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尖上的童年》原文·周振华

山里娃子爱爬树,就像草原的孩子恋骑马。他们喜欢爬大树、爬高树,爬还没有人爬过的树。而草原的孩子喜欢骑大马、骑骏马,骑尚未被驯服的马。这是孩子们的天性。

我老家所在的山村,属太行山余脉,早年林木覆盖率很高。树在乡亲们的眼里,视为命根子,因为所有的经济来源都来自它们。除矮桩的枣树、香果树、山楂树、海棠树外,田野里还到处生长着很多高桩的榆树、槐树、柿子树等,随便一棵,都有十几米高。

当年村里这帮孩子,见了树,个个像充了电似的。走进原野,他们将脚上的鞋用尽力气甩出去,然后猛跑到树前,蹭地一跳抱住树干,一蹿两蹿,就到了树尖,那姿势,那麻利,俨然像只小猴子。

迫于压力,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要爬树,我也不例外,因为总有孩子头召集,催促上树。不听他的,就会受到“制裁”,比如贡献出橡皮或铅笔,用以奖励爬树快的孩子。

很奇怪,他们每每遇到高兴事,总习惯蹿到树尖上去招摇、炫耀。比如谁考试得了满分,做好事受到了老师表扬等等,他们都要在树尖上尽情耍上一番,可他们的举动,常弄得树下的大人提心吊胆。

爬树,是使孩子们变得勇敢、坚韧、顽强的最好形式。爬树不但需要技巧,更需要的是体力,他们要和地球的引力做顽强的抗争,才能快速爬到树尖。别看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小胳膊、小腿上都长满了腱子肉,他们习惯称身上的肌肉为“小鸡蛋”,谁身上的“小鸡蛋”多又大,肯定谁就是爬树高手,就会受到其他孩子的尊敬和崇拜,孩子王也往往就在爬树高手中产生。

这是一群属于原野的精灵,淳朴得无色无味。其实他们也有秘密,那是关于喜鹊的承诺。他们记住了父母的话,喜鹊可是吉祥鸟,祸害不得!于是,他们常常脱掉鞋子,奋力将爱高高托起,连同小虫儿一起投进它们的巢穴,与喜鹊妈妈一道,共同呵护着能给农家世世代代带来吉祥的喜鹊宝贝儿。

这是一群充满幻想的孩子,他们童年的梦,都是在树上“光合”成的,仿佛心房也长出了叶脉。一串串碧绿碧绿的笑声,咚咚敲打着伸向远端的枝干。那天真回荡在山谷,春天都给他们逗乐了,以至季节也因他们变长了。孩子们骑在树杈上欢呼雀跃,花朵看到了,整个山乡呈现出一幅大写意;果儿听到了,浆汁完全浓缩成蜜的味道。这些连影子都不甘被束缚的伢子,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群可爱的孩子,他们喜欢用比赛的形式,较量互不服气的高度。每当进入状态,谁也不甘示弱。让父母们心疼的是,所有的孩子,都有从树上摔下来的经历,一米、两米、几米,甚至更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孩子们的勇气,他们有着石头般的性格,从没听说哪个孩子因为摔下来,从此就再不敢渴望高度。尽管破过皮伤过筋流过血,由于坚韧与顽强,大树也回报给他们很多很多——槐花、榆钱 、野果,还有勇猛、果敢、 快乐。才八九岁的年龄,四肢已渐渐隆起疙疙瘩瘩的力量。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是大树的孩子,根脉早已深深地植进大地,所以才有了天天向上的追求。

老家那个村庄位于浅山区,由于早年雨水丰沛,气候适宜,加上土壤肥沃,各种果树,包括高大的柿子树、海棠树、黑枣树,和各种灌木,包括洋槐树、香椿树、榆树,都粗壮参天、枝繁叶茂、花红果硕,这自然为孩子们提供了一个施展天性的舞台。他们个个光着脚丫,袒露胸背,在树枝上嬉戏玩耍,间或采集着接济日子所需要的花、果、叶。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有意思的树尖上的童年往事。

这帮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孩子,童年时大部分时间是在树尖上度过的,他们采槐花、摞榆钱、摘野果,上树爬高个个都身怀绝技。其实,更重要的是,爬树使他们的意志得到了磨练,大树已将每个孩子的性格都塑造得乐观、豁达。

那时,孩子的家长们常年在田野里忙碌着,没有精力和时间照看孩子,于是就把他们托付给大自然,任凭他们在广阔的原野奔跑,和树木花草共同成长。他们知道孩子们爬到高大的树上有危险,可谁也不去阻拦他们,顶多说句:“小心点!别踩到干枝子!”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经受大自然的磨练,让风吹着,雨打着,孩子们才有出息,才皮实,才有勇气战胜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困难。

爬树可不简单,很累很累的。尤其是爬大树,爬高树,爬表皮光滑的树,是非常有难度的,那是充满挑战的项目,即使是小孩子,爬完大树后,也是胳膊腿酸疼,好在一觉醒来,体力又很快恢复了。爬树说起来也有讲究,爬之前,首先精神上要具有强大的意念,脚还在地,心已至树尖;其次,要具有战胜它的强大勇气,面对再大、再高、再难爬的树,斗志绝不能减弱;第三,要果断付出行动,先运气、再爆发,然后抱紧树干,一鼓作气,直至树尖。树上还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危险情况,比如蛇、马蜂、洋揦子、毒蜘蛛,都可能会在树上遇到或接触到,躲不及就会被伤害。所以说,其实爬树充满了危险。

别看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缺吃少穿,但孩子们都习以为常了,他们一点也不抱怨,苦也乐道,累也乐道,饿也乐道,他们的性格被大自然磨练得非常刚强,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那时,大人一年的口粮有300多斤,小孩子不到大人的一半,但他们正值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饿。于是,这些“小松鼠”只得用野菜野果充饥,在树尖上度过了他们的童年。

每年春天,洁白的洋槐花盛开了,榆钱也长满了枝条,这时,小孩子就会挎着篮子,背着篓子,别着镰刀,爬到又高又粗的树上采集槐花和榆钱。槐花和榆钱掺上棒子面可以蒸窝头,可以贴饼子,可以做菜团子,还可以焯水后做酸菜,生吃也好吃。每次采集槐花和榆钱的时候,小孩子总是在树上吃饱后再回家。

秋天的时候,高大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红灯笼似的大柿子,于是,孩子们又盼到了比试身手的时候,他们猴子般的身影,蹿上蹿下,一会儿的工夫,就从树上摘下一串串大红柿子,有“铁杆庄稼”之称的大柿子,能着实让孩子们饱餐一顿。

如今那些树都老了,当年爬树的那些孩子也都老了。但他们不会忘记那些大树,那些陪伴他们美好童年的大树,那些锻炼了他们意志的大树,那些给了他们果敢、顽强的大树,他们会像记住亲人一样,记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