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治安策》(下)翻译

【题注】

本文又名《陈政事疏》,选自《汉书·贾谊传》。

贾谊生活在西汉初年。当时天下初定,但社会矛盾还是很尖锐的。他指出了诸侯王的分裂割据势力同中央政权的对立、匈奴贵族的不断入侵掠夺、富商大贾的奢侈浪费严重破坏封建经济基础等现象,向汉文帝献了一篇《治安策》。

文章的开头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又据姚鼐说,“长太息者六,文内阙一”,也就是说,原文应说的是九件事,后文本缺失,只有八件,这里选录的是其中“可为痛哭者一”的部分。

在这部分中,贾谊建议实行“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措施,以保证中央政权的集中统一。这个进步主张被汉文帝采纳了。到汉武帝时又加以发展,终于战胜了诸侯王的分裂割据势力,使统一的西汉帝国得到巩固。

作者为了阐明“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一论点,纵谈天下形势,铺陈典型事例,比喻深刻生动,情文并茂,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改编自阴法鲁《古文观止译注》

原文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此处是对前事的分析)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①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②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③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点评:前文已言封建之害,然于当时而言,封建不可去;今深入探讨“强者先反”之理,故不可使诸侯强大,为后文提出“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论点做了充足的铺垫。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④,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句是中心论点)。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⑤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此所谓“雨露均沾”之法,后来晁错的“削七国”,主父偃的“推恩令”,一本于此)。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⑥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幾⑦之谋不生,柴奇、开章⑧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⑨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⑩,朝委裘⑪,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⑫,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点评:“众建诸侯”显帝王恩泽有加,又可“少其力”侵削威胁,实乃一举两得且不露痕迹之良方。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⑬。一胫之大几如要⑭,一指之大几如股⑮,平居不可屈信⑯,一二指搐⑰,身虑无聊⑱。失今不治,必为锢疾⑲,后虽有扁鹊⑳,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㉑。(以人体之病喻国家之危,一语双关)元王之子㉒,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㉓也。惠王㉔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㉕也。亲者或亡分地㉖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㉗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千字鸿文写将下来,条分缕析,分毫不乱,真是西京大手笔)

点评:

幼闻人说,韩昌黎如海,苏东坡如潮,便寻二公文章反复再读,深信海之与潮,果有如此也。既而忽见贾生列传,读其治安全策,乃始咋舌怪叹。夫此则真谓之海矣:千奇万怪,千态万状,无般不有,无般不起;则真谓之潮矣:来不知其如何忽来,去不知其如何忽去。总之韩、苏二公文章,纵极汪洋排荡时,还有墙壁可依,路径可觅。至于此文,更无墙壁可依,路径可觅。少年初见古文,便先教读一万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笔。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六

贾策断推西京文第一。有家令之峻刻,而术非名法;有广川之醇茂,而气更英多;急势缓势相衡,夹喻夹正入化,辟尽眉山匠巧。

“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八字尽一篇之旨。其意本谓此事不容刻缓,乃至紧之势也。而文偏作极宽之局,无数扑击,无数开摆,数之至一千字矣,尚未曾一字粘着正面,真千古独创之奇。然局愈宽,势愈紧,熟此岂愁步窘,岂患筋弛。晁错建议削七国,大指本此。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三十二

长沙痛哭一条,实启晁错削藩致反之根。然云“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施之自有次第,必不如晁之卤莽召乱也。其流涕一条,实启武帝穷兵黩武之根。然观石晋之扰乱,自是不刊之论。至辨等威、正风俗、教太子、崇礼谊、敬大臣诸条,非特切中情弊,实属万世不易之经。绛、灌等何得以年少初学目之?若行文之醇古朴茂,宕往宏肆,为千古绝调。后来效颦者,终觉味薄,鲜能望其项背也。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五

【注释】

①长沙:指长沙王吴芮。芮秦时为番阳令,举兵应汉,英布为其女婿。高祖五年封长沙王,至文帝时已传四世。

②樊:樊哙。汉初封舞阳侯,因功升为左丞相。郦:郦商。汉初封曲周侯,后擢为右丞相。绛:绛侯周勃。文帝时任右丞相。灌:灌婴。以中涓从刘邦定天下,封颍阴侯,与周勃、陈平共诛诸吕,立文帝,后代周勃为丞相。

③彻侯:秦、汉封爵二十级,彻侯最高,后避汉武帝刘彻讳改为通侯,又改为列侯,只封爵而不封地。

④菹醢(zū hǎi):古代酷刑,杀人碎其骨肉,剁成肉酱。

⑤辐凑:车轮上的辐条聚集于轴心,喻人聚往一处。归命:归顺听命。

⑥倍畔:通“背叛”。

⑦利幾:原为项羽部将,归汉后封颍川侯,后以反叛被杀。

⑧柴奇、开章:均为淮南王刘长谋士,参与谋反之事。

⑨赤子:初生儿。初生儿色红,故名。此指年幼的皇帝。

⑩植:树立,扶持。遗腹:遗腹子,此指尚未出世的皇帝。

⑪朝:朝拜。委裘:先帝遗衣。

⑫一动而五业附:谓只须采取一项措施,即“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则“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即随之成就。 

