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相杂辞》原文及鉴赏

作者: 李山 【本书体例】

【原文】:

请成相(1),世之殃,愚闇愚闇堕贤良(2);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3)。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4);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殃(5)。论臣过,歹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6);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疲?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7);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势移。曷谓贤?明君臣,上能尊主下爱民;主诚听之,天下为一,四海宾(8)。主之孽,谗人达,贤能远遁国乃蹷(9);愚以重愚,闇以重闇,成为桀(10)。世之灾,妒贤能,飞谦知政任恶来(11);卑其志意,大其园囿、高其台。武王怒,师牧野,纣率易乡启乃下(12);武王善之,封之于宋、立其祖(13)。世之衰,谗人归,比干见刳箕子累(14);武王诛之,吕尚招麾、殷民怀(15)。世之祸,恶贤士,子胥见杀百里徙(16);穆公任之,强配五柏、六卿施(17)。世之愚,恶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18);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19)。请牧基,贤者忠,尧在万世如见之(20);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21)。基必施,辨贤疲,文武之道同伏戏(22);由之者治,不由者乱,何疑为!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23);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24)。治复一,修之吉,君子执之心如结(25);众人贰之,谗夫弃之、形是诘(26)。水至平,端不倾,心术如此象圣人;而有执,直而用抴、必参天(27)。世无王,穷贤良,暴人刍豢仁人糟糠(28);礼乐灭息,圣人隐伏、墨术行(29)。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30);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治之志,后埶富,君子诚之好以待(31);处之敦固,有深藏之、能远思(32)。思乃精,志之荣,好而壹之神以成;精神相反,一而不贰、为圣人(33)。治之道美不老,君子田之佼以好;下以教诲子弟,上以事祖考(34)。成相竭,辞不蹷,君子道之顺以达(35);宗其贤良,辨其殃孽。〇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36)。尧让贤,以为民,泛利兼爱德施均;辨治上下,贵贱有等、明君臣(37)。尧授能,舜遇时,尚贤推德天下治;虽有贤圣,适不遇世,孰知之(38)?尧不德、舜不辞,妻以二女任以事(39);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贤不失序(40);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41)。禹劳心力,尧有德,干戈不用三苗服(42);举舜甽亩,任之天下、身休息(43)。得后稷,五谷殖,夔为乐正鸟兽服(44);契为司徒,民知孝弟、尊有德(45)。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46);北决九河,能十二渚、疏三江(47)。禹傅土,天下平,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48)。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右迁于商(49);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50)。天易乙汤,论举当,身让卞随举牟光(51);道古贤圣、基必张(52)。愿陈辞,世乱恶善不此治(53);隐过疾贤,长田奸诈、鲜无灾(54)。患难哉!阪为先,圣知不用愚者谋(55);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时觉。不觉悟,不知苦,迷惑失措易上下(56);中不上达,蒙揜耳目、塞门户(57)。门户塞大迷惑,悖乱昏莫不终极(58);是非反易,比周欺上、恶正直。正直恶,心无度,邪枉辟回失道途(59);已无邮人,我无自美,岂独无故?(60)不知戒,后必有,恨后遂过不肯悔(61);谗夫多进,反复言语、生诈态。人之态,不如备,争宠嫉贤利恶忌(62);妒功毁贤,下敛党与、上蔽匿(63)。上壅蔽,失辅执,任用谗夫不能制(64);郭公长父之难,厉王流于彘(65)。周幽厉,所以败,不听规谏忠是害(66);嗟我何人,独不遇时、当乱世。欲衷对,言不从,恐为子胥身离凶(67);进谏不听,刭而独鹿、弃之江(68)。观往事,以自诫,治乱是非亦可识;托于成相以喻意(69)。〇请成相,言治方,君论有五约以明(70);君谨守之,下皆平正、国乃昌。臣下职,莫游食,务本节用财无极(71);事业听上,莫得相使、一民力(72)。守其职,足衣食,厚薄有等明爵服(73);利往卬上,莫得擅与、孰私得(74)?君法明,论有常,表仪既设民知方(75);进退有律,莫得贵贱、孰私王(76)?君法仪,禁不为;莫不说教名不移(77);修之者荣,离之者辱,孰它师?刑称陈,守其银,下不得用轻私门(78);罪祸有律,莫得轻重威不分(79)。请牧基,明有祺,主好论议必善谋(80);五听修领,莫不理续、主执持(81)。听之经,明其请,参伍明谨施赏刑(82);显者必得,隐者复显、民反诚(83)。言有节,稽其实,信诞以分赏罚必(84);下不欺上,皆以情言、明若日。上通利,隐远至,观法不法见不视(85);耳目既显,吏敬法令、莫敢恣。君教出,行有律,吏谨将之无铍滑(86);下不私请,各以宜、舍巧拙(87)。臣谨修,君制变,公察善私论不乱(88);以治天下,后世法之,成律贯(89)。

