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那个下午》原文·白居难

十二年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天下午去煤矿给父亲送褥子这件事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父亲是因为我积攒学费而去煤矿上班的。我知道在中国的土地上还有无数像父亲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在依靠自己的双肩默默地承担着来自生活的重负。我常常以我的这一次经历而自责,自警,自励。人们对待金钱的态度,常常取决于获得金钱的方式。一个人如果认为只有钱才是维系他和亲人之间的感情的话,他可能就不会怎么珍惜钱,仿佛只有挥金如土才能够发泄他对于金钱的愤恨。相反,当一个人觉得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的时候,他更能发现隐藏在这微不足道的金钱下面的来自亲人的醇厚的情感和艰辛的付出,而这种认识常常成为他迎接来自生活的挑战的巨大力量。

——题记

大学的第二个暑假。我从几百里之外的陈仓市回到了弓水街。

在校园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象着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弓水街该会发生多少变化。因为从每天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当中,有许许多多关于中国某一个地方的发展变化的新闻。既然弓水街是中国的一部分,难道它不应该也发生一点变化吗?——虽然从寒假到暑假我离开她仅仅只有半年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弓水街曾经因为那么的亲近而熟悉,而现在又因为那么的遥远而陌生。而所有让人惊叹的变化不都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出现的吗?

弓水街会给我这样的惊叹吗?

当弓水街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凭直觉我发现弓水街还是弓水街。当然我知道弓水街不是没有发生变化,这些变化都发生在人的心里。发生在人心里的变化就像土里的种子一样,而要看到破土而出的嫩芽,叶子甚至果实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我只能毫无根据地说,快半年了,弓水街的变化不是很大。横贯弓水街东西的那条大路依然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听说很快就要修这条路了,只是不知道这很快的意思到底有多快。路两边盖起了几乎连在了一起的两层甚至三层楼房,外墙上都贴着光洁的白瓷砖。上面的一层住人,下面的一层都是门面房。偶尔可以看到两栋楼房中间夹着的那种八十年代盖起来的门楼和堆砌起来的土墙,仿佛出土的文物,没有一点让人觉得悠远的样子,倒是显得自卑极了。建材店,粮油店前的路边常常停着装满水泥,面粉的卡车,或者一辆刚从关中的户县或者兴平等地开上来的装满苹果箱子的大卡车。装卸工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倒是路边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一片一片的树叶仿佛一把刀子,将天空金色的阳光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掉落在地上,直让人眼馋得想捡起来当做一面镜子来用。

像任何一个地方的夏日一样,弓水街上的夏日同样让人感到悠闲而放松。每个家里即使再有难念的经,那就让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念去吧!每个人家里的锅底再黑,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背吧!

现在地里的活并不多,只要过几天去地里锄一下苹果树下的杂草,或者找人给苹果树打一次农药就可以了。这让人想起来多少觉得有点惬意。

女人们不约而同地从家里端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边做一些诸如合绳子,纳鞋底的活计,边很有感触地谈论着电视新闻上连篇累牍的法轮功报道;男人们则一手拿着扇子,光着膀子悠闲地聚在榨油的老冯的门前下棋,打麻将。

不远处的“济世诊所”里,传来从三水县的山谷街来弓水街上开诊所的文医生古远悲切的二胡声,听得让人悲切而感动,也许文医生在通过二胡向人们诉说他的心事。文医生喜欢拉二胡,建材店的秦老板喜欢书法,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他们是弓水街上有文化的人,多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除了去他们那儿看病,买建材,也没想过去找他们聊天。

这个夏日午后的人群中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这个暑假父亲不在家。他去皇楼沟煤矿上了。这是父亲第二次去煤矿上。

父亲第一次去煤矿是在十多年前,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记得那一回父亲去煤矿的结果是有一天在煤矿的井下挖煤时,手受伤了,从此留下了一只致残的左手。也是从那时起,我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所谓“瓦斯爆炸”这样的新名词。虽然我那时还想象不出它同一个在地下挖煤的矿工的生命之间形成了一种多么严酷的有你无我的关系。只是从那次事故以后,我渐渐明白了所谓“下煤窑”这是一份多少令人感到不安的工作。只是从那以后,母亲让父亲不要再去煤矿上了,煤矿危险。听人说煤矿上常常就预订好了棺材。记得我的小舅当年曾萌发想去下煤窑的想法,立刻让我的母亲、姨母和六外公等周围的人给挡住了。他们对我的小舅说:“你干什么不行,非要去哪里!”。在人们的观念里,下煤窑似乎是一个人走投无路时才会做出的选择。

父亲年龄大了,已经不是十年前年轻力壮时候的父亲了。这一回父亲不是去井下,他是在井上堆积如山的煤堆前去给拉煤的卡车装煤。这个活不会有多少危险,虽然只是苦重一点。

父亲去煤矿上已经有两周多的时间了。

父亲不在家,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和妹妹。屋子里有点空,好像总少一点什么。父亲好像带走了家里的灵魂一样。

