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叔》原文·韩亮

同样是去年秋后这个多雨的季节,二叔躺在病床上走完了他79年的人生历程,安静的走了。二叔离世前的几个月,我不时回老家去看望,二叔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瘦弱成一团,二叔的低沉的咳嗽声和呻吟弥漫在那座小院子里,性格豁达、脾气倔强了一辈子的他,那段时间竟然学得幽默起来,一年前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人上七十古来稀,二叔上了七十岁后,身体越来越差,每天除了喂养他那几只被孙子取笑说花钱上过当的鸟后,便是去乡村的郎中处抓药,一阵病清一阵说又病重,谁也说不清楚,据说二叔在几年前一场感冒数月未愈,到县城医院住了三天就跑了出来,不顾大夫的劝阻便自己出院了,还抱怨了大夫好一阵,最后找到一个镇上的残疾郎中,抓了两幅不上10元的中药,恢复如初,大喜一场,对残疾郎中的高超医术佩服的五体投地,从此便再也不相信医院了,其实就是在这场感冒康复后二个月后,二叔是彻底病倒了。

二叔在众多亲人的劝说下,好歹不去医院,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有点扛不住了,已经严重的肺病致使呼吸困难,行动不便,开始浮肿,才带着几百块钱来县城做检查,我和堂兄去找大夫商量,略施小计,才哄骗二叔躺在住院病房,晚上当我去看望时,二叔正躺在病床上呻吟,看见我来了,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急忙凑过去,二叔轻声告诉我说,他要死了,让我们几个这几天不要走远,觉得不行就早早出院,干脆明天就叫车来回家去,还说要是太晚了就会死在半路上,进不了家门,那一世就会做野鬼了。我偷偷问了堂兄到底怎么样,堂叔笑了笑,才打了一天的吊针就叫苦连天,是晚上同一病房来了一位病者老人,前半夜还和二叔说了好些话,后半夜都睡着了,没想到天还麻麻亮,二叔想再叫醒那位老人聊天,结果由于病重躺在床上已经去世几个小时了,堂兄说二叔胆小,一早上吓得直哆嗦。第二天堂兄打来电话,电话里竟然是二叔的声音,二叔耳背,说话声大的吓人,我说话他根本听不清楚,只好放下手头工作,急急赶往医院,二叔已经盘腿坐在病床上,大声的和堂兄吵嚷,早上堂兄去办手续,被换班的护士一语道破了天机,二叔每天三百多元的治疗费让他再也接受不了,执意要回家,我们几个看着他有力气说话,有力气吃饭,大松了一口气,老大夫劝说了好一阵,二叔又平静了下来,住院治疗了一周后,便回家疗养了,按照大夫的说法,二叔这回不长时间住院治疗,怕是担不过中秋了,不过人老了,农村人,都是这样,做晚辈的敬孝就是了,大夫拍拍我的肩膀说。

招呼来三乡四镇的远方亲戚全来看望二叔,打电话给千里以外的侄子、侄女,便是首要之事,二叔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堂兄也携妻带幼从外地赶来,一时间家里好不热闹,二叔突然想吃菠萝,众人诧异,我到是想起来了,二叔曾经给我讲过,当年在朝鲜战场,一场类似于上甘岭的战斗中,几个珍贵的菠萝让他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大概是缴获的战利品吧,二叔说过,世上没有比那甜,比那好吃的东西了,难怪二叔好几次探家来都带着几个菠萝,我可是很小的时候就沾过这个口福的,打电话给城里的朋友和好几个亲戚没有买来,我匆忙赶往县城去街上水果市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市了,还是一位好心的摊主告诉我,在超市有新装的罐头,我带了两大罐,尽可能的查看了最近的出厂日期,急匆匆的赶回家里,二叔只喝了一小口,甜不甜,他说甜是甜,就没有朝鲜吃的那会甜了,我说正准备从省城往来捎带新鲜的,你等几天就是,二叔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摆了摆,不用了,太麻烦了,让孩子们吃吧,看着几个孙子、侄孙们不顾大人们的吆喝便很快瓜分了剩下的两个罐头,二叔强打精神坐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实二叔是想吃一口菠萝,但更大的愿望是能够再次看着孩子们带来的那一刻天伦之乐。