【鉴赏】:

严格地说,古代中国政治理论,即使是法家主张,也属于人治范畴。人治有人治的方略、有人治的理想,作为儒家重要人物的荀子,在其《成相》篇中正是用艺术的方式,演述着他人治政治的理想。

本文可以分为三大部分,恰好三个“请成相”正可视为三段落的自然标志。

人治社会中,君主的权力、意志是至高无尚的,这不仅意味着君主思想、行为的绝对自由专擅,而且意味着公众对自己最高统治者是无权选择的。亦即说,君主的立废更代既不取决于其个人的能力品德,也不取决于公众的意向,它受着某种非理性的、自然的因素的规定。这是不可有任何轻忽的现实,也正是古代政治理论家们思考社会治乱方案、谋划权力分布格局的不可逾越的前题。但是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君主是多么的容易流于邪僻,因而他们既要维护君主的绝对权力,又要使其理想中的善道政治沿着既定的轨则前行。于是,作为君主的最高辅佐的贤相,就是至关重要的了。在第一部分里,荀子反复敷陈的就是贤相这种不可或缺的关键性作用。荀子甚至把没有贤人辅助的君主比作“瞽人无相”,甚至认为桀纣之君的出现乃是缺乏贤相,“愚以重愚”、“闇以重闇”的必然结果。在反复的正反例证中,荀子意在说明,历史上朝代的兴衰治乱也无不取决于任贤与否;所谓的“文武之道同伏戏,由之者治,不由者乱”,正谓此理。

能否强盛,取决于贤相的任用与否。对此荀子并未满足于就治乱的实际效果进行参验,在第二个“请成相”引起的部分里,作者进而为贤人政治寻求理论的依据。不消说,这也是通过引证以往“圣王”政治的具体经验来进行的。但这里之所以不同于前面的举例参验而是理性的挖掘,正由于借尧舜禅让、禹汤让贤故事道出了这样的思想:江山社稷不是谁的私物,占有着最高权位的人应当以安康天下为最高指趋。在今天看来,对尧舜禹汤故事作如此的理解,无疑是一种历史的错觉,因为它把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权力更替理解为“圣人”的德性。但正是这种“错觉”中,包蕴着那个时代民本主义政治思想理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虽然他们尊君,但绝不是为着君主个人而强调集权,质言之,他们为着君权之外的一个更为广大的目的——安抚社会——而强调尊君。这样,虽说荀子同样认为君权是不可逾越的,然而君权外在性目的使其同朝秦暮楚、攀龙附凤的策士有了质的区别。这也不是荀子一个人的胆识,它是当代大多政治思想家纵横捭阖的理论勇气的源泉所在。孔子的祖述尧舜正指其“博施济众”、“仁而不贪”,孟子的“民贵君轻”,慎到的“天下立君乃为天下”以及本文中荀子的“泛利兼爱”,无不秉有同样的良苦用心,也无不与对尧舜等“圣人”治道的历史错觉有直接联系。正是由于对君权这种特定的理解,尊贤才有了必然的合理性:既然“天下立君乃为天下”,君权的本质乃在于它的“泛利兼爱”,那么就必然需要贤哲之人来辅佐君主实施善道;君主必须允许尊重贤相在自己绝对权威保护下的政治行为;同时由于“选贤”制度保证了贤相质量的恒常性,所以贤达的辅相又能规约君主,使之免于邪僻,主持正道。

