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照片

外公是九月二十八去世的,正好是学校开学以后的一星期,也是法院的信寄来的前三天。

信中写着,外公应该去法院一趟,因为法官要判决市政厅是否有权征收外公的土地,或者外公是否有权拒绝被征收,可是,外公已经死了。

妈妈读完信以后,差一点就扑向邮差揍他一顿,邮差却还在傻傻地等着收信人签名。

“想要得到我爸爸的土地,除非我死了,懂吗?你回去告诉那些人,如果想蛮干下去,我乐意奉陪。这是欧塔维也纳的女儿的本色。”

外公如果看到妈妈在邮差面前神气地挥着信,而对方只能像个木偶般地猛点头,一定会笑得岔了气。

“明天这些家伙就会认识我了。明天,我会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邮差再一次请妈妈签收,然后就飞奔而逃了,连笔都忘了拿回去,只是说,这种事他也没办法。

“这些懦夫,”妈妈骂道,“只会欺负可怜无助的老人家。”

她很生气,连外公死了的事都忘记了,开始忙着四处打电话。她打电话给律师、公证人,还有她的好朋友路易莎,但就是不打给爸爸。那时候她和爸爸几乎都不说话。主动打电话的人总是爸爸。晚上,爸爸也不再回家了,只有周末才回来,可是也不在家里过夜,而是把我带回他家。爸妈分居了。

刚开始他们只是分开住,妈妈和我在快到夏天的时候住到了外公的房子里。

这件事是由爸爸来告诉我的。

“您不一起来吗?”我问他。

“偶尔吧,如果你们邀请我的话。”爸爸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妈妈。

可是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妈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我们商量好,你们俩到乡下住一段时间,秋天的时候我们再相聚。”

想到整天要和妈妈在一起,我实在不是很乐意,这对我来说有点像个惩罚。自从外公有事以来,妈妈比平常更容易紧张。她不断地说她做错了,没有什么事她看得顺眼的,而且她再也受不了福乐皮了。说真的,跟奶奶在一起都比跟她在一起好。

所幸乡下还有阿凤和菲丽丝。此外早上妈妈也不在家,她还要去店里上班。爸爸为了安慰我,答应买辆自行车给我。因为以上种种理由,我很快就恢复心情了。

六月初,妈妈和我搬到乡下,两个星期以后,妈妈改变了很多,我几乎认不出她了。首先,她剪短头发,看起来像男生;其次,她的心情总是很好,即使她得早起办很多事情。她甚至做“查巴欧”给我吃,还像外婆那样为我烤甜饼。那些甜饼虽然千疮百孔,还烤焦了,但为了讨好她,我总说很好吃。

她每天都到城里去,把我交给艾米利欧。外公的菜园现在是他在照料。

“您会看着他吧?”妈妈临走前问。

“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艾米利欧让我想干嘛就干嘛。头几天,妈妈还会想要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后来,她只问道:“一切都还好吧?”有时候甚至连问都不问。这时候,我已经可以一鼓作气地爬到樱桃树树顶。而且,艾米利欧还帮我在较低的树干上盖了一间树屋,用树枝做了一条绳梯,让我可以爬上爬下。我常常想起外公,是以前那个外公,而不是生病后的外公。

那个生病的外公我再也不愿意想他了,尤其是在“相册事件”发生后。

事情发生在我们搬到乡下后不久。一天,妈妈突然想到要清理橱柜。在柜子后面,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杂物中间,她找到那本过去我们经常一起看的相册,还有四处散落的碎纸;那些都是相册里的照片,全部被外公剪碎了,再也不像照片,而像碎彩纸。妈妈不停地哭,整个下午试着把它们拼回去,可是总拼不好。最后她拿来一个信封,把所有的纸片都装进去。

“真是没道理,他把所有的照片都剪碎了,所有我美好的回忆,我甚至连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都没有。”她叹息道。

“为什么他连外婆的照片也剪了?难道他连她都不要了吗?”

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想外公这个人了。别人说,他可能疯了,可是,我始终相信他是个很好的人,就像外婆那么好。我告诉妈妈,我不在乎外公是不是疯了,可是,我不希望他们说外公是个坏人。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跟其他人说的一样?外公没有疯,也不是坏人,他是病了。这里病了……”

她指着自己的胸部,于是我又想起那根刺了。

“外婆死了以后,他因为寂寞过度而生病了。他太喜欢外婆了。老年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可以一个人住的,他们需要有人陪伴。”

“那您没有爸爸会怎么样?”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妈妈说,她还没有那么老,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

幸运的是,相册最后一页,外婆抱着妈妈站在樱桃树下的照片还在。

“你看见没有!”有一天,妈妈突然发现那张照片,兴奋地大叫。她立刻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是,我并不是很想看到那张照片,看到它,就会想起其他的照片,然后我就会难过。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拜托艾米利欧替阿凤找个丈夫。她本来没有想到这点,因为她对鹅不太了解,可是艾米利欧告诉她,独居对鹅并不好。

“但是鹅要怎么找老公呢?”