⑬瘇:腿脚浮肿。

⑭胫:小腿。要:同“腰”。

⑮指:脚趾。股:大腿。

⑯信:通“伸”。

⑰搐(chù):牵动、抽缩而痛。

⑱无聊:无所依赖,此指难以忍受。

⑲锢疾:久治不愈的顽疾。锢:通“痼”。

⑳扁鹊:战国时名医,姓秦,名越人。家于卢,又名卢医。

㉑蹠(zhí)戾:脚掌反扭,无法行走。

㉒元王之子:刘郢客,其父楚元王刘交是刘邦之弟。

㉓从弟之子:刘郢客之子刘戊,文帝时封楚王。

㉔惠王:齐悼惠王刘肥,为文帝刘恒之兄,刘肥之子刘襄为齐哀王。

㉕兄子之子:刘襄之子刘则,袭其父爵位。

㉖分(fèn)地:按名分应得之地。

㉗逼:威胁。

参考译文

我私下里考察从前的事件,大体上是势力强大的先反叛。淮阴侯韩信统治着楚,(势力)最强,就最先反叛;韩王信依靠了匈奴的力量,就又反叛了;贯高借助了赵国的条件,就又反叛了;陈豨部队精锐,也反叛了;彭越凭借梁国(的实力),也反叛了;黥布凭借淮南国(的实力),也反叛了;卢绾势力最弱,最后反叛。长沙王吴芮只有二万五千封户,功劳很少却保全了下来,(与皇室)关系疏远却(对汉朝)最忠顺,(这)不只是由于性情和别人不同,也是形势使然。(倘若)从前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占据几十座城称王,那现在(他们家族)已经因此而残破衰亡,也是可能的;(假使)让韩信、彭越之流只居于彻侯的地位,即便(他们的后代)到今天还能保全,也是可能的。

既然如此,那么(治理)天下的重大谋划就可以知道了。要想使天下诸侯王都忠心归附(汉朝),就莫过于让他们都像长沙王一样;要想让臣下不至于遭杀身之祸,就莫过于让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要想使天下安定,莫过于多多建立诸侯国从而减弱他们的势力。力量弱小就容易用道义来管理他们,国土小就不会有(反叛的)邪念。使全国的形势如同身体指挥手臂,手臂指挥手指似的,没有不受制服从的。诸侯王不敢有反叛的想法,如同辐条聚集向轴心一样归顺听命于天子,即使是老百姓,也会知道这样安定,因此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英明。分割土地、定出制度,把齐、赵、楚(三个王国)各自分成若干小国,让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都依次受封先人的那份封地,一直到封地分尽为止,至于燕、梁等其他王国也是这样。有些封地多而子孙少的诸侯国,也都分成若干小诸侯国,(暂时)空着搁置起来,等着他们的子孙出生以后,全部封他们当候王。诸侯王的封地,(因犯罪)被削减而划入朝廷管辖的,那就迁徙侯国所在的国都,等到要封他们的子孙的时候,再按削地应有的户数给以补偿。一寸封地,一口人,皇帝都没有贪图他们的利益,确实只是为了安定太平罢了,因此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廉洁。分封土地的制度一旦确定,宗室的子孙没有忧虑(自己)做不上诸侯王的,下面没有背叛的念头,上面没有讨伐的想法,因此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仁德。法令制定了没有人触犯,政令推行了没有人抵触,贯高、利幾一类的阴谋不会出现,柴奇、开章那样的诡计不会萌生,老百姓都向往良善,大臣们都(向皇上)表示恭顺,因此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道义。(这样,)(即使)让幼儿当皇帝,天下也很安定,(即使)扶持一个遗腹子(做天子),(让臣子)朝拜先帝遗衣,天下也不致于混乱。这个时候天下安定无事,后代也称颂陛下的圣明。只须采取一项措施,(上述)五项功业即随之成就,陛下又怕什么而久久不这样办呢?

(当今,)天下的形势(像人)刚得了腿脚浮肿病。小腿粗得差不多像腰围,脚指粗得差不多像大腿,平时都不能伸屈自如,一两个指头抽搐,浑身就觉得无所依赖。错过了今天的机会而不医治,一定会成为久治不愈的顽症,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神医,也无能为力。这个病还不只是浮肿,还苦于脚掌反扭,无法行走。楚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当今的楚王,是堂弟的儿子。齐悼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当今的齐王,是陛下哥哥儿子的儿子。陛下自己的子孙有的还没有分封土地以便安定天下,旁支的子孙倒有人掌握大权对皇帝构成威胁。所以我说不仅是害了浮肿病,还苦于脚掌反扭,无法行走。(我前面所说的能够)令人痛哭的,就是这样一种病啊。

思考题

从文章的内容分析,汉文帝不采纳贾谊建议可能的原因有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