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惺《夏梅说》翻译——皮皮作文网

【题注】

《周易》言“立象以尽意”，盖因“意”常以概念语言输出，解之艰涩，而“象”则以具体之物示于人前，解之直易，故“象”为表“意”之绝佳载体。这也昭示我们，读诗文起于“象”，却不可止于“象”。因而，读《夏梅说》不可只停留于“夏梅”之“象”，还须究其内蕴之“意”，才能明了作者谈梅论世的真正题旨。

“夏梅”何“象”？花落果熟，叶干相守。已然全无“冬梅”“春梅”的“繁花粲粲”可观。既无“繁如瑞雪压枝开”“雾雨胭脂照松竹”的浓淡皆宜之色可赏，只余满目幽翠，然此于同样满目幽翠的盛夏乏善可陈，远不及白雪皑皑之下的红白梅花耀人耳目；也无“清香传得天心在”“散做乾坤万里春的”沁脾醒世之香可闻，纵有梅子亦是酸倒牙齿的可厌之物，更何况连梅子也无，无法供人深味赏玩；更无赵师雄罗浮山幽梦、林逋“梅妻鹤子”“疏影暗香”的秀色孤姿和雅致风骨，供世人“雅俗争赴”，热捧及炙。

似这般实用和审美价值几近于无的“夏梅”，遭人冷眼似乎理所应当。却得钟惺怜惜，并与董崇相烧了一把梅叶的“冷灶”，这固然是竟陵派“幽深孤峭”之风使然，但德国的海德格尔曾言“语言乃存在之家，人则居住在其深处”，我们不得不思考另辟蹊径的“象”后之“意”。思想价值判断的不同，对梅的时令之美的价值判断也就不同。夏梅虽无旖旎之态，但“叶干相守，与烈日争”尽显孤高，横扫一切庸俗世态。既引夏梅为友，钟惺怎忍其埋玉于人前？世人对冷日梅花的热捧和炎夏实、叶的冷眼恰恰反映了另一种价值取向和处世准则。这种看似雪中送炭的行为，并非基于梅凌寒贞美的由衷欣赏，而是一种对名利最大化的投机博彩。看似聪明，实为高洁之士不齿。

事有不平，鸣而醒世，侠士仗剑，骚客恃文。一篇《夏梅说》，立夏梅之“象”，尽世情之“意”，镜像为谁而鉴，个中真意，唯君思之。

原文

梅之冷，易知也，然亦有极热之候。冬春冰雪，繁花粲粲①，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三、四、五月，累累其实②，和风甘雨之所加③，而梅始冷矣。花实俱往④，时维朱夏⑤，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

点评：作者以极具对比意味的冷和热发端，串联起梅由热到冷的际遇变化：“繁花粲粲”的极热时，“累累其实”的始冷日，“叶干相守”的极冷期。时令的冷和热与际遇的冷和热形成巨大的反差，引人深思。末句更是以世人常态作结，呼应“极热之候”，点出受到世人热捧的是“冬梅”和“春梅”，与下文张、董二人吟咏夏梅作比，更显“夏梅”的冷遇。暗扣题目，又为下文谈梅论世张本。

张谓《官舍早梅》⑥诗所咏者，花之终，实之始也。咏梅而及于实，斯⑦已难矣，况叶乎？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廷尉董崇相官南都⑧，在告⑨，有《夏梅诗》始及于叶。何者？舍叶无所谓夏梅也。予为梅感此谊，属同志者和⑩焉，而为图卷以赠之。

点评：从张谓的《官舍早梅》谈及董崇相的《夏梅诗》，点题、解题。以鲜见吟咏夏梅之事实与上文呼应，完成内容上的延伸。作者代梅对二人的知遇之义致谢，道明为文之由，也申明自己不同流俗的立场，同时也对不肯趋炎附势的君子表示了由衷的赞誉。

夫世固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⑪在焉。巧者乘间赴之⑫，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苟真为热之所在，虽与地之极冷，而有所必辩⑬焉。此咏夏梅意也。

点评：卒章显志，以赏梅之象喻论世之意。趋梅实为附热，表象上是趋同，实质上是附势；表面上是趋时，本质上是对名利的投机和博彩。作者以敏锐的视角和犀利的笔锋，揭开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假面，暴露出他们投机博彩的丑恶嘴脸，也为世人敲响了识人的警钟。

总评：作者以他对人情世态的深入观察和敏感体味，关照日常生活现象，生发出独特的感受。以深沉的构思和独特的表达，巧妙地从梅的时令变化，引出赏梅咏梅人的冷热，进而揭示人情世态的冷暖。层层深入，婉曲有致，尽显竟陵派“幽深孤峭”之风。

【注释】

①粲粲：鲜艳灿烂的样子。

②累累：众多重叠，联贯成串的样子。实：果实。

③和风甘雨：温和的风，适宜植物生长的雨。加：施及。

④往：过去了，过时了。指梅花凋落，果实成熟，没什么可观赏的了。

⑤维：语助词，用在时间之前。朱夏：古时称夏季为朱明或朱夏。语见《尔雅·释天》：“夏为朱明。”

⑥张渭：唐代诗人。《官舍早梅》：“阶下双梅树，春来画不成。晚时花未落，阴处叶难生。摘子防人到，攀枝畏鸟惊。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

⑦斯：这。

⑧廷尉：秦汉时官名，掌刑狱。从北齐至明清皆用以称大理寺卿。明人称掌管刑狱事务的官员为廷尉。董崇相：名应举，字崇相，福建人，万历进士，年80余，卒于家。当时任南京大理寺丞，为大理寺卿的属官。作者好友。南都：南京。明太宗朱元璋建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南京称为南都。

⑨在告：在告假归家休息期间。

⑩属：嘱咐。和：和诗，又叫步韵。

⑪权：权宜，权变。即衡量是非轻重，以因事制宜。

⑫巧者：投机取巧的人。乘间：趁机会，找空隙。

⑬辩：同“辨”，区别。

参考译文

梅花遭受冷落，是容易理解的，然而它也有极受欢迎的时候。冬春之际的冰雪之中，梅花开得繁多而又鲜艳灿烂，雅人俗人纷纷抢着去欣赏，这就是它非常热闹的时候了。三、四、五月时，梅子结实繁多而串联，和风吹，甘霖降，（这时候）梅开始遭受冷落了。当花凋零，梅子熟谢时，时间已经进入了炎炎的夏日，只剩树叶与树干相依相守，和烈日相互对抗，而（这时的）梅真是遭受冷遇到极点了。所以一般人欣赏梅、歌咏梅，从来没有在它不开花的时候。

唐代诗人张谓的诗《官舍早梅》里头所歌咏的梅，是梅花快要凋谢，而梅子才刚要生出来的时候。歌咏梅而能涉及到梅子，已经是很难了，何况是梅叶呢？梅树到了叶子茂盛时，已经过了开花期很久了。董崇相廷尉在南京当官，在告假归家休息期间，他写的《夏梅诗》才开始（在诗歌里）涉及叶子。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梅叶也就不称其为夏梅了。我替梅感念这份情谊，就吩咐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写诗唱和，并画一幅图画来送给他。

这世间本来就有处在非常受冷落的时间和地位，名利大权却握在手里的人。奸巧的人会利用机会去亲近他们，既能够得到实际的名利，又不会有趋炎附势的讥讽，这些奸巧的人就像是在冬春之际，冰雪之中跑去欣赏梅花的人，他们才是真正趋炎附势的人。假如真是“热”(权势)所在的地方，即便他是处在非常冷的时间和地位，也一定要分辨清楚。这就是我歌咏夏梅的真正意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