妈妈笑了,请艾米利欧到集市上去帮她看看有没有雄鹅。

“可是,如果艾米利欧不了解阿凤的品位,他要怎么替阿凤找丈夫呢?”我问。于是,妈妈准许我一起去市场看看。镇上每个星期二都有集市。去年我曾经有几次跟外公去买菜,那些卖鸡卖鹅的农夫我都还记得。他们带着一整篮的鸡和一笼一笼的鹅站在街道的尽头。那些鹅长得像阿凤,要辨别是公的或母的,就要蹲下去吹它们的尾巴。

我跟艾米利欧说,我想要一只和阿凤看起来不一样的鹅,这样才可以看出是公的还是母的。可是他却反驳我,说我说的很难实现。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街角站着一只鹅,背部有点灰灰的,胸前却是白色的。它因为长得太大,连笼子都塞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

“这只好!”

我百分之百确定,阿凤一定会喜欢这只公鹅的。

艾米利欧说,这只是托洛斯尼亚种的,值不少钱,但我说:“如果不买这只,就干脆不要买了。”艾米利欧只好买了这只鹅。

阿凤对这个丈夫很满意,但妈妈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它太贵了,爸爸则是一点都不满意。

“那,小鹅孵出来的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他问妈妈,“你们是不是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呢?”妈妈没有回答,而爸爸却比平常更早离开。

学校开学时,妈妈和爸爸又开始吵架了。爸爸要我去上城里的小学,他说乡下的小学是二流的。妈妈说,她连中学都在乡下上,而且过得很愉快。

爸爸说:“你们只是不想回去罢了。”就这样他们吵了好一会儿。奇怪的是,没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有一天,爸爸终于问我了,我告诉他,我不要回以前那班,跟一样的老师和同学上课,即使杀了我,我也不去。

“你太夸张了吧,”爸爸说,“是因为外公那件事的关系?”

“为什么你说‘外公那件事’说得那么轻松?”妈妈插嘴道,“那些小孩子把我爸爸画成疯子,而老师竟然不管,最后还处罚他,只因为他揍了那个骂他外公的小孩儿,你觉得这样对吗?”

“可是,你爸爸背着一只鹅爬到公园的树上,警察、救护人员、摄影记者全部出动,隔天还上了报纸……那些小孩子应该怎么看他?”爸爸说,“别人会这样谈论他也是很自然的事。”

妈妈说他什么都不懂,而她也不想再回到他身边了。

“那我们应该要找律师了。”爸爸说,“你是不是想要这样?”

爸爸摔门就走,妈妈则一直哭。一个月后,他们真的分居了,而我也开始去上乡下的学校。

一天早晨,我寄了一幅很漂亮的画给外公,是阿凤和它先生欧仔的画像。妈妈刚回家,我们正在菜园里摘一些晚餐要吃的生菜时,医院正好打电话来通知,说外公去世了。

妈妈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几分钟前我才见到他,他好得很呀!”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告诉妈妈,外公可能是在开玩笑,但是妈妈却摇头。

“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完饭,就像平常一样坐在窗边……我跟他打招呼,他认得我……这怎么可能……到底怎么了?”

妈妈绝望地想着,而我则越来越明白,外公真的是死了。可是,我并不觉得难过。

妈妈一直哭,而我则想像着外公在雪白的房间里,在窗边坐着,越来越瘦,越来越轻,最后终于飞走了,就像阿凤的一根羽毛,在院子里四处回旋。外公变成一根羽毛,我很高兴,他飞走了。我问妈妈,羽毛会不会飞到外婆那里去?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说,这么蠢的问题她一点都不想回答。我向她解释我的想法。她听完又继续哭,最后才用手把脸擦干,抱住我。

“你说得对,外公一定是飞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个监牢罢了。”妈妈说,外公比一根羽毛还要轻,而且他一定会飞到外婆身边。她还说,我说了很好的话,对她有很大的帮助。就这样,她去洗脸,而我则去院子里照料正在吃饭的阿凤和欧仔。它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就像外公和外婆一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把外公的西装拿出来摆好,就是那件他结婚时,还有参加妈妈婚礼时穿的西装。

外婆也希望在自己的葬礼上,穿那件参加妈妈婚礼时穿的花连衣裙。她常说:“不穿这件,就干脆什么都不穿了。”她把那件连衣裙装在塑料袋里,放进衣橱,时不时拿出来透透气。“把它拿到外面晾一晾,洒点香水,”她常对外公说,“我不希望它有臭味。”可是有一次一只小鸟在上面拉屎,从此她就不晾在外面了。她把它摊平在床上,喷喷香水。她特别喜欢一瓶紫罗兰香水,是用玫瑰色瓶子装的,就放在衣柜上面。外公说,那味道比煮好的花椰菜还臭,外婆气得不得了。可是外婆死了以后,他让她穿那件衣服,还洒了那种她最喜欢的香水。外公的西装整理好了以后,我走到樱桃树下,从满地的落叶中捡了几片最好看的叶子,铺在西装上面。我还从阿凤和欧仔身上各拨了几根羽毛,在外公西装的每个口袋里都放进一根羽毛和一片叶子。

妈妈说,这真是不错的主意,外公一定会非常喜欢的。然后爸爸来接我们一起到城里去。我留在爷爷和奶奶那里,而他们则去外公那里。

我没有参加外公的葬礼,而是和艾米利欧一起留在家里,帮欧仔和阿凤编个婚礼花篮。

我从樱桃树下走过,看见艾米利欧编的绳梯,我想把它扯下来,可是却没有真的这么做。它到现在一直都在那里。等妹妹柯林娜长大一点,她可以用这个绳梯爬到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