱼子佐侑。

煎烤来吃是珍馐,送礼则给出一种珍贵感,台湾人和日本人最欢喜收到这种年节礼物。近年来,台湾的乌鱼捕获量锐减了百分之九十,据说主要原因是大陆渔民在乌鱼洄游起点,以快速拖网、炸鱼方式赶尽杀绝。所幸台湾的养乌技术日益高明,养殖的乌鱼子已不似从前油腻,也渐渐少了腥味。

乌鱼子作为雌鱼的卵巢,自然是相当性感的食物;此外乌鱼鳔(雄乌鱼的精巢)、乌鱼肫(乌鱼的胃囊)都是饕家的珍馐。摄影家刘庆隆曾为《饮食》杂志采访乌鱼子,拍回来的照片竟仿佛生动的美人臀,其构图诱人遐思,真怀疑他脑海里隐藏着些什么?

乌鱼子又是一种多情的食物,那浓厚的香气总是缠绵在口腔,只要送进嘴里,仿佛就紧紧拥抱着牙齿,舍不得离去,那是味觉的飨宴,口腔的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