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1

在莫斯科,家家都已经是过冬的样子了,炉子生上了火。早晨,孩子们准备上学,喝早茶的时候天还 黑着,保姆点上了灯。严寒已经开始。下头一场雪的时候,人们第一天坐上雪橇,看着白茫茫的大地,白皑皑的房顶,呼吸柔和而舒畅,身心会感到很愉快。这时候,不由得会想起青春的岁月。那些老菩提树和桦树因为蒙着厚霜而变得雪白,显示出一种忠厚的神情,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贴近人心。有它们在近处,人们就无意去想那些山峦和海洋了。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了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着彼得罗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听到教堂的钟声,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所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阅读三份报纸,嘴上却说他不是本着原则来读莫斯科报纸的。他已经喜欢到饭馆、俱乐部去,喜欢去参加各种宴会、纪念会。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到他的家里来,或者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们一块儿打牌,他就觉得光彩。他已经能够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中就会被一层浓雾覆盖,只有偶尔象别人那样来到他的梦里,现出她那动人的笑容罢了。可是一个多月过去,隆冬来了,而在他的记忆中一切还 是很清楚,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这回忆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傍晚的寂静中,孩子们的课声传到他的书房里来,或者在饭馆里听到抒情歌曲,听到风琴的演奏声,或者当暴风雪在壁炉里哀叫,顿时,一切就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在防波堤上发生的事情、清晨以及山上的迷雾、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回想着,微微地笑着,然后回忆变成了幻想。在想象中,过去的事情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混淆起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象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处走,一步也不放松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显得比本来的样子还 要美丽,年轻,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漂亮。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从壁炉里,从墙角处瞅着他,他能够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衣服亲切的窸窣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到一个跟她长得相象的人。……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渴望把他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聊一聊。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的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行。而且谈些什么呢?难道那时候他真的她吗?难道在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关系中有什么优美的,富于诗意的,或者有教育意义的,或者干脆有趣味的地方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谈到情,谈到女人。谁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在哪儿,只有他的妻子扬起两道黑眉说:“你,德米特里,可不配演花花公子的角色啊。”有一天夜里,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道:

“但愿您知道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臭味儿!”

这句话平平常常,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惹得古罗夫冒火了,他觉得这句话不干不净,带有侮辱。多么野蛮的气,都是些什么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没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反反复复讲老套的话。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的谈论占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部分时间,最美好的那部分力,到头来只剩下一种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种无聊的东西。想走也走不开,想逃也逃不脱,仿佛被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迫劳动队里似的!古罗夫通宵未眠,满腔愤慨,然后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睡不稳,老是在上坐起来,想心事,或者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讨厌他的孩子,讨厌银行,不想到任何地方去,也不想说什么话。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门的行装,对他的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年青人张罗一件什么事情,可是他却动身到斯城去了。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想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见面,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