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算盘 /路遥遥

十瓦的电灯泡照在泛着青光的墙壁上,映出一片昏黄色的光线,屋子里人影绰绰,脸上都挂着一团隐隐约约的黑影。在土炕上的一方小低桌旁边,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二顺子和歪嘴。女人半拉屁股坐在炕沿上,她两条腿垂在外边,偶尔用筷子夹起来一块黄豆粒大小的小菜,放到嘴里象征性地嚼几下,她需要不时下去往外屋的灶堂里添上一把干柴。

两个男人被烈酒烧得两眼通红,桌子上一片狼藉,几个盘子已经被他们扫荡了个底朝天。

“歪嘴兄弟,你说我家顺子真能做那个生活吗?”女人看着歪嘴,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怯,她觉得那张嘴歪得挺可爱。

“咋不能干?在我们那里,身子板儿不如他壮的人多了。”歪嘴打着酒嗝儿,信誓旦旦地说。歪嘴请了一天假,是女人硬逼着男人托人从煤矿上请回来的,就是为了给男人讨个生活做。

歪嘴发了。

其实,歪嘴原本就是一个憨子,挺高的个子,身子有点佝偻,走路的时候两条腿都伸不直,偶尔不小心还会从嘴里淌出来一股哈拉汁子。这家伙唯一的长处说是能吃能干,力气大,七八个三两大的馒头落进他肚子里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几百斤重的柴油机,三四个壮汉抬起来都感到吃力,他一个人就能扛上山。于是,每到去山上浇地的时候,乡亲们便凑齐几十块钱,专门雇他把那个笨重的大家伙扛到山上,因为那条小路根本就过不去任何车辆。现在他发了,居然手里也会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出入。不在矿上的时候,他也会西装革履地在大街里走上一圈儿,虽然脸上还带着那层永远洗不掉的煤灰,可在这个土得掉渣的小村子里,已经算得上是光鲜照人了,惹得那些还没有出嫁的小女子们煞是眼红。这个三十多岁的憨子从来就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可是,果这时候想他讨个十七八的小女子做婆娘,肯定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歪嘴兄弟,准能给钱吗?我还是觉得干不来。”二顺子有些犹豫,可是在婆娘的逼迫下他又不敢说什么。

“什么干不来,不知道我造了几辈子孽,瞎眼嫁给你了?初中没毕业,还楞要充什么文化人,你成心把这一家子饿死哩。”二顺子被女人呛了一顿,吓得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了,歪嘴慌忙说,能给能给,咋能不给哩。

女人说得没错,二顺子在外面读过初中,算得上是一个秀才,也是这个土得掉渣的村子里唯一一个在夏天穿袜子的人。不管在里,他都会穿得整整齐齐,从来不让身上有一点脏东西。他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除了侍弄一下山上的几亩枣树,就是在家里看看书,偶尔写几个字,其它的什么也不做。说实话,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里,除了吃过饭聚到一起打麻将,确实也没有什么生活好做,这不怪二顺子。搁往年,日子也算过得去,今年不行了,整个秋天连着下雨,枣子还没熟就都烂在树上,眼看着一家子喝玉茭面糊糊都成问题,二顺子无话可说。

“那,你在那里一年能挣多少钱?”二顺子还是有点不甘心,巴不得彻底断了婆娘逼他出去讨生活的念头。

“这个数……”歪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盯了他们一会儿,把三个粗壮的手指伸到两口子眼前,那张嘴本来就歪,这样一撇,整个脸都变了形。

“三千……?”两口子眼前一亮,喉结开始不停地上下蠕动,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三千块钱,可是他们那几亩枣林好几年的收成啊!

“什么三千,是三万!”歪嘴激动,最后一块牛肉干还没嚼烂,就被他嘴里那股强劲的气流喷到对面的盘子里,他急忙夹起来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句话绝对不亚于一个晴空霹雳,两口子浑身颤了一下,女人差点从炕沿上滑下去。歪嘴伸长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继续说:

“不是骗你们,挖一吨煤挣三十块钱,我一天挖两吨半,就是八九十。虽然顺子哥身子不行,不过,就是一天的挖一吨,干上几年也够你们吃一辈子了。”

“干你姐,你爹豁出去了,明天就跟你去!”二顺子也激动了,仰起脖子把半碗烈酒灌下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用筷子蘸着盘子里的菜汤“叽叽”地撮了几下。

两口子谁也没有睡着觉,整整一夜,他们都在计划这笔钱应该怎么花:房子该修补一下了,一下雨,房顶像筛子一样漏,外面的水直从门口往屋里灌;院里的那头老驴几乎老得不能动了,也应该换一头;小儿子去年就该上学了,却一直没让他上,还有,如果能余下些钱,他们还想给两个孩子添一身像样点的衣服,百废待兴,本来指望今年的枣子有个好收成,不料天不作美,什么也没做成,这次总算看到了希望。一直商量到后半夜,两个人居然因为先买驴还是先修整房子吵了起来,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背靠背躺在土炕上谁也不理谁。第二天一大早,二顺子就背上被窝卷儿,跟着歪嘴往另一座大山爬去。

煤矿挺大,是国营采煤厂留下的废井。采煤厂走了,那些有钱的老板便雇上几十个人,去偷挖里面留下的煤柱子,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门子就能赚钱,没有人来找麻烦。

两个人翻过山梁,老远就看见他们窑上特别热闹:警察在周围拉了一大圈儿隔离带,不断有消防车和救护车急匆匆地从里面开出来,急匆匆地从外面开进去,隔离带外边的人群乱成了一团。找人一问,才知道是煤窑塌方了,整个地面陷下去了一个大坑,老板见出了事,从银行取了钱溜之大吉,几十个工人全都被压在下面。

看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里面抬出来,二顺子的腿肚子开始抽筋,他忍不住拉住歪嘴的衣服叫了声“歪嘴兄弟”,声音发抖,像是一阵冷风吹过干枯的树枝。

歪嘴下意识地往脖子后面摸了一下,那里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