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下一站,泰安路丹枫路口……”

她静静地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呆呆地望向窗外。

离要上的补习班还有好几站。

黄昏的阳光,特别美丽。透过窗,和那些交错着的树叶,从缝隙中窥见的温和的阳光,温暖却不扎眼。

她特别喜欢这样的阳光。

总觉得,小时候也在哪里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太阳。那个时候,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时光。

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泪就刷的下来了。

那个时候,那个人,一定还陪在我身旁。

儿时的故事,爸爸妈妈告诉过她很多次。

十多年前,她出生了。得知这件事的奶奶匆匆背着个大包,从江苏赶来,来照顾那个小生命。幸苦了一辈子的“大妈”,此时此刻又要继续开始劳作。父母很忙,照顾孩子和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便完完全全地落在奶奶的身上。奶奶是农村出身,在本该享福的年纪来到她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摸索,只为了怀中的她

她渐渐长大了,但却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发烧。无数个夜晚,都是奶奶在守护。她睡在奶奶身边,发烫的身体对奶奶来说是最大的折磨。心疼又无能为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病好一点了,也不敢松懈,大半夜的总会起来为女孩量体温。看着她在护士的“魔爪”下打针,因为力气大到医生都按不住导致扎针扎错位置,奶奶根本不敢直视。只是待扎针扎好,轻轻的说:“下次我们拿金箍棒打那个医生去!”爸爸说,他曾未看过奶奶如此温柔的表情。

奶奶和母亲吵架,因为母亲工作忙而放任生病的孩子不管。母亲一时心急,用了十分极端的话语。奶奶没文化,怎么说的过,当即就收拾行李决定离开。都要出家门了,却长叹一口气,默默走了回来。泪水噙在奶奶眼中,“我放心不下孩子。她那么小,我不会把她交给保姆!”

奶奶在大冬天,用皲裂的手为女孩洗头、洗衣服、洗脏了的被子;奶奶在凌晨陪着不想睡觉的女孩出来玩;奶奶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接小女孩从幼儿园回来;奶奶把女孩从即将撞上来的秋千旁抱起,自己的腿上却留了一块几年前才刚褪去的淤青……

……

这些故事,她听过很多遍,每次听总觉得心在颤抖。奶奶的辛苦和爱,她一直看在眼里。

但也许,只是看在眼里。

不是没有过狠狠的心疼。

那天她刚放学回家,拿钥匙打开门。桌上放着的是一碗抄好的蛋炒饭——每天都是这样。试试温度,一看就是刚做好的。奶奶每天都算着她放学回家的时间来做饭呢。

楼上传来洗衣服的声音,她想跟奶奶打个招呼,便轻轻地走上楼。

皲裂的手,冰冷的水,一盆子的泡沫,当然,还有那个憔悴的背影。

弯着腰,坐在一张很小的板凳上,穿着好几年来都没有扔的黑衣服,手不停地、用力地搓着衣服。屁股压着小板凳吱呀吱呀地响,黑白交杂的头发在冷风中飘扬。那是没有一点油水、光泽的头发,和她自己的恰恰相反。她又猛地想起以前看过的照片。奶奶刚来城市的时候,头发明明,明明还是黝黑的。

奶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隔一会儿就要自己用手捶捶腰。

只是伸出手的一瞬间,她又惊讶了。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像枯死的树皮一般,焦黑的皮肤,突出的经络。手上那一条一条的,都是大冬天因为干燥而导致皮肤裂开出血。短短的手指,其中右手的食指是曾经干活被刀割伤了。再看那大拇指特别长和脏的指甲,记得奶奶说过是为了剥豆子。手指上皮都皱了,还发白,显然已经跑了很久的水了。还有那一个个斑,似乎是被油烫到的。

看着这双手,她的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本来奶奶,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吧,完全可以去享受她的天伦之乐的吧,完全可以撒手不管我们的吧。无论道义,还是感情,她都无需……

她轻轻呼唤到:“奶奶。”老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她,有些惊讶:“怎么不去吃饭?”说着又继续她的工作。“奶奶其实可以用洗衣机,很多家务都太辛苦了,其实我可以跟爸爸说请个保姆的。”非常突兀的,脱口而出。奶奶只是摇摇头,“他们赚钱很辛苦的,我能做一点是一点啊。”

她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上去帮奶奶按摩。奶奶怔了一下,随机绽放出了很少见的灿烂笑容。“奶奶,以后我会赚很多钱,很多很多,然后让你过好日子。”

她是由衷地、无比认真许下承诺,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这个女人。

奶奶的笑容更加灿烂。

那时她尚年少,没有读出这笑容中的另一层表情。

以后,是多久之后呢?

她不曾想过,奶奶的病会有这么严重。

毕竟,她看到的,只是突然间,奶奶就呻吟着胸口痛;只是突然间,奶奶就去了医院;只是突然间,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爱她的老人。

她在那一张白色床单前,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着。

泪在不停的流,流到她已经感受不到有液体在脸上滑落。

呼吸困难,整个人跪在床前。

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就这么过完你的一生?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你,你还没看到我赚大钱!

她说不清自己的泪,到底是因为伤心还是自责,痛苦还是懊悔。

或许都有。

为什么我直到失去,才意识到这个人的重要性?才想起我要好好感恩她?

这种故事我听过多少遍,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赶上?

你就这么残忍吗,连让我好好谢谢你的机会都没有?

……

死亡从不为人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心软。

时光从不为人深入骨髓的后悔而倒流。

质问自己千百次,换不回那冰冷的白布下的人一丝微笑。

“市民中心到了,下车的乘客请……”

她的思绪是被突然拉回来的。

站到了,回忆终止了。

她依然坐在最后一排。公交车驶向下一站。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跷课,第一次做公交车从起始站做到终点站再回来。

都无所谓了。

太阳一点一点地向下,缓缓地从树冠到了树枝间。

她有那么一点记起来了。

那年,大班的暑假,她难得回老家住了一个月:只和爷爷奶奶一起。

家门口有一个稻草堆成的草房子,实心的,当阳光晒上去的时候,有稻香的味道,萦绕在家门口。

奶奶端来小板凳,她跟着奶奶,一老一幼坐在稻草房旁,唠“家常”。她从草房子中间抽出稻草,让奶奶给她编小鸟。奶奶笑着将稻草打了一个结,她便拿着“小鸟”绕着奶奶跑。

“小鸟飞啦!”她笑的很开心,很开心。

跑累了,就坐在奶奶身上,看着太阳。她们出来的时候往往已是尽黄昏,阳光很柔和,她又矮,那个角度看过去,太阳正好被稻草房和周围的平房挡去一角。

她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觉得这阳光是如此美好。

原来,不,应该说果然,我最快乐的童年,也是你给予我的。

有个傻瓜,以前忽视了很多,但现在她从心底懂得要好好感恩你了啊!

稻草房还在,当年的阳光此刻重现。

那么你呢?

谁也不懂,公交车最后一排坐着的那个女孩,为什么对着窗外哭的如此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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