一天下午,吃完午饭后,母亲说:“你爸去煤矿上的时候没有拿褥子,现在立了秋,天凉了,去给你爸把褥子送到煤矿上去。”听到母亲的话,我有点兴奋。这将是我第一次去煤矿上。关于煤矿,在我的心中一直以来只是一个概念而已,而很快这个概念就要变为现实了。

三水县有很多的煤矿,父亲所在的皇楼沟煤矿就在弓水塬的一个沟壑里。

我很快用绳子和蛇皮袋子捆包好褥子在夏日午后绵软悠长的阳光里离开家门了。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路的一边是高高的悬崖,悬崖上到处可见一孔孔已经坍塌的窑洞,这些窑洞不知道是哪个久远的年代留下来的,也不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多少的故事。听说有客死他乡的人在还没有联系到他们的家属以后有时就暂时停放在路边这样的窑洞里;听说这样的窑洞里常常闹鬼,路过的人撞上后,常常会凶死。所以人们常常需要结伴而行,对于小孩大人常常叮咛他们不要一个人走那条路。想着这些路边坍塌的窑洞里的传说,让人心里感到有点瘆瘆的。路的另一边是长满了树木荒草的沟壑,望下去有人在沟底下放羊,一只只吃得肥大的绵羊似乎一点也没有成为那片并不辽阔的草地上的美丽点缀,却不难想象一定会成为放羊的人心里美滋滋的盼头。路上不时可以见到一辆辆装满煤块的拖拉机气喘吁吁地爬坡。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拿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子,在路上捡从车上掉下来的零零星星的煤块。听说,有人一天就能捡这么一蛇皮袋子煤。

靠山吃山,靠煤吃煤。我想。

下坡的路走起来很快。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推着你走一样。很快矿山在我眼前出现了。

我终于第一次看到矿山了。兴奋像一缕缕的火苗一样在我的内心渐渐燃烧起来了。过去关于煤矿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真实的煤矿所取代。那种兴奋源于在我的生命当中第一次所看到的煤矿将使我有限的二十多岁的人生阅历又增添了新的内容。一个人有理由为自己平静地获得的新的阅历而高兴。从塬坡上望过去,整个煤矿四周被墨绿色的群山包围起来。山对面的那条塬,是三水县的另一个乡。而山这面的沟底,有两栋黄色的楼房,一栋是办公楼,另一栋是职工宿舍。在开采区,有一条宽宽的传输带,在其前面大概就是井口了。井口上面有一个简易的钢铁架子。在传输带的后面就是一堆堆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煤炭。

没想到父亲就在我下坡所要经过的路上。他正和另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坐在铁锨把上休息,手里夹着烟。原来父亲下午没有装煤,他和那个人在修补通往塬上的这条土路。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路面被雨水冲得有点坑坑洼洼。

“爸,天凉了,我把褥子给你拿来了。”我对父亲说。

“过两天我就要回家来,你拿它干什么!”父亲说。

我没有吭气。我了解父亲。

和那个人说了两句话后,父亲将我领到他的宿舍去。所谓宿舍其实是隔成几间的一个瓦房。宿舍里面靠墙两边分别支着三张床,是一个集体宿舍。闻起来里面有点潮湿和发霉的味道。窗前的地上放着一个脸盆,里面的水全是黑的,在墙脚的铁丝上搭着一条毛巾,我一下子认出了它,那是父亲从家里带去的一条毛巾。毛巾整个都是黑的。那条毛巾仿佛也看见了我。我不知道应该对它说点什么,它似乎为自己的命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下午的阳光让整个宿舍收集了一屋子的金黄色,本应该让人觉得明亮而温暖。

我的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我不知道该向父亲说什么好。宿舍里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让人装在心里。对我来说,这时候似乎所有的感受都显得多余而矫情。以我们父子俩人的性格,我似乎说不出来那些话,父亲也不爱听那些话,尽管它们都发自我的肺腑。步履维艰的生活存在暗示人们,那些在我们的内心激起一轮轮的涟漪、波浪的生活是馈赠给以后的岁月去悠长地回味的。当一种让人感到有点忧伤的生活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时,它就是你必须面对的生活内容,那么所有的忧伤都显得矫情,都好像是演戏。可是生活的严肃性在于不是演给别人的戏,而是我们必须去过的生活。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在默默地前行。从窗外望出去,山顶上那轮红得静穆的夕阳一点点地滑进了山后的云海里。

父亲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不知该对父亲再说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又碰见了和父亲在一起修路的那个人。

“这是你上大学的儿子?”那个人问父亲。

父亲点点头。

他笑着看了看我,我也向他笑笑。

“娃呀,要好好念书哩!你看我和你爸平时给人下的什么苦。”他对我说。来到煤矿上下苦的人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大堆的故事,我想这个和父亲在一起干活的人也一样。

“叔叔,你和我爸平时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儿的活重。”临走的时候我对父亲和那个人说。

“没事的,我和你爸都好着哩!”那位大叔笑着对我说。

突然不知为什么一股眼泪不由自主地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我扭过头去,我不想让父亲他们看见。

“爸,那我走了!”我对父亲说。

“那你快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父亲对我说。

我带着一肚子的感觉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厨房里昏黄的电灯下,母亲正在和面,准备明天蒸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