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之属《蚵嗲》

好像失语的青春。大学联考又落榜后,被征召入伍服两年兵役,其中一年半在金门、烈屿度过。我的日子多半很忧伤,夹杂着无以名状的愤懑,没多久就发现女朋友移情别恋了。

夏日午后,蝉嘶断断续续,似乎有一种压抑的呼唤和叛逆。

我和小武溜出营区,躲进一间弹子房撞球,又在隔壁吃一碗面线糊;离开时忽见两个宪兵,我们警觉地拔腿就反向逃跑,急急闪进冰果室,探头出来,快速奔过贡糖店、理发店、小吃店,跑离街道,穿过相思树林,越过高粱田,跑上土丘,闻到炸蚵嗲的气味。确定没有宪兵追过来才放缓脚步,绕回那间小店吃蚵嗲。

蚵,即牡蛎,台湾俗称“蚵仔”。炸蚵饼闽南语叫蚵嗲(ô-de)、蚵仔炸。

金门特殊的战地背景,封闭,固着,饮食殊少受到外来的影响,乃保留了许多闽南的古早味;尤其表现在小吃上,诸如源于厦门的满煎迭、面线糊、蚵仔面、蚵嗲、马花炸、豆包仔粿……厦门的“蚝仔炸”“蚝低炸”是将海蛎、地瓜粉、青蒜末和成粥状,油炸成熟;此物渡海到了金门,易名为蚵嗲。

蚵嗲在金门又叫“蚵迭”,烈屿则称之为“炸炸粿”,使用石蚵,量颇足,加上韭菜、高丽菜、胡萝卜、香菇,裹上面糊油炸。金门的石蚵气质清新脱俗,娇小,细嫩,尤以农历二月时最美,连轨条砦也爬满石蚵。澎湖也产石蚵,多用来蘸芥末生吃或制蚵仔煎,罕见蚵嗲。

多年后,数度重访金门,总是要到贞节牌坊正后方那摊“蚵嗲之家”大啖,总是吃完蚵嗲再吃店家的炸芝麻球,花生、红豆、绿豆三种口味都来,确实好吃。边吃边逛邱良功母节孝坊、清朝总兵署、奎阁、陈诗吟洋楼,在古迹中领略古早味。

蚵嗲之家用两口油锅制作:一锅先低温炸定型,待顾客选定后,再用另一锅高温炸熟脆;老板每天换油,其产品非但不显油腻,酥脆的表皮里面满溢新鲜的蔬菜和鲜蚵。

蚵嗲的做法简单:先在锅杓内抹一层粉浆,加入牡蛎、韭菜等材料,再抹上粉浆,放入油锅内炸熟。成品金黄,呈飞碟状。卖蚵嗲者多兼营其他炸物,如蚵仔酥、猪肉炸、花枝炸。刚炸出来的蚵嗲最好吃,其美学特征是外酥内鲜,皮薄而酥脆,馅丰且鲜美。呆子才会将蚵嗲搞得又糊又油又软。

台湾到处有蚵嗲,唯独彰化叫它“蚵仔炸”。我心仪的蚵嗲多集中在王功。一般蚵嗲面衣多用面粉、玉米粉或地瓜粉调制,只有王功用三分在来米、混合一分黄豆磨制粉浆。调制面衣,存乎经验,美味关键包括米浆之调制比例、蚵和蔬菜的鲜度、炸油的品质。

王功可谓牡蛎的故乡,自古即为珍珠蚵产地,空气中弥漫着海味,邻近的溪湖镇又盛产韭菜,蚵仔炸自然成为地标美味。王功无处不炸蚵,每天现采现剥,芳汉路上随处可见妇女在剥牡蛎壳,卖蚵仔炸的商家很多,美味者不少;“巷仔内”“洪维身”“老地方”和没有店名的“大树下”都是我欣赏的店家。

“巷仔内”僻处窄巷内,创立于一九四八年,与“老地方”俱属元老级蚵嗲店,营业都超过一甲子。夏天吃烫嘴的蚵仔炸,总想来点冰品,所幸巷口就是“泉芳枝仔冰”,卖四果、龙眼米糕、花生牛奶、百香果、菠萝、青芒果等多种口味的古早棒冰。我在王功考察蚵仔炸时,曾买了一箱泉芳的棒冰飙车回台北,同二鱼文化的同事们分享古早味。

“洪维身”店内贴了一张“王功海潮汐表”,提醒顾客海潮变化快速,戏水要小心;可见来王功吃蚵者也流连海景。牡蛎养殖在沿海潮间带,蚵农发展出“观光采蚵车”,退潮时行驶潮间带,巡礼一排排放养牡蛎的竹架和弹涂鱼、招潮蟹、蛤蜊,以及稍远处的水鸟。

在王功走路吃蚵仔炸,吹风看海赏落日,实属生活快事;我欢喜坐在海边看蚵寮:涨潮时蚵农用以休憩、看顾蚵架的所在。海上蚵寮在夕阳余晖中,身影特别美丽。

表皮已然老化的蚵仔炸,咬开来,蹦出鲜美的牡蛎,颤动着,像被封锁的悸动的青春。忽然忆起一九八九年初访北京,汪曾祺先生即兴作了一幅画相赠,落款用沈从文先生诗句:“解得夕阳无限好,不须惆怅近黄昏。”这几年我慢慢理解,一切虽在永恒的消逝中,犹有不会消逝的精神和记忆,黄昏的外貌还可以激荡着青春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