我想趁着还有一段不知长短的日子,再问问二叔当年上战场的事,可二叔已经没有了多说话的力气,除了每天中午还能出来做在院子里透透气,其余时间都躺在床上,二叔家的相框里有他年轻时英俊的照片,后期染色的那种黑白照,当志愿军时的二叔腰板挺直,精神抖擞,二叔是当年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被送走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早就听说二叔的枪法奇准,十多年前,我们几个堂兄弟借来一把气枪玩,被二叔抓住了,他端起“缴获”在手中的气枪瞄了瞄,调了调准星,摸出一个五分的钢镚。去,把这只钢元放在墙洞里,二十多米的距离,二叔从抬枪、瞄准到扣动扳机一气呵成,随着啪的一声,钢镚掉在地上,这玩意还真准!二叔说。二叔的枪法让我们几个惊得合不了嘴巴,我们拿了一整天竟然连只鸟毛都没弄下来,二叔怕我们去打鸟,不顾我们几个苦苦求饶,硬是又把准星给调歪了,打不着鸟自然没有意思,早早就还给了人家。我便知道二叔上战场的故事没有掺假,凭这枪法,肯定是真的,二叔说他们主要是后勤部队,准备第二梯队送上去的,可惜刚去半年,战斗就结束了,训练的多,却很少用枪,只是那时候天太冷了,缺吃少穿,要是再等几个月朝鲜战役不结束,他也有机会当英雄了,二叔说是我们的婆婆担心二叔,走遍了方圆乡里大大小小的庙宇寺院,到处求神保佑,才完整的回到老家,光还愿愣是半年多就没有闲,听说好几个一块去的老战友有受伤的,还有村西头一位老兵就是受过伤,一条腿挨了一枪子,又听二叔说,别听他死老头子瞎说,是流弹打中的,他跟本就没见敌人是个啥样,你见过吗,二叔说他在报纸上见过敌人,惹得大伙哄堂大笑。二叔回国后转业到河西一家国营砖瓦厂上班,做了一名车间工人,60岁退休回老家来种地,后来小儿子永金和三叔的二儿子贞祥厂里招工也去了河西,让贞祥最惹笑的一件事,说起二叔有年冬天和他做饭,二叔没看清煤堆里混杂着的哑火雷管,一簸箕全倒进炉子,刚进锅的面条还没等溢起头遍,嘭的一声闷响,整锅的连汤带面就冲上了天花板,贞祥慌得不知所措,却不见了二叔的身影,他惊叹二叔用了那么快的速度已经趴在了桌子下,两个人差点没笑出眼泪来,就这事二叔被厂子里的人取笑过好长一段时间,我对二叔是否真的打过仗一直执怀疑态度,有时候说上过,有时候说没上过,最后一次听二叔讲战场的事是十年前的腊月,那天下午,二叔一个人躺在屋檐下晒太阳,二叔终于耐不住我几个的盘问,拉开了架势说了起来,是半夜突然集合的,先是坐车走了一个晚上,隐蔽,又走了两个晚上,埋伏在一个山坡上,还没等到天大亮,就是好几架敌机飞来,来回轮番的狂轰乱炸,又是飞机投弹又是汽油弹,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炮弹在就落在左右的山坡上,爆炸声震得让人头昏目眩,恶心的翻浆倒胃,我们问有没有人受伤牺牲,二叔你有没有受伤?二叔瞪大了眼睛,咋能有不受伤的,天亮了一看,一块的都爬着一大片,爆炸后的惨状让人不能说,二叔的情绪顿时激动得不能自己,目光里透着一种难言的痛伤。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吧,二叔说上边没给命令啊,只能又爬在掩体里,天亮了才发现一百米处就是敌人的营地,能听见叽里咕啦的说话声,还有的哼哼啦啦叼着香烟到更近的地方来上厕所,那一块石头就能蹦到的距离,那你怎么不开枪,你都能打中钢镚,一定能打中敌人的哪儿呢,一个急得瞎掺和的侄子说,二叔停了好半天,才说了句,就是没有下命令啊,谁敢开枪,乱开枪就枪毙你,那是违反战场纪律,你们不懂!二叔说,前面150米处就有个水塘,很小的水塘,来了鬼子取水,他刚刚瞄准了啊,可连长说等一等,也就等到敌人带着水壶离开,还有一个小鬼拿起水壶朝着二叔这边做了个鬼年,很好看的一个小伙子啊,就像当年的二叔,二叔说,那一刻他也心软了,扣紧了的扳机再没有扣下去,后来,我们的战士也去取水,敌人也没有开枪。后来呢,后来打了没有?后来就是还在那儿爬着,爬到受伤的几个人又牺牲了,吃的吃光了,水也喝光了,一直爬到人都快不行了,最后命令来了去撤退,走过坡去看了看,敌人已经走光了,就剩下很多的罐头盒咣啷咣啷响,我们几个听着气的直骂娘,怎么就没冲上去呢,枪呢,子弹都没用,怎么就不冲上去,我们就放开去乱骂二叔当年遇上的那个恶心连长、窝囊团长了,等骂够了,凑过去再追问二叔,二叔早已把头歪在躺椅的一边。鼾声如雷,进入梦乡了。

