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说秦王》下·翻译

题注

《范雎说秦王》选自《战国策·秦策》,记载了策士范雎游说秦王,主张废逐宣太后和穰侯为首的“四贵”,巩固王权的事。范雎起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辞让,勾起秦王对其所献谋略的好奇心。如此这般反复试探,直到秦王说:“先生不幸教寡人乎”,可见求教之心已经足够迫切,范雎迅速抓住时机,拿出“披肝胆以献主”(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的姿态展示自己的忠诚。这里最关键的是造势,主要运用类比论证法,罗列五帝、三王、五霸、乌获、奔、育、伍子胥等事例证明自己至死不渝的忠心,以感动王心。接下来和盘托出自己夺权固本的方略,使君主深信不疑,全盘接受,最后再次表忠心:“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话说得极其动听,令秦王感于肺腑,愿意俯首帖耳听从范雎的计谋。很显然这之后范雎的功名荣显也就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了。历史上范雎也确实得到秦王重用,贵为秦相。

全文重在言辞恳切,以情动人,因为这关乎秦王血亲,稍有不慎便会招致血光之灾,所以范雎以一介布衣身份,要涉及如此私密的关系就必须迂回说理,先取得信任,才可以进言。为了献策,前期表忠心获取信任的铺垫较长,辞气铿锵高亢,类比论证势如破竹,对史实的引证信手拈来,体现出纵横家谙熟历史掌故,善于观察各国内政外交力量对比的时代特征。在献计献策之前先打心理战,取得信任,便于控制对方,如鬼谷子所说行“飞钳”之术抓住人心,再行权谋,则畅通无阻,自己的荣华富贵也就唾手可得了。

原文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⑫,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⑬之圣而死,三王⑭之仁而死,五伯⑮之贤而死,乌获⑯之力而死,奔、育⑰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⑱橐⑲载而出昭关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㉑,无以饵其口,膝行蒲伏㉒,乞食于吴市㉓,卒兴吴国,阖庐㉔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㉕、接舆㉖,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点评:这里范雎先以“死不足患、亡不足忧、为厉为狂不为耻”总起论说之纲,紧接着便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路耸动和要挟,步步深入和逼进,论说开来。他列出五帝、三王、五霸、乌获、奔、育之例,表明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借伍子胥一例,表白自己为使游说能行“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也无患,若能“同行于箕子、接舆”“补所贤之主”也是“臣之大荣”!其肺腑之言,感动了秦昭襄王。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㉗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㉘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㉙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㉚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范雎认为时机已到,才真心吐露自己此行之目的:“足下上畏太后、下惑奸臣、不离保傅,终身暗惑”以至“宗庙覆灭,身以孤危”才是吾所畏、吾所忧、吾所恐耳!“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作结,可谓卒章显志,愈显其一片赤诚和忠心。范雎雄辩之才,展露无遗)

点评:论说婉转而下、一路紧逼、言辞恳切、真挚动人。正如刘勰所评述“烦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㉛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点评:本文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是语言的雄辩性,文辞优美,生动而警辟。委婉说理时,真切生动,如涓涓细流;表白忠心时,铿锵高亢,一气呵成,又势如破竹。就在这滔滔的论说中,成功地勾勒出范雎处事严谨、卓尔不凡,具有雄奇胆略和高超论辩艺术的高士轮廓,给读者的印象深刻,是《战国策》人物画廊中一个不可多得的艺术形象。

【注释】

⑫漆身:用漆涂身。古代一种刑法。厉:借作“癞”,生癞疮。

⑬五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据《世本》《大戴礼》定为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

⑭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创者夏禹、商汤、周文王及周武王。

⑮五伯:即春秋五霸。这篇文章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⑯乌获:秦国力士,传说能举千钧之重。秦武王爱好举重,所以宠用乌获等力士,乌获位至大官,年至八十余岁。

⑰奔、育:孟奔(一作贲)、夏育。战国时卫国人(一说齐国人)。据说孟奔能生拔牛角,夏育能力举千钧,都为秦武王所用。

⑱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人。楚平王杀其父兄伍奢及伍尚,子胥逃奔郑,又奔吴,帮助吴王阖闾即位并成就霸业。

⑲橐(tuó):袋子。

⑳昭关:春秋时楚吴两国交通要冲,地在今安徽含山县北。伍子胥逃离楚国,入吴途中经此。

㉑蔆(línɡ)水:即溧水,在今江苏省西南部,邻近安徽省。

㉒蒲伏:同“匍匐”。

㉓吴市:今江苏溧阳。《吴越春秋》卷三:“(子胥)至吴,疾于中道,乞食溧阳。”

㉔阖庐:吴王阖闾,前514年至前496年在位。

㉕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因谏纣王而被囚禁。武王克殷,才得到释放。

㉖接舆:春秋楚隐士,人称楚狂,曾唱《凤兮》歌讽劝孔子避世隐居。据史籍记载,箕子、接舆都曾佯狂,但未见有“漆身为厉”的事。

㉗蹶:跌倒。这里指死亡。

㉘太后:指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姓芈。秦武王举鼎膝部骨折而死,子昭襄王即位才十九岁,尚未行冠礼,宣太后掌握实权。

㉙保傅:太保、太傅。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这里泛指擅权重臣。

㉚宗庙:古代帝王、诸侯等祭祀祖宗的处所,引申为王室的代称。

㉛慁(hùn):打扰,烦劳。

参考译文

“我并非有什么害怕而不敢说,即使知道今天说在前面,明天受死刑在后面,然而我也不敢害怕。大王真能实行我的话,死不足以成为我的祸患,流亡不足以成为我的忧虑,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五帝这样的圣人要死,三王这样的仁人要死,五伯这样的贤人要死,乌获这样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要死。死,是人无法逃避的。处在难免一死的形势下,可以对秦国稍微有些益处,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我还担心什么呢?伍子胥用袋子装运混出昭关,夜间赶路、白天隐蔽,到了蔆水,没东西可吃,跪着走、爬着行,在吴市讨饭,最后振兴了吴国,吴王阖庐成为霸主。假如我进献谋略能像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禁闭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只要我的主张实行了,我还忧虑什么呢?箕子、接舆(他们),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可是对殷朝、楚国并无好处。假如我会与箕子、接舆有相同的行为,而浑身涂漆能对(我认为)贤明的君主有所帮助,这就是我最大的荣耀了,我又有什么耻辱的呢?   

我所怕的,只怕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我因尽了忠而身死,所以闭口不言、停步不前,没有人愿意到秦国来罢了。大王上怕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的伪装迷惑,居住在深宫之中,离不开辅臣的约束,始终受到蒙蔽,无法洞察奸佞,(如此下去,)大则王室覆灭,小则自身陷于孤立危险的境地。这才是我所怕的!至于那些被困受辱的事,死刑流亡的祸患,我不敢害怕。我死了而秦国能够治理好,比活着(却无益于秦)更有意义。”

秦昭襄王直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秦国偏僻荒远,我又笨拙而不贤明,幸蒙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要我来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啊。我能够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赐恩于先王而不抛弃他的儿子啊。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事不论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教导我,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啊。”范雎向秦昭襄王拜了两拜,秦昭襄王也向范雎拜了两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