既然在荀子看来,任贤是君主实施善政的必然引申,因此,任贤与尊君就取得了一致性。这样一来,第三部分就容易理解了。在这里,“君有五论”是其内容的重心,而具体的内容无疑又都是加强集权的。这似乎与尚贤相相矛盾,而实质上,贤相最重要的职责是有力地维护君权。不要忘记,荀子与及其他所有当时的政治理论家们一样,都超不出民本主义范畴,而民本主义最重要的原则之一,是把君权的稳固视为天下太平的先决条件之一。这部分实际上表达的是尊贤尚能最终目的和效果。虽然在第二部分中,荀子已经从道理上阐明了国家社会不是君主的私物,但也不能由此引发出哪怕是有丝毫民主气息的政治理论,实质上对君权性质的阐发,其最终意图是启发君主以天下为重,适当让度自己的权力给臣相们,这样才能更好地稳固君权。因此,这部分内容实际上表现的是任用贤相所意欲成就的“国乃昌”的最终目的。它使贤人政治的方略具体化了,也使贤人政治的目标明朗化了。这正是荀子以及其他一切关怀现实的人治思想家们共同的议题和最合理想的政治境界。不消说此境界的获得又是以君权的强化为前题条件的。

因此,说到底,贤人政治主张的提出,乃是人治社会中政治权力分配问题上固有矛盾的结果:一方面君主至高无尚无所限制的权力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一方面实际拥有这绝对权威的君主的品行总是与观念中这个权力应有的作用相左。因此为调解这个矛盾,思想家们在半是憧憬半是梦幻的理论中推导出这个“合理的”权力布局:君主任贤使能,贤臣实施善政;君主作为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只消保证贤人当道,而贤人享有充分的自由去实现社会的理性。而这格局的形成在荀子看来,只要君主从道义上达到自觉就可以了。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任何权力限制的君主即使自觉充其量也只是或然的,贤臣贤相即使再具有规约社会走向合理的可能性,没有必然的权力的保证也是枉然。即使在荀子本人,他也深切地感受现实的实情与其理论是多么的大相径庭。在“暴人刍豢仁人糟糠”的揭露中,在“嗟我何人,独不遇时”的感喟中,不正表现着理想与现实的格格不入吗?荀子是个大思想家,不是个鼓书艺人,当他用一种通俗的文艺形式重新演述着他在其他论文中反复讨论过的见解时,绝不仅仅是为了一种理论的宣传。可以说,当荀子用“成相”这样一种文艺体裁向众人传达他的主张时,他已不是作政论,而是表达一种不被采纳的愤慨,而是用正道、用理想来箴砭现实、来批判邪恶。

此篇除去其作为说唱体艺术形式本身的句法长短相间,句式整齐,音律和谐以及以例说理,通俗易懂外,其章法布局也是十分讲究的。每个“请成相”引导的部分都独立自足,而三部分的内容安排又是层层递进的。内在的逻辑联系表现在文字上,就是每部分都有提起下一部分的字句,使段落之间的衔接转化自然通贯。例如第一部分的“浩之志,后富贵,君子诚之好以待”正是第二部分主要阐述的问题;而第二部分结束前反复提出的“上壅蔽,失辅势”又将是第三部分要解决的问题。由此不难看出,作为思想家的荀子,当他用艺术表达其思想时,也是一个文章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