二叔的脸已经开始肿胀,手指按下去,出现一个很深的坑,好久才能恢复,我那天拿了照相机,准备去拍一张二叔的照片,以作遗像,父亲在一旁阻止了我,二叔也看到了我的意图,很吃力的像笑一笑,结果没有笑开来,他抬起左臂,我急忙走过去,原来二叔是在指他的手表,那是一颗电子表,已经好久没人发现,长时间的戴在手臂上,由于手臂发肿,当我摘下来时,手臂上已是一道很深的勒痕,我拿过来调准了时间,二叔的喉咙里也同时在问我:几点了?我发现二叔的电子表慢下来三分多种,可立即反应过来的是,我让侄儿立即打开电视,等了好久才等到整点时刻,二叔连同在屋的人都在紧盯着电视屏幕,当我准时按下二叔电子表上的按键,也就意味着与电视时间同步的时候,二叔那一刻很惬意的转过脸来,同屋的人连同我才大松了一口气,我细细看了看那颗电子表,表带由于生锈,已经几乎缠了一层医用胶带,胶带早已变成了黑色,粗略估计,这是20年前80年代早期很早的一批电子表了,表壳已经磨损得严重变形,没想到二叔戴在手上,一戴就是二十多年,二叔很吃力的还是想再次戴上左臂,我示意不要再戴了,直到装进他左边的贴身衣服口袋,也许这便的二叔最后一次调整他的手表了,屋里的人全都看着刚才的举动,没有人大声说话,所有的人在我校对时间时配合的是那么的默契。

大概是我们都在一块已经十几天的缘故,二叔显然已经觉得不太耐烦,待二叔的身体一天一天的消肿下去,二叔整个人已经瘦的蜷曲成一团,干瘦的身子需要及时帮助翻身,每天只有用汤勺灌下少许的汤粥,直到后几天,已经只能下咽凉水了,二叔却突然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虽然不能坐起来,尚且能做短暂的交谈,那天晚上,二叔对我们几个做侄子的说:你们都回去吧,工作不能耽搁,我还暂时不去死呢,若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二叔似乎也笑了笑,就再次睡去,看到二叔的精神气再次有所回升,另则二叔的消肿已经完全散去,我们也放心下来,当天便回城上班了。

回城后的第二个晚上九点,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似乎急匆匆的样子,可没有任何电话消息,正要打个电话询问情况,堂兄的电话便急促的打了过来,消息简短而沉重:二叔刚刚走了!

二叔是真的走了,而且走的无声无息,那一刻,父亲和几个长辈都在他的身边,在父亲很简短的交谈中,二叔略微动了动嘴唇,就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永远的睡着了。

二叔的墓地仍然选在了村后山上的那块地里,那里有我未生下来就早早过世的爷爷,还有自小最最疼爱后来听说招惹几个婶子嫉妒的婆婆,还有三叔、爷爷的同辈们。出殡那天,整村的人都来为二叔送行,在销魂断肠的唢呐声中,安放二叔那瘦小身躯的棺木被抬出了院门,我们同族的晚辈们披麻戴孝,父亲苍老的脸上噙着泪水,急促的在二叔的棺木前后奔前顾后,年老的四叔躬着已经直不起来的腰,两只手里好像还拿着纸钱什么的,神情木呆的站在不远处,请来的风水先生完成了一切安置程序,前后左右做过系列法场规律,一声长号哀声在村边上空响起,急促的鞭炮声催动所有的人动身启程,在堂姐和二婶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